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镜像下东方家庭制度的土崩瓦解

2013-09-19 09:20成都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电影评介 2013年12期
关键词:小津物语家庭

□文/颜 红,成都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

小津安二郎在日本电影导演中名声不是最大的,但他对世界的影响确是最深的。早在半个多世纪之前,小津就以他敏锐的洞见观察到现代化进程中日本传统家庭制度的式微,预见到21世纪会更加普遍出现的家庭解体现象。因而他果断的将电影镜头对准了普通日本家庭的日常生活,其主题多为在现代化、工业化进程中解体的家族制度的挽歌,他用电影艺术阐释生命的普遍的终极归宿。《东京物语》是小津电影的巅峰之作,它在整个54部电影中最为人熟知。脚本一开始就明确了制作意图:“描写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其表现手法洗练朴素,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参悟这世情冷暖,忧伤之中仍然流露出一丝丝温情,令观众潸然泪下的同时,让人们思考各自的人生答案。2013年是小津诞辰110周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了大师的8部作品,其中就有《东京物语》。能在大银幕看到这部杰作是一种福气,虽然过了半个多世纪,这部电影依然触动着每个家庭、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并为不同年龄段的人们所津津乐道。

《东京物语》所讲的故事是十分平常的,家住日本尾道的平山老夫妇满怀欣喜的去东京看望自己的孩子们,没曾想他们却成了不速之客。儿子敬一开了家诊所,女儿至夏在家里开了间美容院。两个人都很忙碌,没有时间陪伴父母,于是互相推诿,两位老人备受冷落。倒是守寡的儿媳纪子在繁忙中抽出时间陪伴他们,在东京游览了一圈,让老人感到一丝慰藉。

敬一和志夏为了摆脱父母,把他们打发到了热海,两位老人终因无法忍受那里的喧闹,提前回到了东京,志夏十分不悦,以家里有聚会为由拒绝接待父母,两位老人无处安身,只好分别寻找住处。母亲离开东京的最后一夜,寄住在儿媳纪子家里,当听到婆婆感慨道:“多么盛情的款待啊,让我睡在自己死去儿子的床上”时,一阵酸楚便夺眶而出。小时候儿女是父母整个的世界,长大后儿女的世界里却没有父母。

为了不再给儿女添麻烦,老夫妇带着一份对儿女的宽容和寂寥准备返程。就在二老返回老家不久,儿女们便接到母亲病重的电报。他们急忙回乡探访病势危殆的母亲,而老母亲已陷入昏迷,无法辨认他们……葬礼之后,儿女们又匆匆忙忙地赶着回东京,只剩下老父亲一人孤独地守在屋里,两眼望着窗外的景色,想着他将要渡过的孤苦余生。

这是一段伤感的旅程,告慰一去不返的世界。小津安二郎通过他的电影镜头透视了日本一个普通家庭的“礼坏乐崩”,折射出城市化进程中日本社会传统家庭关系的土崩瓦解。勾勒出父母老无所养、老无所依的悲凉境地。

影片透过平山一家的故事,向我们描绘了在传统的价值观已然丧失的变革社会中人们对于宁静而又怀旧生活的向往。故事本身是悲凉的,然而由小津为我们娓娓道来,并无刻意的煽情,一切都在云淡风轻之中掠过,不经意间令人黯然神伤。

影片的背景为战后的日本,工业化的浪潮已席卷而来,整个社会都面临转型。年轻人纷纷进城就业。老人们在家留守田园。“现代文明”正无情的蚕食着农耕文化下的传统,日本老式的家庭结构出现了巨大的改变。昔日三代同堂的热闹景象已不复存在,年轻的一代已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对传统的伦理道德,尤其是敬养老人的观念渐渐淡薄起来。昔日的农耕田园早已成为孩子们儿时的记忆,父母的牵记对已经长大成人的他们而言,已经成为一种负累。在城市快节奏的繁忙中,生存已经成为大多数人的首选。他们或许在心中仍存有对慈父慈母的感激,但是却不愿为父母再做些什么,老人们因一时间无法适应这种变化而变得内心充满了惆怅。小津用犀利的目光,冷静而透彻的揭示出,无论家庭成员曾经有过多么温馨幸福的时光,离别都会到来。他们都会身不由己的天各一方,生老病死无法避免,这就是命运。

现实中,日本是世界经济国际化网络中的一环,1930年前后,一方面东京看上去已达到摩登城市的顶点,而另一方面东京却是一个失业城市。这一切要归结为日本所进行的朝着国际化方向努力进取的精神。失业城市东京是摩登城市东京的负面现实,是卸了妆之后的素面。1930年前后,小津的电影主题是东京这个都市的光与影、梦想与现实、正面与负面。

