资源动员论视角下的台湾社会运动

2013-10-09 03:09王清妍
科学导报·学术论坛 2013年8期

王清妍

【摘要】1992年12月10日,美浓乡亲透过“第一次美浓水库兴建公听会”确认传闻已久的水库兴建计划。面对家园即将被淹没的威胁,返乡知识青年结合农民、地方政治领袖、乡土艺术家,提出论述、发动抗议、政治游说与小区文化活动,数度挡下立法院美浓水库预算,最后促使2000年当选总统的陈水扁,承诺任内绝不兴建美浓水库。这就是曾经轰动一时的关浓反水库运动。此次运动中,“美浓爱乡协进会”扮演着资源动员的重要角色。本文就是针对关浓反水库运动中爱乡协进会所进行的资源动员策略进行初步的分析和探究。

【关键词】社会运动;资源动员;关浓反水库运动

前言

社会运动是指在紧密的社会网络的支持下,在能够引起文化共鸣和产生行动导向的象征物的刺激下,斗争政治与对手之间产生的持续互动。而回顾台湾的民主转型道路,可以发现自下而上不断兴起的社会运动对于国民党威权体制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正是这种强烈的冲击带来了台湾社会草根民主力量的兴起和社会中间组织的发展,这对于台湾社会之后得以成功实现民主转型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而这些大规模的社会运动最初就是从环境保护运动发展而来。美浓反水库运动就属于这一环境保护运动之列。

美浓是台湾南部高雄县下属的一个小小的客家乡镇,向来以鼎盛的文风、传统油纸伞手工艺与美浓粄条等让人印象深刻,是台湾客家文化保存最完整的地方,被称为“客家原乡”。台湾著名乡土文学作家钟理和就是美浓人,美浓同时也是台湾各乡镇出产博士最多的地方。但是,随着20世纪60年代以来台湾经济的高速现代化腾飞,美浓地区原先深厚的客家文化传统和族群认同在现代化的冲击下也在逐渐消失。而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面对政府以开发南部水资源为由的兴建大型水库政策,美浓地区人民开始了以反水库为核心的美浓反水库运动。

这样一次大规模的反水库运动成功实现了由最初的环境保护运动向生态保育、新故乡营造运动的扩展,凝聚了整个台湾的相关社会运动力量,并最终在进行有效地资源动员之后,获得了反水库运动的阶段性胜利。回顾整个运动的斗争历程,可以发现,以美浓爱乡协进会为首的社运组织在美浓地区进行了有效的资源动员,组织和运用了一切有利于运动最后胜利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资源。而对于这一历程所运用的资源动员方式重新进行整理和分析,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认识美浓反水库运动,也能从理论和实践意义上更好地研究社会运动。

二、文献综述

(一)资源动员理论

国内对于资源动员的相关研究涵盖了较为广泛的对象。总的来说,综合国内学者对于资源动员理论的研究,可以发现他们主要的结论有,第一,当下中国社会的资源配置机制已经不仅是国家权力为主导,市场和社会的力量都在发挥作用。因此,在对社会运动中的各种动员资源进行研究之时,不得不考虑当下社会之中的结构性因素,分析资源的来源、动员的机制。马明洁提出了“经营式动员”的概念,探讨了在国家垄断配置资源的格局被打破之后,出现的新动员形式。通过对乡政府社会动员能力的解析,指出经营式动员与“组织化动员”截然不同。虽然乡政府仍然使用行政权力和组织框架,但是却在其中采用类似于市场运作方式、使用巧妙的运作技术来实现动员。这种动员方式,是国家动员能力严重弱化之后的变形,使得国家动员体制仍然具有巨大潜能。第二,在资源动员的过程中,资源动员理论对于符号、话语、框架等文化性因素在动员过程中的作用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郑双胜基于对白路村选举的观察,运用资源动员理论中的符号和话语来描述和解释乡村的精英主体如何策略性地置换出社会资本来展现自身的话语权,动员村民。而对于社运组织的动员策略分析,既要从理性策略的角度出发,解释运动者如何利用符号、话语、框架等文化性因素来获得认同并且成功动员,也要注意到运动者是如何被文化所影响,从而选择某种行动策略。但是,在对美浓爱乡协进会领导的反水库运作进行资源动员分析时,我们应该抓住资源动员理论中的理性人假设和框架动员策略,来思考运动者的行动策略选择。

