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波
1
折方宇正在升迁的节骨眼上,父亲却去世了,他只得回家奔丧。
折方宇的父亲折文治早年是给公社喂猪的,后来就成了炊事员,再后来就成了管理员,管理员当了多年以后,遇上改革开放,乡政府收粮要款刮宫流产,所有人天天下乡,他年龄大了,又多病,就退了下来。后来就索性和折方宇妈一起搬回了老家七里村居住。和他们一同住在该村的还有折方宇的弟弟折方中和弟媳梅芳。
折文治近年来一直多病,每年都要住几次院,冠心病、肺气肿、脑梗塞多种病缠杂着,有时在本县医院住,有时就在折方宇工作的强龙县医院住,有时还在市医院住。前段时间折方宇刚从强龙县医院把父亲送回家,谁知今天早上五点多弟弟折方中打电话来,说父亲昨晚去世了。
折方宇一时张大了嘴。
清晨起来,折方宇给黄乡长打电话,说父亲去世了,要回家奔丧。把手头的事给黄乡长安排了一下。一是县上农教办今天要来检查社教工作,要汇报,要安排点儿;二是林业局明天要检查封山禁牧,要安排人陪同。电话中,黄乡长听说折书记的父亲去世了,登时非常着急,马上问要不要派乡上人去,派多少人去。折方宇就说,不用不用,事情又不大过,打墓抬杆、帮忙的村里都有人呢。又说,让文书小宇跟着我去就行了,他能开车,万一要买点什么的,临时他可以跑跑腿。黄乡长说,就是就是,这个节骨眼上,事情不宜大过。
折方宇又给县上李芮副县长打电话请假,副县长正在市里的家里,还没起床,他听见折方宇要请假,就睡意朦胧地说:“折书记,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走呢?明天市委组织部马副部长就要带人下来考察调整班子了。”折方宇本不打算对他说起父亲去世这回事,这一阵没办法了,就只得吞吞吐吐说了。李副县长听后,忙致歉说:“抱歉,抱歉,节哀节哀。”然后电话里就没了声音。折方宇不知道该挂电话还是不挂,只得将手机捏在手中。这时,他的老婆薛平平已起床了,正在房间里东一下西一下准备回家的东西。折方宇捏着手机和平平说了一半句话,手机那头就传来了李副县长的声音:“喂喂,咋不接电话?”折方宇赶紧接电话,李芮副县长说:“那行,你回去吧,记得早去早回,这头有什么情况,我随时电话你。我看着,如果有空的话我也去一趟。”折方宇就说:“不用不用,谢谢李县长了。”随即挂了电话。
一边再看薛平平,披头散发,趿拉着个拖鞋翻箱倒柜。床上的被子翻卷着,靠墙几个柜子的门都敞开着。
折方宇说:“不用带什么了,把衣服换一下,把卡拿上,一会多取点钱。”
薛平平提着几件女儿的衣服说:“那娃娃这些旧衣服呢?”
折方宇说:“下回再带吧,你洗脸去。”
薛平平就忙活去了。
折方宇给自己的女儿折圆打电话,告知了她爷爷去世的事,看她能回来不。女儿一听就着了急,说回不来,学校现在正50年校庆哩,后天晚上要演出文艺节目,今明两天彩排,她是主持人,现在无论如何也走不了。折方宇顺口就说:“回不来就算了,你安心在学校待着吧。”挂了电话,折方宇心头却涌起一丝悲凉来。唉,现在的娃娃亲情是越来越淡了,到自己那一天了,圆圆也不知道会不会在身边。
老婆一边忙张着,一边见折方宇沉着个脸,怕他责怪女儿,就说:“女儿忙,要不,她的孝心还是有的。”
房间里东西收拾停当,楼下边就响起了喇叭声。紧跟着,文书周小宇从楼下上来了。小宇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子,一上来,就忙张着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往楼下提。折方宇看着薛平平还在一旁描眉画眼,就说:“平平,你把卡给了,让小宇取钱去。”老婆停住了画眉,从自己身旁的包里掏起一个小皮夹,一边取卡,一边说:“卡上还有密码哩。”折方宇接过卡递给小宇说:“密码是923205,取上两万。”周小宇怕忘记,就念了一下密码。薛平平说:“就是我女儿的生日。”小宇拿出手机来,将密码输到手机上,然后就去取钱了。
折方宇把东西往楼下拿,共三个大包加几个小碎包,个个沉甸甸的。薛平平提着小包跟在后边,说:“那还有花圈、鞭炮、挽联、礼物这些,用不用咱买?”折方宇说:“操你的心。”平平就不吭声了。
东西提下楼,小宇还没过来,稍等了一会,小宇开着车来了。他一边把取的钱与卡递给薛平平,一边说:“自动取款机上没钱了,害得我等银行开了门才取的。”说着就开了后备箱把东西一一往里装。然后说:“折书记,你看再要啥不?有车哩,捎的都给买上。”折方宇说:“不用了,家里有方中哩,在电话上都说了,一切都由他做主,什么都在义川县买。咱们这边远,拿上不方便。”
薛平平身体胖,一边往车上挤一边说:“我先前以为丧事中人拿的花圈、礼物都是从几百里路往回带哩,这两年才知道,都是就近买的。”
两人坐稳,小宇发动了车。折方宇坐副驾位上,后座虽是薛平平一个,但因为她胖,座位上又放了两个包,故看起来座位也是满满当当的了。一会儿车辆驶上了街道,出了县城,开始向折方宇老家奔去。
2
出了县城向东走,右拐向南,上了高速路,高速路夹在群山之中,像一条小河,在车轮下快速地向后流动。正是秋季,天空碧蓝,太阳这一阵已出来了,照在高山顶上一簇簇大红的合子梢上,红蓝相映,艳丽无比。
折方宇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黄乡长打来的。黄乡长说,他的意思还是把乡上的干部都叫上,包括七站八所,总共五六十个,雇两个大轿子车都拉到折书记家里去。虽说帮不上什么忙,但也可以捧捧人场,撑撑面子。折方宇一听马上就拒绝了,大声说:“黄乡长,你可不敢胡闹啊。”
那一头的黄乡长就乐呵呵笑了,说:“也是,也是,节骨眼上,怕有风吹草动。”
挂了电话,折方宇沉着脸,耷拉着眼。
周小宇开着车,一边斜眼瞅着折书记,一边说:“折书记,我听说市委考察组明天就要到了。”
“谁说的?”折方宇问。
“我一个战友说的,说是市委组织部马部长带队,一行四人,是专门来监督县级推荐票测评的。”
“你战友?他消息倒是蛮灵通的。”
“要说我这战友,可真有两下子,当初当兵当的是侦察兵,复员后分到乡镇上工作,可人家无论如何也不干,下海开公司做生意去了,这几年混得人模狗样,有房子也有车,满世界的跑,可就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生意,你说奇怪不。”
“哦?”
小宇说:“就是他告诉我的,这世上大到中央,小到村官,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看来人里头真有能人。”折方宇敷衍着说。
“这一段你们几个升副县级的事都成了全县的大事,大家都在议论呢。”小宇话在兴头上。
薛平平对这话特感兴趣,在后座将头伸前来,问:“大家都议论些什么?”
“大家说,折书记他们三个,一个是多年的县委办主任,一个是教育局长,一个乡镇的党委书记,都有长处哩。但听说只能上两个,大家就琢磨着:教育是咱们县的亮点,多年给国家输送了那么多的人才,年年名列全市第一,今年还有一名清华生呢,名气大,局长升副县应该不成问题。另外一个就是折书记,大家说你在乡镇干了那么多年,先在万峰乡当书记,成绩有目共睹,现在又在咱县最大的这个镇上当书记,年终考核各项又名列第一,升副县级在情理之中。如果你不升的话就会打击整个基层工作者的积极性哩。”
坐在后面的薛平平听了小宇的话特高兴,但嘴里还是说:“那也说不来,上一届双良镇的书记不是只给了个水利局的党委书记么,这次很难说,咱们背后没人也没钱。”
周小宇听了这话,就说:“嫂子,你不知道,论工作能力,折书记这人跟别的人思路就是不同。简单地说吧,他从河里吊了块大石头请名家写了两个字往路上一立,就成了咱们镇上的一道风景了,来的人都站在那儿留影哩。还有新农村建设,同样的青砖灰瓦,一排一排,可折书记邀请几位诗人参观后,每人做诗一首刻在了石碑上,结果就截然不一样了,文化气息浓了,档次也高了。还有,折书记让每个干部写的调解日记,把省信访局的领导都给感动了,特意邀请他到省信访局讲课呢。嫂子,你可别把我哥小瞧了,他总高出其他人一畴,是块大才哩。”
“大才啊,是灶火里烧的柴疙瘩吧。”薛平平说。
“反正我挺佩服折书记的,一是擅长动脑筋,二是会做事,这回县长非他莫属。”小宇说。
三个人正着走,折方宇的电话又一次响起,却是负责新农村建设的工头宋江江的电话。宋江江出气粗,电话这一头也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电话中他说非常抱歉,他才知道了折方宇家中出了事,问折书记现在那儿。
折方宇就说:“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半道了,马上到云坊站了。”
宋江江就说让他等一下自己,准备跟着他一同去。
折方宇马上说:“不用了,不用了。”
可宋江江说,他现在已在路上了,现在刚进收费站的门。
折方宇哦了一声,看了一下表,九点多一点,就说:“小宇,咱们在云坊休息站吃点早餐吧,老宋在屁股后跟着。”
薛平平问:“老宋他怎么知道的?”
折方宇不吭声。
小宇说:“应该是从黄乡长那儿知道的吧,这么大的事一会儿乡上人都会知道的。”
再走了十多分钟,几个人就到了云坊休息站,车拐到边上停了下来。休息站院里横七竖八地放着几辆车,边上有一群农村婆姨在卖核桃以及一些叫不出名的红的黑的小山果,见他们停下了车,便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直吆喝。
三人下了车,进到休息站的一个大食堂。里边排着一个一个小铁桌,他们就近在窗户旁坐了,点了几样家常菜,烧茄子、炖豆腐什么的。折方宇爱吃馍,可这里只有米饭,三人就每人点了一碗米饭。然后给老宋打电话,老宋电话里说他已吃过了,让他们先吃。几个人吃了有二十几分钟,乐呵呵的老宋就到了。他全模全样的一副郭达架式,个子高,但谢顶了,前额就显得特别宽,他还特意在衣服上佩戴了一朵白花。一见他们,他就乐呵呵地说,今天清早本来找折书记汇报新农村建设情况的,结果一打问才知是这情况,就连忙开车赶来了。折方宇说:“这是私事,就不曳摆大伙了。”老宋说:“我今天也没甚事,俗话说过事情过事情,其实就是过人哩。朋友么,不在这些事上帮忙,还能帮些什么忙?”
折方宇与宋江江交往不多,老宋平时与黄乡长交往多,当初承包新农村建设工程也是黄乡长介绍的。但这人是个好脾气,总是乐呵呵的,江湖义气浓,喜欢吃喝,喜欢开玩笑。现在折方宇见他要去的意志这么坚定,就只能同意了。
吃完饭,几个人又重新起程。不想,这老宋非要折方宇坐自己的奥迪车不可,折方宇无论如何也不坐。老宋就说:“这样吧,就让小宇把我的车开上,我跟你们一块坐桑塔纳。一路上,我还要听领导训示哩。”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了钥匙开了车门坐到了驾座上,折方宇没办法,就只得和婆姨坐了。而周小宇则高高兴兴地开奥迪去了。
桑塔纳2000跟在奥迪的屁股后面,又重新上路。
两辆车重上高速,小宇到底年轻气盛,一股气就将奥迪开得不见了踪影。
正是秋天,新修的高速路,两旁都是玉米地,一些玉米收割了,簇在一起。地头散放着一辆辆三轮车,一些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小女孩瞪大眼睛瞅着过往的车辆。
折方宇看到地里忙张的农民,心里就多了许多感慨,说:“老宋啊,我不瞒你说,我一看到农活就走不动了。我就时常想着当个农民该多好,没压力没负担,愿意干就干,不愿干就不干。做活做累了,就在地头歇,夫妻两个就上一根葱咬上口馍,喝上一碗凉水肯定也是天底下最香的。”
老宋腆着个大肚子,坐在驾驶座上像个弥勒佛似的,他乐哈哈地说:“那是你没干过农活,没当过农民。所有的活,当作消遣那是一种快乐,当它成为养家糊口的手段时,你就有了压力,也就没有快乐了。”
薛平平依旧坐在后座,从老宋的话里,她想到了自己从事的教学工作。就说:“对,不论什么工作,只要是用来养家糊口的,就少了乐趣,也就都不是什么好活。”
折方宇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说:“我真是厌倦了官场,天天得赔笑脸,不想喝的酒得喝,不想说的话得说,真是麻烦。”
薛平平说:“要我说,这当共产党官最大的坏处就是搭进了个人的肚子和胃。到头来身体全垮了,什么也不能吃了,什么也不能喝了。”
折方宇听了,扭头警告她说:“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人听了去,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矫情。成天不掏自己腰包,吃共产党的,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只是没人知道,有好多时候你其实只想吃一碗羊肉泡,而不想去吃什么山珍海味。”
薛平平说:“前一段吧,乡上遭了水灾,方宇他好多天没回来,晚上我打电话关机,我就操心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整夜就睡不着。那时我也想着,要这些官啦权啦干啥哩,还不如挣上两个小钱,和和美美地过小日子。”
宋江江听俩人都说这个话题,就说:“薛老师,你可以这样想,但折书记这样想就不对了。男人活在这世上就是闹世事的,打天下的。折书记现在有了机会,薛老师,你可千万不能拖后腿啊。再说了,这男人活着吧,他就不是一个人的,不说是中国的,是世界的,至少是一部分人的。”
折方宇听到这话,有些奇怪,问:“这话却是怎么说?”
