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继风
1
我们这一代的小胡庄的孩子,所有孩子,都是听着明叔的故事长大的。明叔的故事和奶、蛋、肉、粮食、蔬菜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倘若非要区别不可,那就是:后者滋养了我们的肉体,而前者滋养了我们的灵魂。
假如我们的灵魂和我们的肉体一样看得见、摸得着、有高度的话,那么我们看得见、摸得着、有高度的灵魂,则绝大多数是由明叔的故事组成的。
明叔的故事很多很多,多得让我们灵魂的高度都快超出肉体的高度了……
2
还是先从他小时候说起吧。
据说,小时候,明叔相当的聪明。举两个小小的例子吧:和他同龄的孩子能喊爸爸、妈妈的时候,他却已经能将叔叔、婶婶也一起喊出来了;和他同龄的孩子能数手指头的时候,他却已经能将脚趾头也一起数进来了。读书也非常的用功、刻苦。还是举两个小小的例子吧:夜晚,当别人家的孩子已经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明叔依旧坐在灯前写字;清晨,当别人家的孩子依旧趟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明叔却已经起来在晨曦下诵读了。
一个聪明而且用功、刻苦的孩子,成绩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所以,初中毕业那年,明叔顺理成章地考取了县城里的中师。
据说,那时候,上中师或者中专,几乎是农村里读书的孩子最高的梦想。因为那将意味着跳出农门,从此抱上一个坚不可摧的饭碗——不过,那时候,在我们小胡庄上,抱上这样坚不可摧饭碗的可不止明叔一个,另外还有山叔和桂叔。
桂叔小明叔两岁,上的是地区的中专,电子学校;山叔则和明叔同年、同级、同班,而且和明叔考取的是一样的县城里的中师。
于是,我们这些小胡庄的孩子,听着明叔的故事长大的孩子,问题就来了:既然那时候考上中师或者中专的凤毛麟角,又既然山叔和桂叔也都考上了,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山叔和桂叔其实和明叔一样的绝顶聪明,而且一样的用功刻苦。
可是,为什么我们平时只能听到明叔的故事,却听不到一丁点山叔和桂叔的故事呢?
大人们回想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还真是这么回事呢……也许,是因为他俩没你们明叔有出息的缘故吧,让我们把他小时候的故事全忘记了……”
是的,在大人们的口里,明叔一直是一个很有出息的人:因为,按照他们的说法,桂叔从电子学校毕业以后,分配到县城里的电容器厂当了一名小师傅,(就是技术员);山叔从中师毕业以后,分配到县城里的一所小学做了一名小先生,(就是老师)——而明叔呢?明叔则进了所有小胡庄人连想都不敢想一下的县政府!
明叔是县政府的大秘书!
明叔本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又是一个本来该做小先生的中师生,却一脚踏进了县政府,做起了人见人敬的大秘书,这里面自然是有故事的——而且还是一个经常被大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呢。
是这样的:读中师期间,明叔喜欢上了同年级的一个女同学。可是,那个女同学好像并不喜欢他。于是,聪明绝顶的明叔,就拿出了念书的那股用功和刻苦劲,像琢磨一道数学难题一样去琢磨她。
什么办法都使上了。
比如:那是一个特别爱吃樱桃的女同学。于是,每逢阴历四月多,小胡庄上那有限的几株樱桃成熟的时候,明叔就几乎全将它们给摘走了,送给了那个女同学。而且,明叔还将自家院子里原先那些杏树、桃树、花椒树啊什么的全刨了,统统改成了樱桃树。
再比如:女同学家在县城里,是一个很大的单门独院子。院子里有一个很漂亮的花圃,花圃里栽满了名目繁多的鲜花——原来,女同学的妈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爱花人。于是,明叔,就厚着脸皮,爷啊奶啊、叔啊婶啊、哥啊姐啊嘴甜如蜜地求,把小胡庄上人家菜园边上最鲜亮的那几朵鲜花全求走了。甚至,明叔还别出心裁,到河边挖了一株城里没有的野蔷薇。
女同学,还有女同学的家人,慢慢就喜欢上明叔了。
农家子的明叔,本来该做小先生的明叔,命运一下子就改变了——一毕业就改行了,就被分到县政府做秘书了!