(二)台湾社会运动

相比于大陆学者目前对于资源动员论理论和实践研究的丰厚成果,对于台湾社会运动的研究成果则较为稀少。已有的研究多是从文学、纪录片、美术等艺术的角度来展现台湾社会运动的抗争历程。比如说,须文蔚的《再现台湾田野的集体记忆——社会运动与再现论考察下的台湾报导文学史》就是通过介绍台湾报导文学代表性作品,对照社会运动史进行考察,标示出作品与时代、政治、经济、社会、文学环境等特质,展示作为一种进步性的文类,报导文学如何展现出文学的社会动员力。陈明则在《“政治革新”与台湾当代美术的泛政治化》中指出台湾当代美术的兴起与20世纪80年代的“政治革新”有很大关系。台湾当代美术对台湾的政治、文化进行激烈的批判,开启了一个泛政治化的新时代。而王仲的《1980~90年代台湾民间组织与社会运动的互动关系探析——以环境运动为例》则是为数不多的对于社会运动自身组成要素的探讨。文章认为在台湾地区,社运组织是在以环境运动为开端的大规模社会运动中生成并转型为民间组织的。它是台湾社会运动的产物。总的来说,既有的研究多是从人文艺术层面来关注台湾的社会运动,缺乏对台湾社会运动的深入介绍和分析,尤其是对于社会运动中各个组成要素及其要素之间相互关系的作用分析。因此,本文通过资源动员理论来重新审视和分析台湾的社会运动在学理上具有一定的理论补充意义。

三、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

资源动员理论是出现在上世界七十年代之后的西方社会运动研究成果,它深受理性选择理论的影响。赵鼎新对于资源动员理论有着非常详细的介绍。与传统非理性假设下的社会运动理论相比,资源动员理论更倾向于一种理性选择的假设及其推论:

社会运动的相关者的行为是基于理性选择机制,基于相关者的利益,他们选择参与或是不参与,以何种方式参与。

社会运动是建立在理性假设的基础之上。社会运动的产生,不再是病理性的行为,而是政体外的成员,为了争取自身的利益,克服政体壁垒采用的手段。

人们在描述参与者的心理状态时,也不再使用剥夺感等情绪性用语,转而使用利益、代价和机会。基于理性的假设,人们开始研究社会运动中理性人的利益和选择策略、社会中可供组织的资源和社会运动产生的机会。

而对于潜在的可动员资源来说,它包括物质资源和社会文化资源两大部分。物质资源指的是人力、物力和财力等有形资源。它是早期资源动员理论的研究重点。然而,随着建构主义的兴起和学界对社会文化的关注不断加强,资源动员理论开始关注文化层面的社会运动话语、符号和意识形态等无形资源。他们认为,文化也能成为一种可以利用的资源。可以策略性地设计社会运动的理念使之更符合文化的脉络,形成共同的价值观,从而动员更多的人参与。比如说由斯诺(Snow)将戈夫曼(Goffman)提出的框架分析概念运用于社会运动的非话语性因素分析建立的“框架理论”。

而就本文而言,理性行动者的假设,反映了在美浓反水库运动中所涉及的所有利益相关团体在采取具体的行动策略时会分析利益得失,根据相互的利益得失对比来做出行动方案的选择,从而使得自身利益得到最大可能的保障。一旦认识到理性选择原则的存在,那么对于多元行动主题的行动策略将会有更清晰的了解。其次,关于资源动员的具体策略分析能够帮助读者更加准确地了解各个行动主体的行动策略,比如通过斯诺提出的框架理论来理解社运组织在文化层面上的话语动员。

具体的研究方法则是文献资料法。由于地理位置的限制,作者无法在行文过程中亲自去美浓地区实地考察。因此,只能通过对相关新闻报导、学术论文和杂志评论的收集和整理来对美浓反水库运动进行基于第二手材料的探讨。

