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敏

2013-10-08 07:22■苏
翠苑 2013年3期
关键词:小毛姐姐

■苏 白

我是周小晚。10月8日上午,我坐在北窗前写字。我喜欢写字,写了很多字,但不是作家。我姐姐周小早说我有“写字强迫症”。尽管我姐姐是个地道的撒谎精,说谎像吃瓜子一样自然顺畅,但她这句话有点道理:我写字是因为我不写就难受。我觉得写字就像梳头一样,有人梳得多一点,有人梳得少一点——我的及肩卷发几乎不用梳,用手指插进头发里挑两下,甩甩头就可以了,我姐姐的直发却要每天梳300下,耗时8分钟;我每天至少要写几百字才觉得头脑清爽,而我姐姐看到3行以上的字就头晕。

我在窗前写字。我写字很快,几乎不用想。这还是像梳头发:头发一直在那里,不需要我让它们长出来;我写字,并不是我产生了思想,而是让固有的思绪顺畅一些,就像让头发更加顺滑一样。

天气很好,空气里充满桂花的香气。每到秋天,我就觉得世界变得很香:阳光是香的,空气是香的,皮肤是香的,洗脸时的自来水也是香的。秋香——这真是一个好名字,就像春兰、素芬等好名字一样,被现代人看为俗气,只是因为我们体会不到那种跟植物有密切关系的,属于农业社会的幽静和美好。

我们的小区比较老了,房子只有5层。我家,确切地说是我姐姐家,在2楼,采光还好,以前却是有点暗的。原来小区里有很多桂花树,还有香樟和水杉。今年春天,小区居民嫌那些又高又直的水杉和树冠如云的香樟树挡住了阳光,联名上书要求砍掉那些树。夏天未到,树真的被砍了,空气里满是香樟树的味道,粘粘地裹在我身上,挥之不去。我觉得这是香樟树的血液的味道,残酷和哀伤的味道。我坐在窗前,眼泪流了下来。姐姐骂我神经病。我不能回嘴,因为我住的是姐姐的房子,虽然是她离婚后怕孤单邀我住进来的。姐姐骂我的时候十分凶狠,脸上充满敌意,但我已经习惯了。还好,小区里的桂花树都留下来了。

对面那幢楼3楼的阳台上晾了很多东西,有草席、棉被、衣服、鞋子,还有各式衣物。一个女人出现在阳台上,向阳台外面伸出一支用旧布扎成的拖把,伸得远远的,使劲抖。她把拖把上的灰抖到屋子外面,她和她的屋子就干净了。可是,她真的干净了吗?一楼的人家怎么办?我看到那些灰尘散布在空气中,妖娆地飞舞着,像一群神秘的昆虫,把空气中的芳香逼退了一些。我忍着,希望她快点抖完。女人抖了又抖,抖了又抖,想抖出一支一尘不染的拖把。我感觉那些灰尘向我飘来。我的鼻子有点辣辣的感觉。此时我的窗子是关着的,可我还是觉得女人拖把上的灰尘飘到我面前来了,让我本能地屏住呼吸。我看着那个抖拖把的女人,在目光里放进一些责备、一些强硬,希望她能看到十几米外,窗玻璃内我对她这种缺乏公德的行为的无声谴责。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和我的眼神,因为我看不见她的眼神。我只看见她还在抖拖把。我把窗帘拉起来。

我继续写字。我写的有些是我经历过的事,有些是我没经历过的事,但对我来说,它们都是真实的,因为心灵的真实也是真实。所以,虽然我知道我的男朋友毛安平一直关注我的写作,也能看懂我的文字,但我只让他看我的散文和诗,我的小说不给他看。我说:“如果我让你看我的小说,我会觉得尴尬,因为里面写的不一定是我经历的,但既然我写了,就说明我心里有那些东西,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纯的还是脏的。”他知道我是不想让他看到小说里的性描写,于是笑了,说:“你真的很诚实,诚实得像婴儿。”