薛平平心直口快,口无遮拦,说:“许多人等着他上去跟着捞钱呗。”
这句无意的话将了宋江江一军,宋江江愣了一下,扭头瞅了一眼薛平平笑了,说:“薛老师这话却差了,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你看看折书记从县委办副主任下来,在万峰乡当乡长,当书记,年年考核第一,上一届本该进城了,当个交通局长或水利局长什么的,可阴差阳错没进城,又调到双良镇来。双良镇原来是个烂摊子,可折书记来了各项工作又都是第一,县上的新农村建设、沼气点、苹果园示范点等都在咱们乡。你想想,他有这么大能耐他不上谁上?我说的是许多人要说的话,意思是说折书记他当副县长是众望所归,他当县长是全县人民的福气。”
话一实在,就有了感染力。折方宇就不由得多看了老宋两眼,觉得每个人能混到一定地步那一定是他在某个方面有过人之处,老宋这人说话就特讨人喜欢。
薛平平还要说什么,折方宇就说:“算了,不要说了,让老宋好好开车。”
车上几个人就都不吭声了。
车又跑了一程,然后就转出了高速路。
薛平平看见老宋肚子大坐在前边挺费劲,就说:“老宋,你真的没必要去,这么远的路,乡上的人方宇都不让来了,你还跑着去。”
老宋说:“十里乡俗不一般。我们那里老人殁了全耍朋友哩,守灵的几个晚上都是朋友一起来守的,谁的朋友多谁就最有面子。其实要朋友就是撑面子的,要不,闹球哩。我这人粗,你不要见怪。”
薛平平说:“几百里路哩,那么远。”
老宋回头望了一眼薛平平说:“我给你们说,其实我也不是专程去的。恰好我今天也打算来这儿办点小事。”
“你到这儿能有什么事?”薛平平疑惑了。
老宋乐呵呵地说:“这事说起来也真是神秘。我给你们讲一段故事吧。市上科技局孙局长知道不?这人平时就好个迷信什么,喜欢抽签打卦。前段时间,人们传说白云观来了个老道,姓苗,仙风道骨,是世外高人,算卦特准。这孙局长一听着了迷,就去算了一卦,先问个人儿女,这老道一看他的手相,直接就说,两个,一儿一女,并说他近段时间他要倒霉在女儿身上。这孙局长一听就不相信啊,说他只有一个老婆一个儿子,那里来的女儿?这不是胡说嘛。当下钱也没给,人就走了。但奇怪的是没过几天,孙局长的办公室来了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硬说是孙局长的女儿,要孙局长承担女儿抚养费。孙局长估摸着这个女人想诈两个钱,当下也不在意。倒是孙局长的老婆知道了这事,赶了来,把那个女人打了一顿。没想到这女人就不依不饶了,就到处告,后来法院主持着做了个鉴定。一鉴定,你说奇怪不奇怪,果然就是他孙局长的女儿。原来多年前,孙局长到一个酒店喝酒,酒喝多了见一个女子长得不错,就把人家占了。但只是那么一回,后来这女子也不见了踪影,谁知过了多少年后她却领着个女儿回来了。事情风声闹大了,政府就将他免了职。但孙局长却凭空得了个女儿。你说这事奇不?”
这件事,折方宇和平平都有那么一点耳闻,知道是市里某个副局长的事,但中间的渠渠道道却不那么清楚。
老宋依旧乐呵呵地说:“这孙局长最后果然应了老道的那句话,倒霉在这个女儿身上。孙局长跟我熟,那天他喝多了就哭着说,老宋啊,当初如果知道的话,就该找老道要个禳的法儿啊,何至有今天啊。”
平平说:“这事我们也有耳闻。”
老宋说:“这几天我眼睛直跳哩,也不知道会碰见啥事,就想着也让这个老道给看看,怕有了灾祸再临时抱佛脚就迟了。”
平平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平时爱写点小散文什么的,对民俗文化和这些神秘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就对折方宇说:“今天有事哩,顾不上,要不的话咱们也去一趟。”
老宋就说:“这个庙就在咱们走的半道上。”
薛平平来了兴趣,问:“还有多少路?”
老宋说:“基本上就路过的,出了这个路往左拐几里路,有个叫松树林的地方,那儿有个平台,庙就建在平台上,周围都是些古树。”
薛平平哦了一声,说:“这个啊。我去过的,是个小庙,庙建在一个平台上,周围是红墙。有许多松柏,阴森森的。”
“庙虽小,但名气却大着哩。”
薛平平就伸前头来对耷着眼的折方宇说:“要不咱们也去一趟。”
老宋说:“按道理,折书记最应该去一下的,让老道算算当得了县长不?再算算有没有小人拦阻,找着禳解的方子。”
折方宇心思不在这些上边,睁开眼说:“回,赶紧回。”
老宋瞅了一眼折方宇,不以为然地说:“折书记,不是我说你,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生老病死应该看开些。在农村,老人年龄大殁了,都当喜事过哩。你不要太悲哀。”
薛平平帮腔说:“这倒是个大理。”
折方宇当然顾不上算卦去,现在即使天塌下来也没自己老人殁了这事重要。但宋江江开着车,又有薛平平在旁帮腔,车走出了山路,川道立刻宽了起来,一忽儿老宋把车头往左一拐,就直接朝庙宇那个方向开去了。折方宇直起身子,想说什么,但想了半天,只是说:“快点儿,别让家里人等得着急。”
车拐弯沿着大路走了有七八分钟的样子,拐进了一条沟,眼前果真是一片好景致。柏油路虽不甚宽,但两旁古树参天,清一色的松柏,树杆壮实,树冠连在了一块。这样的路走了有三公里长,就瞅见了半山上有一段红墙。老宋把车停在了路边,三个人下车沿着一个平缓的坡道往上走,没走几步,就看见庙宇了。红墙围着的庙宇,面积并不大,周围都是庄稼地。庙门敞开着,三个人直接走了进去,没人接应,就一直走到了正殿前。正殿里是三尊娘娘像,两旁的墙壁上画着一些小孩子的雕像。薛平平说:“这是座娘娘庙,主要管的是婚姻、怀孕、孩子得病、成长、启蒙这些的,可不管官运。”
老宋说:“凡是神什么都懂哩,什么都管哩。就和现在的官似的。”他这话说得大家一时都笑了。
老宋看庙里没人,就返出来满院里“苗道士”“苗师傅”地喊。停了一会,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从大门上进来了。他挽着裤管,扛着锨,手里拿着一把萝卜,似乎正在旁边的地里干活。
老宋问:“老苗呢?”
这个农民模样的人说:“老苗前天走了。”
老宋问:“哪去了?”
农民说:“不知道。”又说道,“他一走,这里的生意就冷清了。”
老宋转头对折方宇和平平说:“我没说错吧,这儿香火好就是因为有老苗这个神仙在。”
农民模样的人把锨放下,把手中的萝卜放在偏房的窗台上,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过来问:“你们抽签不?给你们每人抽上一签。”
老宋叹了一口气,说:“老苗不在,看来只能抽签了。”说着,就要折书记先抽。折方宇心思不在这一块,对这些他也不相信,就不肯抽。
“那我先来吧。”老宋就扑腾一声跪在了蒲团上,他身子胖,一跪下去,蒲团上的尘土直往上冒。那个农民模样的老头就在一侧坐了,说:“施主想抽什么哩?”
“抽运气,抽财,看能发财不?”老宋说。
那老头就敲了三下钟磬,钟磬非常悦耳,一旁的薛平平听着,心头就蓦地受了震动,有一忽儿她恍惚有点进入仙境的味道。那个老头嘴中念念有词,嘟嘟噜噜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卦签在香火上燎了一下递给老宋。老宋接着了,双手捂着盒子哐当哐当一摇再摇,终于摇出一根签来。老宋拾了,瞅着看,折方宇和平平也都凑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六十四卦,中中。“朝朝恰似采花蜂,飞出西南又走东,春尽花残无觅处,此心不变旧行踪。”平平看了不由得笑出了声,说:“老宋,你看你都抽的是什么呀。”老宋站起身来说:“折书记,你来抽。”折方宇觉得这事太无聊,就说:“你们抽吧,快一点,我在外边等着。”说完就走了。老宋就说:“薛老师,折书记走了,你替折书记抽一签吧。”平平本来天天是弄文字的,觉得卦上的那些暧昧的文字特有意思,就张罗着来抽签。老宋把自己刚才跪的那个蒲团拿起来,在庙门口来回摔了两下,庙内就尘土飞扬,又给铺下去。薛平平扑通一声跪倒了,那个农民模样的道士照例敲了三下钟磬,说:“施主,你抽什么哩?”平平说:“我替我老公抽官运。”老道念念有词,将签匣拿起来在燃着的香上面来回绕了几圈,然后递给了平平。平平学着老宋的样子哐里哐当地摇,一时就有一支签落到了地上。她抽出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三十五签,中中,后边也有四句诗:“日里吟诗月下歌,逢场作戏笑呵呵,相逢会遇难藏避,喝彩齐唱莲花落。”一面看着,一边就说:“这抽官运倒抽到个夫唱妇随了。”老宋瞅过来看,平平就指着说:“你看看,第一句是说夫妻吟诗唱歌哩,第二句似乎是说官场逢场作戏哩,第三个是说男女相会哩,第四个是说夫唱妇随哩。四句诗倒四个样子,我这当语文教师的都不知该如何解释了。”那农民老道说:“签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解。”老宋说:“那咋解哩,你会解?”道士说:“这里有解签。”说着从旁边拿出一摞油印的纸来。把三十五签的纸递给了老宋。老宋一接到手里就要走,那道士就说:“要十块钱。”老宋回身说:“一张破纸十块呀。”边说边掏着给了十元钱。
折方宇在外边心急如焚,在车旁边转着圈,一会老宋与薛平平两人就出来了,老宋走在前,薛平平落在后边,手中拿着一张纸,一边走,一边看着。
三人重又上车。车驶出森林茂密的小道,走到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后座的薛平平忽然将头伸前来对折方宇说:“咦,这纸有意思哩。”说着将那张纸递给了折方宇,折方宇接过一看,只见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着:
35签 中中
日里吟诗月下歌 逢场作戏笑呵呵 相逢会遇难藏避 喝彩齐唱莲花落
佳人在屋 吟唱诗曲一片欢心 命中祸福 此卦守旧安分之象 凡事待时吉利也
此签:家宅安 自身吉 求财顺 交易利婚姻成 六甲女 行人寻人至田蚕熟 六畜旺 讼有理 移徙吉 失物凶 病即痊愈山坟吉
此卦缘由:苏东坡暗助苏小妹入洞房。
折方宇看了又将纸递给薛平平。薛平平说:“这卦有意思哩。从卦中看,第一句日里吟诗月下歌,是说你有文人情杯。虽然你现在大小是个官,其实你骨子里是个文人。这一点和你是相符的。”
老宋说:“解释的好,折书记就是个大秀才嘛。”
“这第二句逢场作戏笑呵呵,前半句指的是官场,这大家都知道,笑呵呵三字,是指你在官场如鱼得水,挺有人缘。”
“对,人气旺,人脉多。”老宋搭腔。
“第三句相逢会遇难藏避,是说官运来了自然就会来,你躲都躲不过去的。第四句,喝彩齐唱莲花落,是大家给你鼓掌为你庆贺的意思。再联系卦下面苏东坡助苏小妹入洞房一事来看,是指你有贵人相助,必能事事过关哩。”
老宋说:“对呀,还是你解释得有水平。看来折书记这回当县长没问题了。”
折方宇说:“你听她的。她就只解下城北徐公那个故事。”
宋江江不知道城北徐公是什么故事,也不管这些。只是说:“薛老师的水平高哩,我这回可算是见识了,我看你都可以当解签人了,可以到庙上当道士了。”
折方宇听到这话说得难听,觉得这老宋虽然会来事,但毕竟是个大老粗,成不得大器的,说话轻重还是分不开。就说:“老宋,开快点,不早了,都快十二点了,家里这阵可能乱成了一包糟呢。”
老宋一面加速,一边仍说:“这迷信吧,我觉得总该有那么点个样子吧,要不咋会流传几千年哩。你说薛老师替你抽个签,咋就抽了个有贵人相助的呢?”
折方宇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再理论,就转移话题,说:“老宋,你抽的签呢?”
