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桥,本名江忠平,男,1954年生于重庆市南岸区弹子石。当过兵,干过十年消防员,开过大货车、大客车、出租车,开过书店、服装店,做过杂志社的记者和编辑,现在成都纺织高等专科学校学生处打工。本刊曾刊发其中篇小说《重庆往事之一:白人苏》和《重庆往事之二:盲人廖》。
竹小燕讲:“小时候,我们家很少吃肉,姐姐有个同学家里经常吃肉。姐姐教那个同学,每次吃肉放下碗筷前,嘴里包一片肉不嚼、不吞,放下碗筷后,赶快下桌出来,姐姐在外面等着用嘴接她嘴里的肉。可姐姐转身却把嘴里的肉,给了我吃。”黄鼎天虽然喝了酒,却注意到竹小燕情绪的起伏,他几乎脱口问出:“这卫不卫生,舒不舒服,吃人家嘴里的肉?”但他把到嘴边的话强咽了回去,因为竹小燕眼睛里已泪光闪闪。“小燕哪!”黄鼎天小心翼翼措辞道:“你姐姐大燕要去祥和茶楼,我不反对,只是我有点担心,大燕去后,难保跟我们高脚杯火锅店这样单纯了哟。以我对祥和茶楼的观察,以我对米锅巴的了解,怕是前途莫测。也许她就此飞黄腾达起来,也许没几天,她就身败名裂!我说的话有点难听,可是真心话,说起来,我们必定还沾点亲嘛!”
竹小燕坐得端端正正,如同在学校阶梯教室听教授讲专业课。她说:“黄老板,谢谢你的真心话。可话又说回来,现在这社会,我看除了我和我姐姐两个关系可用单纯来形容,哪里还有什么单纯哟!”显然,她还没有从那嘴包肉的情绪中出来,一心想的就是帮姐姐竹大燕说话。祥和茶楼的老板米锅巴,承诺竹大燕的工资比在高脚杯火锅店高许多,而且是去当副总经理!
黄鼎天说:“大燕要去,我是挡不住也留不住,你可把这话转告你姐:她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高脚杯火锅店任何时候都欢迎。竹梅也是这意思。”——竹梅是黄鼎天的老婆。拿把蒲扇,黄鼎天半躺在凉椅里,竹小燕坐在他旁边。这是重庆长江南岸弹子石高脚杯火锅店的坝子边,对面是市区半岛,长江在眼下静静流淌。是夏天,火炉重庆最热的时候,俗称三伏天。白天的暑热已消退,河风带着凉意正向岸上蔓延,时不时就有湿润之气穿身而去。这是黄鼎天每天最惬意之时。送走所有客人,扎了账,然后一家人和店员围着桌子吃晚饭。今天营业额超出了预期,黄鼎天便喝了几杯枸杞酒。饭毕,他把竹小燕叫到这边来谈竹大燕的事。本以为给竹小燕讲了自己的担忧,作为一个快毕业的大学生,竹小燕会帮自己劝她姐姐不要去米锅巴的祥和茶楼。那祥和茶楼是个是非之地,米锅巴那伙人绝不是善良之辈,话没说得这么直露,想来她竹小燕能够领会。然而对黄鼎天的话外音,竹小燕没有领会,她也许还没有能力领会。
刚才吃晚饭时,竹小燕在征得黄鼎天和竹梅同意后,开冰箱拿了一瓶啤酒喝,不用杯子,直接用嘴对着瓶子喝。她边喝边说,在学校常常也这样吹号,三五口就吹完了。她真的三五口就把一瓶啤酒咕咕地吹完了。用手背抹嘴上的泡沫,还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很过瘾的架势。大燕递餐巾纸给妹妹,示意她揩揩嘴,同时用责备的口吻问:“你在学校常常这样喝酒!?”小燕咯咯笑道:“哪里嘛,只有同寝室的同学过生日时,才这样喝,喝啤酒嘛!”黄鼎天问:“小燕,这样喝,你能喝几瓶不醉,三瓶还是五瓶?”小燕微微噘起嘴,拿眼看着姐姐说:“不知道,还没有试过。”黄鼎天说:“哪天我们试一试。”大燕急忙接话道:“黄老板,可不要叫小燕试,她喝不得,我最清楚!”
其实姐妹俩喝得,起码六七瓶不醉。小燕考上大学那年,大燕专门请假回了一次家。夜里,姐妹俩背着父母在家后山坡喝啤酒。白天,大燕去街上买了一箱啤酒藏匿在后山坡竹林里。两个你一瓶我一瓶地喝,把一箱喝完了,俩人无一点醉意,只是在竹林里各自解裤屙了两泡尿,屁事没得。那一夜,喝完一箱啤酒,姐妹俩手牵手摸黑回到屋里,屏息静气爬上床,坐在蚊帐里说话说了个通宵。大燕许下诺言,保证小燕大学的所有费用,小燕亦承诺,发奋读书,今后发达了一定回报姐姐。窗外的天慢慢就亮了,传来竹林里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小燕趴在大燕怀里虽说闭上了眼睛,脑海则全是大学校园里美曼的图景。大燕轻轻拍着妹妹肩头,低声吟诵那支熟悉的歌谣:“排排坐,吃果果,果果甜,果果香,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了留一个。”在小燕记忆里,姐姐大燕绝无音乐细胞,只会唱这一支最简单的歌谣。
夏天,如没有特别的事情,夜里黄鼎天总要下长江去泡一泡。刚离店出门,黄鼎天身后传来竹小燕的叫声:“黄老板,慢点走嘛,我们也要跟你去长江游泳!”她跟来了,竹梅和竹大燕也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男工,其中一个抱着大车胎。在前,两个男工夜里跟着黄鼎天下长江泡过几次,这次显然是竹小燕的主意,吆喝着,居然把竹梅和大燕也叫上了。
于是一群人说说笑笑,顺石梯下到南滨路。
南滨路上无行人了,车也少,偶尔驶过一辆车,速度极快,像是在飙车。小燕主动挽了姐姐的手,头也偏向了姐姐。姐妹俩都穿圆领白色T恤衫,深色短裙,小燕轻便运动鞋,大燕半跟凉鞋。从后面看,一个苗条,一个丰满,就是外人看,一眼就知道是姐妹俩。那体态和气韵,相近亦相通,尤其那四条腿,腿形圆润而标准。姐妹俩是竹梅的远房亲戚。竹大燕初中毕业,竹梅就把她从綦江正紫街带到高脚杯火锅店,经几年磨炼,现在她除了早晨去市场进货,主要是招呼客人和收款开票,再就是负责店里自己人的伙食。她做的菜所有人都喜欢吃,虽是家常味,却变化多端风味十足,而用料常常就是供应客人菜品剩余的边角料。对这点,黄鼎天和竹梅最为赏识。
此时,竹小燕特别兴奋,可能是得意自己的创意:半夜里,把姐姐和竹梅都叫着跟黄老板下长江游泳!黄鼎天注意到姐妹俩的心情,心想竹大燕走后,店里肯定一时难以适应,由此深感忧虑。竹大燕死了心地要去米锅巴的祥和茶楼,说来黄鼎天自己也算推手之一。在前,他曾有很自私的打算:想竹大燕和自己前妻的儿子黄小天成一对。然而,黄小天是个不可救药的瘾君子。曾幻想借竹大燕之力来约束儿子,现在想来这打算除了很自私外还有点荒唐。
横穿南滨路,顺堤岸长长石梯下到自然的河边。这里主流被一块突出的岩石挡住,岩石下方形成回水湾。湾内回流相对平缓,主流与回流交错处就是夹马水,还有漩涡和鼓泡。漩涡和鼓泡不成规律,时大时小。回水湾下游泊着长航局的一艘趸船,这趸船泊在这儿几十年了。上游能看见南坪长江大桥,大桥下面泊着许多河鲜船,河鲜船灯火通明,把上游的江面都映红了。
两个男工不会游泳,只在浅水里浇水玩玩而已。黄鼎天脱衣服和外裤置于蒲扇上,一头跳进激流。顺主流而下,不避夹马水,还有意钻进去戏谑,在鼓泡上张开四肢平躺,在漩涡里顺着旋转,并借漩涡之力旋出来,之后奋力搏几把进入回水中,顺回水往上再进入主流。如此往返,沉湎其中,犹如鱼儿得水,更像只撒欢的野鸭子。两个男工自愧不如,就在那儿叫唤:“黄老板,你真棒!”
离十来步,竹梅用胖胖的身体和那大车胎做遮挡,而后把车胎丢进水里,大燕和小燕下了水。会游泳,还游得可以,两个在回水里围着那车胎游来游去。黄鼎天怕出事,虽说这里水势算不上凶险,长江淹死会水人,这是句老话。他朝姐妹俩游去,一边游一边大声道:“小心点,你们不熟悉这儿水势,小心下面有暗流!”岸上竹梅朝他摆手,还对他喊叫,不要他游过去。想不出有啥理由不可以游过去,黄鼎天仍然向前。离几米了,姐妹俩踩着水,一手扶在车胎上,一手用掌击水,小燕还哧哧笑道:“你来!你来!”黄鼎天往下一沉,不见了,他从下面来还击。他潜水功夫了得,在激流里可以潜游三五百米。然而他从另处冒出了头,并迅速上岸。姐妹俩竟然一丝不挂:裸游!
黄鼎天拿出烟同两个男工抽。竹梅走了过来。黄鼎天说:“咦,好耍得很,还裸游!”竹梅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嘛,在我们正紫街从来都是裸游,热天晚上我们都要下綦江河游泳,从古到今,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我们那儿都是脱光了裸游!”两个男工也发觉大燕小燕裸游,眼睛老往那边瞅,并和竹梅开玩笑道:“老板娘,你也脱光了裸游嘛!”竹梅便移动胖胖的身体伸手去打,同时用身体挡住他们视线,不许往那边瞅。
正说笑,岩石后面突然冒出一个人。这人扛着鱼舀,是尾数,一个常年在长江里讨生活的人。离七八步,他便高声道:“黄老板,你带一家人在这儿潇洒嗦!”
黄鼎天与尾数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尾数还未走拢,黄鼎天的烟便扔了过去。黄鼎天笑道:“你说我带一家人来潇洒,我要是真有这么多这么乖的儿女,那才舒服唷!”放下鱼舀,尾数点上烟正要说什么,一道强光打来,似一粒射出的子弹,准准打在了大燕和小燕的身上。她俩上岸正要穿衣裤。赤赤的两条,一个丰满,一个苗条,那白的乳房和黑的阴毛,原形毕露!惊慌中,大燕妈呀尖叫一声,丢掉手中的衣服返身跳进河里;扑通一声,小燕也跳了下去。
尾数便扯开喉咙朝下面那长航的趸船吼:“王老幺,我日你先人板板唷,都是内伙子,你瘾来了,想看,你就上岸去看你娃儿他妈嘛!你如走不脱,你给我打个电话,我上船替你值班,行不行,王老幺!”