这当然跟那个女同学有关系:因为她爸爸是县委组织部一个很有实权的副部长。
“等明儿长大了,你们就要像明叔那样找媳妇!”每当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大人们都会这样跟我们这些男孩子说。
大人总会这样跟我们说,像明叔这样、像明叔那样地跟我们说。
明叔就是我们的榜样,明叔就是我们的楷模;做人就要做明叔那样的人,活着就要像明叔那样活着——这个,从我们能听懂人话的那天起就听到了。
也记住了。
不过,这次,我们的心好像有一点小小的不甘:因为明叔的媳妇,也就是明婶,我们见过的,不能说丑,但是绝对不能说漂亮——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看上去像公主一样傲慢而冷漠,(也许副部长的女儿本来就是公主吧),同时好像还有些讨厌我们这些小胡庄上总喜欢偷五爹、五奶家(也就是她公婆家)樱桃的野孩子。
我们总感觉她看我们的眼神,和我们看一群黄雀的眼神没什么区别——黄雀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坏东西,总会偷偷摸摸地去啄五爹、五奶家樱桃树上的熟樱桃,而且每次下手都比我们狠……
所以,我们,也就是小胡庄的男孩子,私底下,更愿意找桂叔或者山叔那样的媳妇:桂叔的媳妇,也就是桂婶,喜欢笑,而且笑起来脸蛋好像一朵春天的花;而山叔的媳妇,也就是山婶呢,虽然笑起来脸蛋不像一朵春天的花,但是她看上去好像很喜欢我们——因为她每次回来见到我们,都会喊出我们的名字(虽然常常会张冠李戴),而且还时不时地会分几块糖果给我们吃。
3
可是,即便桂婶看起来再美、山婶看起来再好,大人们也极少谈论她们——就像他们极少谈论桂叔和山叔,而经常把明叔挂在嘴边一样。
假如把桂叔和山叔比作是大人们忘在脑袋后面的两颗痣,那么,明叔就是大人们嘴里一颗属于啮齿动物的牙。不经常磨磨就没法吃东西。
明叔做了副县长的秘书了!
明叔做了副书记的秘书了!
明叔做了政府办的副主任了!
明叔做了政府办的正主任了!
明叔不当主任了!明叔从政府办里出来了!到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什么局,当然也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权的什么局,做了一把手局长了……
明叔大概是五年前做上局长的。明叔做上局长时很年轻,可能还不满四十岁——当然,我们这一代的小胡庄的孩子,更年轻,都是八九或者上十岁。
可是,八九或者上十岁的孩子,特别是我们这些男孩子,已经能明白这个世界上的好多东西了,比如说——风光。
风光就是风和光。风就是小轿车从你身边跑过去时刮起一阵好大的风;光就是小轿车在太阳下发出一道刺眼的光。
也就是说,在我们看来,风光就是小轿车。
五年前经常在小胡庄上出现的有两辆小轿车,一辆是电子学校毕业的桂叔的——其时,他工作的电容器厂已经倒闭了,他从头再来,在县城里开起了出租车;另一辆当然就是明叔的。
他俩都经常回来看父母。
可是,桂叔的出租车距离我们老远我们就知道了,因为它“稀里哗啦”的像下雨,而且那样破旧,一点光泽也没有,车身上还一道黄来一道蓝,看起来就像一件被洗白了的女孩子的花衣裳——而明叔的呢?明叔的车好像是一只不声不响的猫,如果不按喇叭,就算开到你屁股后面你也不可能知道它。而且更长些,更宽些,黑黑的,亮亮的。从你身边“刷”的一下就过去了,好像一支黑色的箭。
当然,在大人们的嘴巴里,明叔的车和桂叔的车相差更多、更大,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比如:明叔的车是公家配给明叔的,而桂叔的车却是公家租给桂叔的;公家不仅配给明叔一辆车,同时还配给明叔一个人,一个专门开车的人,也就是司机,明叔只管坐车就行了——而桂叔呢?桂叔充其量就是个开车的,必须自己掌握方向盘;明叔的车就算开到天涯海角也不要花明叔一分钱,而桂叔的车即使烧一滴汽油也是桂叔自己的;明叔的车谁也不敢冲它招手,而桂叔的车谁冲它招手他都不敢不停,(不停别人可以向出租车公司举报他);明叔的车就算掉到沟里都威风,而桂叔的车就算停在县政府门口都不值钱。