还是小毛了解我,也不枉我深爱他。其实,我26岁了,对人世也有一些了解,我知道我的诚实有点过了。人需要面具保护自己,而谎言是面具的组成部分,完全不说谎的人是没有的。可是,我简直像一个人体测谎仪,总是习惯性地判断别人说话的真假,而且对谎话特别敏感,总有想要揭示别人谎言的冲动。比如我们单位的小黄,24岁的大姑娘,特别能吃,饭量比同龄男生还大。她喜欢吃,又怕别人说她吃太多,所以总是一边说“哎呀我吃不下了,哎呀我好饱啊”,一边让筷子像急雨一样啄向菜盘。我见她每次吃饭都是如此,终于忍不住了,在餐桌上对小黄说:“你说吃不下,就放下筷子;如果吃得下,就继续吃。”我好过分啊,又不是我家的饭菜。可是我不能不说这些话,不能容忍小黄继续用没有含金量的谎言来折磨我。再比如我们办公室主任朱林峰,说他家里的停车位是向别人家租的,每月150元。我立刻就知道这是假的。当然我没有指出来。我还不是完全没有控制能力。我说不清自己是如何鉴别谎言的,只知道我不是像美剧《lie to me》中那样靠“微表情”来判断,或者说不仅仅靠单个的微表情来判断,整个过程就像名医的诊断,在瞬间综合所有的因素,并有灵感加入,于是结论就自然而然、信心十足地出来了。我知道有些人说谎是为了求自己的利益,有些人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弱势,还有些人不为什么就说谎。我不应该太在意别人的谎言,尤其是那些不为什么的谎言,但我听到谎言时还是很难受,继而很想揭穿它。

26岁,正是生命力最旺盛、创造力最活跃的年龄,莱蒙托夫写《当代英雄》,拜伦写《堂璜》,都是26岁。我的思想和情感像喷泉,这让我感到惶惑。神把这光辉灿烂的一年给我,是让我负了辛劳的轭,我必须劳苦,首先必须把自己交给神,顺服他,赞美他,感谢他使用我。我害怕我来不及写出神要我写的东西,不能成全他的旨意,所以我整天都不安定。还好,我有亲爱的男朋友小毛。

下午4点半,我合上电脑,去菜场买菜。我每天给姐姐周小早做饭。小毛今天也要来吃饭。

菜场在小区东边200米处,走过春溪河上的盼春桥,向右拐弯就是。春溪河是护城河的内河,水流缓慢,附近菜场的污水污物往里面倒,河水发黑发臭。菜场附近行人往来,摊贩很多。我在人多的地方有点头晕。我让自己冷静下来,买了鲫鱼、河虾、洋葱、胡萝卜和肉丝。

三个人一起吃饭。姐姐说:“又是洋葱和胡萝卜,你只会买这两样蔬菜吗?你就不能买点青菜吗?”

小毛赶紧说:“我喜欢吃洋葱。姐姐你多吃点胡萝卜对眼睛好,对皮肤也好。”

我说:“青菜有虫子,我怕。”

姐姐说:“哈,青菜有虫子?真是笑话。你倒是找一找有虫子的青菜呢,找到了我100块钱一斤买来。”

我小声说:“我就是怕虫子嘛。小时候你不拣菜,不知道菜叶上的虫子有多可怕。”

姐姐说:“又来了又来了,知道你小时候做事多,你也不用委屈到今天吧?”

姐姐总是这样纠缠不清。她明明好吃懒做,家务都是我做,她好像还吃了亏似的,一说到小时候就气急败坏。我把她这种态度理解成她心里觉得愧疚。但要想让她承认自己愧疚,那是不可能的。她用种种方式,比如断然否认、无理取闹、先声夺人、胡搅蛮缠等等,让我打消了让她看到自己内心愧疚的尝试和幻想。

小毛笑嘻嘻的,对我和姐姐之间的硝烟战火置若罔闻。我看他一眼,觉得他的神经有井绳那样粗。我常常疑惑:他怎么会成为我的男朋友呢?我们并不合拍,我常常觉得他跟不上我的思路。当然,我也知道我的思维是跳跃式的,可是就算平常说话,他也总是慢半拍,而我说话是快一拍的。我还在单位里的时候,办公室主任朱林峰对我不错,多次夸我文字水平高,也多次提醒我说:“周小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做秘书4年多,比你年轻的大学生都提了副主任,你还是原地不动?”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我知道机关里的人不大喜欢我,有人一看到我就闭口不说话,有人在我面前神情紧张,还有人直接走开,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朱主任说:“论年龄,我可以做你叔叔了。我给你提个意见吧:你跟人说话的时候,要等别人把话说完,不要打断别人的话,更不要替别人说话,好吗?”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会抢别人的话说!有时我觉得别人说得慢,于是要替他们赶快说完;有时觉得别人说了上半句我已经知道下半句,很自然地说出来。当时不知道这个毛病有多厉害,但想想自己一直得不到提拔,终于明白说话太快对于机关人员是一个严重的缺点。但我在小毛面前就可以随意说话,他丝毫不计较我抢他的话说。有时,他在他只接受过工科训练的贫乏的词库里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我替他说出来,他还很高兴。这时候,我就觉得小毛是神特别为我造出来的,他包容我,接纳我,欣赏我,然后完全主宰了我,让我离不开他。