那探照灯立马一百八十度掉转,对着江面来回扫几下,熄灭了。跟着船上喇叭响了。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笑后那王老幺道:“尾数大哥,你早点打个响屁,哪个晓得是你大哥半夜带着美女在这儿风流!OK了OK了!”大燕小燕一脱衣裤,就被趸船上那王老幺窥测到了,于是急猴猴蹿到指挥台调动探照灯,然后瞅准时机,猛扳开关,两条美人鱼原形毕露,王老幺心里那个乐唷。
尾数还想对王老幺吼几句,黄鼎天摆手制止了他,说:“走,上岸,到我店里喝酒。”看他鱼舀还是干的,黄鼎天问:“今晚你还没有下水?”
尾数便苦着脸叹气道:“我要失业了,我要改行了,现在这水势已经乱了,我都不晓得怎么办了!”尾数春夏季节以舀鱼扳鱼为主,冬秋两季则全力淘河。这沿岸上下十几公里地形和一年四季变化的水情,他太熟悉了,他就以此为生。他说的是三峡大坝蓄水175米,这儿将变成回水区成四季不分的大湖了。对此,尾数困惑而痛苦。黄鼎天最了解他,明白他叹气中的心情,便上前拍拍他肩头,说:“老哥,别叹气,船到桥头必有路;喝酒,走,上岸喝酒!”
竹梅过去用身体和车胎做遮挡,大燕小燕从水里爬上岸穿了衣裤。于是他们往上到了南滨路。回到店里,大燕进厨房抓把干豌豆丢进锅里炒,然后用冷水一激,再切些滕滕菜梗子,和着泡姜泡海椒炒,旋即端出一盘下酒的好菜,俗名:狗钻洞;再拿两个盐鸭蛋。于是尾数和黄鼎天就慢慢挖盐蛋,一颗一颗地数豌豆,喝酒喝到天蒙蒙亮,大燕都起来去市场了,尾数才停杯扛鱼舀又下了河。谈心交心,他俩谈到了即将离去的竹大燕,也谈到了米锅巴和祥和茶楼,还谈到了黄鼎天那不争气的儿子黄小天;然而谈得更多的是175米,及尾数今后的打算。“这儿成了平静的大湖了,我只有上岸,我上了岸又能做什么哩?”尾数苦着脸反复问黄鼎天。
去祥和茶楼之前,竹大燕和妹妹竹小燕回了一趟綦江正紫街的家。老样子,家里依旧显得那么拮据。父亲在小燕半岁时,去小煤矿上班被井壁掉下来的一块石头砸了腰,从此卧在床,成了家里最大的拖累。回到家,大燕立马接手母亲手上活儿,背上背篓到自家地里摘菜,小燕则跟着,摘菜回来像小时候那样,小燕蹲在灶膛前烧火,大燕淘米做饭炒菜。吃晚饭时,母亲又说起治病的事,说听说重庆某医院可以动手术治好她俩爸爸的病。她太累了,何时不想把卧床不能动弹的人治好,哪怕是能下床走动走动,她也该稍稍松活一点。等天气凉快了,我叫车上来接爸爸去重庆治病。大燕说。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到了米锅巴的祥和茶楼工资增加了,有了余钱再说。母亲说说而已,去重庆医院动手术,她明白大燕现在不可能有这么多钱。饭毕,小燕要去洗碗,大燕抢着做了。父亲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姐妹俩回到家那一刻,父亲只对上前问候的大燕说了一句话:回来了!小燕进屋喊了一声爸爸,就再无交流。太阳完全落坡,天暗下来,窗外后山坡竹林里的鸟儿已歇窝,像知晓大燕小燕回来了,鸣啭着久久不停息。为了节约电,母亲平日电灯舍不得开。这是她的习惯,她还能做什么呢?还不到五十,头发白了一大半。家里有台大燕拿回来的电视机,是高脚杯火锅店淘汰不用的,可已经坏掉开不亮了,就放在堂屋当了摆设。
收拾妥当,天已黑尽。这儿的夜与城里不同,街上和周围村子偶有狗吠,后山坡竹林里蟋蟀声则连续不断。无电视看,姐妹俩不可能同母亲一样就上床睡觉,她俩出门穿过街子,顺大青石板铺成的路往下去了綦江河。正紫街在一块不大的平坝上,紧邻綦江河,这儿可遥望贵州的大山。夜空蔚蓝而深邃,无一丝杂质,且星光点点。跟以前一样,她俩脱光了跳进綦江河游泳。多数人进城打工去了,这儿白天也显得人稀地荒。居然跟来了一个邻居,八十多岁的廖婆婆。她也脱光了走进河水里,不过只是在浅水里坐着玩。她说下午看见大燕小燕回来了,这么热的天,一定要下河泡凉的,所以她一直坐在门口看,看到天黑了姐妹俩果真下河,她就跟了来。她说现在不管天气怎么热死人,也没有人下河泡凉。她又说有的人房屋头都装了空调了!白胖白胖的,两个乳房像两根长长的丝瓜,悬到她肚脐眼前。綦江河不大,恬静地婉转而去,河水微浑,流速缓慢。这儿是一片浅滩,脚下尽是鸡蛋大小的卵石。冬天正紫街的女人都来这儿洗衣服,浅滩下游二三十米有个小小回水湾,如有男人游泳,就在回水湾里,从古到今都是这样。廖婆婆说,现在我们这儿好像男人都死绝了,从无男人来这儿游泳泡凉了。又说,有时热慌了,她会约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下河。这时两岸蛙鸣此起彼伏,如静心聆听,那蛙鸣中有规律的颤音,和着风儿就在皮肤上跳动。
綦江河里游几个来回,姐妹俩还特意游到下游本是男人领地的回水湾游了一回,便上岸一前一后牵着廖婆婆顺青石板路返回街上。送廖婆婆进了家门,姐妹俩回到自己家。父母已睡。母亲的鼾声仍一如既往响亮,且连绵不断;父亲肯定还睁着眼睛,盯着上方那一片小小的亮瓦。学母亲那样,不开灯,姐妹俩钻进蚊帐躺在床上。大燕睡不着,想了又想就对身旁小燕说:“我们明天回重庆。”小燕晓得姐姐心思,是想早点去祥和茶楼。小燕答道:“姐姐,可以。我明天就回学校。”虽说离开学还有些时间,但她不想在家多待。之前学校放假,她都是回重庆跟着姐姐在高脚杯火锅店,每天去幼儿园帮竹梅接送四岁的小兰,再就是教小兰识字和简单的英语。除了住和吃,黄鼎天在小燕走时,都要叫竹梅背着大燕给小燕一点钞票。大燕不想委屈妹妹,绝不让她打工。第二天吃了午饭,姐妹俩告别父母,坐汽车到了重庆龙头寺火车站。买了到成都的动车,大燕又去买了水、水果和点心,一直把小燕送到检票口,看小燕消失在人流中,就反身快步出车站,上了到南岸的公交车。在公交车上,她用手机给小燕发短信,要小燕到成都回到学校就给她回短信报平安。小燕却立即回复:想你了,姐姐!泪水一下子从大燕眼里冒出来。思索片刻,她一手擦眼泪,一手回短信:等你明年毕业了,我们回家下河去钓黄腊丁!——小时候,綦江河里的黄腊丁多得很,用细麻绳,不用钩,就拴一根蚯蚓,也能钓上黄腊丁。回到家用姜粒熬黄腊丁汤,汤雪白,那个鲜唷,小燕最喜欢吃!
小燕回短信:一言为定哈,姐姐!仿佛妹妹就在面前,话声爽朗,天真笑容明明白白刻在脸上。大燕想:现在我们那儿人这么少,綦江河里应该还有许多黄腊丁,用细麻绳肯定还是能钓到黄腊丁,只是自己没有带妹妹去钓而已,明年夏天妹妹毕业了,一定带妹妹去钓黄腊丁。
竹大燕给米锅巴打电话,说今天就到祥和茶楼报到。米锅巴说可以,并叫她过去一起吃晚饭。回到高脚杯火锅店,把余款和发票交给竹梅,自己东西用包装了,大燕就要走。黄鼎天开车送大燕。刚上车,大燕就下车,说楼梯角几个泡菜坛坛沿该加水了。去加了坛沿水,她又想起把几个电话号码留给竹梅,说是水产市场里几个老板的电话,应急时可以打电话叫这些老板送货到店里。竹梅很着急,一下子哭了,拉着大燕歉然道:“大燕,你不去祥和茶楼行不行?我们给你加工资!”黄鼎天二话不说,上前拉大燕上车,关了车门就朝弹子石街上开去。
车停在祥和茶楼外,黄鼎天提大燕的包走前头,大燕跟在后面,他俩走进祥和茶楼。
祥和茶楼独据一栋楼房。一楼茶座,二三楼麻将桌,四楼五楼全是包间,六楼说不太清楚,除了办公室厨房和员工宿舍外,还有两个咨询公司的办事点。黄鼎天来过多次,对它有些了解。大燕是头次踏进这栋楼房。总经理室,米锅巴正仰面在靠椅上接听电话,他对那个引导的服务员做个手势,那服务员让黄鼎天和大燕坐了旁边的沙发,并用杯子给他俩泡茶。茶泡好了,大燕端茶杯正要喝,米锅巴电话完了,他叫那服务员带大燕去她的房间。于是室内就黄鼎天和米锅巴。米锅巴掏烟,两人点上了,他才笑道:“黄老板,高脚杯的生意还好吧!”黄鼎天却直入主题,说:“米锅巴,大燕是你叫她来当副总经理的,你可不要叫她做些鸡毛蒜皮的事,不然,她是可以回到我那里去的!”米锅巴咧嘴又笑了,说:“请黄老板放心,大燕在我这儿,肯定比在你那儿有出息,不信,你等着瞧!”
黄鼎天仍端坐,眼睛却盯着米锅巴身后墙壁上的那个佛龛——龛内坐佛前通着电亮着灯,表示供着长明香烛——好似在谈判。他不紧不慢道:“我庙小,你米锅巴庙大,有出息那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不过,大燕家里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我想她在你这儿,随便怎么说,也应该比在我那儿要好。在前你答应她的事,你得兑现才行,你说是不是?”对这反问,特别是后一个反问,米锅巴不置可否,摇晃着脑袋净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黄鼎天要走,米锅巴留他,说正好市里有几位朋友要在这儿喝酒,无妨的,大家一起喝酒嘛!
