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后语英译时的语境成分处理

林作帅，沈炜艳

（东华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1620）

因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红楼梦》引起了国内外研究中国古代历史、语言和文化的学者的浓厚兴趣。迄今为止，已有几个英译本问世，但全译本仅有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的合译本（以下称“杨译文”）以及David Hawkes和John Minford翁婿的合译本（以下称“霍译文”）。这两种译本风格迥异，各有千秋；自问世以来，很多学者从翻译角度对其进行过研究；但对其中的歇后语翻译展开的研究为数甚少。

歇后语是汉语独有的、有较强语境标记的修辞格。本文拟通过比较两组译者在处理比喻类歇后语时所采取策略和方法的异同，探讨影响歇后语译文品相的相关因素。

一、歇后语及其翻译方法

（一）歇后语

歇后语有多种别称，如俏皮话、巧语、嵌子、缩脚语、解后语、谐谑语、引注语等。其滥觞于晋，至唐而盛行，是仅汉语有的修辞格，属于辞格“藏词”中的“歇后藏词语”。陈望道对“藏词”解释如下：要用的词已见于习熟的成语，便把本词藏了，单将成语的别一部分用在话中来替代本词。依据本词在成语中的位置，把本词在后半截的藏词称为“歇后藏词语”，把本词在前半截的藏词称为“抛前藏词语”（如将“三十而立”称作“而立”）［1］。歇后语的生成方法有二：“一是把四五个字构成的成语来做歇后的凭借。二是用譬解语来做歇后语”［1］。前者如歇去“猪头三牲”的“牲”而成为“猪头三”，后者如“吃着甘蔗上楼梯——步步高、节节甜”。

歇后语有狭义和广义之分。从狭义上讲，歇后语指“民间口头歇后语，由两部分组成：前文是比喻语，后文是解释语，运用时可隐去后文，以前文示意”［2］，如“十五个吊桶打水—— 七上八下”。这种歇后语的前后两部分被分别称作“譬语”和“释语／解语”［1］。民间口头歇后语犀利泼辣，活泼幽默，在广泛的社会成员中传承。广义的歇后语还包括文人中盛行的歇后语，指“文人们将书（他们熟悉的四书、五经）和口语中的一句话、一个短语，甚至是一个复音词，以一个部分表示另一个部分”［2］。如《书经·君陈》中有“惟孝友于兄弟”一句，文人们常只称“友于”，而将“兄弟”藏去，如“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这种歇后语有卖弄学识之弊，难以在村民野夫间流行。

歇后语以譬释义的方式有三：（1）以事释义，如：衙门口打转悠——想捞顶乌纱帽；（2）以物（人）释义，如：老太婆的裹脚布——又长又臭；（3）双关，如：石臼里舂夜叉——捣鬼。歇后语常用的修辞手段为比喻、双关和引申［3］。

限于篇幅，本文仅探讨形式完整的、采用比喻辞格的歇后语的英译。

（二）文化语境及歇后语的翻译方法

在以“跨文化交际”为视角探讨翻译时，大多数学者围绕着文化语境展开研究。语篇生成于一定的社会文化语境，并在该语境中发挥作用。翻译文学作品时，译文读者所处的社会文化语境有别于原文读者所处的社会文化语境，译者如何处理原文中的文化语境成分一直是学者们关注的焦点。有人主张采取归化策略，用译入语文化语境中功能类似的成分取代原文的文化语境成分（如Eugene A．Nida等）；有人赞成采取异化策略，将原文中的文化语境成分迁移至译文中，让译文读者有机会领略异域风情（如Lawrence Venuti等）。

关于歇后语英译，国内有些学者进行过描述（如冯庆华、杨雄琨、邹永红等）。在此，笔者将他们的成果归纳如下：（1）将譬解两部分全部直译；（2）只译出譬语部分；（3）释语直译，而改变譬语中的形象，用译文读者熟悉的形象来代替（即套译）；（4）只译出释语部分（或直译或意译）；（5）直译加注释。