那时,除了小毛的包容之外,朱主任也比较护着我。他知道我一直得不到提拔,心情不好,就开导我,安慰我。加班的时候,朱主任会买来水果、零食给我吃。可是,我每次加班之后,身上总是会长出很多细小的红点。小红点先是从手背上长出来,然后迅速蔓延到手臂、脖子、后背,很痒。第二天早上,这些红点就消失了。于是我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坐公共汽车上班。

某一天,我惊愕地发现,熹城的公共汽车上装了车载电视。这对我来说是灾难。本来公共汽车的马达声就很响,再加上那些从公园早锻炼回来的精力充沛的老年人很响的说话声,车厢里充满让人心神不宁的噪音,车载电视再慷慨激昂地播着广告,吵得我头疼。不管什么声音,我都本能地想从中听出意思来,可是我想听老年人说话是听不清的,听车载电视的声音也听不清,整个人陷在无意义的声音中,像溺水一样透不过气来。

我在公共汽车上被噪音折磨半小时,终于到了单位。我头晕,精力不集中。办公室本来就让我紧张,以前凭一手过硬的写材料的本领,还不至于被人全盘否定,可是现在我昏头昏脑地坐在办公桌前,连最简单的信息也不想写。几天下来,我觉得自己在单位很受罪。

我回家告诉小毛,说公共汽车上太吵了。小毛说:“这还好啦!有的城市还在出租车座位前面安装电视呢。”我说:“真的太吵了,我受不了,每天都头昏,上班都干不了活。”

小毛说:“那你怎么办呢?”

我说:“我不想上班了,上班难受。”

小毛好声好气地说:“我们刚买了房子,每月要还贷款。不过没关系,如果你不想上班就不上吧,我辛苦点就是。”

小毛既然提到我们的房子,那我当然觉得我也有还贷的责任,所以将辞职的事搁置下来。我不是完全没有忍耐力的。姐姐那样对我,我还经常去看她,拎着礼物上门去接受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忍受她把婚姻中的不满和不快发泄到我身上。姐姐让我对自己的忍耐力有信心,有时我觉得那已经不是忍耐,而是自虐。

但是半年后我还是辞职了,原因是朱主任让我过敏。朱主任仍然关心我,经常走近我,站在我身后看我写东西,有时伸出手来指着屏幕让我改材料。我频繁地打喷嚏,喉咙发干,鼻腔内痒得不行,却并不知道这和朱主任有关。小毛见我像感冒又不像感冒的样子,说我可能过敏了,逼着我去医院检查。检查下来,果然是过敏。医生说要把我的血样拿到南京化验,才能查出过敏源是什么。几天后,检查结果出来,我是对狗毛过敏。我和小毛都不养狗啊,怎么会接触狗毛呢?我只觉得我对声音过敏,似乎听力比别人敏锐一些,在噪音环境中很难受。要说是对宠物毛过敏,也该是猫毛而不是狗毛啊。