米锅巴显著特点是光头,他个子跟黄鼎天差不多,有一米八,但他比黄鼎天瘦得多,脸上两道明显的法令纹,从鼻翼往下穿越两嘴角拉到下巴的尽头。下巴是那种大下巴,像那个传媒大亨默克多。说话总自信满满,皮鞋经常擦得锃亮,抽好烟。是个假重庆人,他出生在北方,部队大院里长大。是个火锅爱好者,隔四五天,必到高脚杯火锅店吃火锅。他对高脚杯火锅店相当熟悉,所以看准时机,下手把竹大燕挖走。
总经理室隔壁是一大包间,有个巨大的转盘圆桌,桌上布的菜,丰盛至极。十来个人,有个戴眼镜的胖子,坐了上座,都叫他霍局;其他都带官衔,不是处长就是科长之类。大燕也来了,她竟化了妆,穿藏青色的小领西服,白衬衣领子大面积地铺在外。脖子上挂个工作牌,已写了名字,职位一栏空着。这职业装,让大燕一下子挺了起来,那成形的胸脯尤其突出,而她总是内敛的眼神,与之形成不张扬且饱满的韵味。大燕不习惯正正规规坐着吃,进来就要去帮着端菜递杯子倒酒什么的,米锅巴说今天你免了,只管坐着吃。那个坐上座的霍局露出和蔼的笑容帮腔道:“今天听米锅巴的,你只管坐着吃就是了。”这局长说话挺温和,给人慈祥的感觉。大燕挨黄鼎天坐了。他们都知道黄鼎天是南滨路高脚杯火锅店的老板,然而话不投机,酒在喝,喝得沉闷。他们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商议。黄鼎天便端酒杯起身道:“今天我借花献佛,借酒敬酒,先敬各位领导一杯!”一口饮了,便起身告辞。大燕看黄鼎天要走,想去送黄鼎天,就起身拿眼看米锅巴想征得他的同意。没承想,那霍局长抢在米锅巴之前表态并挥手道:“大燕你去、你去,黄老板是你的老东家嘛,去送送老东家,应该的!”
两个一前一后下楼,出大堂走到街沿停车处。黄鼎天打开车门,站在车旁对大燕说:“大燕,你好好干吧!还是我跟你妹妹说过的那句话,你如果想回来,你就回来,我和竹梅不管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回来!”大燕点点头,没说话。在黄鼎天面前,她总是这样,话特别少,就是说话,眼睛从来不注视黄鼎天。黄鼎天知道其中原委,后悔当初不该有那荒唐打算。有段时间,黄小天纠缠大燕,强要店里的公款甚至偷她私人的钱。黄鼎天又说:“大燕呀,现在你处的地位不同了,我劝你还是要学着喝点酒。到哪坡唱那坡的歌嘛!我想这个道理你懂。”刚才桌子上,有人敬她酒,她依旧像在高脚杯那样,说不会喝酒。想不到,大燕陡然对黄鼎天露出浅浅的微笑,回答道:“我现在啥子地位不同了唷,还不是打工做事挣钱!不过,我听黄老板的,今后慢慢学着喝点酒。”其实她这少有的微笑,其潜台词是:喝啤酒,说不定你黄老板还喝不过我哩!
白天的暑热仍浸润在弹子石大街上,四周车流人声异常嘈杂。知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黄鼎天便说,反正你自己各方面要多注意!就上车开车走了。
当天夜里,大燕躺在床上给小燕发短信,说祥和茶楼蛮正规,我们上班一律要化妆,穿西服,对客人要说普通话,各方面都比高脚杯火锅店好。小燕说:“姐姐化了妆、穿了西服一定很俊吧!”大燕回说:“也许还可以吧。”小燕调侃道:“竹副总经理,加油唷!”
大燕很快熟悉了祥和茶楼,并且认识了所有员工。一二三楼茶座和麻将桌是正常对外营业,四楼以上更像是一个松散的会所,成员不固定,有各类官员和公司老总及银行高管等等。这些人来了,大燕安排好酒好菜招待他们。酒足饭饱后,他们打麻将赌博,比楼下的赌头大得多。一次那霍局长上卫生间,叫大燕帮打一圈,竟输了好几千,吓得大燕出牌的手一直在抖。其他三位便轻言细语说,莫抖,莫抖,再抖肯定放炮!果真又放一炮,放个大炮,数了十五张百元大钞出去。除了安排来宾吃喝赌之外,大燕还管厨房三位师傅及所有服务员的考勤,每天在一张表格上张三李四画钩钩。总之,是做管理工作,她自认为像个总经理的助理。这儿厨房三位师傅是男的,一位兼采购和开车,开一辆小型皮卡车(大宗采购时,米锅巴叫大燕坐车一起去)。看管茶楼外停车的是个男工。另一个就是守夜的,一个多处文了身的闷头小伙子,白天不见人,夜里十一点后才来上班。这人很少开口说话,服务员都叫他闷头。其余全是女服务员。时常也有女人上四楼吃饭打牌,或留宿。她们肯定和某个官员或老总有暧昧关系,从无正规夫妻来这儿。要说有,就是米锅巴老婆霍姐了。霍姐不是每天来,隔几天来一次,总是晚上来,来了进会计室和米锅巴对账做账,然后叫几个带班组长去问情况。米锅巴显然惧怕她。大燕第一次见霍姐前,米锅巴对她讲,霍姐不管问你什么,你要诚恳回答。米锅巴用少有的谦卑口吻又说:“因为她是领导嘛!”
大燕很快便知道,霍姐是真正的领导,家里和茶楼都是。米锅巴真的惧怕霍姐,至少说表面如此。
霍姐对大燕态度温雅而热情,问了些高脚杯火锅店经营的情况,也问家里及妹妹小燕。鼓励她好好干,特别要把上楼来的客人照顾好,千万不要得罪了谁。说这些人都有背景,对我们有帮助是用得上的人。大燕才觉得比高脚杯火锅店复杂多了。在高脚杯大不了吃客喝醉了,砸几个杯子罢了,自有黄老板去处理,无须大燕操心。在霍姐面前,大燕俯首帖耳,把她的话一一记在心头。霍姐从来不在这儿吃饭,连这儿的水都不喝一口,每次都是一个人开车来,在茶楼呆那么一两个小时,提着小包又开车走了。她穿着高雅,气质不俗,在大燕心目中,霍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霍姐来过几次后,大燕便知道她曾留学海外,那霍局长是她弟弟。她弟弟好像是管文化工作的,这儿的人都叫他霍局。大燕大致还知道,霍局的岳父是市里一位已离退的老干部,霍局最初在岳父手下做事,是岳父一手提拔起来。霍局的老婆是某高校的副教授。他们的关系好像是这样:米锅巴惧怕他老婆霍姐,霍姐得依赖弟弟霍局,霍局惧怕老婆和岳父,岳父虽说早已离退,在前却是声名显赫的实权人物。
这儿夜里会拖得很长,甚至通宵达旦。每次零点过后,厨房师傅走了,大燕得给他们弄夜宵。大燕弄的夜宵除了传统的荷包蛋和汤圆外,还会变着花样弄锅贴抄手或锅贴饺子,小面也可炒来吃。如果某人要喝几口,大燕总会很快炸出花生米或炒盘虎皮海椒等下酒菜。大燕的细致认真,很快得到他们的肯定,口头表扬甚多。上午基本无事,可以睡懒觉。总而言之,这儿比在高脚杯火锅店轻松,接触的人层次高,尽是官员、公司老总和银行高管。大燕把这儿的见闻和感知用短信告诉小燕,认为到这儿来是正确的。
周末来的客人最多。这天大燕在厨房与师傅商议准备晚餐的菜品,底楼茶座传话,说有人要见竹副总经理。大燕诧异,是谁哩?因为米锅巴还未宣布她是副总经理。大燕下楼来,看见黄小天和另一个人像模像样坐在那儿,就知道麻烦来了。已经点了茶,点的一般女人才喝的菊花茶。黄小天嘴里叼着烟,眼睛正四处乱瞥,那人则勾着头用吸管啜那温暾的菊花茶。大燕一看就知道那人也是个吸毒的,瘦,脸无血色,虽穿得周正,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大燕晓得这些人是虚的,而且虚得很。在高脚杯火锅店,黄小天曾钻进大燕房间,硬要拿大燕身上的钱。他还死不要脸地做亲热状,嗲声嗲气道:“大燕姐,我亲爱的大燕姐,给我八百块嘛!”并往大燕身上蹭,其手就伸到大燕裤兜里去了。黄小天比大燕小三岁。也许是猜度到老爸的心思,黄小天利用这点,有段时间对大燕相当放肆。这次大燕火了,因为不久前,他偷偷配了她房间钥匙,偷走了她五百块。她就一巴掌打去,打在黄小天脸上,想不到,完全无脚桩力,黄小天被这一巴掌打翻倒地。这是大燕没料到的,她使的力气并不大,可黄小天像一根面条,软绵绵倒了下去。大燕不管不顾了,心想你这么虚,我还怕你啥!抬腿要踢他。如同一只被打的狗。他唉唉地翻身起来,弓着腰连爬带滚出了大燕房间。从这开始,大燕心里就小瞧黄小天。但今天不同,在茶楼里,自己还未拿到第一个月工资,脚跟还未站稳哩!每次暑假完,大燕一年的余钱都得给小燕带回学校交学费。她把身上仅有的两百块拿在手里,走拢,不说话,两百块丢在茶几上,转身就走。黄小天先抓钱到手,再蹿起身来张开双臂拦住大燕去路,死不要脸道:“大燕姐,你都当副总经理了,再给两百块嘛。我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需要四百块!”这举动,茶座里所有人都看到了,前台服务员也看到了。这是大燕最不想发生的,但就发生了。黄小天要钱的理由,从来都是成套成串,张口即来。大燕无话可说,身上亦无钱,只有掏出手机给黄鼎天打电话。黄小天不许她打电话,并去抢她手机,同时还大燕姐、大燕姐一个劲地叫,叫得既酸又横,显示我同这个女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像那温暾的菊花茶,大燕却不敢贸然动手,因为他有个帮手在旁,如动手肯定闹大。正不知如何脱身收场,米锅巴闻讯赶来。也是不说话,从皮夹掏出五百块,递给大燕道:“你给他!”钱还未到大燕手,黄小天一把抢了去,然后拉上那同伴,嘻嘻笑着迅速朝外走。那茶座服务员就在后头追着喊:“二位、二位,你们的茶钱还没付!”大燕对那服务员说:“茶钱记在我的名字上。”
“记,记个卵子!”米锅巴冒了粗口,他火气来了,但不知是对那个不知趣的服务员还是针对大燕。反正他那颗光头油光闪亮,脸上两道法令纹朝外扩张着,成了一个大大的“八”字。走到前台,他卷起手掌,用食指骨节嘣嘣敲吧台,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对里面两个服务员说道:“你们把这个人的模样,给我记好了,今后这个人再来,立即给小高打电话,叫小高来处理!”——小高就是那个沉默寡言有文身的守夜的闷头。
当天夜里,大燕考虑再三,还是打电话给竹梅。竹梅马上给黄鼎天讲了。第二天一早,黄鼎天开车到了祥和茶楼,尾数也陪了来。黄鼎天给大燕两百块,又给米锅巴五百块。连连说对不起,给米总添麻烦了,又说今后一定管教好黄小天。尾数对米锅巴说话很随便,看黄鼎天说完正事,正好大燕有事不在场,他对米锅巴说:“米锅巴,大燕被你挖来了,你要好好待她,你可不要那贼心不改,对大燕起啥子歹猫心肠,免得你老婆把你给休了哈!”尾数知米锅巴根底,米锅巴已离过两次婚,现在各方面依赖其老婆。
过两天,竹梅给大燕来电话,说黄鼎天把黄小天又送进了戒毒所。
做满一个月,米锅巴叫大燕去总经理室。
斜坐在桌子后的靠背椅上,米锅巴问:“大燕,感觉还可以吧?”大燕站着回答:“米总,这儿肯定比在高脚杯火锅店好,没那么累。”她实打实说。米锅巴叫她坐,坐旁边长沙发上。见大燕坐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信封,丢在桌面上,用一根指头点点桌面,说道:“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你拿去。”大燕上前拿到手掂了掂分量,感觉不多,就拿出来数,才二千块!她说才二千块呀!?没料到会当面拿出来数,米锅巴莞尔一笑,那颗光头夸张地摇晃着,说:“大燕呀,第一个月嘛,你还在实习期,今后拿多少,这主要还得看你的表现!”话说得重,他本斜着的身体离开靠背椅朝前倾,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大燕,好像要大燕慎重考虑这表现一说。不懂他话中话,大燕想我又没偷懒,一月来听你吩咐,该做的事我都尽心尽力去做了。
米锅巴曾承诺给大燕工资三千到五千。在高脚杯,大燕从每月六百元做起,黄鼎天和竹梅每年给她涨工资,来祥和茶楼前,已拿二千六百元。见米锅巴仍盯着自己,大燕微微抬头看着他后面上方的那佛龛说道:“米总,我会好好干的。谢谢米总!”她捏着钱退出总经理室。
立马给小燕银行卡打一千二,原先每月打一千;再给家里汇去六百元。父亲每天要吃钙片和药,不然骨头会很痛。小燕即刻来短信问:姐姐,真的涨工资了?大燕回:对,涨了!小燕问:涨了好多?大燕回:反正比在高脚杯多!对大燕而言,做事情不惜力气,亦认真负责,但是要她管理好几十号人,要众人服她不易。她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能力有限,所以对米锅巴表示要好好干,是真心话。她也有心要多学多问,把工作做得更好,争取早点当那副总经理。她给自己加油,思忖我做得更好,下月不至于还是二千块吧?便盼时间过得快点,工资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还进行自我检讨,心生内疚,黄小天到茶楼来要钱,对茶楼影响不好。做生意的人都不愿与吸毒者打交道,都想离他们远远的,这道理大燕懂。
大燕更认真负责,处处小心,厨房里三位师傅和其他服务员,均对她有好评。那些官员老总和银行高管对大燕的口头表扬越来越多,那霍局更是总结道:“竹大燕来了我们这儿后,我们这儿是越来越好耍了!”