东京——可以说是小津电影中最大的主题,在小津制作的所有54部作品题目中包含着东京这个地名的就有5部,这个都市空间,并以此为动力,一举发展成为挖掘到精髓的典型电影,其结晶就是《东京物语》。小津说“《东京物语》不是突发奇想的东西,而是很早以前就想拍的一部电影。”他想“通过父母与子女关系的变化,反映日本家庭体系是怎样开始土崩瓦解的。”(《日本电影导论》,马科斯·泰西埃著,谢阶明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49页)

很多人认为《东京物语》与美国的另一部电影《明日不再来》有相似之处,那是美国派拉蒙公司拍摄于1937年电影,导演是莱奥.麦克利。故事的主要内容是:相依为命50载的老夫妻俩由于财产被没收,失去了住所,分别为长子和长女所赡养,但是他们不能适应新的环境,被当做累赘,最终老头去了小女儿家,老太太进了养老院。最后的场景是在车站站台上离别,老夫妻再也没有能生活在一起。

在当时的电影杂志的广告页上有这样的宣传文字:双亲把诸多希望和未来都寄托在子女身上,把他们抚育成人。现在步入老年,感慨于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与孩子们的冲突。这是新生者与古老者之间的距离,家庭制度下难以避免的悲哀切切实实打动着观众的心!这是受到全世界人们赞赏的一部杰作。为人之子啊,来吧,哭泣吧。

然而这部电影在日本公映时小津并没有看过,那时他正前往中国战场。日本著名的剧作家野田高梧曾与小津讨论过这部电影,小津也听闻过关于电影的好评,因此也知道这部电影具有怎样的故事情节。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我想拍一次那样的东西,就是那个左右为难的老年人的悲哀。”(《小津安二郎周游》,田中真澄著,周以量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诚然,在《东京物语》中仍然能捕捉到《明日不再来》的某些痕迹,主要表现在老夫妻俩与孩子的距离以及家庭解体这种大主题的相关方面,而且在插话式的细节方面也是如此。例如《东京物语》中老夫妻俩坐在观光巴士上游走在东京都内的场面,就让人联想到《明日不再来》的老夫妻俩被汽车推销员逼着试驾高级汽车。

《明日不再来》从出场人物的社会阶层以及所涉及的社会问题来看,都被当做美国版的小市民电影,从中我们联想到日本庶民电影的领军人物小津安二郎并非偶然。《明日不再来》所引起的家庭问题,老人问题因为被放置在小市民的背景之中,所以具有普遍性和说服力。而《东京物语》的主题是在现代化、都市化的过程中产生出来的问题,这至少是经过或正在经过那个过程的人们都明白。

在农耕社会向工业化社会转变的过程中,东西方都经历过社会转型期传统家庭裂变的阵痛。近几个世纪以来西方率先实现了现代化,传统家庭模式土崩瓦解,一去不返。人们无所适从,徘徊在个人主义与家庭主义的边缘。相比西方,东方的封建主义历史悠久。“家”的观念根深蒂固。东方国家步入现代化的步伐进程较晚,家庭解体的过程较慢。西方对东方家庭的关注,正是在寻找自己的影子,并从中吸取有益的元素。小津影片出现的普世性的问题和有关人性的探讨是属于世界的、属于全人类的。他让西方世界了解日本的同时也能反观到自己。这就是美国电影《明日不再来》被日本电影所继承,进而《东京物语》在今天获得很高的世界性评价的原因。

电影《东京物语》剧照

应当说,小津并不是一个国际化的导演,他被认为是最具有日本风格的电影作者。他的影片有一种绝对日本式的故事内容。他热爱生命,热爱尘世,对镜头下的人物充满了怜爱并灌注了无限深情。他的电影展现了被美国电影所淡忘的一些东西,保留了日本民族独特的审美观念。

“日本人突出的特征之一便是对于家庭生活的关注。小津最好的影片除了家庭之外根本不去表现别的内容。在每一部小津电影之中,整个世界好像只存在于一个家庭一样,似乎地球的边际也不会超过一间屋子。人好像都只是家庭成员,而非社会的一样。”(《日本电影:艺术与工业》,约瑟夫·安德森、唐纳德·李奇著,张江男、王星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360页)在小津的电影中,家庭亲情作为一种近似宗教式的伦理而再三讨论,对于传统家庭结构的挽留,以及对于寂寥失意的生命晚年的感叹,成为小津电影作品的恋恋风尘。