那时候,很奇妙很诡异地,我和小毛在两天时间里先后收养了两只猫:一只是小小的黑猫,一只是成年的白猫。那天晚上7点钟,我吃完晚饭去中央公园和小毛会合。我刚走出单元门,就看见门前的草地上有一只小黑猫在寻寻觅觅。黑猫很小很小,像是刚出生不久。它见了我,一点没有躲避的意思,抬头看我。我看着它,心想:它要过来了,它要过来了。然后,小黑猫慢慢地,方向准确地走向我,在离我一步的地方停住,继续看我。我也看它。我出现在它的瞳仁里。我们的目光在交流,是活泼泼的交流。黑猫继续向前,向前,把前爪搭在我的脚背上。哦,那样轻,那样软,那样多情和信赖的微温……我弯腰,两手捧起黑猫。它温顺地看着我,眼神深邃。我就带着黑猫去见小毛。小毛见到黑猫,眼神里有一瞬间的避让。但他没有反对我养它,还陪我去买猫粮。第二天晚上,我和小毛到护城河边散步。我们还没到河边,就发现旁边的铁栅栏里面有一只白猫看着我们,眼睛在黄昏里闪闪发光。我们看了它一眼,只管往前走。白猫“嗖”的一声从我们面前斜斜穿到右边去了,往前跑。我有点吃惊,但没有理会。没想到,我们走了十几步之后,白猫又倏然从我们右边急穿到左边,然后一直在我们左前方慢慢跑,边跑边回头看我们。这就有点依恋的意思了,让我们无法忽视。小毛说:“你想收养它吗?”我说:“有一只小黑猫就行了吧。”白猫突然窜上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四肢扒住树杆,扭过头来看我们。它这是在向我们显示本领吧。我装作没看见,继续走。白猫跳下树,开始在我们前面三步远的地方来回穿梭,像小狗撒欢似的,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我们带了宠物猫出来蹓呢。小毛的眼神里已满是怜惜。我拉着他继续往前走。走过人民桥时,白猫没有跟上来。我舒了一口气。我们在桂花公园转了一圈,该回家了。小毛说:“还走原来的路吗?你不怕白猫还跟着你吗?”我说:“想躲也未必躲得了。如果它真想跟我们,可以一直跟我们到家。不如迎面上前看看结果。”果然,白猫等在香樟树下,见到我们之后又在我们面前不远处穿梭。穿梭几个来回之后,它停在路边的草地上,微微伏下身子,等我。我弯下腰,把白猫抱起来。小毛松了一口气,说:“黑猫有伴了,呵呵。”我知道他心软,如果我对这只猫置之不理,他会认为它活不了,那就等于我杀死了一只猫。

几天后,家里的小黑猫生病了。小毛的科研项目到了关键阶段,无法请假,只好由我带黑猫去宠物医院。在离宠物医院七八步的地方,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是朱主任。他走出宠物医院,手里是空的。然后,一个妖冶的女子跟出来,对他说了一句什么,神情温柔。朱主任停下来,冲女子点点头。女子上前一步,想抱朱主任,被朱主任一个不明显的手势制止了。我虽然戴着防狗毛的口罩,朱主任未必会认出我来,但我还是在拐角处等。估计朱主任走远了,我走向宠物医院。刚才我看到的妖冶女人,原来是宠物医院的女主人。我忽然明白让我过敏的狗毛是怎么来的了。

小黑猫还是死了。它实在太小了,承载不了那样深邃的灵魂。奇怪的是,第二天,原本健康的白猫不辞而别。我和小毛在护城河边找了一阵,没找到它。

那几天,我服用医生开的抗过敏药。我觉得我的反应比以前慢了一些,不再有以前那种神思飞扬的感觉,同时也不那么容易紧张了,面部表情很放松。朱主任看我的眼神比以往更柔和。他说:“小周这几天心情很好嘛,是不是快要请我们喝喜酒啦?”我一看到朱主任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和宠物医院女主人在一起的情形,于是不受控制地打喷嚏。我本能地扭转身子躲避他。他不高兴了,收起笑容,说:“区长对我们最近写的报告不太满意呢,这个月的宣传报道也比其他区落后。小周你要用心一点。”

我想我以前对自己的忍耐力是过于自信了。此时,我受不了面前这个身上带着狗毛的男人,受不了他批评我。我已经克服了很多东西,我已经在忍受他,他却一本正经地批评我!我说:“如果你认为我不能胜任工作,我辞职好了。”他很吃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怎么,我不能说你了?我觉得你最近有点不对劲。”我说:“是不对劲。如果我成天跟狗在一起,怎么可能会对劲呢?”朱主任火了:“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和狗在一起?”他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涨得通红,急急转身回他办公室了。

我收拾东西,写辞职报告。犹豫了很久的辞职,就在这几乎不经过大脑的瞬间决定了。没什么后悔的,走到这一步,必有神的安排和美意在里面。

小毛平静地接受了我的辞职。可是,我这架人体测谎仪还没有失灵,我知道他的平静中有担忧。

就在我辞职的同时,我姐姐周小早和赵家武在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周小早把我叫到她家里,一看见我就抱住我哭。我觉得她的身子很热,很重,气味浑浊,让我很不舒服。再一想,我觉得不舒服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抱过我,我们之间连一点有积极意义的肢体接触都没有过。我们小的时候玩在一起,姐姐推我,打我,拧我,踢我,这都不是正面意义上的接触。我上高中以后,我们之间连这种消极的接触都没有了。我当然也不希望有。现在她突然抱住我,我不习惯。