这天又该去总经理室拿工资。大燕先敲门,门虚掩,听见米锅巴说进来的话了,大燕推门进去。可桌子后面的靠背椅上没有米锅巴,倒是桌面上明显的地方放着一个信封,跟上月装工资一样的信封。上次米锅巴是放在抽屉里,大燕进去后他才从抽屉拿出来给大燕,这次怎么就先放在桌面上了哩?桌后墙壁上那佛龛,龛内坐佛前仍通着电亮着灯,表示供着长明的香烛。大燕自然而然朝桌子走去,想看那信封的厚度。心里纳闷:人到哪里去了哩,刚才明明听见他声音。正觉奇怪,就听见旁边有响动,扭头一看,米锅巴歪着身子躺在长沙发上。这是一怪异的现场。照理说,重庆天气还有点热,但早已立秋过了白露,户外太阳不咬人了,室内气温已经凉爽也不再闷热。然而米锅巴光着上身,只穿裤头,像才淋浴了。那裤头宽松肥大花花绿绿。脸被一张报纸遮盖,似乎累了睡着了,有轻微的呼噜声。又好像发急病,想喝水而刚够到水杯便晕倒在沙发上,因为沙发前茶几上杯子里有水溢出,下面地毯湿了好大一圈。这场面怪异而独特。正进退两难之时,米锅巴哼了一声,身体明显抽搐起来,像变戏法,从那宽松肥大的花裤头里竟然冒根东西出来,就像那颗光头,也像一红色蘑菇,菇头中间还有个开口的小嘴,而整个蘑菇一跳一晃的。是根牛鸡巴!大燕呼吸短促,腋下手心兀地冒出冷汗。那颗红蘑菇仍固执地翘晃着,好像小学生欢迎贵宾时机械挥动的鲜花!压制所有的杂念和惊惧,大燕蹑手蹑脚往回退,退到门沿,转身轻轻抓住门把手,她要做到她没来过这儿,更没有看见那根牛鸡巴。她轻轻拉动门把手,正抬脚跨出门沿之际,腰被两只大手猛地抱住,米锅巴热烘烘的身体贴了上来,并用力往前一拱,用大燕身体把门重重撞闭。
没有乖乖就范,大燕猛烈的反抗有效。挣脱了米锅巴的双手。她喘息着,跑到了桌子后面,把身体倚向那高靠椅。我被一只饿蚊子叮上了!大燕快速理清思路,第一反应是我被一只饿蚊子叮上了!因倚得太猛,她身体跟着靠背椅转动起来,险些倚空倒地。她因而骂了一句:这鸡巴椅子还可以转圈嗦!在前她不知道这椅子可以360度转动。隔着一张桌子的米锅巴扑哧笑了起来。虽然控制力特别好,大燕如此反抗出乎他意料。大燕拿起桌面上的台灯,要砸墙壁上那仍通着电亮着灯的佛龛。米锅巴立马低声下气道:“我的小祖宗,我的先人板板,你千万砸不得,我不惹你了,行了吧!”抬手指了门,他退到沙发处,坐了下去。像个败将,他又指着门说:“大燕,你走吧,我不惹你了!”
在前,大燕曾有过这样那样的念头,某个官员或某个老总或某个银行高管对她有意思,要她怎样怎样。又觉得这些官员老总和银行高管不会瞧得上自己。可又预感到自己早晚要在这儿失身。以上念头,只是假设,一如平素,她从未有过半点流露或放肆。只知道即便要发生,也绝不应该是米锅巴。
大燕握着台灯,说:“我进来时,你不是在睡觉打呼噜吗?”米锅巴扯动嘴角勉强笑道:“对呀,我刚才还在做梦,梦到你大燕,哪知梦醒一看,你就在我面前!”大燕嚷嚷道:“你装的,你作假!你乱说,你在胡说八道!”米锅巴恢复了那自信的口吻,轻蔑道:“竹大燕,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个吸毒的黄小天!”“我跟那个黄小天没有丁点关系!”大燕从未有过地断然尖叫起来。可嗓音干涩,虽声嘶力竭,竟很微弱。为了能更好地说话和表达,她不管不顾,快速放下台灯,快速拿了纸杯,快速去接了饮水机里的水,咕咕一口喝了。唉唉地清一清嗓子,好像准备长篇发言。大燕不想就此不明不白算了,她要把话说明白彻底,今后才好干工作,她还想当那副总经理!但她又不知该怎样说,因为在前,她均听从米锅巴命令行事。此时此刻,她无化解如此复杂关系的能力,更无法确定米锅巴的真实企图。她说:“米总,请你把衣服裤子都穿好!”喝了水,她仿佛回到轻声细语状态,但此话说得像是下命令。米锅巴不习惯,脸上两道法令纹在嘴角扯动一下,他不想动,更不愿听从大燕的命令。大燕举起台灯要砸佛龛,他立即说道:“好、好,我穿,我穿!”待米锅巴穿好衣裤后,大燕说:“请米总坐在那里不要动!”米锅巴叹服道:“我不动,真的不动,大燕你放心嘛!”这话含意是:你这么凶,我肯定不动!见米锅巴坐好了,大燕拿着台灯移动身子。然而台灯电源线不够了,她猛一拽,那插头跳出一串火花,把米锅巴吓一跳,以为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连忙摆手道:“别、别、别!我坐在这里,不动、不动!”大燕只是俯身过去,拿了桌面上那信封。把信封里的钱倒出来,数一数:二千六百元。见状,米锅巴说:“你表现好嘛,给你加了六百元。”可这话说得不情愿,眼前大燕的表现对他而言,肯定是表现不好而且坏透了。大燕没理他,也不管表现好与不好,只觉这二千六百元还是不多,就拿着钱和台灯朝外走,眼睛则警觉地盯着米锅巴,怕他反悔再耍什么花招。这时米锅巴已经穿了外衣外裤,但在大燕眼里分明还是刚才那光着上身难看的模样:肋骨毕露,脑壳光光的无一根毛,窄窄胸窝竟有一撮毛,一小撮黑毛。正紫街妇人有俗语:螂巴日死人!綦江话螂巴指某种瘦细的动物,这俗语的意思是瘦子日死人,说白了就是瘦子瘾大!俗语得到佐证,米锅巴这个瘦子,阴茎那么长那么大,像根牛鸡巴,肯定瘾大!
退到门沿,打开门,大燕从容跨出去,回身把台灯放在门内,她大声说道:“米总,今后你如果再对我耍流氓,我还是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米锅巴朝外摆手道:“好,大燕,我不惹你了!”大燕把门关上,捏着自己的工资走了。
我的妈呀!米锅巴长叹一声,重重地倒在了沙发上。今天是火候没掌握好,还是时机未到,还是她大燕就是这么个拼死的性格?刚才虽已抱住了大燕的腰身,双手甚至攥住了大燕那挺立的乳房,然而大燕拼死的反抗,大大出乎他意料。她应该还是个未开苞的处女!米锅巴有很强的控制力,但心不甘,知道此事得从长计。大燕没有说要告我老婆,或用我老婆来威胁我,那么就是说,大燕还是懂事的,认为这只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事。归纳到这点,他又自信满满,回想大燕数钱时那专注的眼神,认为这是她大燕的软肋和穴位,必得从钱和物质上着手才行。那么她早晚是我手板心上的菜!又长长叹一声,像把体内积蓄已久的某种东西吐了出来。之后他歪躺在沙发上,其姿势跟大燕敲门进来时一模一样,大半身体斜着朝外,双腿叉开。在传话叫大燕来总经理室之前,他精心设计了一切,甚至还准备了避孕套和干净的长毛巾,放在了顺手的沙发当头。就是那张遮脸的报纸,中间还有条裂缝,通过裂缝可以窥视到大燕。
当天是周末,傍晚时,事情急转直下。祥和茶楼有间霍局专用房间,房间钥匙除霍局外就霍姐才有,平日米锅巴亦不能私自进去。米锅巴被叫了进去。房间布置得挺庄重,四周墙壁上和立柜里有许多书籍字画和艺术品,霍局管文化工作,他有这雅趣。厚厚的窗帘没有拉开,但留有一小条缝隙。已近傍晚,因没开灯,房间里显得十分阴暗。有台笔记本电脑在桌面上,开机,已黑屏,绿色指示灯幽深地闪烁。霍局示意米锅巴和他隔桌相对而坐。霍局在抽烟,脸和整个身体在阴影里,米锅巴看不清他表情。米锅巴坐在了那窗帘缝隙所投进来的一缕光线中。这是有意设置,米锅巴坐在了受审的位置。霍局黄桶腰,皮肤白,肉嫩,像传说中的唐僧肉。是个标准的胖子,当官的胖子。脑袋圆而周正,耳朵大,头发好,鼻子短而肉重,无鼻梁,或说陡然塌陷。所以这种相貌的人,十之八九配戴眼镜。
这是显著的一胖一瘦两个人,他俩的对话,亦是姐夫哥和小舅子的对话。
“奸近杀!”小舅子说话了,语速缓慢,语气深沉,“你知不知道古时有这条法律?”茫茫然,米锅巴摇头。小舅子鼻子冷冷哼一声,身体朝前离开高靠椅,把手中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叹服似的说道:“姐夫哥!姐夫哥!你总该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这话吧!”