四、美浓反水库运动发展历程

面对国家政权以公共利益、国计民生的宏大议题为由提出的毁灭性计划,最初敏感地认识到水库的巨大危害,从而毅然投身于保卫家园运动的是几个美浓籍的优秀青年,他们是社会学硕士钟永丰以及妹妹钟秀梅和建筑学硕士李云斐一他们具有社会科学的知识背景和丰富的社会运动经验。他们在美国留学,1991年回美浓从事一个学术研究项目,并在美浓成立了一个民间团队“第七小组工作站”,以草根文化工作自我定位,吸引了画家曾文忠等一批文化和社会人士。当看到故乡横受水库威胁后,他们迅速投身其间。

美浓反水库运动一开始主要是通过民意代表(立法委员)影响立法院的决策来开展运动。他们最初主要策略是认定水库议案的提出程序上有严重问题,1992年冬,第七小组工作站联合地方政府、社团、学者及环保人士邀请水资会官员举办“美浓水库公共听证会”,会议从政府黑箱操作、伪造文书人手,进一步暴露和批判水库设计的失误、水库本身可能产生的各种机会、环境危害,开始初步形成美浓反水库运动的社会意识和理论基础。公听会后,以第七小组为骨干成立了“美浓爱乡协进会”,并进一步推动美浓反水库大联盟的组成。

1993年4月16日反水库的二百多位美浓乡亲,前往立法院陈情。请愿活动组织者钟秀梅发现,乡亲被台北街上陌生的车流、高楼与熙攘冷漠的人群吓着了。于是她倡议,“我们就来唱山歌,好不好?”乡亲们就这样一路唱到立法院,并在立法院门口展露了美浓文化的特色:着客家蓝衫、打油纸伞、唱山歌,以极具地方色彩的方式传达反对水库兴建的意志,痛斥水库对美浓乡村生命财产与环境生态的危害。十余位朝野立委接受请愿,并在立法院会议室召开公听会,不久,立法院删掉了那年的水库预算。美浓人初战告捷。

在兴建美浓水库的支持力量中,水资会、相关利益集团、与客家人长期对立的福佬人和部分退缩的美浓客家人。

在水资会(经济部下设机构)看来,美浓水库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重大决策,是当时台湾经济发展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当时南台湾水资源的问题已经十分迫切。1993年4月,旱季的高雄发生自来水盐化事件,工业区大工厂因氯离子过高,导电度暴增,被迫停车。同事,丛集高雄地区的石化工业与钢铁厂均需消耗大量用水,且对水质要求往往高于饮用水。在工业需求量大,主要河川却遭受严重污染的情况下,政府只好在高屏沿海区域抽取地下水供应。长久以来,造成地层下陷,海水入侵,地下水盐化。因此,经济和民生始终是政府执意兴建水库的重要理由。

相关利益集团则是指掌握滨南工业命脉的烨隆大炼钢厂及东帝士七轻石化厂。他们是最大的利益相关者。美浓水库是配合滨南工业区用水而设计的,能够为钢铁业提供充足的水源。此外,美浓水库建成,桦隆集团就能开辟已在筹备中的大型游乐园,与水资会“使美浓成为观光新据点”的计划相互搭配。而东帝士集团则是滨南工业中的重点——七轻石化的背后主导者。因此,美浓水库的兴建与七轻石化及其背后的东帝士集团的利益息息相关。

而对于美浓以外的南台湾人来说,修建水库从短期来看,无异于普降雨露,无论美浓人如何哀求,也难以打动其恻隐之心,在TVBS当年所做的一份民调中,台南县、高雄县、高雄市赞成建水库的比例分别高达58.8%、63.2%、71.1%。连一位著名福佬籍的反对运动领导者在谈到美浓时,也毫无表情地说:“反正客家文化再三十年就注定要灭亡了,现在拯救,不过让她多活三十年。”处于山间僻地的客家人,为了灌溉水源,为了生存,往往选择成为“大清义民”帮助清廷围剿福佬人,从而使得美浓人四面树敌,背负“出卖台湾”的原罪。