在小津的影像世界中,家庭常常是有缺失的:不是母亲守寡,便是父亲孤独,很少有同偕白发的情形。这和小津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小津早年丧父,一直与母亲生活在一起,而且终身未婚。生命中的残缺,家庭成员的流失,是小津作品里恒久不变的主题。小津把这种流失,用极静极美的电影语言娓娓道来,具有着日本民族特有的樱花离枝的独特美感。

香港资深影评人黄国兆说:“小津认为生命是充满缺憾的,令人失望的,因而影片都洋溢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但却绝对不是悲观的,因为他看透了生命是没有可能十全十美的,也就可处之泰然。”小津是入世的,他对世间一往情深,虽看尽人生的悲欢,却仍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承担。这无疑更能为俗世众生所接受。

小津对社会激变时期的洞见可谓入木三分,而他的批判却是相当柔和的,小津的电影,虽然表现了老年与青年两代间的代沟的张力,他却从来没有贬抑或丑化任何一方,他只是要我们认识事实,认清生命发展的自然现象。可以说整个《东京物语》是个寓言性质的隐喻。它还原出具有典型东方伦理和结构的日本社会如何在后殖民/后现代语境中逐步瓦解的过程,及其在文化机制的变迁中所起的深层。

小津在他36年的电影生活中相比其他导演获得了更多的荣誉。而且他也是唯一一位六次荣膺《电影旬报》十佳第一名的导演。随着各种奖项接踵而至以及其全部作品为他带来的极高声望,这些小津理应获得的荣誉却使他的电影与国际市场愈走愈远。原因是日本人十分害怕小津的卓越之作无法获得国外观众的认同,按照当下日本的习惯,与其失败还不如不送去参选。然而《东京物语》于1956年在加利福尼亚大学电影节放映时大获成功,小津的作品开始走向世界。80年代,西方电影界发起了寻找小津的热潮,很多学者来到东京寻找小津镜像下的东京意象,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从此全世界所瞩目。西方导演对小津安二郎十分地推崇,但却难以学到他的精髓。香港导演王家卫与台湾导演侯孝贤都从小津的电影了汲取了丰富的营养,电影评论界则认为《东京物语》是日本电影史上一座难忘的丰碑。

2013上海国际电影节向大师致敬系列放映了小津安二郎以《东京物语》为代表的8部作品,足以证明小津安二郎对世界的影响,同时也会带来新一轮小津电影的研究热潮。今天正在接受全球化浪潮洗礼的中国播映小津的作品可谓意味深长,这部五十多年前出品的黑白影像,今天看来依然打动人心。他的电影讲述的不只是日本家庭的故事,也是所有正在经历现代化阵痛的千千万万个家庭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能在电影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80年代出版的一本书,名字叫做《人的现代化》,那里面阐述了这样一个观点,认为工业化社会里,由于生产方式的改变,家庭成员之间的依赖越来越少,社会成员之间的依赖越来越多,这是工业化社会的必然产物。影片中长子敬一因为接待病人、女儿因为接待客人都没有时间陪伴父母,正是这种情况的真实写照。家庭分化虽然符合时代的特征与历史的必然,但是短短百年的现代化进程要摧毁数千年的文化积淀,那种阵痛是可想而知的。小津的电影之所以打动人心即在于他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香港著名文化学者古苍梧在《哀而不伤说小津》中这样写道:“他对人生的悲悯,几乎达到佛家的境界。他所体会到的,并不是某个人、某个家庭、或是某个民族某个时代的悲苦;而是所有人,所有家庭、民族、时代都有可能有的悲苦。这种悲苦,主要由人性、社会、文化等种种因素构成的偏差所造成。这种偏差,并不只是某些人的过失,而是人类的‘共业’,小津所忧伤者在此。”这段话说得如此达观通彻,以此论点看《东京物语》便能体会到小津的这种念天地之悠悠,以及对人类普遍的生途寂寞之“哀伤”的刻画是何等的伟大。

今天与日本有着同样文化传承的中国也步入了现代化的滚滚洪流,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越来越多的农民工离开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涌进城市打工,留下了年迈的双亲在家园守望。许多人在城市定居,有了自己的生活,而父母双亲已无法和孩子相容。城乡差异、文化差异拉开了孩子和父母的距离,两代人的矛盾不可调和,传统家庭几近崩溃。家庭单位变得越来越小,家庭架构也在发生剧烈变化。从三代同堂到三口之家,从丁克夫妇到单身贵族。家庭正经历着从大到小,从多到少的裂变。全球化浪潮扑面而来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中国家庭正在经历这个现代化的洗礼,正面临着分崩离析的阵痛。“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留在那时光里。”旭日阳刚一首《春天里》唱得全中国泪流满面,面对此情此景,我们该如何应对,这就是《东京物语》带给我们的无尽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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