老宋忽地将车停了,折方宇与平平都不约而同前倾了一下,薛平平头差点撞到前椅背上。
“哎哟,忘记了。”他把腿一拍,“我怎么就没要我的解签呢?也让薛老师给我解一下啊。”
3
折方宇一行四人将车停在自家院墙外的空三角地带,下得车,这时就瞅见自家门口的门洞左边挂一簇白纸条在风中呼啦呼啦作响。早有人出来迎接,却是方中的媳妇梅芳,还有折方宇父亲的义子江涛和他媳妇三三,三人皆头缠孝布,脸上泪痕斑斑,眼睛红肿。众人一边寒暄,一边接过行李,将几个人迎进屋去。
院子一共有五间房子,坐东面西三间,属偏房,一直是折方宇爸妈居住;坐北向南两间房子,是折方中两口子居住。三间偏房最左边那一间堆放着一些闲东西,粮食、农具等。因为地基是过去批的,比较大,所以院内虽说有五间房子,倒也不显得那么拥挤。几个人走进方中的房子,折方宇妈在炕上坐着,眼睛红肿,看折方宇回来,就一把拉住儿子的手直抹眼泪。薛平平掏出纸巾递给公婆。
“昨天还好好的,还说要等你的消息呢。可谁想就这么不争气,晚上一眨眼的工夫,一口痰涌上来,人就不行了。”母亲哽咽着说。
折方宇父亲有个义子叫江涛,这江涛的媳妇三三却是个极有眼色的人物。当下拿来脸盆倒了热水,拿了毛巾,要几个人擦一把脸,一边又张罗准备烧纸。妈从柜子里给方宇和平平拿出孝衣来,男孝衣是长袍,女衣分为裙子与袄两部分。两件衣服都是妈连夜缝的,因为农村有讲究,孝衣平时不允许做的,不吉利,只有人殁了的时候才能在丧下完成。
折方宇妈见同来的还有小宇与宋江江,就从炕角那儿拿来一顶用纱布缝起来的孝帽,发给一人一顶。小宇没说什么,将帽子戴在了头上。这宋江江把帽子在头上戴端正了,他又个人从手中拿的包里掏出一身孝衣来。这一举动,一时间大家都感到诧异。三三只当他解不下规矩,就悄声说:“朋客不用穿孝衣的,孝子与亲戚才穿。”老宋乐呵呵地说:“我跟折书记共事这么多年,早就是兄弟了,那里还是朋客。”
老宋本来年龄不大,但因为头发少,前额光秃秃的,给人感觉年龄大了,现在这顶孝帽将前边裸露的头皮一遮,穿了一身白衣服,倒显得有了几分气宇轩昂的样子。薛平平看着他就想到了“人凭衣裳马凭鞍”这句话。
一行人到偏房去烧纸。
父母亲平常住的这一间房门悄然闭着,折方宇打开门,房内用两个大凳子支着一张床板,上面铺些干草,父亲就躺在上面。折方宇没有立刻跪下来,而是围着父亲的遗体看了半天,见他的脸安详而平和,穿的衣服是崭新的绸子锻子,散发着幽幽的光。
前一段折方宇将父亲从强龙医院送回来,曾跟父亲开玩笑说:“等你病好了,给我写一幅字,我就挂在房间。”不料父亲当时却当了真,就问他:“你想要什么字?”折方宇说:“你想给我说什么就写什么吧。”当时说得一两句话,他就因工作忙,回去了,可哪里会想到,这两句话竟成了永诀。再一次见到父亲,父亲竟然是一个人躲在冰冷冷的床上。回想起这些,折方宇的心头就涌起一股悲怆来。
老宋、折方宇及众人都在遗体前跪下来,见折方宇感情凝重,老宋一马当先,就燃香、烧纸、奠酒、磕头。方中媳妇梅芳这时率先放声哭了起来,她的哭法,拖着长长的尾音:“大也,我那可怜的大也——”梅芳一哭,三三也跟着哭了起来,她说话声音清脆,哭起来也悦耳。薛平平心情难受,只是哭不起来。祭奠仪式完了,几个人起身,梅芳与三三都止了哭声。见折方宇依然跪着,老宋就拉了折方宇一把,说:“折书记,节哀,节哀。”
折方宇起了身,但并没有随众人出门,而是又一次默默地站在父亲身旁,他望着父亲,见他像个孩子似的躺在那儿,脸上很平静,看不出丝毫的喜忧。他从自已身上掏出一块方巾盖在了父亲的脸上。在手挨着父亲脸庞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去年在市里给父亲看病的情景,那时父亲患了脑梗塞,走路有一条腿使不上劲。有一天他领着父亲上街,他拉着父亲的手,父亲第一次像个毫无依靠的孩子似的,任他牵着。那时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求生欲望是那样强烈。而现在这一切已人是昨非了。想到这些,他的眼泪不由得涌了出来。他一流泪,身旁的平平也跟着抹眼泪。
村支书善堂进来了,劝住了折方宇与薛平平。
三个人出来,先前那几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喝茶。老宋已将白衣服脱了,看到折方宇,就说:“折书记,我还有事,要回去哩。但我还有一事相求。折老人家不是能写字么,能不能给我挑一幅字留着纪念?”
方宇妈听得这一说,就忙返回去,开了柜子,一会儿拿了一大卷折方宇父亲写的书法来,放在了当院的石桌上。
大家一起瞅着第一张是“无欲则刚”四个字。
宋江江说:“这要刚么,就是为了欲,没欲的话要那么刚干啥?”
平平听到这句话,颇不以为然,说:“老宋,怎么什么话到你嘴里就变味了呢?这是指人只有做到没有世俗的欲望,才能达到大义凛然的境界。”
宋江江说:“咱又不是共产党员,没那么正统。这幅留给折书记最合适。”
接着就一边哗哗翻着看,因是练习写的字,都是乱的,有“窗前明月光”的古诗,也有“云卷云舒”的俗语,忽然老宋就看到一幅书法,却是用篆书写的,他歪着头看来看去,硬是没看懂上面的字,就要薛平平帮他看。
薛平平说:“这是《诗经·小雅·白驹》中的句子,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一旁的折方宇听到这句话,就蓦地想到父亲曾答应要给自己写一幅字,会不会就是这一幅呢?
老宋说:“嗯,什么意思?”
薛平平说:“说一匹非常漂亮的马吃着草,他的主人是一个有高尚品德的主人。”
老宋听了这话,就高兴了,说:“看来我真淘到宝贝了。不过,这幅字给我却不合适,倒是蛮配折书记的,我看还是我暂时先替他保管吧。”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此纸和另一张“静以致远”折了起来。
方宇妈说:“有一张是写给方宇的。我看一下,是不是这一张?”
折方宇挡住了妈,说:“老宋喜欢那一张就让他拿着,我还有这么多呢。”
院子里起了点风,那纸卷就哗哗合不拢,三三抱成一团拿进屋去了。老宋这时起身张罗着要走。折方宇要送他,老宋挡住了,说:“你这个‘如玉的白驹’还是在家里待着吧,主事的人来要和你说话哩,让平平送送我就行了。”
穿着一身孝服的薛平平一人去送宋江江,到了车前,老宋将塑料袋与纸放在车里,但并没有上车,而是头伸进去从车上掏呀掏,不一会,拿出了一个大牛皮袋,他递给了薛平平。“薛老师,你们这几天正用钱哩,花销大,我走时取了些钱,你们拿着用。”
他一拿出来,薛平平就想到是钱,她没经过这号事,不知道该不该接。只是推辞着说:“我们有钱哩,今早回的时候我们取了两万块。”
老宋说:“你拿上。过事情,说不定什么地方就要用到钱呢。”
薛平平:“丧事还有收礼的钱就够了,再说这也是兄弟几人的事。”
老宋把纸袋硬塞给薛平平,说:“你先拿上,我有话给你说。”薛平平就将钱接了,双手如簇着一块炭火似的。
老宋说:“为什么刚才我要让折书记算卦哩,我是想让他从丧事中脱出来。丧事看似大事实是小事,明天人一埋就一了百了了。有些事才是大事哩。我听人说,市委组织部明天就下来考察呢,县委办主任跟教育局局长现在到处寻人送钱哩,折书记人是好人,但面软,好面子,自尊,我跟对他说一些话不合适。你要多些心眼哩,要多给他说说,让他多想些办法。——这些钱你先拿上,要不够的话,再言传,我给咱筹,反正这个副县长他一定要当上。”
薛平平摸着钱厚厚一叠,心里不踏实,问:“那这钱多少哩?”
宋江江哈哈笑了,说:“不多不多。”
“这么多钱,我可不敢要,方宇非骂我不可。”
宋江江一边开车门一边说:“看把你怕的,咱们是朋友,就算我借给你们的,到时还给我不就行了。”
平平说:“那让我打个条子。”
宋江江说:“等你回来再打给我吧,我还怕你赖账不成?”
发动了车,宋江江又推开车门来,问平平:“我的那张签是多少来着?”
“什么签?”
“就是上午抽的那个。”
“哦,我是三十六,你好像是三十五吧。”
“行,一会让我也去要一张解签,看看我有什么事哩,你可得帮我解卦哩。我咋老觉得左眼皮跳哩。”
薛平平说:“左眼跳财哩,右眼跳打哩。你少打点麻将就行了。”
宋江江发动了车,按了两声喇叭,离开了。
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打开车窗,从车窗递出一张纸来。“薛老师,把贵人相助拿上。”
薛平平接了纸,望着奥迪车远去的背影,怀抱着一叠钱的她就蓦然想到刚才看到宋江江有几分气宇轩昂的样子,随即想到:“这个贵人是不是指的宋江江呢?”
薛平平回到院子,见折方宇正和人说话,就悄悄地进门,把手中的牛皮纸袋递给妈,让妈锁到了柜子里。
一干人等正站在院子里说话,大门忽然走进两个人来。走在前边的是折方中,后边的是大舅的二儿子亮亮。亮亮人小,留着八字须,一进大门神情紧张,目不斜视,直奔折文治遗体那间房子而去。
他的紧张弄得很多人也紧张起来,一干人等都跟着重又走进房间,站在了遗体旁。方中给亮亮压低声音讲父亲去世的过程,方亮一声不吭,围着遗体从额头到脖项看了又看,动手翻了翻死者眼睛,并把僵硬的胳膊与腿都挪了挪。一番查验后,才开口说:“有大病了怎么不早点捎话哩?我们做侄儿的,该也能看看么。”善堂递给他一支烟,点上,说了病发得急,一口痰上不来之类的话,亮亮抽得两口烟,急促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此时三三将孝帽拿来了,递给亮亮,亮亮就戴正帽子,穿好孝服,又开始掂香奠酒烧纸,大家一声不吭都跟着跪下来,也跟着做,直到他做完起身,大家才长出了一口气。
亮亮和薛平平当然是很熟的,但薛平平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亮亮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苟言笑,闹得大家的神情都紧张。一干人坐到茶桌上又去喝茶。薛平平见善堂在身边,就扯了他一把,悄悄问:“这是咋啦,这么神神秘秘的?”善堂就告诉他,刚才这个程序叫“吊”,人一殁,不论是男与女,都先得给娘家人报,让娘家人第一现场来查验。说白了,就是看死者死得是不是平安,是好死的,还是赖死的,会不会是上吊抹脖子喝药死的。只有娘家人发话了,主家才能埋人。薛平平听了,一时觉得特别有意思,说:“这倒有意思,可为什么偏要娘家来检查呢?”
善堂正要说什么,那边就有人在喊他了,善堂就说了一句:“你不知道,这丧事中娘家人可是天哩。”说着就忙去了。薛平平素来对民俗的东西感兴趣,她站在原地,想到,在儒家文化中,女人的地位是相当低的,可为什么人一殁,娘家的地位就高起来了呢?