跟明叔的车比起来,桂叔的车简直就不叫车,甚至连一辆“突突”响的拖拉机也不如。所以,虽然我们说风光就是小轿车,但是和桂叔的小轿车一点关系没有,专指明叔的小轿车。
每当说起明叔的车——特别是看到明叔回小胡庄看望或者接送他父亲五爹和母亲五奶的时候,大人总会像往常那样谆谆教诲我们一番:“学学你们明叔啊,长大了也让公家配辆车……对了,让我们这些大人早早晚晚也沾沾光……”
对于我们,这些八九或者上10岁的孩子来说,那辆公家配给我们、并且可以让大人们沾光的小轿车实在是太遥远了,简直可以说是飘渺虚幻。但是,明叔的车很真实啊,特别是在放学路上,它恰好载着回乡看望父母的明叔,像一只漆黑油亮的大猫一样从我们身边悄然滑过的时候。
于是,我们像一群受惊的麻雀那样“哗”的一声飞起来,为的是要追上去,并且滑滑地摸一摸,(停下来可就摸不着了,因为那个和车一起配给明叔的人,也就是司机,对我们戒备得太紧了,仿佛我们是一群想偷车的贼)。
可是,我们只飞奔了短短的一小会儿,目标就彻底消失了,消失在一团腾空而起的尘雾之中了……
不过,没过多久,明叔车屁股后面那团呛得人咳嗽甚至直掉眼泪的尘雾就不见了——因为我们上下学的那条路,也是小胡庄走向外面世界的唯一的路,由原先的沙泥变成水泥的了。
以往哪怕只是一阵小风吹,路上也会起沙尘暴;可是现在即便那风大得能把路两旁的树梢刮断,能把路中央的我们刮倒,它也别想从路上捡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沙土来。
据说,这样一条水洗一样干净的水泥路,花去了将近100万元——而这将近100万元,小胡庄人没有出一分。
完全由明叔一个人掏。
不是明叔自己掏。明叔只动了动嘴,(也有人说是动了动手,提笔签了个什么字),这将近100万块钱就来了。
当然都是公家的钱。
十里八村都是沙土路,可只有小胡庄鸟枪换炮了。
新路投入使用那天,举行了一个热闹的通车仪式。明叔自然也来了。明叔的专车刚停下来,所有人都蜂拥过去了。明叔从车里出来了,许多人就争相着把手伸过去了。明叔一个一个握,然后佩戴鲜花,挺着他那气势雄伟的将军肚,走上事先铺好的红地毯。
再然后,明叔从穿着大红旗袍的礼仪小姐手里接过剪刀,“咔嚓”一声,将一条崭新的红绸剪断了。
掌声还有鞭炮声,便“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大人们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引导我们的机会的,他们像往常那样充满期待地对我们说:“长大了,你们也要像你们明叔这样啊,说话算数,一字千金,不仅自己受尊重,也能给老家乡亲行方便……”
4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过小胡庄人不这么说,小胡庄人说:树冠大了雀鸟多,能耐大了亲友多。
明叔本领这么大,他的亲朋肯定遍天下。
登门拜访的,自然如泉眼里的水,连绵不断。
可是明叔白天这么忙,哪有时间在家跟你叙旧啊,于是,按照大人们的说法,每当到了夜晚,尤其是节假日,登门拜访明叔的人简直比县人民医院里挂号的人还要多。
小气的人提着大东西,大气的人揣着小东西——总之,没一个人空手的。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见到明叔的。比如,有人连续去排了几次队,却连大门也没能进一步……
对于大人们的这些说法,我们深信无疑——因为我们亲眼见到的,常常有陌生人光顾五爹、五奶家。
五爹五奶家人口最少,就老俩口;可五爹、五奶家亲朋最多,可以说不计其数。而且他们会大包、小包地给五爹、五奶买东西。有的人虽然看上去什么东西也没买,空着两手就来了,但是临走时会留下一些钱。
说要给他们买点心吃。
也许是担心五爹、五奶年岁大了、老糊涂了,这些客人会不厌其烦地做自我介绍——有的人甚至会找来一张小纸条,将自己的名字写下来。
