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永礼
总有一天,我们要为这个世界所驯养。
——题记
(1)
阁楼的视角比较独特,隐匿于楼群的一角,俯瞰这奔腾不息的生活。我觉得阁楼是眼睛,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窥视这涌动的城市。华灯初上的时候,湖边行人如织;水中倒映一片光影,乱乱地揉碎一湖嘈杂。
我蜷缩在阁楼里,经营着另一种嘈杂与欢乐。游动在水一样的黑暗里,我与鹃子十指相扣,努力探索。当彼岸的花朵,呈现一种类似伤感的美妙,我忽然听到一阵骨骼锉动的响声,那是我和鹃子耻骨相抵,发生最后一次撞击。阁楼对面的湖水终于平静下来,街灯渐次熄灭。而我则分不清我所营造的汗水与泪水,颤栗抑或发癫……
你不要以为,阁楼就是我的家了。我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小镇,在镇上,我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所有人见到我都会笑的,甚至很景仰地跟我握握手。可是一背过脸去,他们就对我指指点点的,接着便哄堂大笑。我很明白他们是在嘲笑我,但我知道他们不是嘲笑我是一个诗人,而是因为我的老婆跟人跑了。
老婆跑了挺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常常到医院里去看望我的父亲,父亲的脑子里有一根血管被堵住了,医生说这就叫脑梗性老年痴呆。我是在早春二月搬进父亲的病房的,因为母亲的早逝,我不想让孤单的父亲,病榻之前依然冷清。何况,离婚之后我孑然一人,就连唯一的儿子也被他妈带跑了。现在想来,我守在父亲病榻前的日子也可能是有预谋的,一来打发空闲的时光,二来我与父亲共享他的工资。我的诗稿就只能换几包劣质的香烟。再者,我为高位截瘫的父亲擦屎倒尿,由此引来一片赞誉。就连漂亮的护士小姐的眼神,也对我深情起来。
我最终没能为父亲送终。就在我离开医院去为父亲买棉裤的时候,护士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我的父亲被痰堵塞了气管,一口气没缓过来。当我紧赶慢赶回到医院,护工已经在为他穿老衣了。父亲干瘪的肢体有如风中藤蔓,软塌塌的任人摆布。我看到父亲的脸上充满狐疑,一双没有闭上的眼睛斜视着我……
有人说,我父亲是在护工喂饭的时候,被噎死的,而医生则振振有词地予以了否定。关于父亲的死因一直是个谜,以至我后来吃饭的时候,变得尤为谨慎。老年病房里的人,面目都很模糊,他们看不到在我的心里,正渐渐长出一把刀子来。
一个月后,东东在于飞龙的床沿底下写了一行隶书:于飞龙,我操你妈,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于是,周萍便把我叫了过去。是的,周萍就是我的前妻,东东是我儿子。我很不情愿地承认,于飞龙就是东东的继父。坦白说,东东这事做得够隐秘,但还是被于飞龙发现了。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踹开东东的房门,抡圆了胳膊狠抽了孩子两耳光。
我从来就不觉得我是个有血性的男儿,但那天,我拎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钢管,冲进了那对狗男女的窝棚。然而,我的钢管在于飞龙那里却变成了意大利面条,他轻易就缴获了我的武器,然后把我像拎鸡仔一样拎起来,抛出去。我的斗志丝毫没有因此受损,反而越挫越勇。我站起来,扑过去,他又将我拎起来,抛出去;我站起来……