亮亮跟大家寒暄了几句,发话让大家准备丧事,就走了。院外起了点风,几个人进屋来,屋里小,有站着的,有坐着的。大家都静下来。善堂就说:“宇宇你回来了,咱们这事就有了主心骨了。”折方宇说:“家里有方中哩,他在村里人熟,我在电话中说了,丧事他说了算。”善堂说:“俗话说,老大为尊,尤其是这丧事中,有了你这老大,就没他老二的份了。何况还有个老三哩。”方中插话道:“人一殁我就叫善堂叔了,他是咱们村的老支书威望高,就由他来主事。”
折方宇说:“好着哩。好着哩。”
善堂说:“长话短说,你三兄弟都在,咱们的事是大过还是小过?大过有大过的过法,小过有小过的法儿。”
折方宇这人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任何事都是低调。所以父亲的丧事,他也想着低调过事。再说大过的话要行礼的,行礼规程极多,不停地四叩八拜,孝子还得给礼生、打墓的、众亲戚等一些不相干的人磕头,这是他极不情愿的。但在内心里他是个孝子,他不知道母亲的意思是什么,也不愿意违逆母亲。就说:“看大家的意思吧。”方中要说什么,善堂挡住了,说:“长子说了算,没你的份。”折方宇就只能说:“按道理说父亲殁了得大过哩,大行礼也能体现我们的孝心。不过我考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活着的时候只要我们个个有孝心就行了,怎么丧都不是问题。”他这话一说,其他几个人就失了眼,你瞅着我我瞅着你,都不吭声。善堂等着大过,主事耍威风哩;方中和梅芳多年和父母一个锅里搅稀稠,也等着扬名哩。此时方宇不想大过,大家就都不吭声。方中吭哧了半天才说:“哥,我想大过哩。让村里人看看咱家的气派,事情大过也是面子的事。”折方宇说:“这和面子没关系,面子是自家挣的,不是别人给的。”这句硬邦邦的话说得方中就没了话。善堂出来打圆场说:“这当干部的怕有影响哩,想得长远,小过也行,安安稳稳的。”方中听了这话就不服气了,说:“哥,那还有咱妈哩,看咱妈的意思。”这句话一出,几个人就把目光都盯在了当妈的身上。妈穿着一件黑袄儿,孤单单地坐着后炕,眼眶黑乎乎的,脸上泪痕斑斑。见众人都聚集过来目光,妈就说:“照理说,人殁了就殁了,大过小过都无所谓。可咱村里行了这么个规矩,咱们不行,怕人背后议论哩。”方中接过话茬说:“就是,人一殁只有这么一下,村里人能过得起,咱们家就过不起?”薛平平见话说到这份上,觉得大家都想大过,折方宇再坚持自己的意思,就拂了大家的好意了。就说:“大宇也不是怕影响,只是嫌麻烦。其实,照我说,我觉得咱妈说得也在理。父亲养育一回不容易,大过就大过。”
这话说了,大家又扭头都望着折方宇,折方宇脑子里不想大过,却是极孝顺的,此刻见妈发了话,情知老两口感情深,也不忍拂了妈的意,就说:“那好吧,就就小行礼,所有花费的费用由我出。”
善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小行礼就行了。”
方中听到说钱的事,就说:“哥,哪能让你全出,还有我哩。”
方宇说:“还是我出吧,我和你嫂子两人都有工资,经济条件要好一些。”
善堂说:“看你们俩兄弟谦让的,这样吧,我来说句不是公道的公道话,方宇能力强就多出一点,方中就少出一点,毕竟埋老子每个儿子都有份,表达心意在情理之中。”
江涛说:“还有我哩。”
善堂说:“你就不出这份钱了,有心意另想办法表示吧。”
当下兄弟三人就这么说定了。
善堂咳嗽了两声,说:“大家请我当个主事的,我就不推辞了。方宇是公家人,要守灵,要迎来送往,你就给咱负责接待。方中在村里人熟,你就给咱张罗协调,跑前跑后。江涛么,给咱在帐下招呼着,看个酒倒个酒什么的。至于这账,就由薛老师管。”
平平平常爱书不爱钱,就说:“我可不管账,我也管不了。”
折方宇搭话道:“不要让她管了,说是老师,有时很糊涂,丢三拉四的。”
善堂说:“平平不想管的话,那方中婆姨管。”
方中说:“梅芳下死苦行,管账可就不行。人太实诚了。”
梅芳听他这么说,就不满意地乜了他一眼。
善堂说:“就梅芳管吧,钱从你这里领,支多少,把账记下来,最后算账。”
事情安妥好了,折方宇就拿出来两万块钱给了梅芳。方中也掏出五千元给了梅芳,梅芳找来了皮包,将钱全部装了。
善堂说:“方中,你给咱列单子,今黑了要央厢房哩。江涛,你不是还学过几天厨师么,你现在到院子里盘炉子去。速度要快点。今天下午就有许多人要吃饭哩。”
江涛应了一声出去忙张了。
方中拿了笔在桌子上和众人花算着列单子,谁谁谁打墓抬杆,谁谁谁负责劈柴、叫客、看客等。
薛平平瞅见这空,就将折方宇叫出来了,小心翼翼地说了老宋给钱的事。折方宇一听就着了急,脸色变了,说:“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说?你怎么能这样哩?”薛平平本来就提心吊胆,经得折方宇这一呵斥,登时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说话中自然有了哭腔。说:“我不要,他硬要给哩,还说就算咱们借他的,过后就还。”折方宇看她想哭的样子,见人来人往的,再不好责备,就说:“把钱给了咱妈,让拾掇起来。可千万不敢跟人说。”
薛平平抹了一下眼泪,应承了。
这时院子里就人来人往了,有了几分过事情的劲头。江涛前几年上过两年中专,后来还学过一段厨师。这一阵,他搬来些砖头与石头、土块,在当院里开始垒锅灶。另有几个本家的婆姨也过来了,在院子里削萝卜、剥蒜葱什么的。
留八字胡的亮亮走了,另一个留八字胡的先生却来了,是阴阳先生。他胡乱地吃了一口,善堂就打发方中和他一块看灵地去了。——现在的灵地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地都是私人的,仅是挑一块方位而已。
薛平平帮母亲缝孝帽,折方宇没事,就坐在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善堂见有一些时间,就扭头对折方宇说:“咱们去看一下棺板咋样了,好几年都没看了,不要出了麻烦。”
方宇应了一声。因为自己家里原先的窑早已塌了,父母的两副棺板都在善堂的土窑洞里放着。两人出门,善堂在自家拿了一把手电,两人正走到巷里,背后却有人叫善堂,说乡政府来人了,问他村里修路的事。善堂就说:“一分钱的挣头都没,一年到头能把人忙死。”说着就隔墙喊三三,三三应了声出来,善堂把手电和钥匙递给她,说:“你领上你方宇哥到咱旧窑里去看一下棺板,一两年没下去了,院子里草大概长得高了,小心些。”
折方宇和三三一起走。太阳斜照过来,拉长了两人的影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了一段路,下到一道窑坡,就到了旧院子前。院内院外都长满了荒草,大门上的锁子生锈了,钥匙进去却怎么也开不了。刚好靠西边有一处墙塌了,有个缺口,三三身子瘦,蹭的一下子就进去了。折方宇身子稍胖一点费了半天劲才翻进去。窑门上的锁子也生锈了,半天开不了,折方宇一使劲,用力一扯,那锁子竟自开了。
进得屋,窑洞里黑乎乎的,墙上有一些陈年的老报纸,老年画。炕上什么也没,在后窑顶里齐整整地摆放着两副柏木棺材。都大头朝外,小头朝内,棺板上刻着“福如东海长流水”以及二十四孝图什么的,下面用枕木支着。走近,便可嗅见棺板的潮湿气息。折方宇拿着手电,打开来,但手电像个萤火虫似的。他瞅见墙上有灯绳,顺手拉了一下,灯就忽地亮了,发出了刺眼的光,俩人一时倒吃了一惊。折方宇打量着两副棺材,用手捏了捏,敲了敲,也没看出什么猫腻来。棺板做成已有四五年了,从表面看,仅仅是潮一点而已,应该没什么问题的。至于棺板下边,折方宇一人抬不动,也没法看。
“看。”三三惊叫着一下。折方宇抬起头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只见他和三三两个人这一阵离得近,灯光照过来,两个人的神态宛如两个剪影,清晰地印在后窑顶上。三三头影和他的头影两两相对,三三的侧影线条柔和流畅,倒比正面要漂亮许多。那三三一时见了投影,童心顿起,索性将两只手合在一起,做了个老虎咬人的手影,对准折方宇的头像,汪汪汪叫着,一时撒开了娇。
三三是善堂的女儿,平时折方宇对这个小姑娘没什么印象,只觉得她爱疯,有时故意撒娇,现在看到她这么纯朴,这么有情趣,倒自然多了几分好感。要在往常,说不定早已和她开玩笑了,现在他没这个心思。他只是淡然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说:“让我动一下棺板,看看下边会不会渗水什么的。”说着他就扑下身子,将下拜白衣撩起,塞进腰里,抬动棺板。谁知这一动,蹭的一声,一只猫喵地叫了一声,从棺板下忽地一声窜出去了。这一声把两人都唬了一跳,那三三妈呀叫了一声,一下子就扑在折方宇的怀里。折方宇也不自然地一下子抱住了她。等弄清是只猫以后,就把她放开了。一时间两人红着脸都不好意思起来。三三搭讪着说:“有老猫说不定就有猫儿子哩。”折方宇说:“算了,咱们走吧,棺板就这样了,好与不好就这么回事了。”
两人从屋里出来,翻墙到大门外,都红着脸再没说一句话。
但就在上坡时,三三忽然说:“哥,听说你要当县长了?”折方宇说:“只是个候选人哩。”三三说:“哥,我听说你十有八九的把握。你当上了县长,可别把咱们家人给忘了。”三三说话的声音十分好听,每每说话,总留着长长的尾音,语音袅袅,令人顿生几分亲切感。折方宇言不由衷地说:“那里会呢。”“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当了官就认不得自家人了。”三三噘着嘴。
众人胡乱地吃了一口烩菜,夜幕就降临了,开始央厢房。方中屋里一字儿铺开三张桌子,又从各家户借了些凳子来。帮忙的众人大约有十几个人。大家先是喝酒,喝得几杯,善堂就拿出单子念了每个人的分工,当然大家都没意见。这就没什么事了,然后成了纯喝酒。因为农村人讲究“红白喜事”,所以大家就没那么多讲究,酒过三巡,大家你言我语,高喉咙大嗓子,吆五喝六划起拳来。
善堂这时悄悄叫折方宇和薛平平到他家里去坐。
三人相跟着出来,天已黑了,不见星月。薛平平脑子里爱琢磨事,有这机会就请教善堂:“丧事这水好深哩,好多规矩都没听过。今年清明节和方中上坟,他拿着的酒瓶子里灌了水,他说这叫‘浇贴’,我就不明白,回去想了再三,才想到可能是就是‘浇地’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把水倒在坟前地上的意思。”
善堂说:“你说的对着哩,农村人看生老病死都看得开,比方说,一个老人先殁了,另一个后殁了,要是合葬的话,得先把先一个墓挖开,骨殖翻出来。这个时候翻出来的骨头大家就只叫‘干骨’两个字,这就是说这些骨头与驴呀马呀的骨头都没区别了。”
几人说着,就到了善堂家里。
善堂婆姨在屋里坐着看电视。
一进门看见屋里倒也气派,客厅厨房洗澡间什么都有。平平就说:“叔,你这屋里阔哩。”善堂乐呵呵地说:“这有什么阔的,这几年咱村的人都有钱了。我这水平都是一般的。”
善堂婆姨热情地招呼大家,待大家坐定了,就端来四道菜放在小桌。平平说:“方宇今天事多,不能喝酒。”善堂说:“我知道哩,但你们不常回来,得喝一两杯,也是个气氛,拉拉话。”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斟酒。平平不能喝酒,方宇虽说不爱喝酒,但平常在乡上应酬特多,所以喝几杯也是小意思。
善堂、善堂婆姨、三三每人给折方宇倒了一杯酒喝。善堂对婆姨说:“你把大门关了,如果有人叫就说我不在。”
折方宇与薛平平听了这话,都有点惊奇,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个说法。善堂解释道:“村里那伙人喝多了,一会就都找我喝哩。”
一时间婆姨将大门关了,和三三到另一个房间去了,这里只剩了善堂与方宇夫妻三人。
又喝了几杯,善堂就在床下面开始找东西。他猫下腰,身子几乎贴近了地面,将头伸进床下拿个火钩子翻呀翻,终于拉出了一个不起眼的纸箱子来。纸箱子上面全是土,用胶带粘着。他拿来一把刀子将胶带割开了,把箱子打开,然后把上面垫着的报纸与泡沫拿开,里边却是一层红绸子。平平与方宇俩人此刻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那里边究竟是什么。只见善堂伸进双手从纸箱子里把一个包着红绸子的东西拿出来放到了小桌上。一边用脚把沾着土的纸箱子踢到了床下面,拍拍手,将那层红布打开了——里边竟然是一尊大约三十公分左右的佛像。
平平一时看呆了,呀的叫了一声:“佛像呀。”接着问,“真的呀假的?”
善堂说:“你说呢?”说着把这尊佛双手递给折方宇。
折方宇拿在手里看,只觉得沉甸甸的,但他对这些东西平常没研究,倒是平平对这些东西有兴趣。她满脸欣喜地瞪着眼睛,只是看不出个真假来。见这尊鎏金佛像四周的金有些脱落,有些斑驳,佛像虽不大,但佛像的开口铸造极好,面貌安静祥和,双手合十,面容大气。
折方宇递给平平,平平爱不释手地左看右看,说:“叔,你这尊佛是那里来的呢?”
善堂说:“叔今晚说的话,哪里说哪里就了。这其实是咱们县狗头山庙上的佛像,是一尊明佛,文化革命期间庙被砸了,有一个老教师就将这尊佛保存了下来。几十年前,他和我在一个工地做工,我那时是负责生产的,他体力不行,我帮过他许多忙。说来惭愧,后来没过几天,他得了病没钱看,我给他出了一百多块钱,那时钱很值钱的,后来他就把这尊佛给了我了。”
平平听着瞪大了眼睛,说:“哦,那这尊佛是真的哩。这可是件值钱的文物哩。”
善堂说:“一二十万至少值的。”
平平说:“叔,你把这宝咋敢给人亮哩,不怕人拿去了?”
善堂笑了,说:“我今天拿出来是有想法哩。——咱们就敞开了说吧。我听说,方宇要升副县长了。”
折方宇说:“只是候选人。”
善堂说:“消息比风都传得快,说三个里边选两个,你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人家为了当官都花钱哩送礼哩,你人实诚,不屑于干这些事。但这一次是个好机会,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并且我听说了,你们县委孙书记是极喜欢文物的。”
折方宇:“哦?”