“兔子不吃窝边草这话是人都知道呀,谁做这种缺德事了?”米锅巴心知不妙,在前,只要小舅子叫他姐夫哥,必是问罪。小舅子是董事长,是出资方,又是领导,于公于私都可以喊你走人,哪怕你是姐夫哥。
果然,小舅子发火拍了桌面:“你下午做了啥子好事?你心里不明白?你想强暴竹大燕!”米锅巴装不下去了,讷讷道:“哪里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唷,强暴,我不过想与大燕玩一玩,小小地玩一玩嘛,我又不会当真!”这类事,不是头次被小舅子问罪,米锅巴死猪不怕开水烫,垂吊着眼做服帖状。小舅子身躯往后,彻底窝在了椅圈内。因他腰和臀部粗大,像是被硬塞进去的,椅圈壅堵满满。沉默片刻,小舅子掏烟出来丢一支给米锅巴,米锅巴便俯身上前用打火机先给小舅子点上。小舅子还客气地用那滚圆的手指,点点米锅巴手背致谢。这个肢体语言表明已经缓和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米锅巴眼睛已适应这阴暗房间,亦看清小舅子面部表情。表情是严肃而官样的,话语则尖刻,想来他常常如此训下属吧。小舅子说:“你净做这种缺德事,我们这茶楼早晚要栽在你手头。你其他方面嘛还算可以,就是太贪色。不是我要批评你,是你自己净做这种缺德事!”一通挖苦训斥之后,小舅子摁亮了桌面上的台灯,再吐出一口长长的浓稠的烟雾,“竹大燕我另有安排,她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不待米锅巴表态,他就做个手势叫米锅巴离开这房间。
从小舅子房间出来,米锅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打工妹而已。可他心里别扭得紧,小舅子为什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全部细节!还讽刺挖苦我有排练和预演,却差点被台灯砸!这就不得了了!这里面有个天大的问题!
回到总经理室,米锅巴越想越觉不对头,感到哪里埋了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前段时间,这房间重新装修,他姐弟俩假惺惺关心我,叫我出国去旅游一趟,就是这期间,他在我办公室装了监控探头和窃听器!米锅巴坐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左想右想,想出一身冷汗,亦想明白了:探头和窃听器就在头顶上的佛龛内!老婆还关照我,佛龛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得通电,表示对佛的虔诚,现在看来,(尸求)!不过是为了监控我罢了。起身找毛巾擦了擦光头,便背着手踱步往前追忆,就想到早在今年初春时,有次和老婆小舅子去高脚杯吃火锅,小舅子就对大燕感兴趣,主动问大燕老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等等。就是这次后,小舅子示意米锅巴可以把大燕挖来。原先只想小舅子为茶楼看人看得准,这大燕单纯,是做事的好手,没想到小舅子骨头里比我还坏,早就盯上大燕了。
当天夜里,霍局没在茶楼多呆,跟姐姐通了电话,他就开车回家去了。霍姐跟着到了祥和茶楼,把米锅巴叫进会计室,重复了一遍霍局的话:“米锅巴,我给你说,竹大燕霍局另有安排,她的事你不要再管了。”虽是亲弟弟,霍姐总是叫霍局,可能觉得这么叫,更能体现其现实的价值观。姐弟俩单独在一起时,是不是还是叫霍局,外人不知晓,连米锅巴亦不知晓。米锅巴只晓得他姐弟俩配合默契,扣手得很,其默契和扣手程度大大超过他两口子。其中之道理,米锅巴有自知之明,从不介意。米锅巴确如尾数说的那样已离过两次婚,和霍姐结合,更多是利益使然。米锅巴不过是他姐弟俩外面好使的一杆枪而已。不管怎么说,米锅巴是从京城出来的军干后代,人瘦点,有身高,社会关系广,人圆滑,嘴巴可以,是个抛头露面的好角,更是祥和茶楼总经理的不二人选。就是太贪色,在自己老婆眼皮下仍不改这德行。霍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弄出太出格的事情就行。
米锅巴表示服从姐弟俩的安排,嘟囔道:“大燕如此而已,我看她也无多大能耐,你们要安排她走,她走就是,我这里跟着再招一个助手!”对自己办公室被安监控和窃听器,米锅巴装傻,不提及。确如大燕所揣度:米锅巴是一时兴起,想玩一玩罢了。米锅巴看大燕是个未开苞的处女,他贪这口。
要米锅巴暂时回避一下,霍姐把大燕叫进了会计室。霍姐说:“大燕,我给你换一个工作算了,你去另一个更好的环境,而且收入肯定不比在这儿差。你看如何?”大燕正憋闷,看样子霍姐知道下午的事,许是米锅巴恶人先告状,心里更委屈。但转念一想,人家是两口子,你又能怎么样?现在霍姐说换一个更好的工作环境,收入不比这儿差,当然是巴不得之事了。她翕动嘴唇想回答:可以,可以!话音却难以出口,她点头表示同意。
能够回避米锅巴,大燕认为肯定是件好事。
办这件事,霍姐雷厉风行,像早有预谋,只是现在执行而已。即刻把米锅巴又叫来,当面问了之前两个月工资的事。大燕说:“头月是二千,这个月是二千六。”霍姐便批评米锅巴:“你怎么这么搞哩!原先霍局和我都说好了的,大燕每月工资是五千嘛!”米锅巴呃一声,说:“可能我弄错了,弄错了,大燕,对不起了哈!”霍姐正色道:“米锅巴,你现在少说废话,去把差的钱给我拿来,给大燕补齐!”米锅巴去总经理室拿了五千四百元,返回来规规矩矩递到大燕手头。大燕多少有点不习惯,说:“补这么多呀,其实我只想下个月能多拿点就行了。”米锅巴翻动嘴皮嘻嘻笑道:“大燕高升了,祝贺你唷,今后可不要把我这个总经理忘了!”大燕睁大眼看他两口子,心想我高升了,高升什么哩?心里很是不明白。霍姐挥手赶米锅巴走,说:“你去做你的事,现在大燕走了,你要多用点心才行!”
霍姐同大燕去房间收拾,留下两套制服和那还未填写职位的工作牌,大燕拎了包,出祥和茶楼坐霍姐的车,去了市区半岛一大厦内的公寓。
一厅三室百多平方米的套房,精装房,风格大气,布置跟祥和茶楼六楼霍局那房间有相似之处。墙壁上有字画,书柜和立柜里有艺术品。祥和茶楼那房间大燕进去过两次,跟着霍姐进去打扫卫生。这里的家具和电器是崭新的,无使用过的痕迹。很高,因为大厦本身在一高地,又是最顶层的三十八楼。客厅大,客厅外阳台更是大得吓死人。半个重庆城尽收眼底,可眺望隔江的南山和文峰塔及南岸到市区的过江索道。夜色中的文峰塔身影清晰,过江索道缆绳成优美的U字形;南滨路上的高脚杯火锅店和弹子石祥和茶楼也能看到,且是俯瞰。房外是一幅动感十足的风景画,这画随四季变化而变化,其中最突出的是奔流不息的长江和嘉陵江,及江面上那七八座装饰得旖旎无比的大桥。
霍姐对大燕说,这儿家电和厨具齐全,你就当自己的用,这儿是霍局一个新的投资,外人不晓得,你在这儿管理,霍局很少来这儿。“全新的,没人来住过!”霍姐强调这意思,反复说了好几遍。大燕被眼前景物吸引,内心五味杂陈,这是要做什么样的管理?霍局的安排,为什么哩?她感到了人生骤变的开端。霍姐知道她诧异,笑说,慢慢来,慢慢适应,说大燕一定能适应。随后霍姐再三嘱咐大燕不要告诉别人自己住在这儿,又说我明早再来,然后我们两个上街购物。给大燕钥匙,霍姐告辞走了。
淋浴了,大燕睡在陌生的大床上,哪睡得着,就起来坐在客厅沙发上给小燕发短信。说一切都好,并问小燕,手机是不是该换了,你那个功能太少了,也该去买一台笔记本电脑了。大燕知道,小燕的同学都用笔记本电脑。小燕回信问:工资又涨了?大燕回答:涨了!小燕问:涨了好多?大燕回答:反正涨了!大燕于是提到,拿了本科毕业证后,妹妹是否应该考虑考研?
有种预感,钱的拮据从此结束。而更强烈的预感是:自己要委身于此了。可大燕还看不明白,今后生活将发生怎样的变化。有隐然的兴奋,更有巨大的不安。大燕一夜未睡,就在这陌生房间里来回走动到处察看。倚着阳台栏杆,望半个山城重庆,陡然心酸:前有黄小天的纠缠,跟着又是米锅巴,我一个打工妹,又能如何!
第二天下午小燕收到了大燕的五千元,想不到的是,还没十天,小燕又收到大燕的一万元。大燕叫小燕一定买好品牌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确定姐姐真的又打了一万元,小燕产生了恐慌,课余时坐在校园花卉回廊里清理思绪,就联想到暑假在高脚杯火锅店时,黄鼎天对她说的那番话。思前想后,万般无奈中,给黄鼎天打去电话,讲了自己的担忧,并请黄鼎天一定去祥和茶楼看看实际情况。
黄鼎天和尾数一道去了祥和茶楼。
“说来,黄老板和尾数也算是我们内伙子,我不隐瞒,明说了吧:竹大燕已经高升了,霍局另有重用。她不在祥和茶楼了。”米锅巴如是说。尾数笑了,说:“霍局不就是你米锅巴小舅子,你小舅子会有啥重用?我还想不出来!”米锅巴煞有介事道:“反正她现在是高升了,住高楼,穿名牌,玩高消费!”尾数便嚷嚷道:“铲铲个高升,我看是去陪你小舅子睡觉生娃儿传宗接代吧!”