这个井下工出身的男人有着过人的力气,可他的耐力却比不过一个货真价实的父亲。所以,于飞龙瘫坐在了沙发里,冲我勾勾手指说:“好吧,我打了你的儿子,你就也来打我一拳吧,完了带着你的小狗戳的有多远滚多远……”
这次是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向他,将他锁定在沙发里,骑在我身下,我左右开弓,挥拳如雨。最后,我咬下于飞龙半只耳朵,血淋淋地叼在嘴里。在于飞龙狗一样的号叫声中,我感觉自己是一头获胜的母豹,尽管我也被他捶得遍体鳞伤。
接下来的日子,我游走在这城市里。东东即将面临中考,我必须为我们找一个容身之处,让东东完成学业。于是我找到了阁楼,隐匿于楼群之间的一个秘密。阁楼确是一只眼睛,通过它你可以设身事外,看待城市的一切。我与东东共处一室,室外是个硕大的阳台。夜幕降临时分,楼群对面的湖水就亮了起来,我仰卧在躺椅上观看满天的星光坠入湖底。
就这样,我埋葬了父亲,带着他的积蓄,以陪读的名义栖居在这城市的阁楼里。这个时候,我已经打算放弃偶尔闪现在晚报上的小诗了,梦想着自己能写出一本书来,一夜成名。我还为此买了一台电脑。日子原本可以这样慢慢理顺,但我的世界过于狭小,而且,还多出一个敌人来。我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儿子东东。
“我真没想到,我居然跟一匹狼住在一起!你让我觉得太可怕了……”
当东东发现我隐藏在电脑里的三级片,他额头上爆出的青筋一根一根跳起舞来,公鸭般的大嗓门将我的脆弱推向虚无……
(2)
当更年期撞上青春期,我和东东各自为营,建立起战壕。事实上,东东的叛逆期仅是一种形式上的张扬,而我的峥嵘岁月才是未经绽放,就要濒临凋谢。由此,一个诗人的青春期被无限延长了。
我彻底删除了电脑里的色情片,内心的底片却保存了欲望的本色,完好无损。当我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为生存而四处奔波的时候,形形色色的欲望张开贪婪的嘴巴,它们粉妆艳抹,搔首弄姿,席卷着我的器官。我闻到了满街的铜臭,和女人的体香。
通过酒吧昏暗的甬道,我感觉自己走在温暖的子宫里。黑暗永远让我感觉安全,我很依赖这种自由的色泽,它像风一样掠过我的胸膛,扬起我所剩无几的头发。也许黑暗就是一幅油画的底色,一扇永远无法打开的神秘之门。
我在酒吧里捉来鹃子的手,它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掌心,尤如一只冬眠的青蛙。有一刻,我很怀疑鹃子是不是没有知觉的,然而,我们在黑暗的甬道里接吻了,于是我决定带走她,尽管她的口腔里充斥着烟酒混杂的气味儿。
鹃子不是吧女,也不是所谓的小姐,她更不属于那种为了打发寂寞,来酒吧里钓男人睡觉的女人。可是鹃子愿意跟我睡觉,因为她觉得我是好人。我不知道用什么来界定好人,也不明白她嘴里的好人是个什么样子。可是,鹃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认为我是好人的人,听她这么说,我轻蔑地笑了。
事实上,鹃子是来推销啤酒的,她有两个女儿,一个老公,以及一段失败的婚姻。鹃子的老公是个跑船的,他喜欢拈来骰子,再抛掷出去,这一拈一掷之间的速度,就如同他频繁地更换女人。于是,掷骰子和换女人就成了这个男人的浪漫生活,外加喝点小酒,打点群架,这样的日子也不无精彩。只是,跑船谋生成了他的业余点缀,而鹃子则守着一堆烂摊子,夜以继日地以泪洗面。
所有不幸的婚姻版本几乎都雷同,鹃子的家庭毫无悬念地破裂了。离婚以后,她和她的男人一人抚养一个女儿。鹃子是在她三十二岁那年的初冬,带着大女儿离开的,她们漂泊到这个城市,租住在老城区杂乱的平房地带,我曾亲眼看到过她们家里肥硕的老鼠,以及壮观的蟑螂队伍……
“我们是多么的不堪啊!”