“叔的意思就把这尊佛给他送去,他肯定识货哩。”
折方宇:“可,叔,你咋知道孙书记好这些哩。”
善堂说:“偶然知道的,这你就不用问了。”
薛平平说:“叔,多谢你替方宇想着这事。”
善堂叹了一口气说:“叔干这个村官多年了,有些事情明白得很。没有人不为自己着想的,同样的官位给谁不是给哩。你没后台,没有钱,别说当县长了,当个村官都难。”
薛平平说:“叔,你倒把这个世事看透了。可方宇他就是不听话。”
折方宇在心里快速地琢磨着善堂叔为什么要给自己这尊佛像,道理在哪里,就说:“叔,你说的道理也是,只是这尊佛这么贵重,我可拿不起啊。”
善堂听到这里,就乐呵呵地笑了,说:“东西既然拿出来给你们看,就没有打算向你要钱。”
折方宇说:“叔,你不要钱,我更不敢拿。”
善堂说:“好,那你听我的实话吧。东西不向你要钱。你给钱我反倒不给你了,只是有个不请之请,你如果当上了县长的话,平时多想着咱村里,给村里闹点实惠,让叔也有个面子。”
“这个没说的。从村子出去的人没有一个不想着村子发展呢。方宇常念叨着想给村子办点事哩。”薛平平说。
折方宇白了薛平平一眼。
善堂说:“这是公家事,没个深浅。你有这个意思就行了。叔还是另一个意思,这江涛嘛,是念过中专的,这几年一直没个工作,他是我家女婿,可也是你的弟弟,你当县长了,能常想着他就行了,我这撮麻也算挽起了。”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折方宇想。
折方宇不吭声,薛平平着急地说:“这个当然啊。江涛和方宇也算是兄弟哩,我们哪会忘掉他啊。”
折方宇白了一眼薛平平,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自从成为副县级候选人一来,许多人成天都出主意,其实说来说去,不外乎就是送礼。他呢,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从乡镇党委文书到现在的乡镇书记一气干了二十七年,从没有送过什么礼,有也无非逢年过节拿点烟酒之类看看领导。他耳闻目睹了许多人送礼,但他从没想过,说到底,在仕途上他一直看得很淡,给官就当,不给就不当,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现在赶驴上坡,已走到半山腰上了,没有退路。想空手套个副县长,恐怕只是天方夜谭,他自然明白这一点。
那么,摆在自己面前的是到底拿不拿这尊佛呢?
平平看折方宇迟疑,就说:“你还犹豫什么呀,大家都操心着,都盼着你当官哩,光宗耀祖哩。”
折方宇淡淡地笑了,说:“这当官有时候就是天意,自己左右不了。”
平平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总要做一些功吧,我听说这一次教育局长与县委办主任都花了不少了。”
善堂说:“县里的事我不知道,但就一个村上的选举来说都不那么干净的。我今天还和你们司机聊了几句,听说这两天市委组织部就要来人了,正是节骨眼上。我的意思是你把这东西拿上,明天抽空直接送给书记,说不定后天就有消息了。”
折方宇的头脑里在激烈地斗争着,心想着如果拿了,县委书记肯定会稀罕,当然能给自己加分,但这一头就会欠善堂许多,拿什么来弥补呢?给江涛安工作,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一时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就说:“叔,那先把这尊佛放在你这儿吧。等我考虑考虑再说。”
“那也行,那也行。”善堂乐呵呵地说着,然后开始收拾佛像。
在善堂家再待了一阵,折方宇就和薛平平告辞回家。天黑乎乎的,走在路上,方宇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平平说:“你叹什么,这么多人都帮你哩,你咋就扶不上墙了?”折方宇说:“平平,你看得太近了,每个人付出其实就是想得到哩,老宋他是想包工程,善堂想安排三三。世事都不简单。”
平平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吧。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这个官拿到手,你不拿人家就拿了。到时咱后悔都来不及了。所有的事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硬叫撂了,莫叫误了。”
回到家,喝酒的人散尽了,桌碗筷都收拾了。今晚的另一任务就是守灵。在父亲的遗体前供着的香桌上点燃一枝蜡烛,长夜不灭,所有的孝子今晚都得跪在父亲的遗体前。
折方宇、折方中、江涛兄弟三个都去守灵了,平平就和妈、梅芳、梅芳的女儿四人睡在这边的炕上。薛平平放心不下方宇,一会起来小解,她在门口拉了灯,却没到厕所去,在院子的侧面小解了一下,又瞅见偏房灯火通明,就悄悄来到了窗口。窗帘有一处没遮严,露出一小缝儿,平平看见:房间地上铺了一层干草,方宇跪在正中,直打瞌睡,方中仰头靠着墙,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江涛头一点一点的。就在这时,忽地起了一股风,平平猛地打了一下寒颤,心里一吃惊,连忙跑回屋去了。
兄弟三个一起守灵,江涛说:“哥,你是不是要当县长了?”方宇说:“是有这么个口,但还说不定哩,事情复杂。”江涛说:“大家都说得送礼的,说闹个县长得上百万哩。”折方宇不想和江涛说这些事,就说:“江涛,你今年收入还好吧?”江涛说:“好什么哩,苹果都还没起来,哪比得上方中,他今年收入十万多哩。”方中说:“你是怕下苦,净在空中飘哩。我天天下苦的时候你咋没瞅见哩。”江涛说:“实话给你说吧,我就不想在村里待,我总想着,城市的生活那么好,怎么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哩?我又不比人笨。”方宇说:“城市再好也是人家的,要向方中学习哩,一年苹果下来收入那么多钱,比干部都高哩。”江涛嬉皮笑脸地说:“可哪里会有干部轻松呀?”说着,他把头扭向方宇,“我该还有你这个当官的哥哩。”方宇说:“慢说当不了县长,即使当了县长,也不能一手遮天啊,有那么多人瞅着哩。”江涛“呸”吐了一口痰说:“当个县长,连个亲戚都安排不了,那当这官还有啥意思。”
折方宇听到他这么说,觉得一时给他解释不清,就不再说话了。
4
尽管折方宇不准备“大过”,也没打算让更多的人知道,但是到了第二天还是显露出了要过大事的端倪。早上七点钟,锅上帮忙的人就来了,在院子里开始放水劈柴做饭。九点钟了,人员开始走出走进,各忙各的。十点钟等一大摊人吃了饭,折方宇的手机就开始不断响起。打来的电话都问丧事什么时间过,都在理直气壮地责怪折方宇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给大家说。这中间有同事、同学,也有亲戚、朋友,还有仅见过一两面的人,折方宇“对不起”这三个字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薛平平任务之一是陪折方宇一块接客。客人来了就陪烧纸、问候。早晨吃过饭还没来客,她就四处乱窜,院子里有几个人在挖地锅,她看着稀罕,就问长问短,等到把地锅原理闹清楚了,这时兴堂开着三轮进来了,三轮上拉着一叠帆布,看客的几个人就下了帆布开始在院子里拿锨拿镢栽杆搭帐棚。薛平平瞅善堂闲着,就过来递给善堂一个泡泡糖。善堂接了,放在嘴里说:“这几年农村人也常吃这个哩。”
薛平平想起昨晚守灵的事,就问:“善堂叔,你说,孝子为甚要守灵哩?”善堂说:“是报恩哩,父母养你三年,你要守灵三天。”
“那为啥要跪在干草上呢?”
“吭吭。”这话问得善堂回答不出了,敷衍着说:“老辈子流传下的呗。”
薛平平说:“我估摸着是不是也是报恩,这娃娃生下来,俗话过去叫‘落草’,可能由于条件差,母亲生娃娃只能生在干草上。所以父母走的时候,娃娃也要跪在干草上给父母报恩哩。”
“薛老师不亏是老师,想的就是多,叫你这一说,那就对了。行礼时礼生还呐喊‘起草出门’哩,孝子还要长时间在干草上跪哩。”
正说着话,又一辆三轮进来了,机子上却拉些桌子锅碗筷子什么的。开三轮的小伙子叫玉堂,他问善堂往那儿下。善堂正在吃泡泡糖,想说话,这时嘴里的糖与假牙却粘在一块儿,干动着嘴,口里打不过回转说不出话。他想伸手到嘴里掏,又当着平平的面不好意思,只得扭转身将一只手指头伸进嘴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只带铁丝钩的假牙来。他将糖与假牙分离了,将糖又重新塞进嘴里,不好意思地对平平说:“这糖还粘哩。”
“白事客,来到黑。”是这里的乡俗,但仅指亲戚,他们来了,今晚不走,住下来,明天再走。因朋客来了今天要赶着回去,所以,中午十二点以后,就有朋客陆续来了。
先来的是七里乡的乡长、书记。七里乡政府离这里十里路,他们穿着一新,扎着领带,拿来了花圈与黑纱。然后对折方宇说,乡上有招待所,虽说承包给私人了,但每年仍有接待任务,来了朋友尽可以安妥在那儿,吃喝都没问题的。折方宇一一应承了。接着,来了折方宇的同学,大约有十多个,还有一些打麻将或者喝酒认得的人,来的人都拿着花圈与黑纱,有的拿太空被,黑纱折叠着一个个挂在院里的铁丝上,花圈摆在了门口,太空被登记后一个个叠放在院子的桌子上。
紧接着,来了一辆大客车和两辆桑塔纳,却是折书记所在的双良乡的全体干部过来了,共二十一个人。由乡长直接带队,副职应到尽到。折方宇见他们来了,就说:“不是说好不来的吗?”黄乡长说:“大家非要来不可,都要表示一下心意,没办法,这可不是乡上统一安排的啊。”那些小伙子一进到院子,院子一下就拥挤了。折书记给每人发了一根烟,心想来了就来了吧,心里反感到舒畅了许多。他对黄乡长说:“这里没什么要帮忙的,都有村里人哩。待一会就让他们回吧。”黄乡长斩钉截铁地说:“我可说不转他们,没有一个今天打算回。”折书记说:“那乡上工作呢?”乡长说:“安排了个文书小吴盯着,也就这一半天时间。”折书记见大家主意已定,再要大家回去恐拂了大家好意,就说:“那也行。今天来客哩,明天才埋。小宇,你把大家领到七里乡招待所去,吃喝住全管,让明天再过来。”
这话说是说了,但乡上的干部一时半刻谁都不愿意走。
善堂到底不亏是当支书的,他心想着这些人不愿意走,是想帮忙哩,给他们安排个什么下苦的差事才好。想了半天,就说:“咱们人多了也有人多的好处,一部分人给咱在院子里帮忙搭帐子。另一部分人拿张锨把村东头的开阔地带铲一铲,一会要来的车多,修上一个临时停车场。——司机就不要离开了,待在车上,说不定一会要买这买那的,或者来回送人什么的。”
大家应了一声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一时间人就都有了事干。折方宇就觉得这善堂也真是想得周到,铲个临时停车场,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善堂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实现,一会儿停车场就修好了,并且马上就见效。一辆一辆的车都来了,人也是来了一茬又一茬,善堂把自家屋子腾出来,所有来的人在折方中家发个孝帽磕头作揖后,就派人领到善堂家,那儿有烟、有茶,还有一副麻将、两副扑克。
在义川县,因为折方宇在这里念完初中以后上了师范,所以同学不很多。初中的同学早就不往来了,只和师范的同学有往来,大约也就十几个。但他在强龙县就不一样了,他先是在那里当教师,后来转行到乡政府当文书,当副乡长,当县委办副主任,后来当乡上副书记、乡长、书记,干了这二三十年,县里的干部差不多都认完了,又因为平常为人和蔼,所以到这个节骨眼上,各路人马就都来了。
教育上的、林业上的、城建上的、城管上的,县委的、政府的,水利上的、公检法的,文化上、宣传上的,这些单位的人常到乡里下乡,折方宇不止一次地接待过他们。县里副县级领导来了四五个,部局级来了三十多个,其他的人也有一些,都送来了花圈与黑纱,车挨个儿停在停车场。黑纱一块接着一块,院子里的铁丝上挂不下了,都折了起来,一块一块压着。花圈也从门口长长排了两行。本来打算明天收礼的,但今天要上礼的人不在少数,善堂索性就打发人搬了张桌子,今天就开始收礼。有二百、三百的,也有五百的,甚至还有一千的不等。
所有来的朋客,几乎都会神神秘秘地问起折方宇升副县长这档子事,折方宇实在说不出个好赖来,只好打哈哈说道:“毛泽东说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来了这么多人,是折方宇的熟人,自然也是薛平平的熟人,她就陪人一起烧过纸,一起说着话。梅芳给了个管钱的差事,自是风光了许多,一会要出要进,要这要那,忙前忙后的。灵前就只剩了三三一人。时间长了,三三也哭不出声了,碰到来烧纸的人,她只是干跪着,绷着张脸,将头低着。不过,好在没有人计较这些。