米锅巴耸耸肩,哑然一笑:“这我不好说了,但你尾数不能乱说话,这对霍局影响不好。反正她大燕比在高脚杯有出息,不信你俩等着看后面的好戏!”
自己和尾数成了他们内伙子,黄鼎天认为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先前的预兆似乎正在践行。米锅巴的小舅子霍局,黄鼎天是有所了解的,而霍局的岳父当年在黄鼎天犯案时,是市里九个副书记中排名最末一位,被重庆市民叫锅巴书记。锅巴书记对黄鼎天的案子作过批示,为此黄鼎天多坐了几年牢。米锅巴的小舅子曾在锅巴书记手下当秘书,锅巴书记把自己几个女儿都嫁给了自己的几任秘书,当时广为传说。大燕与他们这种人不明不白勾搭上了,是好是坏,只能静观其变。从祥和茶楼出来,黄鼎天给大燕打电话,电话通了,黄鼎天问她是啷个搞的,没在茶楼做了,也不给我们说一声。又问大燕现住哪里,做什么工作?大燕回说:“我的事,黄老板不要管,反正我现在好得很!”其语气冷静,隐约又透出自信与兴奋,跟以前不太一样了。黄鼎天对尾数说:“大燕果真是高升攀上大树了。”尾数回说:“早晚得栽下来,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这几个月,黄鼎天和尾数经反复推敲几经谈判,已经接手南滨路下的河鲜店海龙宫。尾数出资百分之四十与黄鼎天联手经营。长江三峡大坝已经175米,重庆江段变成平静的大湖,尾数无河可淘,必须改行。为了在年前黄金时段开业,他俩忙得团团转。黄鼎天给小燕回电话,讲了大致见闻,叫小燕多劝劝她姐姐,要把持住,不要被一时的、表面的好处冲晕了头!说完便同尾数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已然投入几百万资金,可不能扔进长江打了水漂。他和尾数有这样的担心。
接了黄鼎天电话,小燕到校园花卉回廊找个角落,大哭一场。哭毕,用手机给姐姐发短信,只写: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回到寝室洗冷水浴,上床睡觉,不吃不喝睡了一天一夜。同学纷纷关心她,班级辅导员也来了,她从床上爬起来,说没事的,便和几个同学出学校,进酒吧大口大口或整杯整杯地喝酒,没丁点醉意,把同学都吓坏了。至此,小燕像成熟了许多,同学和老师都说她有明显的变化。与姐姐的通信减少了。大燕问过几次,问她是不是有了心事,她回说没有呀!心里想的却是:是你姐姐先没给我讲清楚嘛!班里有个男生,追她两年多了,她一直不理不睬,至此开始松动。这男生家里经济条件跟小燕一样不好,可他长得帅,学习成绩又在班里打头,小燕便去校园花卉回廊跟他约会。约会时,小燕讲得最多的是自己姐姐。讲姐姐读书其实比自己得行,中学老师都为姐姐惋惜,说大燕如读高中参加高考,或许不是小燕这样上成都的大学,或许就是北京上海。小燕有次对男生讲到了小时候吃姐姐嘴包肉,说每次想起来,嘴里马上有姐姐身体的味道,真的,信不信由你,是那种回甜略带麻酥的味道,就好像成都小街小巷里串串香的味道。小燕又讲姐姐无音乐细胞,从小到大只会哼唱一首歌谣。讲到这里,小燕情不自禁用綦江话学着姐姐腔调哼唱起来:“排排坐,吃果果,果果甜,果果香,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了留一个!”小燕唱歌谣时,这男生正埋头专注把玩小燕的手,听小燕唱完,他问:“你姐姐真的只会唱这一首歌?还是儿歌!”小燕没回答,男生抬头看小燕,小燕早已泪流满面,吓得这男生赶紧松手,起身不知所措站立一旁。至此,这男生在小燕面前总是胆怯,再也不敢有动作。小燕亦从不作暗示,这恋爱谈得有点正规了。
跟大多数同学一样,小燕爱说消费的事了,诸如网购团购护肤护脸产品等等。在这之前她相当节省,从不乱花钱,姐姐给的生活费每月都要节约一些下来,回家时悄悄给母亲。姐姐从来不教她节省,从来都说该用的一定要用。姐姐最怕妹妹在外面因经济而吃亏。“富养女,穷养男。”大燕知道这老话,尽心尽力袒护妹妹,从小就这样。
黄鼎天做生意当老板近三十年,可河鲜店必定是大投资,经营和管理难于高脚杯火锅店,因人员多,每天开销巨大,稍有不慎,亏损将极惨重。黄鼎天便想到了大燕,大燕在,可一顶三。由大燕黄鼎天转而想到小燕,如小燕能来帮自己,那是最好。小燕曾在高脚杯火锅店最忙或人手不够时,帮大燕招呼安排客人并收款开票。黄鼎天想,如果小燕来,面子最好看,她人漂亮不说还是才毕业的大学生,这是顶级的招牌!打电话问小燕。小燕说毕业设计已做完,寒假可以回来,正在考虑找工作的事。黄鼎天说小燕如能参与海龙宫的管理工作,月工资起码五千。“我黄老板说话算话,起码五千,社保医保费用除外,净拿五千以上。”电话中,小燕有点心动了,她知道在成都或重庆一个才毕业不是名牌的大学生,月薪能拿五千的绝对不多。便说要问问姐姐大燕,再作回答。
这时的大燕定要小燕考研,说姐姐有经济了,能保障妹妹考研读研所有费用,还庄重保证:一如既往,只要小燕读书,所有经济包到底。小燕没有回绝黄鼎天,说尽快回重庆看一看再说。她迫切想见到姐姐,更想了解姐姐的现状。
夏季已经远去,转而进入冬季,原本要裸露的河床和那些礁石没有露出来,应该恬静如荷叶般淡绿的长江却是臃肿的高水位,满满当当,像个怀胎九月的孕妇。颜色亦不纯正,找不到恰当词语描叙眼下的江水。海龙宫新招牌在南滨路上高高竖立,广告语不伦不类:吃河鲜,到海龙,亲近长江妈妈!
近年关了。大厨带着厨房一帮人已经上船报到,新的水手也上船到岗。开业前,黄鼎天打电话给米锅巴,非常客气地请他和他小舅子来参加海龙宫的品尝宴,小范围的品尝宴。米锅巴说:“我是个好吃嘴,我是肯定要来的,叫我去请霍局可能请不动。我给你出个点子,叫大燕请嘛,她开口请了,霍局肯定按时上你的船。”黄鼎天便给大燕打电话,大燕听说是小范围的品尝宴,答应和霍局一起按时上海龙宫,并说小燕也要同来——小燕刚好回到重庆。
小范围品尝宴这天,是重庆冬天里罕见的晴美天气。米锅巴大咧咧最先上了船。霍局带着大燕和小燕在船上大厅转一圈,看了大厅里那长长水族柜里的各类鱼品。这水族柜比一般餐馆里的大得多,几乎绕大厅一周,由抽水机抽长江水循环。其水潺潺,甚至有人造的险滩和漩涡。见一条像蛇又像黄鳝的细长物,轻盈地成S状游弋,小燕问霍局这是什么。霍局讲:“是白鳝。夏天水浑它为青鳝,冬天水清它为白鳝,有水中人参之称。”又讲,“这东西专吃水打棒的内脏。”大燕诧异道:“水打棒?”霍局讲:“就是人死在长江里的尸体。”大燕唏嘘一声,好像不想听,可霍局继续讲,因为小燕想听。“这东西从水打棒屁眼钻进去,专吃水打棒内脏。这东西大补,对产妇最好。”
大燕发现水族柜里的白鳝跟她同步游弋,就看真切了它米粒大的眼睛,说:“这东西眼睛好古怪,好难看,像铁锥子一样追着人不放!”米锅巴笑说:“它喜欢你了,你看、你看,它一直跟着你游哩!”——这乌鸦嘴竟然吐出这话,黄鼎天和尾数都觉不吉祥,像暗示某种凶兆。看完大厅里的鱼品,霍局对黄鼎天说:“黄老板想做重庆最好的河鲜店?”黄鼎天答:“有这个想法,如能得到你霍局的支持,那才有可能实现!”大燕接话道:“霍局对长江鱼感兴趣得很,特别喜欢吃鱼。”
他们还进厨房,霍局与正忙的大厨聊了几句,并递烟给大厨。他对大厨说:“你给我弄几只虾子和船丁子及螃蟹,裹点豆粉,什么都不放,用油炸,下酒最安逸。”他回头对黄鼎天解释道:“我家就在长江边,我可以说是在长江里泡大的。小时候从河里弄了这些小虾小鱼拿回家炸了吃,那个香唷,不摆了!”