我们断定:这些来五爹、五奶家串门的,其实就是大人们说的那些排了几次队也没能踏进明叔县城里的家门的。
当然,来五爹、五奶家串门的也并非都是陌生人,有些,就是我们这些孩子或者大人们认识的。
比如村干部。
村干部是五月的桑葚果,烂熟,我们大人、小孩都烂熟——天天骑着个摩托到处跑,去人家催款、罚款、或者调节邻里纠纷什么的。可是,五爹、五奶家不需要催款,也不需要罚款,更不敢有谁跟他们闹别扭,(跟他们亲热还来不及呢),可是村干部却三天两头去他们家。
村干部是去看望他们呢。
村干部会很亲热地跟五爹、五奶拉家常,比如:问他们最近饭量怎样啊,睡眠怎样啊,是不是有淘气的孩子偷了树上的樱桃啊,是不是有可恶的黄鼠狼叼了窝里的小鸡啊,嘱咐两位老人家要多多注意身体啊,遇到什么困难千万别忘了还有村里啊。
甚至,年轻力壮的村长还有民兵营长,还帮五爹、五奶收拾一下院子,漂亮细心的妇女主任还帮五爹、五奶晾晒一下被褥……
乡里的干部也会来。
我们一开始并不认识乡里的干部,大人也不认识。因为乡里的干部比村里的干部大多了,从来不往村里跑——偶尔的,也会在年关的时候,有人会拎上一袋米、两桶油或者几斤猪肉什么的来小胡庄上看望唯一的一户军烈属。但是据说那不是什么正经的大干部,而是民政科的办事员。
但是,现在,时不时地来看望五爹、五奶的,却都是乡里大头大脸的正经人——我们虽然不认识,但是组长认识呢,因为他每年都要去乡里开三级干部(乡、村、组)大会。
他们可都是坐在主席台上的大人物。组长说。
大人物当然不可能像村干部那样骑摩托,他们有明叔那样的小轿车。不过,他们跟五爹、五奶说的话,却和村干部们说的完全一样,无非是有困难尽管找乡里啦 (其实五爹、五奶哪有什么困难啊,日子简直比神仙还美呢),平时要多保重身体啦……
可是,一个人即使对身体再保重,他(她)终究还是要老死的。
五爹就这样老死了。
五爹老死的时候,他家来的人太多了——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来了。他们一批一批地给五爹三鞠躬,仿佛五爹不是普普通通老农民,而是个举足轻重的首长;他们面色凝重表情痛苦,仿佛五爹不是平平常常老死的,而是光荣牺牲的。
车开来一辆又一辆,“呼呼啦啦”的像过队伍,简直惊天动地了,简直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孩子都害怕了。
对了,还有花朵、花圈、花篮……简直比三月金黄的油菜花还要多,比九月银白的野菊花还要多,差不多将整个村庄都淹没了……
大人们也都被这阵势唬住了,要知道,以往村子里走老人,也就是至亲的人哭几声,喇叭唢呐吹几声,送下地,完事。而五爹呢?五爹走得太荣光了,荣光得都超乎他们的想象了——“等到我们百年后,哪怕能有这千分之一的排场,我们也就知足了”,他们一边这样嘘唏感慨,一边一如既往地给我们这些孩子提希望:“你们一定要像你们明叔那样争气啊……”
5
明叔是我们的榜样,明叔是我们的楷模。做人就要做明叔那样的人,活着就要像明叔那样活着——可是,到现在为止,明叔却并不认识我们呢。
明叔怎么可能认识我们呢?要知道,明叔是我们父辈的同龄人,也就是说,明叔在小胡庄生活的时候,我们也一颗种子也算不上。而当我们出生的时候,明叔早就离开了养育他的小胡庄,在让人敬畏和神往的县政府里当大秘书了。
是的,这期间,明叔是经常回来,可是明叔是回来看他的父母五爹、五奶的啊,跟我们,甚至跟那些和他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小伙伴,也就是我们的父辈,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再说了,明叔是个做大事业的人,时间比久旱时的雨点还要金贵,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的,我们充其量也就是跟着他车屁股后面跑几步,根本就没机会靠近他。
就算有机会靠近他,也不敢。
我们有些害怕明叔。
不,不是害怕,应该是敬畏。