看到上礼的人多,有五百一千的,薛平平怕影响不好,就私下对折方宇说:“这样不好吧。”方宇苦笑着说:“有什么办法,不收恐拂了好意啊。”善堂在一旁听到了,说:“咱们乡的李乡长嫁女子待客100多桌哩,整整待了两天客,钱收了十多万的,你这才有几个,还担心。”
薛平平私下嘟囔道:“这不正在节骨眼上么。”
折方宇说:“你不要管了,心放在正处就没事。”
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登记,发孝帽,磕头烧香,寒暄。来的来,走的走。车跟走马灯儿似的。村里人都没见过这么多车,男男女女都出来了,有的站在畔上,有的就站在大门旁看热闹,个个都觉得跟赶庙会差不多。
到了下午四点以后,朋客就来得差不多了。再来的就只有亲戚了,姑姑舅舅、姨姨什么的。这可就轮到三三了,她在灵堂前也跪不住了,她嫌白衣服拖在地上走着麻烦,索性就将衣服下摆往起一挽,满面春风地接待人去了。
到了下午五点多,各色人等就都到齐了,吃的是机器压的面,肉哨子。女的上了桌子,等人端着饭吃,男的自个儿拿着碗抄一碗蹲着吃。吹手也来了,却是江涛与三三自个出钱订的。这些人在墙角点燃了一个柴疙瘩,青烟直冒,呜里哇拉开始吹,气氛就愈加浓了。
吃完饭开始“迎纸”,是将那些花圈先用三轮移放到村口,然后一大摊人走过去,再将花圈搭回门口。吹手打头,吹吹打打,朋客帮忙打花圈,孝子披麻戴孝大放哭声走在后边,亲戚跟在最后。
迎纸回来,朋客也就散了,告辞回家,院子里只留了亲戚。
又过了一会时间,炮响三声,开始“迎礼”。这迎礼,却是极有讲究的。一共要迎三次,第一次一干人走到村口,第二次走到村中心的一个池塘畔上,第三次就只走到折方宇家的巷口。三次迎礼孝子都跟着,女眷都不跟,每次跪在门口迎接。诸位来参加葬礼的人被分为三茬,第一茬是娘家委家老委家,掂香拜识干亲家。第二茬是女婿侄女女婿,第三茬是外甥小外甥。三茬就将所有的亲戚都包含在内了。每次迎礼时,前面有人打着铭镜,后来两个壮汉抬着香桌。临走前,善堂给每位祭客发一炷香挨个拿着,孝子跟在后边大放哭声,到了目的地摆下铭镜、香桌,祭客将燃着的香插在米中,然后开始四叩八拜。完了在乐队引领下一干人回来。回到门口,妇女大放哭声迎接,一干人等将东西放好,又四叩八拜。薛平平混在妇女群里,看见众多的人每次往下跪时,作一个小揖,下去磕一个头,起身做一个大揖,再作揖再磕头,一共四次。众多的人动作齐整,规范划一,像是特殊训练过似的,觉得特别壮观,一时就看呆了。
迎礼完了催文、看礼生等,不在话下。
等到天黑透以后,就开始“入殓”。
3千瓦的电灯泡将院子照得通明。村里帮忙的人在棺材底部放些柏枝之类象征长青的东西,然后把棺板抬进去,搁在凳子上,亲人们把所有铺的一件一件都垫好了,然后与本家侄儿及一些姑夫舅夫,把遗体抬放到棺材里边。折方宇看到父亲瘦小的身子被抬放到棺材里,一时想到了自己的求学路,想到了父亲的艰难,父亲的严厉,想到这么好的老人自己将永远见不到了,百般感慨涌上头来,悲怆就像波浪哗哗地一波又一波冲上心头,一时大放悲声。
哭是有传染性的,屋里哭成一片,跪在门外的女人个个泪流满面。
入殓完,是“下话”。早有帮忙人将桌子一溜儿摆好了,招呼娘家所有舅舅妗子侄儿等一摆溜儿全坐在上边,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上面摆了些酒菜,仪式一开始,孝子就全出来跪在当院。折方宇当头,方中二,江涛三,余下的还有一些侄儿等等,一个一个挨着去给娘家人敬酒。
善堂是主事人,也是这个场面的圆场人。他等大家酒敬完了,站在院子里朗声说道:“俗话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折家老人年岁已高,得养天年,昨天去世,亲朋好友前来祭奠。大家不要哭了,也不要再伤心了。在这世上,行了这么个规矩,白事中由娘家人说了算,现在娘家人就在席上坐着,请他们都说说,对哪个娃娃有什么或者哪个媳妇有什么看法都可以随便说说。”
薛平平混在众人群中,听人说这个仪式叫“下话”,但不知谁给谁下,也不明白这娘家大小人等为什么要一摆溜坐在桌子上边,孝子却必须跪在他们面前。这阵听得善堂一番话,再联想到亮亮的“吊”,才有几分明白。原来,这下话其实就是孝子给娘家人“下话”哩。
桌子上的娘家人先是一个个推辞着,但最后大家推举了一个人来说话。是折方宇的二舅。二舅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是人总要殁的,此乃天经地义。老姐夫这几年年龄大了病害得多,就像机器老化了,殁说难听话也在情理之中。方宇和方中两个娃娃也孝顺,每年都领着到各地去看病,我这老姐夫可谓是年轻的时候受过苦,但到老了也享了娃娃的福。只是在这次病重期间,家人没捎话,让我们亲戚来看看,到我们知道的时候人已殁了,这是一种遗憾。”
薛平平身旁跪着的梅芳听到这话,就悄声说:“前几天给你们捎话哩,你们都不来。这阵还好意思说。”
二舅舅接着说:“至于这几个娃么,都孝顺着哩。方宇在外边,公家门上的事多,由事不由人,但有个三灾六病的,都是他拿大主意,领到县里市上的医院给看,挺不容易。方中两口在家里,跟老人一个锅里搅稀稠,米面柴油,上上下下,问寒问暖,从不间断。方中的婆姨梅芳也是挺厚道的一个婆姨,不计较,与老人生活这么多年,也从没听说过吵嘴什么哩。娃娃都好着哩。没什么说的。”
善堂听了这话,就说:“大家再有什么就都说说,多说上几句么。”这时,折方宇大舅就说话了:“我再补充一点,江涛大家都知道,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三天两头就和三三一块来看他干大哩。他老人过世的早,他就把这里当成了家。问寒问暖,问疾问苦,都好着哩。”
听到这里,薛平平才知道这下话的意思就是要娘家人对每个儿子、儿媳的孝顺程度进行一番评点。话里虽没提到她,好在她不计较这些,觉得能够表扬方宇就足够了。这时就又想到,如果儿媳对父母真不孝的话,娘家人不知在这里会不会说呢。就这样乱想着,只见下话已进入尾声,几个娘家人离席挨个到棺材边看了一圈。出来说:“衣服少了,再给加上一件,有准备的没有?”
方中说:“有哩。”
善堂说:“有,就快拿去。”
方中扭回头叫婆姨:“你去快把咱准备的布拿来。”
方中的婆姨不知哪里就生了气,心里边不痛快。嘟囔了一句:“快快,赶着要死人呀。”说着,扭身走了。
平平不明就理,就悄声问三三,三三说:“方中刚才悄悄往棺材里放了50块钱,让梅芳看见了,她生气哩。”
平平一时见大家都歇着,就问三三:“你说,这为甚要给娘家下话哩?”
三三说:“那还不简单啊,亲戚只有两波,一波是本家子,一波是娘家的,本家子过事,不给娘家说给谁说?”
薛平平一时豁然开朗,觉得也真是这么个理,本家人成天生活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的,经济利益也相关,说话就难保公平。娘家人相对来说,没有利害冲突,可能在这种场合说话更具有一种权威性、一种公正性吧。
接着她又问:“那要是儿子和媳妇都不孝顺呢,娘家会不会说?”
三三说:“当然会说啊。这号事多哩,娘家人不满意侄儿,就借这个机会收拾侄儿、侄儿媳妇,不给他们好脸色,让他们没脸见众人。”
“哦?”薛平平还是实在想不来,只得疑虑地摇了摇头。
下完话,看看表已十一点了。薛平平依然跪在地上起不来。长时间跪着,衣裙弄脏了,膝盖已十分生疼。三三看到了就拿来两块塑料纸给了她说:“你缠在腿上,这样就弄不脏了。”
今夜的高潮终于来了,“行礼。”
唢呐声起,有人呐喊着“接礼生——”,却见四个穿长袍马褂、戴礼帽的人进了大门。这时院内诸祭客已按先前迎礼模样分成了三波人,四个礼生一起向里走,遇见第一波人,相互打恭作揖,第一波人随即散开,第二波人就又上来打恭作揖,再紧接着是第三波,这么多的人打恭作揖,竟然走的走,闪的闪,行云流水般,不经排练,一气呵成。薛平平不禁感到十分惊奇。
四个礼生在帐下的席上分两边站了,一个喊“启门”,门就打开了,另一个喊“孝子起草出门”,穿着孝服的孝子就挨个从放有遗体的门里一个个猫下身子走出。“依灵柩前跪——”,折方宇带头,几个儿子、侄儿、孙子、侄孙个个就挨着跪下。
平平人在后边听不清礼生在喊什么,只能干着急。忽然,礼生不知喊了句什么,这时全部孝子就起身退出位置来,从席位的两个对角却上来一个穿紫色的一个穿蓝色袍子的两个少年,他俩上来站在席的两头,交叉相对,用三个指头端着一张盘子,乐器响起,两人交叉走道,一个往上走,一个往下走,互相交叉换位,但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总是相向而对。在礼生的一遍遍喊声中,把所嘱的香、筷子、酒杯、肉片、丸子、馍馍一个一个端到棺材前。这两个少年衣服艳丽,皮肤白皙,脸上充满了稚气。又加之乐队哀乐声起,一下子给葬礼增加了隆重的仪式。大家都凝神闭气,葬礼一时十分肃穆。
平平一直都在努力地抻直脖子,想听清楚四个礼生嘴里在喊什么,但他们每个人把话的尾音拉得好长,又夹杂着本地方言,音有些含混,听不清楚。但大致从两个少年端的盘中平平明白了一些事理,就是在仪式中,生者把自认为最好吃的最好喝的东西全部给亡者端上去,摆在灵前,伺候他吃喝。再在他吃与喝的同时,读一道“文”,文是四六句子,读起来朗朗上口,是歌颂亡者的功德和抒发生者对他们的怀念之情的。
行礼要行三次,孝子、侄儿、孙子、侄孙分三个层次进行,而每进行一个回合,到最后礼生就会呐喊:诸祭客各复就位,鞠躬致哀。于是孝子就退出席来将中间空地让开,然后娘家打头所有祭祀的人就开始四叩八拜。
平平听不清礼生所喊的话,就问身边的一个婆姨,身边的婆姨就说:“你问后边那一个吧。她男人就是左边戴草帽那个。”平平扭过头,就问她。那个婆姨说:“谁知道呐喊些什么,都是老辈子留下来的。”“那你男人喊什么他也不知道?”那婆姨说:“四个礼生中有一人是哑巴,不吭声的,就是他。”
薛平平脑子里正乱想,一道程序完了,只听礼生呐喊了一声“有食”(音),孝子就个个起立开始移动,一个个找准位子,有间距地重新跪下来。由于孝子个个将距离拉大,后边围着的这一群人就被挤到了墙角,平平也跟着往后退,一不小心,一脚踏进了一堆灰里,鞋里烧烘烘的,一时就着了急,弯下身子就脱鞋,将灰倒掉了,再顾不得细看,忙回家看,只见袜子被烧了许多小窟窿眼。
外边的唢呐声起,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在炕上坐着。这阵行的仪式是俗话说的“掏剪子关”,由几个乐队人员吹打着在孝子群里绕来绕去,绕8字。那唢呐声吹得高亢苍凉,如凄如诉,一时令人备感悲伤。
母亲一人孤单坐着,见平平进来了,就说:“外边人多哩,你不要出去了。”
薛平平想陪母亲说话,但院外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使她的心里很凄凉,一时也不知该给孤单的母亲说些什么。
母亲发话,示意平平再坐近些,然后问她:“你夜个让我往柜子里放的是什么?”
平平怕母亲知道是钱,心里有负担,就说:“没什么,你不要担心。”
“是不是钱啊?”母亲问。
平平不吭声了。
“哪来那么多钱?”母亲固执地问。
到了这份上,平平见瞒不过她了,就说:“妈,你放心,是朋友的,是一个人暂时让我们存起来的。”
“他把钱存在咱家干什么呀?”母亲疑问道。
“妈,真是朋友的,明天回去就要还他的。”平平说。
“哦。”母亲狐疑的目光在薛平平脸上转着圈儿。
行完礼,又开始坐席吃饭,两轮席坐下来,已到凌晨一点多了。人人都累得够呛,唢呐声息了,帮忙的人把锅碗都攒到明天早晨洗,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善堂安排方中提了些酒菜看娘家人去了,江涛看同学去了,有两个侄儿看礼生什么的。
折方宇沉着脸走进屋。自从父亲入殓到现在,他心头一直悲哀。恍恍惚惚觉得这一切如在梦中,他怎么也不能想像父亲要从自己身边永远离去了。
“今晚不要守灵了,不要让死人折腾活人。”当妈的看到儿子恍惚的模样有几分心疼。“人都走了,你们都上炕来吧。”
折方宇懒懒地躺在床上,薛平平坐在炕沿,与母亲说着话。就在这时,门忽儿开了,却是三三进来了,她怀中抱着一个什么,一进门,就把怀中抱的那个东西,放到了柜子上。依然用红绸子包着,但从外边的轮廓看,折方宇与平平都认得就是昨晚说的那尊佛像。
折方宇条件反射似的坐起了身。
“哥,我爸让我把这个东西拿过来了。”三三说。
折方宇说:“不是说先在你家放着吗?”
“我爸说,怕你明天走得急,把这大事给忘了。”
“是什么?”母亲一下子坐起了身。
“哥,你收好,我走了。”三三给折方宇挤了一下眼睛,然后转身腰肢一扭一扭出了门。
平平起身撩起绸子看了一下,随即盖住了。
“是什么?”母亲问。
没有人回答。
母亲就下了炕来,自已掀开看了半天,然后说:“宇宇,这不是狗头山上的佛吗?”