姐姐说:“当时我那么幸福,你一定嫉妒我吧?现在好了,你不用嫉妒了。”

我说:“我没有嫉妒你。”

“现在你当然不嫉妒了。不过,我也不要你同情。你不会同情我的。”

我姐姐一向不可理喻,我也不跟她计较。但是,当她提出要我和她一起住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我说:“我和小毛的房子下个月就交付了。我们准备花3个月时间装修,尽快住进去。”姐姐一听就哭了,很生气地说:“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在炫耀你的幸福,你什么意思?你还是我的妹妹吗?”我想说:我出生时你就想把我弄死,你早就不把我看作你妹妹了。从小到大,你骗我无数次,我的测谎功夫就是被你培养出来的。但我说出来的话却是:“对不起,现在你的心情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我陪你住,我就陪你住。”

就这样,我退掉自己租的房子,搬进姐姐家里。我想到自己省下了1500块钱房租,就觉得姐姐的怪脾气不是不能忍受的。

小毛却是有点意见的。他住技术人员宿舍,两个人一间。同屋也是外地人,没地方可去,有时还会带女朋友到宿舍里相会。我把自己租的房子退掉后,小毛和我就只能在姐姐家相会了。

姐姐让我住北面的房间。房间大约有12平米,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书架,显得很满。房间隔壁是卫生间。小毛在我这里的时候,一听到姐姐在客里打开电视,他就轻轻地把我房间的门关上,搂住我。我觉得紧张,放不开,毫无乐趣。姐姐看的是韩剧,一会儿就哭得稀里哗啦的,一到放广告的间隙就冲卫生间洗脸擤鼻涕。她在卫生间里动静很大,弄得我就不敢有什么动静了。这样缩手缩脚的亲热完全不能尽兴,反而撩得人更难受。所以,晚饭以后我尽量不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坐在客厅里陪姐姐看电视。我其实不想看电视,只是想让小毛被韩剧搞得厌烦,自己先回去。

我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坐下,姐姐有点喜出望外的样子,赶紧要跟我说话。她说:“我越想越觉得奇怪,赵家武的妈怎么那样看不惯我呢?我也没说什么呀。她还是念佛的人,我单位里的人说,她是念佛念邪了。”她把自己对前婆婆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她当然对事实进行过加工,取了对自己有利的话来说,但我还是听出她的话确实有问题。听出来就听出来了,我不想向她指出来。要想让她承认自己的不对,那是不可能的。

我们絮絮叨叨的谈话让小毛坐不住了,他要走。看到小毛压抑的眼神,我心软了,送他出去。晚上8点钟的天空中有大块的云在奔跑,雨要下不下的样子。走过盼春桥,我闻到了大排档炒菜的味道、烧烤的味道、臭豆腐的味道,还有河水淡淡的臭味。远远看到烧烤馆上方用灯管做出的猫头鹰,我突然觉得很有趣、很安心。我说:“路边摊虽然烟熏火燎的难闻,我也永远失去了享受路边摊的乐趣,但是,如果哪天这些路边摊不出来了,我会不放心的。”

小毛扭头看着我。他的脸在河边朦胧的光线中特别英俊。柔情自我心底涌起,我有点后悔这么早把他赶出来。小毛说:“你真的很会操心。而且,你总是为别人的事操心,自己的事并不操心。”我的心往下沉了沉,刚才的浪漫情怀消失无踪。我说:“你到底还是在意的。”

“什么?在意什么?你思路转换太快。”

“不是我转思路吧?我是说,对我辞职的事,你还是在意的。”

小毛叹了口气,说:“你辞都辞了,还管我在意不在意?”