二、两组译者所采取翻译策略和方法的异同

《红楼梦》中共有歇后语29则，其中形式完整者为19则，仅出现譬语者为10则。这19则形式完整的歇后语按修辞方式来分，隐喻类为16则，双关类为3则。

关于这16则比喻类歇后语的翻译方法的异同，笔者经分析将具体数据展示如下（表1）：

表1 两译本中比喻类歇后语的翻译方法之对比

表1中的数据初步显示，两组译者都对约五分之四的歇后语进行了直译。由此可见，两组译者都在努力把这种汉语独有的表达方式传递到译文中。笔者通过进一步观察发现：（1）对于例6、7，两组译者采取了不同的方法；（2）在采取直译法时，例1、2、3、5和14的两译文差异较大；虽然两组译者都将例8套译，但译文有所不同。由此可见，存在明显差异的译例占一半。对这8个译例展开分析，可能会有所发现。

例1 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第19回 李嬷嬷进宝玉房里请安，见丫头们只顾玩耍时发出的感慨）

杨：．．．he's like a ten－foot lamp stand that sheds light on others but none on itself．

霍：．．．he's like a six－foot lamp stand that lights up others but stays dark itself．

两译文的差异在于对“丈八”一词的处理。“丈”是典型的中国计量单位，其长度在各历史时期并不固定（按现代尺度折合，在169．5至316．8厘米之间）。从计量单位的选择来看，两组译者都采取了归化策略。经查阅资料得知，杨译文对“丈”的处理依据了商代（为各朝代中最短）的度量衡标准，即一丈为现代的169．5厘米。人高约一丈，故称“大丈夫”。霍译文犯了理解错误，把汉语的“公尺”（“米”的别称）等同于英文的“英尺”，一词之差使其笔下的灯台骤然矬化，译文读者对“灯台”这一意象的认知便会产生较大偏差。霍译文堪称败笔。

例2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第25回 贾环对彩霞的劝告不领情，彩霞顿感委屈时说的话）

杨：Like the dog that bit Lu Dongbin — you bite the hand that feeds you．

霍：You're like the dog that bit LüDong－bin：you don't know a friend when you see one．

原文以事释义。在翻译释语时，杨译文选用习语“bite the hand that feeds one”（意为“对有德于己的人怀恶意或加害；忘恩负义”）。用习语翻译释语，不够直截了当，失去了原文简洁直白的特点。霍译文用简洁明了的措辞点透了原文的含义，并与原文的语势保持一致。可见，翻译释语时，词汇选择对传达原文风格起到一定作用。

例3 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第26回 红玉对扔下花样子就跑的小丫头说的话）

杨：Have you steamed wheatcakes waiting which may get cold？

霍：Is someone steaming wheatcakes for you and you're afraid they'll get cold？

例14 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第65回 尤三姐对贾珍、贾琏的告诫）

杨：I've seen plenty of shadow－plays in my time；anyway don't tear the screen to show what's behind the scenes．

霍：People who work shadow－puppets should be careful not to break the screen．

关于例3，杨译文逊色于霍译文。一方面，“谁”与“你”指的显然不是同一人；由于译者对原文理解不充分，杨译文导致了语义偏差。另一方面，在措辞上，杨译文不如霍译文流畅，waiting which与get cold搭配，有牵强之嫌；从逻辑上讲，get cold描述的应是wheatcakes，而非waiting wheatcakes。

关于例14，霍译文逊色于杨译文，其中尤三姐对贾珍、贾琏的告诫变成了对耍皮影者的告诫。从功能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原文的人际功能（interpersonal function）（即说话者和听话者之间的关系［4］），即尤三姐对贾珍、贾琏两兄弟的龌龊行径所进行的讽刺和鄙视，在霍译文中尽失。

例5 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第30回 听了宝玉想向王夫人讨要自己后，金钏对宝玉说的话）

杨：A golden pin may fall into the well，but if it's yours it remains yours．

霍：“Yours is yours，wherever it be”，as they said to the lady when she dropped her gold comb in the well．．．

关于此例，霍译文明显不如杨译文。原文以事释义，杨译文简洁流畅，it remains yours与if it's yours，分别和“只是有你的”、“有你的”对应，惟妙惟肖地译出了金钏干脆利落的口吻。霍译文一则显得拖沓；二则通过预设字眼（the lady）编造一典故来为前句补充背景信息，从认知角度看，they一词的使用，以及在the lady之后使用she、her等一连串照应性（referential）衔接成分，易使读者认知疲劳。霍译文之不足，其原因恐怕在于译者未熟练掌握歇后语的特点，即以事释义歇后语中的“事”，有时并非实事，乃举一隅以概其他。