“妈,你怎么认得的?”平平与折方宇听了这话,都吃了一惊。
“这尊佛我认得的,我当初在狗头山上见过。”母亲肯定地说,“是放在中间那个庙里。”
“哦,你认得?”折方宇不再有睡意。
“当初你爸就在狗头山下的那个公社里做饭,每到清明节我们常上狗头山,见过这尊佛。后来“文革”了,庙被砸了,佛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可怎么现在三三却拿到了我们家?”母亲狐疑地望着折方宇。
折方宇说:“妈,你就别问了。”
这时院外有了脚步声,平平说:“妈,先收拾起来吧,人来了不好看。”
当妈的狐疑地盯着二人,然后从身上掏出柜子上的钥匙,给了平平,平平将佛像连同红绸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柜子里。
“妈,你先睡吧,有些事一下子给你说不清。”折方宇说。
三人和衣躺在炕上。母亲睡最前炕,中间是薛平平,最后边的是折方宇。但此刻虽说夜已深,可三人都毫无睡意。
折方宇觉得脑子中有许多事,理不出个头绪。当妈的思考着儿子拿回来这么多钱,又有人送来这么一尊佛像,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薛平平呢,刚才三三那一笑没逃过她的眼神,俩人该不会有什么秘密吧。
待了一阵,还是薛平平忍不住了,说:“妈,这三三男人江涛怎么认到咱家的?我只知道有这回事,但不知道具体原因。”
当妈的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叫了一声折方宇,折方宇哼了一句,妈就说:“宇宇,你可不敢给我撞下乱子了。爸和你妈其实就是盼着你们平平安安就行。至于官不官的,都无所谓。要不,今天公安哩,明天法院哩,咱家可折腾不起。”
方宇说:“妈,你只管放心。我解下哩。”
“至于江涛么,唉,”当妈的长长叹了一口气,“方宇,我从没对你说起认江涛这回事,你们只知道江涛爷原来和你爷在一起工作哩,江涛爷殁得早,你爸见娃娃可怜才认在咱的名下。可你们不知道其中的根本原因。”
“什么?”
“这也就是你爸去世了,我才对你们说,如果你爸还在,这个事就烂在肚子里了。”当妈的说着,就讲述了当年发生的一件事。
“当年,你爸跟江涛爸马天堂都是农村的,年轻时一同被抽调到农建团里做饭,后来农建团解散了,两人就到了七里村公社,在公社灶上做饭,灶上的管理员叫张天玉。马天堂生得牛高马大,年轻气盛,由于一些小事和张天玉常吵来吵去,两人积了一些矛盾。但他人挺勤快,也很习人见。有一天晚上,张天玉叫你爸一起喝酒,俩人喝得多了,出来在院子里撒尿,就瞅见公社的灶房门口有一个人影跑过去了,当下黑乎乎的,两人也喝多了酒,就都没在意。但第二天,灶房门窗好好的,灶上却丢了十多斤粮票。在那个年代,偷几斤粮票是要判刑的。当下这事就成了大事,公安上门调查。食堂门窗好着哩,就只能从拿钥匙的人身上开始查,你爸与马天堂、张天玉三人就成了重点。结果张天玉就反映那天晚上他和你爸一起瞅见一个人影从灶房门口跑过去了,这个人影他认定就是马天堂。公安上问马天堂,马天堂不承认。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你爸身上,问他晚上出去看见的那个人是不是马天堂。你爸本来没认准人,但一想这事弄不好最后自己还得受连累,所以就昧了良心,证明说看到的那人确实就是马天堂。
“因为有两个人的证明,马天堂就被当作了重点怀疑对象,被控制起来了。可就在第二天晚上,马天堂趁监管他的人不备,跳到了公社院内的井里。
“唉,人这一辈子,就说不来,都是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哩,几斤粮票就逼死了一条人命,现在想来这都叫什么事啊。就这样,马天堂这样一个好小伙子,一瞬间就没了。等人把他从井里捞出来,他的脸肿得和个脸盆似的。浑身湿淋淋的,衣服都紧绷在身上。他妈抱着他哭啊哭,哭了一两天,那个情形真叫惨啊。”母亲说着忍不住开始抹眼泪。
“那后来呢?”薛平平问。
“后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专案组最后做了个决定,说他自绝于人民,至于那个粮票真正是谁偷的,谁也不知道,到如今还是个谜。”
“哦。”折方宇说。
“你说人这命,值钱的话,值个天和地,不值钱的话,就值几斤粮票。”母亲感慨地说。
“江涛那时还在月里,你爸看着他们母子可怜,就把他认到了咱家名下。平时逗他玩,一直关心着他。江涛妈起初对你爸有怨言,可后来经不住你爸的热心,时间长了,她感觉到人也去世了,再一个在心理上他也接受了马天堂拿粮票这个事实,后来两家就往来如常了。——其实,我知道的,你爸背了一辈子良心债,他一天没有安宁过。他跟我说过多次,因为那一夜,他根本没认清人,他是昧着良心说的话。”
“哦。”薛平平说。
“唉,怪不得我爸一辈子生活的都那么不开心呢。”折方宇说。
“现在你爸去世了,我才敢说这些话,我再不说,也没日子说了。”母亲说。
“他这个人,越到老年就越不开心,有时半夜了就说胡话,或者是半夜就惊醒来,老念叨着马天堂。别的人只当他把江涛认成义子是关照他哩,都当他是重情重义呢,那里会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苦。”母亲沉痛地说。
“那张天玉呢?”薛平平问。
“张天玉有一天捡了一颗手榴弹,他顺便从一个墙里扔了进去,结果把院子里的两个人给炸死了。后来他被抓进了监狱,死在狱中了。”母亲说。
“哦。”折方宇应了一声。这件事,折方宇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父亲一直很少说话,总是忧愁着脸,似乎是满腹心事,那里会想道父亲心里竟然埋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昧良心的事做不得,良心债欠不得啊。”母亲感叹地说,“宇宇,你当干部,每次回来都匆忙,和你爸说不了几句话,可你爸还是不稀罕你当官,有多少农民不都是普普通通一辈子啊,人要活得问心无愧才行。”当妈的别有所指地说。
薛平平忽然想到了那天宋江江拿走的那一幅字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当时个人感觉就奇怪,总觉得这幅字是特有所指的,这时就问:“妈,你那天说我爸给方宇写了一幅字,是不是老宋拿的那一幅?”
“我也不知道。你爸殁的时候,手老颤个不停,他写了一幅,要我交给宇宇,可后来又弄混了,我又不识字。”当妈的说。
“昧良心的事做不得,良心债欠不得”,眼前浮现着装有父亲遗体的棺材,折方宇感到了母亲这句话的分量,他眼前似乎又一次浮现出父亲那一张忧郁的脸来,看到了父亲用他颤抖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写“君子如玉”几个字。“君子如玉”,这可能就是父亲对他最大的期望。在这些几近于庄稼人的心眼里,对官与利看得淡,更主要的是看人品,看做人的良心。而父亲正是在背负了一辈子的良心债之后,给他留下了“君子如玉”四个字。
在这个深夜,母亲简单的话像一根棍子似的当头一棒敲醒了折方宇,使他的心里亮起了一道微光,他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一桩桩事来,心里就有了计较。宋江江送钱,善堂送佛,今天那么多人和他套近乎,自己还未升官,但已有人正一针一线开始织一张巨大的网了。等到有一天真正上了位,自己还能挣得脱这张网么?还会有母亲希望的正直与清白吗?还可能不背人情债与良心债吗?还能如父亲所期望的那样“君子如玉”吗?
“平平,平平。”折方宇推薛平平,但平平早已睡得王朝马汉了。
5
折方宇晚上只打了一个盹,但就在这个盹里,他还是再一次梦到了父亲。父亲站在窗外,就那么忧郁地站着,一声不吭。在梦里,他就想到父亲已去世了,怎么还站在窗外?他甚至问父亲,但父亲一声不吭。
到折方宇起来的时候,院子里帮忙的人就已经陆陆续续来了,有放水的点火的,还有洗锅洗碗的,锅碗瓢盆丁丁当当直响。
折方宇起了床,就有许多人打电话,又来了不少人,有本县的,还有强龙县的,不一而足。
吃过早饭,开始“打材盖”。棺材封住,抬放在院子里,村里帮忙的小伙子就开始围绕棺材缠绳绕绳,准备抬棺。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都哭,有高音的,也有低音的。众多人来劝,其他几人停下来了,只有梅芳一时哽咽不止。
阴阳来了,在屋里念念有词地转了几圈,把一碗清水喷洒在屋里,把一只公鸡打得直叫唤。
少顷,院子里炮放三声,善堂一声吆喝,前面吹手带路,吹吹打打,花圈与纸货跟在后边,孝子从小到大排列着将白孝布搭在肩头,八名小伙子抬起棺材往外走去。棺材后跟着儿媳孙媳以及众多的亲戚及大批的朋客。
折方宇年龄最大,挨棺板最近,他操心着抬棺材的人苦重,就传话让走在前边的小明、小婷这些孩子走快点儿。
炮声连连,哭声不断。
薛平平哭不出来,只是沉着脸。梅芳拉长声音哭,三三啜泣着哭,人人经得这两天,脸上都泪痕斑斑。
到了村口,送葬队伍就停了下来,要在此召开追悼会。早有人在此打了一幅横幅“折文治同志永垂不朽”,棺材停下来放在凳子上,大头面路,小头面向众人。棺材前设了香火,孝子贤孙挨个跪下来。追悼会由村委会举办,善堂当然是主持人,第一项是鸣炮奏乐,第二项是默哀三分钟,第三项是宣读敬献花圈与挽联的单位及个人,第四项是悼词,由七里乡乡长张社亭致了悼词,紧接着就是行礼。薛平平正纳闷折方宇写的祭文词怎么不见念哩,是不是安排的给忘了。这时却见昨天的那四个礼生早在一旁等候,紧接着和昨天一样,又是三波人迎接。四个礼生站在棺板前开始吆喝,一项一项吃的东西通过最先跪在棺材边的折方宇的手中轮着供到灵柩前。诸祭客也开始四叩八拜。到这些仪式完了,才轮到折方宇读祭文。这时整个场面都静了下来,善堂将一个无线话筒递给折方宇,折方宇经得这两天的一些事情,对父亲理解愈加深了。此时悲从心起,就带着哽咽的声音将父亲一生所受的苦难,父亲正直的人生,以及父亲对自己家庭及孩子所寄托的厚望一古脑儿都念了出来。
折方宇念完,听众无不为这种父子情深而感动,有几个妇女竟自哭了起来。
祭文读完,又是吹手掏“剪子关”,折腾到十一点钟,仪式结束,一干人等起身向墓地奔去。只是这次和先前不同了,孝子不再拉号杖,孝布挽了起来。花圈也不再打了,全都拾掇在一个三轮上。八个壮汉抬着棺材,飞速向墓地奔去。
埋坟的地是方中的一块苹果地,中间挖了两棵,挑成一个坟坑来。一干人等将棺材放在旁,都歇着。阴阳拿个引魂杆先下到坟坑中去了,大家听他的吩咐,把一些锅碗瓢盆及面鸡面狗递与他,他一一放进墓中。看看时间到了十二点整,于是下令下葬。棺材被人们吊进了“贴”,然后沿着“贴”向前推移到墓窑中。方中跳到了墓坑,用一块大石板堵墓窑门,众多的人这时就开始铲土。铲土以双良乡政府的人和朋客为主,他们个个鼓足了劲。一会儿坟坑就填起来了。阴阳先生口中念念有词,对着南面山上的高山眺望了半天,然后在撮起的土中立了引魂杆,让大家以这个杆为中心将土撮成圆堆。
薛平平爱琢磨这些,就问善堂:“这个杆是对着什么方向呢?”善堂说:“对着对面高山顶哩,要对着端端的。”平平想了一下,就说:“两点决定一条直线,其实在那个方向看起来都是端的。”身旁有一个小伙子听见了对话,就说:“善堂叔,这你可说错了,是对山弯弯哩,不是对顶顶哩。”善堂说:“就你能,撮土去。”平平想了一下,觉得这个小伙子说得有道理,应该对的是山谷,中国传统文化中讲究的是满则溢,老人殁了,象征着老人所做的一切事便用来垫底,来打基础,让后代子孙在这个基础上一代一代再成长。这时,她就不由得想到了折方宇与他父亲的关系,没有父亲的昨天,当然也就没有折方宇的今天。就这样乱想着,转眼间眼前已经攒起了一个大土堆。善堂拿出一升五谷,一把把撒到坟顶上,孝子们则个个忙着把手中拉着的“哭丧棒”一排一排插到坟上去。这是用柳树枝做的,柳树在陕北这个地方容易成活,也象征着人丁兴旺。
墓堆圆起,又由娘家立供桌,四个礼生过来简单地行了一下礼,帮忙的、朋客在坟前一起烧了纸,个个就急着往回赶。黄乡长领的一帮人此刻也告别打算走,折方宇与薛平平挽留大家吃了饭再走。但黄乡长及大伙坚持要走。折书记就悄声给黄乡长安排说,让大家一会在义川县的县城吃顿饭,就又让薛平平拿出些钱给他,黄乡长无论如何不要,说乡里整天招待费那么大支出,支了就行。折方宇听了这话,就一本正经地说:“埋老人哩,这是孝心,可不敢乱来。”黄乡长只好将钱收了。
很快地,同事朋友都走了,只剩了一些亲戚与折家一大摊人。这时就有折家长辈建议孝子贤孙应该到其他已殁的长辈坟上去走一圈。方中看见坟前有一辆架子车没人拉,那是来时拉封墓窑的石板的,人坐三轮回去了,架子车却扔下了。方中就拉起了架子车,折方宇看见了,就说:“方中,你跟他们一块去上坟吧,我把架子车拉上。”
方中应了一声和众人一起走了。见众人走远了,坟地静了下来,折方宇就又一次一个人跪在了父亲坟前。望着这花圈插满的坟堆,嗅着这散发着清香的泥土,这时的他忽然觉得父亲似乎从未曾离开,并且离他很近,他就像小时那样围坐在父亲身旁,父亲正在给他编着蛐蛐笼或者修着木手枪。沉思良久,想起了母亲昨晚讲给他父亲的事,心头涌起百般感慨,想起了一句俗话来,每一个坟堆里都有着一大摊的故事,那么,父亲的这座坟堆里,又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呢?