“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要想……”
我在黑暗里掐灭了烟蒂,很不经意地发出一声叹息。鹃子却游刃有余,仿佛我们在一起,她就可以把整个世界都忘掉。我的快感总是与幻象若即若离,以至使我苦于跋涉,却始终无法攀上巅峰。我不明白鹃子何以从一只闷葫芦,变成了一只恣意喊叫的母禽,但我从她顽强扭曲的肢体里,感受到一种挣扎。鹃子她很想让我获得快乐,尽管她也明白这很牵强。我想这样一种心意,应该就叫爱吧。
事实上,我一点也不爱鹃子。鹃子的脸蛋就像一只柚子,松垮垮的皮肤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符。更重要的是,我对女人的癖好最先来源于嗅觉,此外便是声音。然而,鹃子的身上有一股类似陈醋的味道,她的声音浑浊,就像暗夜里滴落的泥浆。可是,有什么关系呢?鹃子爱我,愿意和我相守,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女人愿意和我相守,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这城市的一切都糟透了,我看到每一双眼睛都充满仇视,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敌人,就没有朋友。这其中,也包括我的儿子东东。可是,鹃子不是我的敌人,她是我的器皿。我可以将我的愤懑、悲伤与疯狂统统装进她的身体。从某种意义上说,鹃子她是我的朋友,虽然我和她的内心结构大相径庭,但相似的命运将我们的身体相连,有谁会去顾及两个破败了的灵魂的交媾呢?
然而,我所有的想法全都是一厢情愿,鹃子有她自己的主意。有一天,鹃子让我顺便帮她把手机费给交了;接着她告诉我说,她已经有半年没交房租了。直到她哭哭啼啼地跑来找我,说她女儿考上了高中,三千元的学费一时没有着落……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也很明白,跟女人交往肯定是要花钱的。只是我很晚才发觉,鹃子跟我交往以后就不再工作,她一定是指望我养活她娘俩了。而我也是个很有出息的主,花的全是我父亲的遗血,更重要的是,我得在抚养儿子的同时,分出一杯羹去……
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我疏远了鹃子,甚至中止了跟她的交往。鹃子沉默着,并没有纠缠我,她从我的生活里悄悄消失了。后来我才知道,鹃子病了,有一阵子她娘俩的生活相当拮据。
忽然有一天,鹃子拎着个沉甸甸的小包,喜出望外地出现在我面前。她从包里拿出两沓子钱,整整两万块!鹃子将一沓钱推向我,说:“哥,这钱还你,余下这点够咱俩花一阵子的了。答应我,别再赶我走,成吗?”
“你哪来那么多钱?最好说清楚……”
在我的追问之下,鹃子终于道出实情。她的女儿不再想上学,正在一家夜总会里搞公关。我当然明白这“公关”的含义,我用我的道义和血性将两万块钱砸向她的面孔。然而,当鹃子低目垂首,买来烧酒和牛肉的时候,我的道义连同我的血性“轰”的一声就倒塌了。
那天,就在我的阁楼里,白昼被粉饰成黑夜,我把牛肉和烧酒装进我的身体,又把我的身体装进鹃子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就在泥泞中赛跑。我再也闻不到鹃子身上的陈醋味儿了,缠绵而高亢的吟唱声催促我纵马狂奔!