例6 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第60回 芳官对赵姨娘说的话）

杨：We're all birds of a feather— all slaves here．

霍：I thought all of us here were bought goods．

例7 ……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第68回 王熙凤对尤氏说的话）

杨：．．．dumb as a gourd with its tip sawn off

霍：．．．；and as for saying —for all the good sense that ever comes out of your mouth you might as well be a bottle！

关于此两例，两组译者采取的译法明显不同。例6是丫头芳官遭到赵姨娘的谩骂后哭着回赵姨娘的话，意为“你的地位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梅香”是丫头常用的名字。杨译文采取套译，部分保留了原文的修辞；而霍译文采取意译，舍弃了原文的修辞。关于例7，杨译文采取直译；霍译文采取套译，用“bottle”取代原文的“锯了嘴子的葫芦”，意义上有所偏失，失去了“锯了嘴子”一语的涵义。若在bottle后加上 whose lid can't be removed，或索性用意象“oyster”来处理，效果可能会好些。

例8 可着头做帽子，要一点富余也不能。（第75回 鸳鸯对贾母、尤氏和王夫人说的话）

杨：We have to cut our coat according to our cloth．Nowadays there's no margin at all．

霍：Meals are made to measure nowadays．We can't afford to be extravagant the way we used to be．

两组译者都采取了套译，但借助的意象不同，原文中的“帽子”和“头”这一对意象，在两译文中分别体现为“coat”和“cloth”、“meals”和“measure”。虽然两组译者都较成功地传达了原文的涵义，但中国传统文化中“量体裁衣”的思想在译文中变成了“依布裁衣”和“据食具做饭”。这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为了顺应译文读者的认知习惯，两译文都对原文进行了归化处理。

经研究发现，关于比喻类歇后语，两组译者均以直译为主（约占80%），只对一小部分进行了意译或套译。可见，两组译者都在尽力把这种汉语仅有的修辞格传递给译文读者。另外，杨译文不尽人意处有二，即例2和3，霍译文不理想之处有四，即例1、5、7和14。因而，从整体观之，可谓杨译文略胜霍译文一筹。

三、与处理语境成分有关的因素

歇后语是汉语独有的修辞格，对英语来说，属于他性（otherness）的语言形式，因而“歇后语”一词本身就有多种译文，如“rest－ending sayings，post－pause expressions，example－explanation saying，enigmatic folk similes，Chinese folk wisecrack等”［5］。同时，歇后语是劳动人民对生活经验的总结，其中既包含生活智慧，又包含独具民族特色的哲学思想、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这些对于英语语言文化来说，同样也属他性。因此，译者在翻译歇后语时面临着双重挑战，一是语言形式的挑战，二是（文化）语境成分的挑战。

从本文选取的两组译者对《红楼梦》歇后语的翻译以及其他一些译例来看，跨越由语言形式造成的障碍不成问题：以物（人）释义的歇后语英译时多采用介词“like”、“as．．．as．．．”结构、系动词“be”和定语从句相结合等形式；以事释义的歇后语英译时多采用并列句来处理，即灵活运用破折号或冒号来连接两个并列分句［6］。关于文化的他性即语境成分的处理，要看译者采取什么策略，不同的策略关照不同的方法。

翻译像《红楼梦》这样在中国具有至高地位的文学作品，如不采取合理的策略，其译文不可能获得成功。而翻译策略的采取，关涉诸多因素，如赞助人、发起人、文化霸权等。从宏观层面看《红楼梦》的翻译，杨译文和霍译文分别采取了异化策略和归化策略［7］；但在处理歇后语时霍译文基本上以直译为主，颇引人注意。“翻译中的‘归化’和‘异化’不仅是不矛盾的，而且是互为补充的。……译者一旦决定遵循一种基本原则，译文就应尽可能保持这种基本倾向”［8］。以异化策略为主的霍译文，在处理歇后语这种语言形式和文化因素皆属他性的成分时，对原文读者的文化语境投以尊重的目光，这一点颇为可贵。笔者以为，这可能与霍克斯本人的汉学家身份有关，其译文不自觉地显示了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