我们敬畏明叔。
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敬畏明叔的——从第一次听到他故事的那天起?从他当上县政府大秘书的那天起?还是从他当上局长的那天起?……我们更不知道究竟要敬畏明叔什么——敬畏他从前的聪明绝顶、刻苦用功?敬畏他现在的大权在握、呼风唤雨?敬畏他威严的面孔?敬畏他挺拔的将军肚?还是敬畏他那辆油光水滑的小轿车?……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就知道敬畏他。
就像我们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一点儿也不敬畏他那两个和他一起走出小胡庄的小伙伴,桂叔和山叔一样。
桂叔不久就不开出租了,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小吃铺,自己掌勺。按照大人们的说法,他和从前在电容器厂一样,还是小师傅——只不过从前是教人技术的小师傅,现在是炒菜烧汤的小师傅。而山叔呢,多少年如一日,在县城的一家小学校里当他的小先生。
无论小师傅还是小先生,都和大局长一样,根还在小胡庄,还要常回来探望父母亲。
桂叔常开着一辆三轮摩托回来,(那当然也是他往小吃铺里拖煤、拖米、拖菜的主要工具)。山叔呢,山叔以往骑自行车,如今换成了电动车。
我们这些猴子一样的野小子,常常要爬到桂叔的三轮摩托上玩。任凭他怎么赶也赶不走。一次,桂叔竟然将钥匙忘拔了,我们一点也没客气,“啪”的一下就打着了火,开着摩托就往前跑。吓得桂叔脸都变成青的了。
山叔喜欢戴口罩,一年四季都戴口罩,(据说他有很严重的职业病,咽炎,一吸入异物就发作)。不过我们可不领山叔的情——不仅不领情,还要编个顺口溜来捉弄他一下呢。于是,每当看见山叔戴着口罩回来时,我们就跟在他电动车后面齐声喊:“戴口罩,讲卫生,堵个屁眼不漏风;戴口罩,讲卫生,堵个屁眼不漏风……”
害得山叔后来远远地一看见我们就把口罩拿掉了……
我们一点儿也不敬畏桂叔和山叔,但是我们却并不渴望见到他俩,(也许他俩不回来,我们早就忘记小胡庄还曾经出过这么两个人物呢)。我们那么地敬畏明叔,但是我们却又是那么地盼望见到他。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假如他有段日子没回来了,我们就要忍不住地念:“怎么还看不见明叔的车呢?怎么还看不见明叔的车呢?”
甚至,我们还幻想着有一天能和威严的明叔面对面——最好,他能用他那一双经常握手的手,经常签字的手,经常剪彩的手,经常鼓掌的手……总之,是异常金贵的手,是非同一般的手……在我们的小脑袋上,轻轻地,充满慈爱地……那么抚摸一下。
就像小胡庄上所有和他差不多大的那些叔伯们一样……
终于,两年前,也就是我们这一代小胡庄的孩子差不多十一二、十二三岁的时候,这个机会——也就是和明叔面对面的机会,来到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春哥。
春哥也是我们小胡庄的,那年刚刚大学毕业。众所周知,现在的大学生实在太多了,工作也难找,特别是一些从农家出来的孩子——可是,春哥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而且是县城里一家待遇很优厚的好单位。
据说,是明叔打了招呼的。
春哥是明叔的堂侄子。
“虽说咱们的孩子不是他的堂侄子,但总是他的侄辈,将来免不了也要求他打打招呼的”,大人们都恍然大悟地说,“可是到现在为止,他连咱们孩子叫什么都不知道呢……看来,咱们得提前领着孩子去见见他,好让他脑子里能先有那么一点点小印象……”
那时候,明叔还时不时地像从前那样回来,因为虽然他父亲五爹去世了,但是他母亲五奶还在呢,而且一步也不愿意离开小胡庄——不过,和明叔一起回来的那个人,也就是明婶,却已今非昔比了。
明婶换成新的了。
旧明婶已经让明叔给离掉了。原因吧,按照大人们的说法,有两个:一是旧明婶的爸爸,也就是从前的组织部的副部长,那个将明叔扶上马再送一程的人,早就退休了,而且现在已经老年痴呆了;二是因为后来遇到的这个小女人太年轻漂亮了。