(3)
东东是我生命里的魔咒。十多年以前,我站在产房外面,静静地聆听他的来临。夜风卷着落叶,将月的光芒刺入心坎。当我吸完了两包烟后,产房里终于有了新的动静。东东不是带着啼哭来到人间的,他一生下来就很响亮地咳嗽着,然后才象征性地哭了两声。这一夜的情形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听到东东降生时的咳嗽声,据说,那是他在胎盘中呆得太久,吸入了羊水所致。我开始相信羊水是苦涩的了,东东降生后整整呕吐了一个星期。
我从护士手中接过儿子,沉甸甸的小肉团顿时将我融化了。我把他放在洁白的床单上,未入襁褓的孩子一直冲我拳打脚踢,忽然,他明亮的小眼睛变化成两瓣月牙儿,朝我投来献媚般的一笑。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东东是我的小魔咒了,我心里暖暖的,整个世界明亮起来。
事实上,我是在婚后五年才要的孩子,之前我对于婚姻始终处于一种逃离状态。是东东的出现,才让我接受了已婚的事实,并开始打理生活的一切。然而,当我一心想要离婚的时候,一直未能逃出周萍的掌心,当东东出世,我想与东东共享童年的时候,周萍却有了外遇,并发动群众,游说我与她离婚。其实离婚没有关系,她不该夺走我的儿子。就在东东刚满十岁的那年,他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如今,我和东东栖居在这城市的阁楼里,那个曾经骑在我脖子上撒尿的孩子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充满暗伤的眼睛,那是一双隐含疑惑的眼睛,愤怒而敌视地环绕着我。是的,东东现在就是一双长在我后脑勺上的眼睛,他说阁楼上有妖气,他闻到一股子镇江陈醋的味道。东东说,倘若我把女人领回家来,他非宰了她不可……
我不知道我和儿子之间,何以走到了相互为敌的地步,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事实上,我在这城市里举步维艰,我肩负着父亲和母亲两种角色,在照顾他生活的同时,还得挣钱谋生。我多么希望儿子也能成为我的朋友,我们相互体谅和宽容,共同把日子理顺。可东东认为我是一匹狼,一个禽兽不如的老东西。东东不知道,他小小的心里也长出一把刀子来,一刀一刀剜割着我的心。
有人说当上帝关上了所有的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鹃子便是我的那扇窗户了,当现实的处境与内心的遭遇一并走投无路,我企图在肉欲的泥沼里,开耕一片绿洲。所有的岁月都在逃遁中虚度了,而我的虚妄正在把肉体放大,将心灵禁锢。
阁楼底矮的天花板,有一种俯冲的幻象,这样的压抑于我却是另一种飞翔!我常常被鹃子骑在身下,任由她叫嚣;而阁楼的天花板几经与我面面相觑,我便由此飞翔起来。
在我看来,我与天花板的关系才是互动的,鹃子的努力仅是一幅定格的画面。在阁楼里与鹃子交欢,感觉特别强烈,我仿佛不是在跟鹃子苟且,而是在与阁楼做爱。
其实,我跟鹃子在阁楼里幽会的初衷是为了节减开支,之前并没有想到这其中的美妙。先前我就已经说过,我很依赖黑暗予我的幻象,我和鹃子的交往是见不得光的。然而,阁楼里的窗户很多,采光效果很好。所以我不得不挂上黑色、厚重的窗帘,由此来将白昼装扮成黑夜。事实上,另有一个原因是我没有勇气在强光下直面鹃子的面孔与身体,有时候,真相才是错觉,而幻觉才是抵达理想的遮羞布。可是有一天,鹃子的身体赫然暴露在强光之下,连同她柚子般惊讶而颓败的脸孔。
那一天,鹃子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将我的一切吞没在她的汁液里。当两个人的疯狂即将撕裂黑暗之时,黑暗果真逃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光亮,以及东东那双烧着了的眼睛!
我和鹃子总是掐算好时间,才在阁楼里幽会的。东东中午一直都不回家,我们往往有一整天的时间。可是东东这天提前回来了,我相信这是个意外,而不是他有意为之。事实却毋容我做太多构想,我和鹃子零乱而无耻地暴露在一百瓦的灯泡底下,光溜溜地恰似两条丑陋的虫子。
东东从惊恐到怒目而视,慢慢的泪水奔流,我却一直呆在原地,无所适从。直到他“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扭头朝楼下发足狂奔,我这才冲到门口,大叫了一声:儿子……
(4)
“东东,你得理解我。”
“是的。”
“成人有成人的需要……”
“是的。”
“你一定要离开吗?”
“是的。”
“不能再商量一下了吗?我可是你爸!”