同时,温顺的台湾客家人作为仅次于原住民的弱势群体,他们其实习惯了逆来顺受。面对政府他们总是相当温顺并且不愿对政治议题采取激烈的抗争。而在反水库运动中,面对政府与资本的强力反扑,不少美浓人乡愿和犬儒的心态开始流露。有人说:“水库如果崩了,我可以躲到三楼避难。”有人说:“如果建水库我第一个举手赞成,找苦了三十年,等水库盖好,我就可以把土地卖了,买一台奔驰,移民到美国去。”连有的老人也说:“政府决定的事,没有改变的余地。为了要不要建水库,和朋友闹翻,这又何必?反正我已经五十岁了,等水库建好,我已经差不多也快死了。水库崩不崩,那是你们下一代的事。”和台湾其他地方的小区运动一样,沁心蚀骨的谣言、诽谤、对家人施压,使改革者心力交瘁。在高医青年社的田野调查中,许多民众以“作秀”形容爱乡协进会的抗争。甚至,有人直指三位年轻人“有社会主义倾向”,反水库是“反商反企业反资本家”,和财团立委指责阳光法案的说词如出一辙。在市井耳语中,对他们索性以“共产党”相称。许多原先反水库的意见领袖,早己见风转舵,公然倒戈,投靠势力雄大的另一边。

在这样具有明显阻力的社会环境下,以“美浓爱乡协进会”为主的当地抗争力量开始意识到反水库决不可能一战而胜,需要寻找长期抗争的策略。阶段性的反水库成功只能暂时拒绝一次巨大的灾害变故,美浓长期的困境与危机,如农业衰退、社会解体、环境恶化及文化沦丧等等,不会因为这种暂时的胜利而消解,而且政权与资本的强势,将使美浓人长期生活在阴云笼罩之下。如果没有深度论述和组织动员,美浓的灭顶之灾将终究无可避免。“精英主导”模式下的美浓反水库运动必须摆脱简单的草根悲情动员方式,而代之以更为丰富的、全方位的和灵活多变的组织动员策略来提升运动层级,延伸广度和深度。其核心词是:刺激议题、替代方案以及社区营造。

刺激议题。没有议题的社会运动多半会无疾而终。反水库运动的领导者深谙此道,他们对水库议案处理极具策略性。依次从黑箱反民主、安全隐患、抨击财团阴谋、反省现代化弊端、保护生态环境展开,每一次的侧重点都不同,乡民及公众的视野有一个逐步开阔和深入的过程,使激情维持在相对稳定的水平。每年立法院预算审查,也是现成的议题。同时,组织者还不断利用其专业与信息的优势,将美浓反水库运动与全球环保运动结合,邀请外国专家来美浓讲解水库的危害,还派人参加了第一届“国际反水库大会”(1997年)。另外,反水库组织还举行了“美浓黄蝶祭”、反滨南工业区苦行运动等等多项活动。这几年中,国民党当局也予以了“积极配合”,如水资会一把手缺席的美浓水库电视座谈会、进行极其愚蠢的贿买美浓人的活动(给乡亲派发脚踏车、雨伞、提包)等等。

替代方案。经济与民生的高调,是美浓反水库运动需要进行回应的话题中技术含量最高的一项。如何在不建水库的情况下解决台湾经济发展、南台湾人民日常用水问题,本来应该是“国家”考虑的问题,但是为了争取全岛,尤其是邻近的高雄市县、台南、屏东等地人民的支持,为了使国民党没有借口,美浓人积极邀请专家学者共同研究探讨,寻求更注重生态和可持续的水资源利用替代方案。这些方案包括“高屏溪整治方案”、“屏东平原地下水补注方案”、“百里埤塘运动”、“节约用水方案”等等,为反水库运动和当地水资源的良性利用提供极为建设性的意见和坚实的技术支撑。

社区营造。将从“对抗性”的反水库运动,拓展为整体的社区营造运动,是一项极具前瞻性的战略转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以集体认同感的形塑为核心的社群主义痕迹。反水库联盟深刻把握了当代社会运动组织与动员的最新趋势。其要点为,1)客家文化研究和传播为手段,重新树立美浓客家人的族群认同;2)在此基础上推动新的社区认同和人际关系连结,促成美浓民众公共空间的形成。社运领导者成功地将冲突性运动转化为共意『生运动,使社运摆脱简单地“精英”、“草根”的二元区隔(或是对立关系,或是领导与被领导关系)对立,而实现良性互动一。在社区营造过程中,美浓人创造了不少新生事物,如交工乐队(曾经数度获得台湾流行音乐金曲大奖)、旗美社区大学、秀仔归来运动(青年返乡运动)等等。在政府宣布停建以后,社区营造不但没有止步,而且有进一步发展。相形之下,反水库运动的具体成果反而似乎成了美浓社区重生的一个副产品。