从厨房出来,黄鼎天带他们上三楼进了名为涛声依旧的包间。入席,霍局不推辞坐了首位。黄鼎天坐他左侧,大燕在他右侧,小燕与大燕相邻,米锅巴说要挨美女坐,跑去与小燕相邻而坐。
斟好酒,厨房送来了那炸的虾子和船丁子及几个螃蟹,炸得白生生的,上面撒了几粒椒盐。确实安逸,香得死人!盘子甚大,盛的内容却不多,众人没动筷子就用手拈着吃,转盘刚好转一圈便没有了。有些夸张了,霍局把盘中剩的几许渣渣用手撮起来吃了,边吃边说:“除了香呀,我嘴里还有潺潺流水鱼儿在游的韵味。”还慨然,“现如今变成平静的大湖,今后就是能吃到这样的小虾小鱼儿,恐怕也只有其香味,而无潺潺流水鱼儿游的韵味了!”黄鼎天便传话要厨房再炸一盘这小虾小鱼并多弄几只螃蟹。话刚传出去,头道菜就上来了。是武昌鱼。跟着是干烧岩鲤和清蒸江团。清蒸江团这道菜,有讲究:用薄薄的猪网油罩着,在背脊上放几片生姜和少许的盐,用大火蒸二十分钟即可。清蒸江团,大燕和小燕是头次吃,连吃几大嘴,直呼好吃,并诧异道:“完全没有刺哩。”霍局举杯对黄鼎天说:“黄老板今天破费了,这是很少吃得到的唷!”一杯酒下肚,他转而叫大燕和小燕多吃点,并用筷子把那干烧岩鲤拨开,叫大燕和小燕看:“这肉成蒜瓣形,可细嫩得很。”小燕用筷子夹起一瓣凑在眼前看,说:“怪了,真的像蒜瓣!”吃进嘴,一点不粘牙,还未嚼,它自动往喉咙里梭了。小燕说:“咦,它自个就往下面跑,还没吃出味儿它就自动下肚了!”霍局说:“那你就再多吃几瓣嘛。”小燕夸张地夹瓣岩鲤并把它举得高高的,然后仰脖子用嘴接了它,之后学霍局腔调,意味深长道:“真的有潺潺流水鱼儿在嘴里游的韵味唷!”众人大笑。
黄鼎天起身提议为这潺潺流水鱼儿在嘴里游的韵味,干一杯!大燕和小燕也端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霍局说:“长江上有这说法:一昌二岩三江团。昌就是武昌鱼,是因为毛主席喜欢吃才把它摆在第一。我觉得最好吃的还是岩鲤,而女人一般喜欢吃江团。”大燕和小燕都说江团最好吃。霍局对黄鼎天说:“你这大厨还懂这谱,不错,不错!”就叫大燕从他的提包里拿两盒中华烟给厨房送去。大燕如同他秘书,一直把棕黄色的提包拿在自己手里。
这小范围的品尝宴,从中午十二点开始,直吃到天黑,好不爽快!他们划拳猜子,行酒令,甚至还全体起立在霍局的指挥下,合唱了好几首脍炙人口、张嘴即来的红歌。唱得荡气回肠。霍局倡议,每位都讲讲自己最有意思的经历或见闻。这花去了大量的时间。
米锅巴讲了他在云南当兵时的经历,均沾荤。霍局几次想打断他,可酒壮胆,米锅巴已经不认黄了,直呼霍局为小舅子,并且强调道:“在酒桌上,我是你姐夫哥,你是我小舅子,所以说,小舅子,现在你得听我的!”听了这番话,霍局那张胖脸随和地笑一笑,还点头应承道:“对头,对头。”并没表现出难堪。不过他递眼色给大燕和小燕,要她俩多敬米锅巴的酒,其用意明确,让他快点醉了最好。米锅巴讲:
“我当的汽车兵,在云南开远县,陆军第十四军军部汽车运输队。云南山高路险,那时候云南汽车极少。一天,一个老兵在大山里搭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外表漂漂亮亮。上车没多久,这女人做个手势要和这老兵打炮干事。一可能为了表示感谢,二是这山里的人,这方面比现在的我们还放得开。没说几句话,这老兵动心了,心想不打白不打,不干白不干。于是靠边停车。女人把裤子脱了。没想到大山里人,很少或者说从不洗澡,有股酸味,下半身更够呛,还有一层厚厚的污垢。本火燥燥的老兵,这时硬不起来,全无兴趣了。这女人躺在坐垫上等哩,还一个劲叫:大军,大军,发射炮弹呀!老兵灵机一动,也算被逼无奈,就从坐垫下拖出黄油枪,往里唧。”
大燕小燕听不明白,小燕问:“黄油枪,什么黄油枪?”霍局急忙示意没有必要问,当龙门阵听就是了。米锅巴继续道:“过了几天,这女人下面发炎流黄水水,到医院检查化验,医生相当纳闷,为什么里面会有黄油?给机器润滑的黄油!这事闹大了。这女人找到我们军部。军长命令军务处查办。于是军务处长下令,我们汽车队紧急集合,让这女人指认。我们在操场集合,不知什么事,当看到军务处长带着警卫连一个班,全提着枪,杀气腾腾的样子,才知道有人闯了祸,要出大事了。军务处长下个立正的命令,叫那女人上前指认。这女人从我们一百多个兵的面前走过,她没有停步,也没有指认。军务处长叫她再仔细辨认,她从我们面前又走了一圈。之后她对军务处长摇摇头,军务处长就带她走了。据说,这女人,在来我们运输队的路上,听到军务处长对警卫连的兵说,如果指认出来了,当场给我捆了,如要反抗,可以开枪毙了他!听到这话,这女人心就软了。后来她到我们医院拿了许多药,回山里去了。”
这样的段子,米锅巴多得很,张嘴即来,尽是戳妇女痛处,有损妇女形象的。看大燕和小燕勾着头,似乎有点不自然,霍局对米锅巴道:“姐夫哥,你还是注意点嘛,这里有女同志,我们还是讲点语言文明!”米锅巴借酒盖脸硬邦邦回敬道:“胖子,你叫我姐夫哥,我感谢你,现在,我敬你一杯酒!”也不管小舅子有何反应,米锅巴端起酒杯伸过去与他的酒杯碰一碰,一口而尽。
竟然被称胖子了。霍局气惨了,但不好发作,还强装大度仍叫他姐夫哥,生怕这姐夫哥把一些不该讲的讲了出来,就应承地把被姐夫哥碰过的酒杯端起来,极不情愿一口吞了。不过还好,米锅巴始终酒醉心明白,坚守底线,没有吐露半点他们之间那些秘密,也没有趁机逼问:胖子、小舅子,你为什么要在你姐夫哥办公室安装监控和窃听器!?
喝了酒,对荤段子大燕和小燕亦见怪不怪,米锅巴讲时,她两个也用心听,只是不做惊奇之表情。两个还一直说悄悄话。大燕骂:这鸡巴光头是个大色狼,是个人渣!从姐姐这骂声里,小燕猜测这鸡巴光头肯定对姐姐做过不好的事,使过坏。这以后,小燕改口不再叫米经理而直呼米锅巴。
已有几分醉意的米锅巴这时脱了外衣还叫热,于是把暖气关了,并把窗户都打开。米锅巴一挥手,竟然把手中酒杯扔向了窗外的长江,然后指着窗外浩渺的江水叫嚣:“喝完酒,我们下河游泳,你们敢不敢!”黄鼎天问:“你会游泳,还敢下这大河游泳?”其光头通红,脸上两条法令纹居然不对称,显得蛮扯的。他坚定地回答:“会!”黄鼎天起身与他击掌道:“一言为定,等会我们下河游泳!”霍局笑了,阴阴地笑,镜片后红红的眼珠子快速转动,他侧身对黄鼎天说:“这鸡巴光头一点不会水,旱鸭子,下河只需十秒钟,必死!”黄鼎天回答道:“没事的,只要有我在,他就是跳下去了,我保证把他捞上岸,活的捞上岸。”
好酒香,越喝越想喝。小燕不甘落后,瞅准机会站起来大声道:“我也来讲一个我在学校的事情。”她身体发热,腮红飞到了耳根处,头发用橡皮筋绾在脑后,成一个上翘的马尾巴,细长脖子白中见红,因脱了外套,紧身浅色毛衣把苗条身段呈现,其胸脯曲线非常完美。讲得脆生生的,时不时还借用手势,她讲:“我们学校有个年轻老师李树,讲课讲得特好,只是给我们考试分数卡得很紧,从不给高分。一天他上我们班的课,点完名,打开教案正准备开讲,教室门砰的一声响,被人踢开了,跟着撞进一个人来。这人是校学生会的一个什么部长,北方人,既高又帅,家里经济条件好,平日就张扬得很。这次是走错教室了,踢开门,撞进来一看,是李树老师,他转身就跑。李树老师怒不可遏,放下教案就去追。老师哪追得上学生。他气咻咻回到教室后,问我们:‘刚才那个学生是谁?有人告诉他,是校学生会什么部的部长。他竟说了一句狠话:‘你们哪个去把他的婆娘泡了,这学期期末考试,我给你打98分!98分,是从未有过的高分!我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接招,使劲忍着,忍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全都大笑起来。可李树老师一脸严肃,说:‘我说话算话,一定给98分!但是绝不允许哪个同学给学校领导汇报这事。如汇报了,让我知道了,期末考试成绩,我给你打59点8分,叫你交重修费,重修!”
没觉得好笑,尤其重修的事,都不懂,因为在场除霍局外都没读多少书,更无读大学的经历。霍局便举杯道:“来,为我们当今大学还有陈树这样的老师干杯!为陈树老师能在课堂上说出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狠话干杯!”
大燕看出来了,这种场合,不是她俩讲笑的地方,拉小燕坐下来,示意她不要再讲了,知道妹妹除了讲学校的事情,不可能讲得出其他什么。小燕坐下喝了杯中酒,又站起来唱了一支歌。流行歌。唱得还可以。米锅巴就扭到小燕,要小燕再唱歌,说小燕唱一支歌,他愿意喝两杯酒。小燕便不管不顾了,直接叫他白沙(光头)。说:“白沙(光头),说话要算数唷,我唱一支歌,你喝两杯酒!”米锅巴拍胸脯拍得嘭嘭响地保证道:“你唱,你唱,我保证喝酒!”这时,小燕的手机响了,她接听电话。是那个男生打来的,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在喝酒。那男生问和什么人喝酒?小燕说有当官的、有大老板和尾数!那男生听不明白就东问西问,问得甚细。小燕不耐烦了干脆挂断电话。之后,那男生不断发短信,小燕时不时勾头看手机;那男生发两三条,她爱理不理简短回一条。
米锅巴近乎醉态了。霍局久经沙场的老将,酒没少喝,可话语仍简洁有力,还逻辑性强,稳稳当当坐着,像一座塔绝不晃动,除喝酒、吃鱼、说话、抽烟,无任何多余动作,表现出惊人的定力。米锅巴则啰里巴唆,一句话总要重复三五遍。黄鼎天叫厨师专门弄了锅巴鲶鱼片,可端上桌,米锅巴只吃了一小片鱼,连那黄酥酥小米做的锅巴也没尝一块,竟不知所云道:“这是天上的白云,咦,今天我吃了天上的白云!”还反复劝旁边的小燕多吃几片天上的白云,说白云是美容的,女人吃了皮肤好等等。黄鼎天猜测:霍局的酒量,应该是米锅巴的好几倍。
见米锅巴去了卫生间,桌上突然安静下来,霍局要尾数讲点好听的。尾数便讲:“有年我在大河钓鱼,钓到一条大鱼。我和这鱼斗了四五个小时,把我累惨了,我都觉得可能斗不赢它了。最后,我干脆来个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不管不顾,把渔线在手腕上缠两圈,把鱼竿丢了,反身弓着背,把渔线扛在肩头上硬拉。鱼线把我肩头勒出一条血沟。可这鱼没斗赢我,我硬是把它拉上了岸。你们猜猜,这鱼有好大?”
猜不出这鱼有好大。像纤夫拉纤那样扛在肩头上拉,那么这鱼像个人,起码在一百斤以上!?霍局用手推推眼镜道:“尾老板,你不会是钓到镇江鱼吧?”
“霍局也晓得镇江鱼!”尾数说,“哪有这可能,镇江鱼几百年或一千年才露面一次,它平日卧在大河和小河汇合处朝天门的底里,吃过路的小鱼小虾。它神圣得很,我这种人,哪有资格碰到它!”