话说死了。我无言以对。我这时才发现,我们从盼春桥拐了下来,沿着护城河在走。河边种着夹竹桃、柳树、芦苇,水拍击河岸的声音很好听。这是我们最喜欢的散步的地方。

我说:“对不起,我确实解决不好自己的问题。比如说,我姐姐一直不喜欢我,欺负我,但我还是跟她一起住。再比如说,我的工作本来很好,但我就是做不下去。我好像一定要把自己的境况搞糟才安心。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小毛心软下来,柔声说:“你考虑的问题和我不太一样。你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但很多东西不是我们自己能够选择和决定的。你有天赋,就好好地用你的天赋,这样你才能平安快乐。既然不用工作了,你就好好写吧。”

小毛是懂我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小毛懂我。他有我这样古怪的女友,却泰然自若,觉得我再正常不过。他知道我是个神经过敏的人吗?应该是知道的,但他还是觉得我很正常。他觉得我正常,是因为他觉得世界很正常,世界就该是这个样子,不管它有多少困苦、多少灾祸、多少不可理解的东西,不管这个世界给他的是什么,要他付出的又是什么。

我何其幸福,遇到这样一个男人。河边小路的左侧是旧时的城墙,现在只剩下长长的一条土坡,坡上长满灌木和杂草。我把小毛拉到树丛里,抱住他。他很不好意思,脸上笑着,身体有点僵。我立时变成民歌中的女子,心情像河水一样一波一波地荡漾,很想在树丛里和他欢爱,然后紧紧相拥着滚下土坡。小毛轻轻地推开我。我看着他笑。他也笑,是难为情的笑。这不像27岁的男人,简直像16岁的男孩。这个男孩子不能满足我狂野的欲望,可是他实在太可爱了,我没有见过也不能设想世上有比他更纯洁的男人。

我虽然不能适应环境,街市的噪声和灯光都会刺激我,情商低得在单位混不下去,但我的“爱商”是很高的。当然,现在我的“爱商”只是对小毛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男人珍重我的爱。我知道一个女人不可能从一个男人身上满足自己所有的要求,所以,尽管他不是完美的人,我还是给他全部的爱。因他,我的爱源源不断,像河水一样日渐丰满。如果爱一个人而不付出全部的爱,这就不是爱,就像看东西的时候如果不将眼睛完全睁开会很难受一样。爱是不可以论斤称两、讨价还价的;如果爱不能丰富自己和对方的生命,那又何必去爱?

昨晚我梦见了两个大学女同学。她们住在一间比教室还大的宿舍里,两张床中间拉着深色印花布帘子。一位同学用下巴指着帘子那边说:“她晚上经常乱叫,很吓人。”我说:“那是因为他老公有病。”这位同学又用充满感情的、像舞台朗诵一样的声音说:“我们在期待,期待一个比自己弱的人,我们可以驾驭他,奴役他。”我记住了这个模糊的场景,记住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相信它在向我揭示潜意识的奥秘,对我现在的生活是某种投射,只是我没有时间去分析,没有灵性去领悟。也可能是我害怕分析和领悟。

小毛是一个不说谎的人,所以我和他在一起时很自在,觉得他十分珍贵。他不说谎,是因为他品性端正、心地纯洁,也是因为他的话少。话说得少,保证话语的真实性就容易一些。他是惯于并且善于运用沉默的男人。这样很好,我受不了多话的男人,因为他们说得越多,破绽就越多,我的测谎仪红灯频闪,我需要费尽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揭穿他们。小毛真的是稀有的纯洁的男人。他在生活中十分坦荡,总是笑嘻嘻的,对谁都很友善,买菜时不要小贩找零钱,自己还有点不好意思,好像买菜是让小贩吃亏似的。他跟这个世界浑然一体。这种境界既让我崇拜,又让我不安。我想打破他永远的坦荡。晚上,姐姐偶尔不在家的时候,我挑逗小毛尝试各种做爱方式。有些方式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在激动之中,他做,他享受。平静下来之后,他总是脸红红的,羞愧难当,像偷尝禁果的16岁的小男生。这个时候,小毛真是可爱得要命。

当我珍爱小毛的时候,我姐姐也开始注意他了。

姐姐长得丰满漂亮,脸上那一点大胆和痴愚的神色更使她显得肉感。

姐姐训斥我说:“你住在我家里,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我说:“怎么了?”