“是的。”
东东说他没有家了,周萍有于飞龙,我有鹃子。不过周萍和于飞龙至少能把门关起来干坏事,而我竟把女人弄进了他的房间……于是,周萍来帮东东收拾东西,他们带着衣服和课本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记得周萍最后挺暧昧地瞪了我一眼,她说我是一条比较标准的草狗。跟着我便看到了湖面上飘来的一团雾。那雾越积越浓,蔓延而来。尽管我认为我所栖居的阁楼是一只眼睛,却再也无法洞穿这个城市。
东东离开后,我赶走了鹃子,整日与酒为伍。酒实在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能让虚幻的世界变得真实,让真实的城市,变得灯火靡丽。站在有风穿行的街头,我常常看到所剩无几的空地上,疯长着野草般的楼群。就在这些拥挤的楼群和飞旋的街道上,甲虫似的汽车汹涌叫嚣,肆意横行,一些新鲜或者已经腐烂的肉体混杂其间。我很想找一个人谈谈,告诉他一些有关阁楼和这个城市的事情。
这天深夜,城市和街道都已睡去,我在凌厉的寒风中踽踽独行。我以为我是以异乡人的脚步,穿行在这黑夜里,可另一个却朝我走来。他说,嗨,兄弟,借根烟来抽抽。我便递给他一根烟,还殷勤地为他燃上了。那人瞟了我一眼,便与我擦身而过。我忽然很想找他谈谈,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于是,我转身朝他走去。
我尾随着他,走过长长一条街,他的脚步开始加快,我便加速跟了上去;他试探性地放慢脚步,我也慢了下来。我始终如影随形跟着他走。忽然,那人闪身拐进一个巷子,疾步如飞,我紧随其后飞奔起来。我明明只是想和他谈谈,他为什么急于要摆脱我呢?不过,那是一条死巷,那个人已经走投无路了。他忽然愤怒地回过头来:“你,你到底想干嘛?”当我将手探入怀里,慢慢地摸索起来的时候,他竟自“咕咚”一下就跪倒在地上。
“大哥,别这样,求求你了……”
“怎么了?我是想再请你抽根烟啊。”
当他看到我掏出来的仅仅是一根香烟,忽然放声大哭,婴儿般的嚎啕回荡在夜空里。我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就打算离开。也就在这个时候,三月的巷子里飘起了雪花,我发现这个男人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竟与我长得一模一样。
那夜,我又叫来了鹃子。我躺在鹃子的怀里,瑟瑟发抖。那天夜里,没有做爱,我只是躺在她的怀里沉沉地睡去。睡梦里,我看见东东手持钢刀,领着一群男孩冲进阁楼里来……
再次跟鹃子在一起,有一种酣畅的痛快。不再有东东的眼睛,一切变得肆无忌惮。我在酒精的刺激下,一次次与鹃子狂欢。以至我对东东的记忆,犹如潮水掠过岩石,不再留有痕迹。现在,阁楼就是我和鹃子的天堂。
鹃子的激情却大不如前了,她总是心事重重地哭丧着脸。终于,她在一天傍晚对我说:“哥,给我一些钱吧,我女儿吸毒,被抓了……”我当时正被酒意撩乱着,狠狠地拍响了桌子:“钱钱钱!你知道我没钱还跟我说钱,有劲吗?再提你给我滚!”鹃子竟也拍响了桌子,她说:“你搞搞清楚,跟你在一起我花的钱不比你少!”
“你不滚是吧?那好,我滚……”
这是一个天旋地转的傍晚,头顶上的星光都迷醉了。我骑上我的单车猛冲出去,我看到道路像五彩的绸带,在夜风中飞舞。心胸之间则燃起一团火。就在转弯一个死角处,我看到有一辆重型卡车急转而来。这轰隆隆的庞然大物似乎要将我碾碎,我避无可避,最终从单车上翻身跌倒在地上。我站在黑夜里,破口大骂:“狗日的,我操你个妈!”
我的叫骂声回荡在夜空里,被风送得很远。我看那重型卡车“嘎吱”一下刹住,从车上跳下一胖一瘦两个人来,“砰”地一声碰上门。胖子手持一根撬棍,恶狠狠地朝我冲来:“小子,你刚才说什么?”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说我操你妈。”
“你再说一遍?!”