电话声刺破了这一切,强龙县委办打电话,说明天早晨要进行副县级领导推荐的测评,全县正科级以上的干部都要填选票,务请折方宇无论如何今天要赶回去。
折方宇挂了电话,站起身来,拉起架子车就走。他现在的脑子对当官的这些事都没印象,只是沉浸在父亲去世的痛苦中。
架子车顺着虚地一扭一扭地拉出去,拉到地头,忽然折方宇发现一辆白色的现代车停在路上。司机小宇和一个衣冠楚楚赤红着脸的男人正站在地畔等着他。
折方宇仔细看着这个男人,觉得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小宇说:“折书记,这就是我在路上给你说的我那个做生意的战友,叫郭一江,他今早打电话说有要事找你,我告诉他你在这里,没想到他自个就从强龙县赶来了。”
“有什么事?这么急?”折方宇问。
那个叫郭一江的男人没有说话,伸出手来和折方宇握了一下。然后掏出烟来给折方宇递,一边递一边热情地说:“折书记,你不认识我,可我早就认识你了,我还听小宇说起你许多事,这心里佩服得了不得呢。今个你这事,我知道的迟了,早上才知道的,就往这赶,谁知道刚到这里,人已埋了。”折方宇说:“我没给人通知,怕折腾人。”郭一江说:“什么折腾不折腾的,朋友此时不帮忙,更待何时?”——世上有一种人,三句两句话一说,就觉得这世上都是熟人。
折方宇想不起来在哪和他见过面,心理上也不愿意和一个陌生人靠得这么近,就再问:“你有什么事吗?”
那男人四下里来回瞅瞅,说:“咱们上车说,好吗?”
“就在这里说吧。”折方宇说。
这时一旁的司机小宇就多了个心眼,说:“折书记,你俩先说,要不,我先把架子车拉回去吧。”
折方宇这时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对小宇没了好感,觉得这个孩子可真是多事,爱逞能。就阴冷着脸说:“你先回,回去检查一下车,一会就得回县里哩。”
小宇应了一声,很失落地走了。
两人站着,郭一江见折书记没上车的意思,就打开车门从车的前座抽出一个大牛皮信封递给折方宇。折方宇正要打开看,路上却有几个人从身旁走过打招呼,郭一江就说:“折书记,还是到车里边看吧。”
折方宇看他这么神秘,隐隐地感觉到了事情的重大,想了一下,就坐进了现代车的后座。郭一江也马上钻了进来,将车门关了。折方宇打开牛皮纸信封,掏出一叠东西来,却是一些照片。
折方宇翻看了几张照片,照片光线较暗,男男女女在一起喝酒,男的搂着女的,暧昧的光线,晃动的酒杯,光白的大腿,散发着一股淫荡的气息。连看了几张,都是这个样子。只是觉得照片中间一个男人面孔挺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他举着一张照片,问郭一江:“这是谁吗?”郭一江坏坏地笑了,说:“折书记啊,大家都说你政治敏感性差,只会干实事,还真是不错。你再仔细看这些男女,尤其注意搂小姐的这一个是谁啊,眼睛这么小我不相信你认不得。”“哦。”折方宇哦了一声,然后就着车内微弱的太阳光仔细一看,恍然大悟,这些照片中的主人公竟然是县委办主任吴敏峰。
“这是谁拍的啊?在那儿拍的啊?”折方宇一时大感惊奇地问。
郭一江说:“这些你就不用管了。只是我觉得这些东西你用得着,尤其在现在这个敏感期。”
“敏感期?”折方宇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我的大书记啊。”郭一江直呼哎哟,“你咋成天就知道干实事,这脑子咋全是黑咕隆咚的?照片上的这个人是县委办吴主任,他现在是你的竞争对手。其一,你只要把这些东西送给市里下来带队的组织部副部长,我敢肯定他就死定了。其二,如果你不愿意这样做,你就在网上随意注册个名字把这些东西公布一下。官员泡小姐,多敏感的话题,多时尚的话题,我敢保证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大红大紫了。他这半辈子的经营也就泡了汤了。”
“可是,这些照片是不是真的呢?再说,你为什么要给我?”折方宇问。
“呵呵,当然是真的。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再说你知道我是搞什么出身的,当年我在部队可是当侦察兵的。至于为什么要给你呢?当然是为了利益,话说白了,小宇可能告诉你了,我是个生意人,我只认钱,我是想把这些图片卖给你。”
折方宇蓦地想起了小宇说的,他战友很有钱,可是谁也不知道他整天是做什么生意的,原来他整天做的就是这些事啊。
“多少钱?”
“这个数。”郭一江伸了一个指头。
“不。”折方宇简简单单地说。
“不多的。”郭一江不以为然,“我的大书记,现在全县人都知道,你们三个人,只能升两个,你算算,如果搞掉一个,你升副县长不就水到渠成了?”郭一江说。
“我不要。”折方宇说。
“是嫌价钱高?”郭一江奇怪地问。
折方宇不吭声。
郭一江说:“价钱高还可再商量,再说现在钱不值钱了。到你当上县长以后,你就知道十几万块钱和打水漂似的。我在县里听人说,吴敏峰这次请客送礼可花了不少钱呢,你想想,同样的官,给你也是给,给他也是给,你不给我钱,我为什么要给你呢?”
折方宇等着他把话说完了,才一本正经地说:“郭一江,我不认识你,谢谢你设身处地为我考虑。但是,如果这些事发生在昨天以前,可能我还要考虑一下,但今天我是铁定不会要了。”
“昨天怎么?今天怎么?”郭一江不明白折方宇的话。
“跟你说,你可能也不相信。总而言之,我相信这世上好人多,相信天理良心,相信有正直的人在。”折方宇说着,把照片塞进牛皮纸袋,递给了他,推开了车门。
“我的个大书记呀,你咋憨成这样呢?”郭一江一时着了急,说:“现在这社会,买官卖官都成风气了,都明码标价了,你咋还能说出这种连小学生都不相信的话来。”
“照片还是就请你收好吧。”折方宇下了车,说,“我还有事,得先回去了。”
郭一江打开车门,但没有下车,只是头伸出来喊着说:“折书记,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哦,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可要想好啊。”
折方宇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会儿,郭一江发动了车,他将车掉了个头又跟了上来。就在车身经过折方宇的时候,他停下来打开车窗,手里依旧拿着那个大牛皮纸包,说:“折书记,这些东西我不要你钱了,咱们交个朋友吧,我白给你了。”
折方宇摇摇头,说:“我不要,你也不要给人说我看过。”
回到家里,门口放着两盆清水,墓地回来的人都在洗手,院子里内聚集了众多的亲戚朋友,还有村里人,都在等待着坐席吃饭。
母亲依然通红着眼坐在炕上,大约看到儿子有几分心疼,就要方宇和方中几个将白衣脱掉,说只戴个孝帽就行了。
一阵儿,院子里安了第一轮客,五桌,吹手在吹,还有一个女的在唱。
母亲说:“宇宇,你爸写的字你还要不?”
折方宇说:“不要了,我知道了。”
薛平平说:“你不要,我可要哩。”说着就又把那一堆毛笔字拿出来翻拣着挑,挑来挑去挑了一张“高山仰止”的字。
折方宇说:“妈,我一会得赶回去。市里来领导了,明天早晨要开会哩,过了这两天,我就回来看你,完了后把你接过去一起住。”
薛平平说:“你就和我们一起生活。”
母亲说:“我不去了。你们那儿我住不惯,不如这儿住着散淡。你爸已埋在这儿了,我哪儿也不去。”一提起父亲,她的话里自有了几分哽咽。一见母亲淌泪,折方宇和薛平平也禁不住直淌眼泪。
这时,折方宇的电话又不停地响起,一个个都是传播小道消息的,说下来的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和谁是亲戚,和谁是战友等等,还有就是某某正在拉选票,请客吃饭或送钱什么的。折方宇实在感觉到烦,就将手机关掉了。
折方宇和薛平平在席上给大家倒了一轮酒,感谢大家来参加父亲的葬礼。第一轮席散尽,又很快安排第二轮,折方宇与平平抢先给每人倒了一杯酒,然后回到屋里开始收拾东西。
母亲让人从锅里拾了几个热馍,给他俩装到塑料袋里,要他们在路上吃。又下地找了一个空罐头瓶来,抄了一瓶自己腌的酸菜给他俩带上。
折方宇将方中叫进来,说:“账你先收着,让梅芳算一下,我有些紧事得马上回去,明两天等我再回来,咱兄弟好算账。”
方中应了一声。
“那些东西呢?”薛平平收拾东西,就想到了柜子里的东西,就问折方宇。
折方宇说:“钱你拿上,今晚回去就还给老宋。”
“可他要是不要呢?”
“告诉他咱们过事情有钱哩,不用他的钱。想法还给他就是了。”折方宇简单地说。
薛平平把钱从柜子里拿出来装在了自己的包里。
“那还有这个呢?”薛平平用嘴努了一下柜子里那个红绸子包着的佛像。
折方宇看见出来进去的人实在太多,这阵还给善堂他们实在不方便。便想了一下,出门将三三叫了回来。他对三三说:“你昨晚拿来的这个东西,在柜子里放着哩。你一会拿回去吧,现在人多,没法给你。”
三三一听就着了急,说:“不是说好的么,怎么,你不要了?”
折方宇说:“我不想给人送礼了。”
“我看你就是不想给我办事了。”三三说着,将身子扭到了一边,独自伤心。
“三三这话说的,我们跟江涛还是兄弟,咱们还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薛平平赶忙出来打圆场。
“就是哩,还没当县长,就了不得了。当了县长估计才牛皮呢。”三三撅着嘴,满脸不高兴。
“三三,话不是这么说。东西你拿回去,你哥他还会帮你的。”平平说。
“现在哪有不收礼给人办事的啊,你找一个给我看。”三三以为折方宇不收礼,委屈得直掉眼泪。
折方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善堂进来了,折方宇就简单地对善堂谢了他的好意,又说了自己的意思。
善堂听了,先是一愣,继而乐呵呵地说:“三三,别跟你哥淘气,记得一会把东西拿回去,你哥人家有人家的考虑呢。”
“考虑个屁哩,不送礼还想当官哩,这一辈子门都没有。就当个镇长书记,闹不好还是个瞎猫碰着个死老鼠的。哼。”三三说着把脚一跺,走了。本来折方宇与平平这阵都为这事尴尬,但这阵见三三使小孩子脾气,不由得都好笑起来。
善堂说:“没事,你只管走吧,三三她就那脾气。你好好混,争取闹出个人样来。”
折方宇和薛平平开始告别众人,拿着包从家里出来。这时两排席都已坐完了,正是空当,一大堆人见他俩的架势,知道要走,就个个跟他们打招呼。
那边的唢呐手只当是要送客哩,就呜哩哇啦吹开了陕北著名的《大摆队》。
折方宇与众人告别,和平平一起出了大门。这时,小宇已将车开过来了,打开了车门,折方宇一一将东西放到了后备箱。
就在折方宇刚上车的当儿,当妈的却出来了,折方宇连忙和平平又一次下车,说:“妈,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出来了。”
妈不理他们,却给司机小宇说:“路上开慢一些啊,小伙子。”
两人重新又上车,吹手依然吹的是《大摆队》,折方宇坐上车,一脸的轻松,说:“瞧这个大摆队,调调儿真有气势。”
坐在后座的薛平平听到了,耷拉着眼说:“估计这是最后一回听这调了。”
附记:经5月26日强龙县换届民主推荐票测评,折方宇在三个候选人中,名列第三位。位于县委办主任与教育局长之后。
但仅在测评过了两日后,事情却有了戏剧性的变化。先是网上意外曝出《强龙县换届黑幕》一帖,该报料人称强龙县组织部长及其他人等私自偷改推荐票多达70余份。消息出来后,市委领导高度重视,派人进行查处。很快公布了调查结果。“经查,强龙县在换届推荐干部计票过程中,县委组织部负责人及考察组有关成员擅自更改推荐票统计结果,导致结果失实,造成严重不良影响。”并迅速对相关人员进行了处理。
经这一转折,折方宇从推荐票的最后一名,意外地成了推荐票的第一名,后被顺理成章地任命为强龙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