她说:“你不笑,一天到晚绷着脸。”

我说:“我没有绷着脸。”

她说:“我不想收留你还看你脸色。”

我说:“我真的没有绷着脸。我只是不太喜欢笑。我一直是这样,小时候也是,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经常听姐姐这样的指责却没有搬出去,小毛有点不理解。但他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看到周小早心情不佳,觉得我作为她的亲人有责任陪她。但是,我比他更清楚自己和姐姐的关系。我不能不承认,我生活在谎言里,一个自己制造的、超越语言的、很大很大的谎言。

姐姐放缓语气,安抚地说:“你小时候,我经常抱你呢。那时候,你一笑,左边脸颊上就有一个酒窝。”

我知道她说的是谎话——我胖一点的时候左脸上确实有一个酒窝,但她不可能抱我。不需要将我的测谎仪调到最灵敏的档位,我也知道她说的是谎话。我无动于衷。我只对姐姐一个人的谎话无动于衷,因为在乎也没有用。我们就是被谎言联系在一起的。

我很小的时候,小到记事之前,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在家里仅有的几张照片上,我扎着弯弯的小辫子,笑得眼睛弯弯的,眼神总是不看镜头,有点调皮。从我记事开始,姐姐就不喜欢我,一直欺负我,只要我露出孩子们常有的没什么理由的欢喜表情,她就板着脸骂我。她骂我的时候,我就不可能再笑了。但是一转身,我很快就恢复了轻松快乐。然后,姐姐接着骂我。大约几个月之后,我就不敢笑了,只要我脸上有一点笑意,姐姐就会劈头盖脸地骂我。条件反射已经建立起来,我认为自己轻快欢乐的心情是有罪的,是会招来责骂的。母亲说我脸色不好看,于是嫌弃我。当然,母亲不会过问更多,她根本不会保护我,她连自己都没有安顿好。那时父亲有了情人,母亲只知道成天哭骂,不管我们姐妹俩。如果父母对姐姐多一点管教,她何至于如此伤我。现在,姐姐却厚颜无耻地指责我不笑。我在她面前敢笑吗?在她面前,我的笑只会给我带来不痛快。我又想:那我为什么还要和她住在一起呢?

今天,对面3楼那个抖拖把的人家在阳台外面晾了很多毛巾,大约有十二三条。毛巾有纯色的,有粗条纹的,有印花的,各不相同,都很旧了。可想而知,这些旧毛巾有的用来洗脸,有的用来擦脚,有的是抹布,它们散发着别人家庭的味道,似乎不适于见人,更不适于这样大规模地展览。看到别人晾出毛巾都觉得不舒服,我想我实在有点过分了。于是我不看对面阳台,继续写字。

我在看自己以前的文字。我像一个急着赶路的人,没有闲暇和心情往后看——我总觉得有很多东西要写,写字就是我的生活形态之一,我没有时间整理以前写的东西,连看一遍的兴趣和耐心都没有。现在,我不再工作,有了大块的时间,觉得应该整理一下自己的作品了,就打开以前年份的文件夹。我发现我写的东西有点怪。我用文字建造了一个我,和生活中的我不太一样,但似乎更加真实。难道我不借助文字就不能完全地、真实地活着?这个想法有点吓人,却能解释我为什么像梳头和呼吸一样写字。

姐姐在卫生间里大声说:“周小晚,你是不是动过我的梳子了?”

我早上8点起床,漱洗时姐姐已经上班去了。我洗脸的时候,水溅到了姐姐的发刷上,我拿起发刷甩了甩。现在我不想解释,于是抵赖:“没有啊。”

她的声音更高了:“没有?怎么会没有?我的梳子原来不是这个角度,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不再说话。她很凶地说:“以后你别动我的东西!”

姐姐在生活细节上很挑剔。她上大学的时候,一回家就抱怨宿舍里有一个女生一直偷偷用她的香皂,趁她不在宿舍时坐她的床。我奇怪她是怎么会知道的。如果她不知道这些,不是可以免去很多不快乐吗?但她就是有这种蛇一般的敏锐,从床单的一点皱痕,从香皂上泡沫的分布,看出有人动了她的东西。现在,她让我住在她家里,又不准我动她的东西,这很矛盾——她的家就是她的东西,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东西。

小毛仍然和我们一起吃饭。小毛有一个毛病,就是把汤勺放回汤碗的时候总是勺面向上,让它像一只小船一样荡在汤上。有时候,圆圆的勺底碰到汤,难免会溅出一星半点汤来。我提醒过他两次,他改了几天,又恢复原样。我也就不说了。姐姐指责我的吃相指责了二十几年,对小毛这个习惯倒视若无睹。她只是对我一个人苛刻,这也正常吧。不正常的事持续二十几年,而且还有持续下去的意思,那就是正常了。如果我不把它看作正常,我是过不下去的。再说,谁又能判断别人是不是正常呢?我觉得小毛是正常的,我坚信这一点。而我,我不能算一个很正常的人。