“我操你妈!”
胖子抡起撬棍,恶狠狠地就要猛砸下来。这时,那瘦子从身后紧紧将他抱住,同时对我吼道:“妈屄的,你还不快滚?”
我果然灰溜溜地滚了。当我再度踏上单车,头顶上的夜空背过脸去,屈辱的泪水奔流在我的脸上。现在我明白了,在这座城里我的确没有朋友,只有敌人。我失去了东东,失去了鹃子,他们全都仇视于我。可是,你知不知道,很多事情都是一种蝴蝶效应,今晚的事情完全可以是这样的——
我在傍晚时分与鹃子争执,借着酒意我骑车冲进黑夜。我在拐弯的死角处看到一辆重型卡车,它以它的庞大将我逼倒在地上。我愤怒地叫骂:“狗日的,我操你个妈!”卡车随即应声停下,胖司机扬着撬棍要我把话再重复一遍。
“我说,我、操、你、妈!”
瘦子一把没抱住胖司机,而我则迎着他的撬棍扬起头。于是,钢铁撬棍应声落下,我听到自己头颅裂开的声音,我望着自己的鲜血,笑了。
我想,所有的假设都没有意义,事实是这样的——
我在傍晚时分与鹃子发生争执,我怒气冲冲地骑上单车,一头扎进黑夜。就在拐弯一个死角处,我看到一辆轰隆隆嗡鸣着的重型卡车逼驰而来,我在猝不可防的情况下,翻身跌倒在地上。我在黑夜里,迎风叫骂:“狗日的,我操你个妈!”
当卡车猛然停下,胖子司机拎一根撬棍冲我走来,我应他的要求,再次问候了他的母亲。其实,胖子司机力度有余,灵活不足。当他抡起撬棍,敲向我脑袋的时候,被我闪身躲过了,而那撬棍却“当啷”一声脱掌而飞,跌落在地上。我趁机飞起一脚,踢在他软绵绵的大肚皮上,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撬棍,打爆了胖子的脑袋。
瘦子司机姗姗来迟,等他把胖子弄上车去的时候,我已骑上单车,飞一般行驶在黑夜里了。那一刻,星光璀璨,风行如水。我最后回望了一眼我所栖居的阁楼,就听到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嗡鸣。瘦子司机驾车猛追上来,他在我的单车驶至湖畔之前,将我撞翻在地。
我看到卡车巨大的轮子从我身上碾压过去,喷涌的血腥恰似这个城市的味道。我死了。
(5)
当我在沉沉的昏睡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午后温暖的阁楼里。鹃子搓揉着毛巾,敷在我的额上。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哥,你醒啦?来,喝杯热牛奶吧……”
鹃子告诉我说,我昨夜醉倒在大街上,是两位好心的卡车司机把我送了回来,那两个人一胖一瘦。这时,我听到一声清脆的咳嗽声,看到窗外,一双明亮而忧郁的眼睛,一闪即失。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感到一阵眩晕。鹃子趁势将我按倒,又唠叨起来。
“哎呀啊,你再躺会儿,身子还虚着呢。你知道吗?那两个司机从你身上找到手机,打给了东东,昨晚上是东东和司机一块送你回来的。瞧,今早上东东还来看过你,这是他送来的醒酒药……”
我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朝室外阳台上走去。午后的阳光打在阁楼上,我再也无法熟视无睹。此刻,飞鸟掠过天际,栖落在湖面上。有一些花香弥散在楼群之间。我返身跑回房间,扯掉那些黑色厚重的窗帘,白昼的光亮刹那间将阁楼映照得像一幅画。
阳光下的鹃子一点都不丑,丑陋的是我的眼睛。我低眉轻吻着鹃子的额头,给了她一些钱。我对她说:“离开吧,鹃子,去找回你自己的生活……”
这在我也是一样的,我也要去找回属于我的自己,我将在阁楼上与东东重新开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