是的,后来的这个小女人,也就是我们的崭新崭新的新明婶,的确是太年轻漂亮了,简直就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而且还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花,或者是一朵冰冷的雪莲花。
因为,她看上去和从前的那个旧明婶一样,也是公主一样傲慢而冷漠的。
但是,我们却并不像讨厌旧明婶一样讨厌她——因为我们发现,樱桃黄熟的季节,新明婶来了又走了,而五奶家的樱桃一颗也没少。
她没吃一粒,更没摘走一粒,将樱桃全留给鸟雀和我们了。
——她压根儿就不爱吃樱桃。和原来的旧明婶完全不一样……
大人们常常说要带我们去见明叔,我们也惴惴不安地憧憬着这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们却连一粒米那样大的愉快也没有。
因为明叔看上去一丁点儿也不喜欢我们——更别提用他那双宝贵的大手在我们头顶上轻轻地、充满慈爱地抚摸一下了。
听了大人们介绍的话,他只是冷冷地在我们身上扫了一眼。
就像扫了一片木桩子。
我们心里的那些憧憬啊、期待啊、兴奋啊什么的,就一下子全被扫走了,只剩下战战兢兢的敬畏了。
大人们也是。大人们平时说话都很利索的,“哗啦哗啦”的像一条河,可是一到了明叔面前,一下子全变成结巴了。而且根本不像背地里“明弟”“明哥”或者“明子”(明叔的小名)那样喊,而是全变成了“胡局长”(咱们小胡庄人全姓胡。)
另外,他们连五奶递过来的板凳也不好意思坐,就这么不知所措地傻站了一会,就找了个借口出来了。
后来,大人们再说起明叔,除了从前的赞美、敬畏、羡慕之外,就多了一些其他内容,比如:明叔的权力越来越大了,明叔的眼睛也越来越大了。
他已经不稀罕从前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小伙伴了。
就像他已经不稀罕从前的女人和从前的老丈人一样。
我们以为大人们对我们的期望会有所改变的,可是,我们错了——大人们对我们的期望不仅没改变,而且比以往更加强烈了!
他们几乎是发狠一样地对我们说:“你们一定要像你们明叔学习啊!一定!……对了,将来最好是要超过他!”
6
之一:就在最近,一个来自县城的消息就像一块来自太空的陨石一样,再一次彻底地震惊了湖水一样平静的小胡庄:明叔——我们的目标,我们的偶像;我们的楷模,我们的榜样——又升了!
升成我们县的副县长了。
大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而且情绪那样激动,声音那样高亢。
可是,我们,这一代小胡庄的孩子,十三四五岁的孩子,却一丁点儿也听不见。
我们是听着明叔的故事长大的;而且,我们从小就知道:长大了应该像明叔。
而现在,明叔升了,像一棵大树那样更加参天了,像一面旗帜那样更加鲜艳了,像一座灯塔那样更加醒目了,像一块丰碑那样更加巍峨了……
我们的热血也就更加沸腾了,同时也更加知道我们究竟该怎样活着了。
之二:可是,就在最近,一个来自县城的消息就像一块来自太空的陨石一样,再一次彻底地震惊了湖水一样平静的小胡庄:明叔——我们的目标,我们的偶像;我们的楷模,我们的榜样——被逮了!据说犯了好多条罪。其中最重的是以权谋私、贪污受贿……
大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而且情绪那样激动,声音那样高亢。
可是,我们,这一代小胡庄的孩子,十三四五岁的孩子,却一丁点儿也听不见。
我们是听着明叔的故事长大的,而且,我们从小就知道:长大了应该像明叔。
可是,现在,明叔倒了,像一棵参天的大树那样倒了,像一面鲜艳的旗帜那样倒了,像一座醒目的灯塔那样倒了,像一块巍峨的丰碑那样倒了……
我们一下子竟不知道到底该怎样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