难得的是,小毛知道我不正常,还能够和我在一起。我到哪里去找像小毛这么好的人呢?这世上仅有的一个适合我的人被我找到了。不,不能说是我找到的,我没有这样的慧眼和福分,我有小毛完全是因为神眷顾我。

我整天在家写字,除了小毛和姐姐之外不接触任何人。虽然我不能和街市的噪声、污染完全隔绝,不能远离人世间的纷争,但这种生活方式是最能让我心神安定的了。但我的身体还是出现了异常。

先是脸发痒,很痒很痒,越挠越痒。《红楼梦》里说的桃花癣大概就是这样的。可是现在已经是初冬,怎么会有桃花癣呢?

两天后,我喉咙发干发痒,嘴唇肿了起来。我对小毛说:“你是吃过狗肉,还是亲过小狗?你明明知道我对狗过敏。”小毛说:“我不吃狗肉,也不会亲小狗。”我说:“我跟你开玩笑呢。”小毛笑笑,脸有点红。这个正派的工科出身的男人脸红,显然是我关于亲小狗的话刺激了他。这也能刺激他?

我和小毛的房子正在装修。我不会处理这些事务,所以新房子我看不都不去看。是不是房子里用的胶水和涂料之类沾在他身上,他和我亲热时又传给了我?

最最要命的是,我的腰部也开始发痒。是不是又过敏了呢?我对各种各样的东西过敏,是因为我不能很好地接受它们;广而言之,是因为我不能很好地接受这个世界。

我去医院看病。皮肤科医生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来。医生列出我的过敏源清单:羊肉、狗毛、涂料、芒果。我仔细想了想,最近好像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

医生给我开了开瑞坦。我吃了药,昏昏欲睡,皮肤仍然痒得不行。

姐姐最近情绪好了很多。只有被爱情滋养的女人才会有那种健康红润的脸色。她悄悄跟我说,她在跟一个大学副教授约会。我知道她说的是假话。我虽然浑身发痒,但我的测谎功能还在。不过我不想揭穿她。看到她情绪很好的样子,我也开心。我们毕竟是同胞姐妹。

新房子里的一切我都可以不管 (主要是没有能力和兴趣去管),但有一样东西我想做主,那就是窗帘。那大块的色彩、柔软的质地、微妙的皱褶,能够直接影响我的心情。我带了窗帘店的伙计到新房子里量尺寸。

大门打开,我听到了异样的声音。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我走近卫生间,刚要伸手推门,却见两个人慌乱地走出来。那衣衫不整的两个人,是姐姐和小毛。

姐姐拿起包快步走出门。窗帘店伙计说声“下次再来”,也急急走了。

小毛说:“我在这里做最后的打扫,周小早来了。她站在门口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她要看房子,我不能不让她进来。她转了一圈,就哭,说妹妹这样幸福,她却这样痛苦。她那个样子真的很可怜。然后……”

我笑了,说:“呵呵,你一向喜欢被动。”

“是的。她一主动,我就不知道怎样拒绝……”

我奇怪我为什么会笑出来,但我真的有一种解脱感,好像悬在头上的剑终于落了下来。在我意识到自己被刺穿之前,预感得到应验的得意充满整个身心。

我姐姐周小早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我不愿意承认我嫌恶她,是因为我知道我和她有着一部分相同的基因。我一直没有远离她,相反还主动接近她,后来甚至愿意和她住在一起,是因为我一直希望,从未绝望——我对她有所求,我祈求她爱我。当我确知我得不到父母之爱的时候,我把爱的需求和渴望转到了姐姐身上。我总要爱什么人。我和小毛在一起,就是为了爱他。我身边的亲人,我更是天然地要付出爱。同时,作为姐姐的亲人,我认定她愿意并且需要对我付出她的爱。这是多么合理的逻辑,可是在生活中只有惨败。

现在我不能不承认,尽管我们在身体方面有着相同的基因,但我们身体里面各自住着不同的灵魂,完全不同。

站在新房子亮堂堂的客厅中央,我鼻腔里的刺痒像一根迅速生长的藤蔓,立刻延伸至我的大脑深处。如果我不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我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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