1998年,行政院长萧万长高调宣布“美浓水库一年内一定动工”。紧接着,美浓反水库大联盟正式成立,组织一系列活动进行抗议活动,拿出精心准备多时的各种替代方案。同年,台湾南部地震,安全问题再度引起关注。水资会的无力回应引起反水库运动的强烈不满和公众的广泛关注。同时,多年社区营造也见成效,最新民调,72%民众明确反对兴建。1999年初,高雄市县、屏东县三市县首长发表《高屏溪水资源永续利用计划暨反对美浓水库联合声明》,这意味着反水库运动的长期坚持赢得了南台湾福佬族群的理解和同情。最后,在2000年“总统”选举中,承诺不兴建水库的陈水扁获胜,宣布“无限期停止修建美浓水库”。

五、社会资源的概念、分类及其来源

对于研究资源动员理论的学者来说,资源一词的内容一直没有被系统地阐述。众多学者将社会资源作为一种可操作性的概念,根据自己的研究需要而对其进行个性化的定义。因此,对于资源范围的共同界定是缺乏的。林南在社会资源理论中指出,所谓“资源”,就是“在一个社会或群体中,经过某些程序而被群体认为是有价值的东西,这些东西的占有会增加占有者的生存机遇”。他把资源分为个人资源和社会资源。个人资源指个人拥有的财富、器具、自然禀赋、体魄、知识、地位等可以为个人支配的资源;社会资源指那些嵌入于个人社会关系网络中的资源,如权力、财富、声望等。而李普斯基(Lipsky)在分析社会运动中可以动员的资源时,指出组织资源是构成社会运动的重要因素。所以,在此综合各位学者的观点对于资源做出一个简单的界定,就是对于社会运动而言,资源指的就是能为社运组织能够控制,并且有助于动员过程的东西。在任何一个社会运动中,只有若干资源的因素发挥了作用力,而且不同资源的相对重要性更是随着个案而有所不同。

对于美浓反水库运动来说,根据对其整个运动历程的梳理,我们认为这是一个有形、无形多种资源共同发挥作用的运动过程。本文将讨论的重点放在呈现出高度差异性的资源面向之上,并非传统地去分析所有种类的资源。而这两个面向分别是跨地域支持资源和专业人才。

(一)跨地域支持资源

所谓跨地域支持资源,指的是在整个社会运动过程中,运动发展的推动力并非只局限于跟此议题相关的本土社运组织,而是取得了其他地域团体的支持,形成了一个跨地域的议题推动联盟。这样一种跨地域的支持资源能够更大范围内扩大社会运动的影响力和获取更多的社会关注力度,向处于强势地位的当局政府机构施加更大的社会压力。

在美浓反水库抗争中,运动者很早就意识到跨地域联盟的重要性。一位组织者就曾说,“我们很清楚,在台湾只要提个反,一定会有人来个反反。这已经被贴上标签了。我们想要破坏这一种印象,我们不是以不要在我家后院的理由来反水库”因此,取得其他地域的支持就可以有效避免“拥水自重”的指控。在1996年之后,美浓的运动者开始以水资源的议题结合其他同质性的运动,例如台南七股的反滨南运动,屏东的反玛家水库等运动。这些运动团体共同要求保卫有限的水资源,反对水库与耗水产业的发展。这些运动的叠加便形成了之后规模更大、影响更轰动的“南台湾绿色革命”。

1998年底的高雄市长选举之中,谢长廷就站在美浓水库兴建议题的反对面,公开支持美浓反水库运动。此外,在美浓爱乡协进会的努力下,屏东县内的客家乡镇组成“六堆反水库义勇军”,共同壮大反水库的姿势。由于高雄县、高雄市、屏东县三地民间团体的成功串联,在1999年1月,三位民进党籍的县市长共同发表反对兴建美浓水库的声明,要求以整治河川、地下水补注、减少高耗水产业等方式来解决水资源的问题。因此,从反水库运动中可以得知,这种跨地域支持资源的存在可以提升社运组织的宣传范围和影响能力,使得社会运动能够有效抗衡政府官员的高压。