再者，如例3所示，译者对原文理解不透彻致使某些译文不尽人意。可见，在一定的翻译策略的关照下，准确理解原文的语境成分也是译文取得成功的必需。

四、结论

本文先从歇后语的历史渊源、分类、释义方式和修辞方式入手，对其携带的语境成分加以剖析。随后，笔者采用定量研究的方法，对两组译者处理比喻类歇后语的策略和方法进行了对比分析。

经研究发现，两组译者基本上都采用直译的方法来处理原文中的歇后语；杨宪益的做法与其整个译本的翻译策略相一致，而霍克斯的做法与其整个译本的翻译策略相偏离。综合两组译者的表现可见，在歇后语的翻译过程中，语境成分的处理有赖于三个因素：一是一定的翻译策略的关照，即译者对他性成分的姿态；二是译者对原文的语境成分的准确理解；三是译者驾驭目标语的能力。这三者缺一不可。

附录：未在正文中出现的其他比喻类歇后语

例4 ……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拆，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哪里还要人去说合。（第30回 王熙凤对贾母说的话）

杨：．．．I found they'd already asked each other's forgiveness，and were clinging together like an eagle sinking its talons into a hawk．They didn't need any help．

霍：．．．I found the two of them togetherapologizingto each other．It was like the kite and the kestrel holding hands：they were positivelylockedinaclinch！No need of a peacemaker that I could see．

例9 俗话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宴席’，谁守谁一辈子呢？（第26回 红玉安慰佳蕙的话）

杨：The proverb says‘Even the longest feast must break up at last．’Who's going to stay here for life？

霍：You know what they say about the mile－wide marquee：“Even the longest party must have an end”？Well，none of us is here for ever，you know．

例10 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第46回 鸳鸯对她嫂子说的话）

杨：What's all this task of‘good news’and‘good fortune’？

霍：‘Wonderful news’indeed！

例11 所以他们庄稼人老实，分明不知里头的事，黄柏木作磐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第53回，贾珍对贾蓉说的话）

杨：“These simple country folk don't realize that not all is gold that glitters，”chuckled Jia Zhen．“Wormwood carved into a drumstick may look imposing，but it's bitter inside！”

霍：“These simple country souls see‘the bright outside but not the dark within’，”said Cousin Zhen．“The situation our Rongguo cousins are in is like the proverbial chime－hammer made of phellodendron wood：imposing to look at but bitter inside．”

例12 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 散了’罢。（第54回 王熙凤对众人说的话）

杨：．．．，and it's time for us to whiz off too like that deaf man's fire－cracker．

霍：．．．，I think we all ought to be like the deaf man's firework and‘trickle away’．

例13 怎么不和他们要去，倒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第61回 小厮求柳氏进园摘杏给他吃，柳氏对小厮说的话）

杨：Why not ask them for what you want？Why apply tome？This is like the rat in the barn who asked a crow for grain，as if a bird on the wing had some while the rat living in the barn had none．

霍：You ask one of your old aunties if you want some，my boy，it's no good asking me．You asking me for fruit is like the granary rat asking the crow for corn：Have asking Have－not！

例15 我是耗子尾上长疮——多少脓水儿。（第68回 王熙凤对尤氏和贾蓉说的话）

杨：But how much can he squeeze out of me？No more than from a pimple on a rat's tail．

霍：And I am like a boil on a mouse's tail：there's a limit to what can be squeezed out of me．

例16 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第88回 贾母对宝玉说的话）

杨：You're getting above yourself nowadays— a camel in a flock of sheep— being the oldest and the one who can write！

霍：Hark at you！A camel among sheep！Just because you're so grown－up now，and so good at your compositions．

［1］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13，153－154，155．

［2］孙治平，黄尔逸等．中国歇后语［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前言．

［3］郑勋烈．歇后语手册［M］．上海：知识出版社，1988：序言．

［4］Halliday，M．A．K．AnIntroductiontoFunctionalGrammar［M］．London：Edward Arnold，1992：67．

［5］邹永红．汉语歇后语与翻译刍议［J］．陕西教育：理论版，2006，（9）：197－198．

［6］冯庆华．实用翻译教程［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141－144．

［7］沈炜艳，林作帅．经典建构视角下的《红楼梦》翻译策略研究［J］．东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4）：265－269．

［8］郭建中．文化与翻译［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0：2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