(二)专业人才资源

拥有专业人才资源的社运组织往往可以有效地拓展其活动范围,使得整个社会运动的推动更容易。专业人才的存在,一方面可以对社运组织内部进行专业化的组织和动员,针对特定议题提出更具有针对性的政策建议,从而极大地提升社运组织自身的专业能力和公众信任程度。

在美浓反水库运动中,从一开始运动的主要参与者就是地方知识分子,特别是以当地知识精英为核心的美浓爱乡协进会。这些专业人才的存在,通过以下多种途径来影响反水库运动的发展情况。1)通过进入地方任职或者是撰写选战的文章来影响政治精英。例如一位美浓运动者曾经指出,虽然她对于民进党十分不满,“但是回到美浓之后,也得到许多民进党朋友的帮助。”而美浓反水库运动中之所以连续获得了余陈月瑛(1986-1993)、余政宪(1994-2001)、杨秋兴(2002-2009)三位民进党籍县长的支持,原因之一也是在于运动者进入了地方政府的任职中。从余政宪时期开始,美浓爱乡协进会就有成员进入高雄县政府担任县长秘书,或是水利局长等职位。透过这些关键性的职位,美浓爱乡协进会能够掌握地方政治消息,并且催促执政首长适时地采取反对行动。2)通过课题计划、委办业务等形式,美浓爱乡协进会可以凭借其具有的独特专业能力和特定议题的知识储备获得某些公部门资源的流入。通过这些途径获得的外部资源,可以有效减轻社运组织面临的财政压力。

六、资源动员的策略分析

(一)置换策略

基于双方需求动因的交换,能够让彼此都得到受益,因此是长期以来维系人类社会运转的方式。这种逻辑不仅运用于市场,也运用于国家和社会场域之中,双方经过沟通、谈判和协商,各取所需,更好地配置资源。而反思美浓反水库运动,可以发现以爱乡协进会为主的社运团体在掌握既有资源的前提下,与当时的反对党和美浓当地居民开展了基于互惠原则的资源置换,从而推动美浓反水库运动向着有利于自身的方向发展。这样一种互惠原则其实就是预设资源动员理论中理性人假设的实际存在。不管是与当时的反对党进行利益,或者就是选票——资源的交换,还是与当地居民进行利益——支持这样的交换。对于美浓爱乡协进会来说,其行动逻辑就是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在何种策略选择之下,反水库运动能够最有效的发展。这成为了协进会考虑行动策略选择的逻辑所在。而他们的行动选择也证实了基于利益考虑的互惠原则的置换策略的有效解释力度。

1.与民进党的置换

在美浓反水库运动时期,虽然国民党对于政权仍然拥有垄断性的地位。但是,当时台湾社会已经来到社会转型之际,国民党一党独大的局面在各个层面,尤其是地方政权的把持之上开始松动。当时唯一的反对党——民进党开始进入到地方基层政权的掌控中来。在地方政治层面,相对于国民党有地方派系的组织支援,民进党的行政首长为争取更广大的社会支持往往会采取向民间求援的方式。而长久以来,环境运动就有民进党有密切的来源,环境运动者也成为民进党招募人才的来源。在这种情况下,环境团体很容易就被邀请进入执政联盟。事实上,大部分的民进党人物都认定当时的环境运动可以作为一股国民党的反对力量,是与自己处在同一阵营的。因此,一旦执政,他们也愿意与这些团体保持良好的关系。

民进党的县市首长最怕环保团体成为他们的敌人,他们怕对立。国民党县市长根本不理这些环保团体,因为他们多半是亲近民进党。而民进党的首长当然希望这些团体能够成为他们的助力,而不是阻力。

而正如上文谈及专业人才资源时的论述所说,由于美浓爱乡协进会是由当地知识精英所组成。他们凭借自身对于水库建设和美浓地区乡土人情的专业知识优势,在与民进党的对话中处于一个相对强势的地位。他们所具备的专业知识储备能够为民进党基于反水库运动而提出的竞选策略做出有益的帮助。同时,专业人才的存在也能够为民进党竞选团队提供强有力的组织人才支持。而在当时反水库运动中,是有这样的事例存在的。“县府要求协会(美浓爱乡协进会)介绍一个人来(当县长秘书),我们讨论后,他可以扮演这种角色。一旦进入了县府,友谊资源可以互通,有一些资源可以较早知道”。更为关键的是,民进党作为一个反对政党的存在,它的核心利益就是获得更多的选票从而得以掌握执政的权力。而由于当时地方政府已经开放选举这一民主途径,因此,对于民进党来说,要想获得地方政权,例如说是高雄县市的控制权,便是谋求更多的选票从而能够上台执政。于是,它们便理所当然地会把目光投向在高雄地区甚至整个南台湾地区都很有影响力的美浓爱乡协进会以及它们所领导的反水库运动。民进党通过给以爱乡协进会和反水库运动一些必要的话语支持以及更为实际的物质资源的流入,来换取爱乡协进会以及其背后的支持者——高雄地区大多数环保主义者的选票支持。对于爱乡协进会来说,民进党作为当时最有影响的反对派势力的存在,可以给整个反水库运动提供必要的人力、物力等有形资源以及宣传话语、精神等无形资源两个方面的强力支持。就这一点来看,可以增强协进会在面对当时国民党强权政府时的对抗资本,也能够将反水库运动上升到政治选举策略选择的高度,使得这一议题更加容易进入到政府的政策议程设置之列。

2.与美浓当地居民的置换

在台湾八十年代中期参与环境运动的知识分子通常是外来的。学者以一种专业者的姿态进行公众启蒙,一直到解严之后,他们才开始尝试参与地方组织的工作。党外人士试图将反公害抗争引导到政治激进主义的道路,但是他们却很少取得地方人民的信任。到了九十年代初期,知识分子与草根的隔阂开始消解,而在美浓反水库运动中,由于以爱乡协进会为代表的知识精英一方面具有社区以外的运动经历与论述能力,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土生土长的自然属性而编织出来的社区中既有人际网络的支持,这些知识分子得到了美浓当地居民极大的支持和帮助,从而使得整个反水库运动得以顺利进行。

具体来看,这样的置换也是双方基于各自利益最大化的合理选择。对于爱乡协进会来说,要想反水库运动获得实质性的成功,则必须让政府当局看到反对派足够强大的抗议声音。而这离不开当地居民能够提供的强力支持。事实上,由于台湾地方政府选举机制的存在,民众手中掌握着与政府抗衡最大的政治资本——选票。因此,政府无论如何是没办法对于民众的意见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而也只有大多数利益切身相关的当地居民公开反对水库的兴建,才能给需要依靠选票来寻求其主政地方的合法性的执政人强大的民间压力,才能使这项政策重新纳入修改议程中来。也正是看到民众所具有的巨大抗争潜力,爱乡协进会凭借其自身的专业知识和宣传动员优势,将反水库运动进行深化推广。在协会成员看来,美浓地区就是台湾农村凋敝的缩影,长期以来,青壮人口与财富外移,只有基本上失去自食其力的老人留守。而许多美浓老农民由于长期使用农药,引发身体病变。这样一种事实使得协会以更宏观的视野来看待水库议题,将其与农村前景问题相结合。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反水库运动与当地居民实际生活空间的存续问题相结合,从而激发出当地民众对于反水库运动的强大支持力量。爱乡协进会在1999年对美浓地区居民进行的一项广泛调查显示,“有超过72%的居民反对兴建水库,这些联署上有姓有名,有地址,不但有签名盖章,还有身份证字号”。相对于爱乡协进会来说,当地居民的劣势就是他们往往作为孤立反对个体力量的存在,抗议声音容易为当局政府轻易忽视,缺乏一种组织化的方式产生集体行动的力量来表达他们对于此议题的关注。同时,由于自身相关的知识和能力以及时间精力有限,他们很有可能无法向政策发起者提出基于实地调研和学术研讨之后的专业化提案。这也极大地限制了他们参与政策议程设置的能力。就这两点劣势而言,他们希望一个有着和自己较为一致的利益和目标的专业化社运组织参与到反水库运动中。事实上,他们也必须借助专业组织使得自己的反对力量更加组织化和制度化。而爱乡协进会恰好就符合当地居民的期待。于是,双方的置换能够顺利进行,共同推动整个反水库运动的深化和最后成功。

(二)框架策略

框架(frame)是西方社会运动和集体行动研究中的一个基础性的分析概念。按照D.A.斯诺等的定义,框架是“一种有助于在行动者的当下及过往背景中识别目标、情境、事件、经历和行动的轻重缓急的解读框架(schemata nf interpretation)”。与社会运动和集体行动的其他理论范式不同,框架分析视“集体行动框架”(collective action frames)为独立的影响因素,它不仅指涉个体的认知过程,而且能在情境互动中生成事件或文本的组织理念,这种组织理念通过刻意强调事件的某个面向及象征意义,有助于在动员过程中转换和锁定某种社会价值,进而影响人们的行动取向。具体而言,框架包括三个相互联系的核心任务:①对某种事件或社会问题的诊断;②关于所诊断问题的解决之道的陈述和提议;③对参与集体行动的呼吁或论证。鉴于受众和其他行动者在诠释事件时,也会加入自己的解释框架并组建事件的另类意义。因此,社会运动组织需要通过框架的策略性互动,尤其是“框架整合”(flame alignment process)来连接与公众以及其他潜在参与者的信念或价值观,以产生共鸣并激发行动上的支持:联结点和共鸣越多,参与者就越能认同其诉求,追随其行动。在这个意义上,框架分析就是对框架整合过程的分析,它契合了克兰德曼斯(Klandermans,1988)所谓的“共识动员”(consensus mobilization),亦与政治沟通研究中的“公共议程设定”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处。

而在美浓反水库运动之中,运动者试图建构一套独立的认知框架,不同于以往社会运动中对于政治意涵的强调,而是以客家、农村、生态等文化力量来作为诉求。美浓爱乡协进会称自己的运动是“一场起于反水库却永无止境的社区运动”,这个称号并不是自夸。从一开始,协进会中的知识分子就是试图从社区生活汲取元素,并且深化整个反水库抗争的文化意涵。除了抗议动员以外,运动者从事社区调查,透过村史撰写与文物报酬的方式重新建构美浓地区的集体记忆。美浓水库预定地即是双溪一带的黄蝶翠谷,具有十分可贵的生态环境价值。从1995年开始,运动者就举办年度性的没弄黄蝶翠谷祭仪式,希望以生态旅游与导览的方式,宣传生态保育的理念。此外,在爱乡协进会的组织下,一群知识分子也将农村史与运动经验书写为歌谣或者文学作品,形成一股运动文化。透过这些文化活动,“反水库的工作大幅跨越了地域性的公害抗争话题,成为更加宏观的生态环境议题”。

整个运动过程中,常见的口号则是“好男好女反水库、好山好水留子孙”,他们“借由各种社区座谈、宣传活动展开对内团结的工作,逐渐形成了客家原乡的诉求”。社区化的动员强化了家园的意象,爱乡的主题得到充分的发挥。从基层的社区生活中,运动者寻找变迁中的家园图像,并且将其转化成为支持抗争的文化力量。通过从文化层面上对于“家园生态图景”的重新打造,美浓爱乡协进会将反水库议题成功地扩展为对当地生态环境的保护,特别是对当地居民实际生存空间的保护。这样一种抗争内容的延伸通过策略性地重构反水库运动中的动员框架,从普通民众对于其生活空间的既有情感入手,有效地连结了当地居民与爱乡协进会以及其他社运人士的价值观,并且激发了三者在行动层面的团结合作。

七、结论

对于美浓反水库运动而言,目前的“宣布停建”并不意味着运动的最终胜利。阶段性的胜利也只是意味着在这段时期内资源动员的有效性。毫无疑问的是,运动要想取得最终的胜利必须依赖持续不断的有效动员和正确的策略选择,这显然是段相当漫长的过程。而对美浓反水库运动的资源动员过程进行全面的解析,则将有助于我们对此次运动以及其所代表的台湾社会运动的深入理解。经由运动的回顾和分析,我们认为在此次反水库运动中,以美浓爱乡协进会为代表的社运精英利用置换策略和框架动员策略有效地动员了美浓地区的跨地域支持资源和专业人力资源。这种动员的有效使用是美浓反水库运动成功的重要基础。而审视资源动员理论对于美浓反水库运动的解释效力能够为进一步理解社会运动的动因、组织过程和成功原因也具有学理上的深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