霍局说:“尾老板,你不要卖关子,我们猜不出来,你说出来嘛。”心里想,看你吹,钓鱼像纤夫那样弓着背用肩头拉,还是头次听说,我要看你怎么收场,怎么来结这个尾!?尾数端杯喝了酒,拿筷子夹菜吃了,并用手搓搓脸,方才轻松回答道:“我最后拉上岸的只是一个鱼嘴壳子,一个脸盆大的鱼嘴壳子。是条胭脂鱼,它起码有两百斤,可能比你霍局还重点。可它聪明得很,它舍嘴壳子而保了一条命。我把这鱼嘴壳子扛回家做了酸菜鱼汤,一家人吃了五天才吃完!”瞪着眼,霍局想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心想:这厮这个关子卖得好,这个尾也收得绝,一个鱼嘴壳子一家人吃了五天才吃完,那么,这条鱼当然比我重!便拍手叫道:“好!”
尾数要霍局也来个节目。霍局看看手表,不推辞,起身去打开电视机并调到重庆卫视,里面正在重播某次大型红歌比赛。他提醒道:“你们看,你们看!”小燕叫起来:“咦,是霍局在指挥!”众人仔细看,那指挥者就是他霍局。在舞台上当指挥的他,和平素判若两人。把音量开大,其歌声在他指挥下呈排山倒海之势。他得意洋洋转身,大声宣布道:“我们得了头等奖!”然后他要大家全体起立,示意大燕递双筷子给他,他用筷子当指挥棒,指挥大家唱了好几首脍炙人口、张嘴即来的红歌。唱得激情四溢,荡气回肠,声浪差点把海龙宫顶棚掀翻。
米锅巴唱得最来劲,唱完比唱之前清醒了许多,这许就是红歌的作用,洗涤或说震动了人的心灵。他安静了许多,可他要大燕唱支歌。大燕很难为情,米锅巴说众人讲的讲唱的唱,你竹大燕不能搞特殊,定要唱支歌才说得过去。小燕要帮姐姐唱,米锅巴非要大燕开口唱。看推不掉了,也怕人家说她倚着霍局搞特殊,于是大燕端茶水喝了,蹙着眉头说:“唱就唱嘛,可我只会唱一支歌,还是儿歌!”众人说行,儿歌也行。霍局亦跟着说行,并鼓励她放开了唱,随便唱,反正是自娱自乐。显然在这短短两三个月里,他还未读懂大燕。
没站起来,大燕坐着唱,用綦江口音:“排排坐,吃果果,果果甜,果果香,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了留一个!”霍局用筷子敲碗沿替大燕打拍子。
唱完,大燕说唱不好的,我喝一杯酒,便端酒杯要喝。小燕一把把酒杯抢到手,说:“我替我姐姐喝!”说这话时,小燕眼圈里已有泪光,喝完酒,放下酒杯,她已满眼含泪,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大燕侧身抱住小燕,自责道:“姐姐不该唱这支歌,可姐姐不会唱其他歌呀!对不起了,妹妹!”
冬天时短,近傍晚了,窗外天气已经变脸,江水呈灰黑,对岸市区半岛灯火还未亮起来,江面无倒影。包间里的灯已打开,江风撩动窗帘,气温下降得很快。见大燕小燕穿上了外套,黄鼎天叫服务员关闭窗户并再度打开暖气。服务员把桌上空盘收走后,问黄鼎天:“黄总,还要什么菜?”也不征求他人意见,黄鼎天说:“做酸菜鱼、回锅鱼、溜鱼片、干烧水米子、藤椒火爆鱼肚,再熬一锅黄腊丁汤。既然是品尝宴,我们今天样样都得品尝到才对。”见服务员去了厨房,霍局侧身对黄鼎天说:“黄老板,我们划拳或猜子,行不行?”黄鼎天答:“行!”
巧妙的转换。霍局掌控场面的能力极强,见话说多了有点疲了,就提议划拳或猜子,一下子便热闹起来。划拳猜子喝酒喝得太多时,他又提议讲故事或见闻。故事见闻中荤段子有点过了时,就叫小燕唱歌。总之,他掌控着节奏,转着圈儿玩。从霍局踏上跳板与他近距离接触,黄鼎天就注意到他这掌控能力。用流行话说,算个领导范儿。对此,黄鼎天挺佩服霍局,认为够得自己学。
小燕不会划拳,霍局教她,甚至教她日本拳、泰国拳和螃蟹拳。小燕一学就会。大燕会划拳,在高脚杯火锅店学的。米锅巴划拳不行,猜子更差劲,喝酒倒不含糊,主动争着喝。正高潮迭起,米锅巴不见了。都以为他又去了卫生间,可桌子下面却传出噗噗声,酷似母猪打呼噜,声音粗壮而有节奏。仍端坐,也不看一下,霍局伸脚朝里使劲踹了一下。噗噗声停止,米锅巴探出光头,脸朝上,嘴巴挂着涎水,嗫嚅道:“小燕,小燕,是不是又要吃天上的白云?你帮我吃几片哈!”见他醉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小燕,霍局骂了句粗话:“你屁话超过文化!”便又要踹他,直接踹他那颗光头。大燕急忙用身体挡住了霍局的脚。
服务员把米锅巴从桌子下面拽了出来。“把这个丢人现眼的杂种,给我丢进长江喂鱼!”霍局镜片后的眼珠子通红,瞪着,脸颊上两坨肉竟横向抽动,话声不大,却透出股杀气,这似乎才是他的真性格。米锅巴脸上和身上尽是呕吐物,服务员都一手掩鼻子,一手像拽死猪一样拽他出包间。
霍局看看手表,已近午夜,就站起来庄重道:“我宣布,海龙宫品尝宴,到此结束!”由大燕和小燕一左一右搀扶,霍局似醉非醉,踏上跳板。看到两岸灯火还辉煌,江中游艇穿梭,江面波光粼粼,他眼花而迷蒙了。见江面涟漪中有自己和大燕小燕摇曳之身影,他硬说水里有美人鱼,要下河去和美人鱼游泳。小燕咯咯笑着说可以,裸游你敢不敢吗?霍局便跺脚装嫩道:“裸游就裸游,现在就下去裸游,我怕哪个,我从小在河里泡大的!”小燕亦跟着跺脚,跺得跳板嗵嗵响,同时说道:“好、好、好,等到了夏天,我和我姐姐两个陪你裸游!”大燕板着脸,伸手越过霍局宽大的背部给了小燕一下,不许小燕说太放纵的话。
海龙宫品尝宴是周末,霍局星期天必须待在家里,陪那个真正意义上的夫人,那个大学里讲思政课的副教授。两个星期内还必须去岳父那里请安,听其教诲。当霍局洗漱完走出卫生间时,大燕已把早点摆在餐桌上,有热牛奶和烘烤过的吐司,还有两个油煎蛋和一碟熟油海辣拌的泡青菜。大燕说自己等会和小燕一起吃,叫霍局先吃。霍局坐下很快把牛奶吐司和油煎蛋及泡青菜全吃了。大燕问够不够,不够再热牛奶。他用双手搓嘴,搓完嘴,像不浪费手上的热量,双手顺着胸脯往下来回搓那个大肚皮,十分满足道:“够了,够了,真的够了!”他离开餐桌,大燕把提包拿在手,跟着他走到门口,看他换了皮鞋,就把提包递给他。接了提包,他匆匆说道:“等会,你帮我给小燕说声,我走了哈!”跨出门,他朝那边的电梯口走去。大燕探出头看一眼,回身轻轻把门关上,正弯腰把他穿过的拖鞋放入鞋柜,有敲门声,轻轻的敲门声,忙直起腰打开门正待要说“忘了什么,我去帮你拿”,他却一把抱住了她,并长久地亲吻她,还激动地喃喃道:“大燕,I love you!”门大大敞着,平日进出他会很快关门,从不让大燕送到门外。这时,大燕怕小燕在里面听见响动,就一动不动让他抱让他亲,心想可能是昨夜她和小燕同床,没陪他,他觉得欠哩。
感激之情在他心中涌动。他胖,火气重,汗脚,稍走路,鞋和袜子便湿淋淋,每天换袜子和鞋垫其脚仍又臭又湿。今天在他起床前,大燕用热吹风把他皮鞋和鞋垫吹干吹烫了,当他进卫生间蹲马桶时,她便准备好了早餐,当他吃完早餐换了鞋出门伸手按电梯时,脚板方才感受到温暖。这温暖传递缓慢却厚实,只有当脚板承受身体重量时,它才会往上扩展,且长久保持。他心头一热,由此想到大燕在他进卫生间前,甚至把牙膏挤在了他的牙刷上,还准备好一杯刷牙的温水,所以,他反身回来敲门并抱住了大燕。
让他抱够了亲够了,大燕牵手送他进电梯,回到房内,小燕已披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牛奶。大燕问:“冷的?”小燕说:“我喜欢喝冷的。”大燕说:“冬天不行,不要喝了,让我用微波炉给你加热再喝。”小燕一口气把牛奶喝完,并说:“这个天喝点冷的,可以冷静地想点问题。姐姐喝热的喝多了,也许才会伤身体!”拿起身边的手机认真看了看,小燕变得更严肃:“门大大敞着,嗲声嗲气说:‘大燕,I love you!你听着肉麻不肉麻!一个吻,用时五分三十三秒!”
全看见了,小燕还精准计时,并且用手机拍下了他俩拥抱和接吻的照片。小燕朝大燕晃动手机,说:“证据在里面哈,你可得老实交代!”大燕便嗔怪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扑哧,小燕忍不住笑了,跳跃而起扑到大燕的身上。大燕搂着她,两个人回到里面床上热被窝。大燕拿手机看了,要小燕删掉。小燕接过去正要删,大燕却说不删,保留几天再说。小燕便没删。
大燕讲他老婆是副教授,正在全力去副求正。再就是在家里限制他食量,只许吃素不许吃荤。素也吃本味,基本不放油和盐。而且一个月只准做爱一次,在她月经前五天。如果错过了,就算了,得等下个月。从不亲嘴,也不许揉咪咪,说揉了会得病,更无其他花样。所以,他最喜亲吻大燕,每次亲吻都是从头发尖尖开始,然后下到脚板心心,再后面再前面,全身一点不放过。当然最喜欢那三个点,每次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舔舐、啃咬上面。他放浪形骸,大燕则逐渐习惯了这一套,且乐在其中。真正地进入,抽动几下便射了,射了就稀溜巴,跟着呼呼大睡。“打呼噜比我们妈打呼噜还要响。”大燕最后如是说。
仿佛昨夜之酒劲,这时才释放出来,可以耍耍酒疯了,而这个胖子又不是小燕真正意义上的姐夫哥,大燕也清楚这个胖子不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男人,所以,小燕放开了问,大燕亦无所顾虑什么都讲。比如:胖子那东西的粗细、长短,阴毛的多少、浓密等等;再比如:口腔有无异味,这么喜欢接吻?再比如:他这么重的吨位,压下来,你承受得了?末了,小燕问:“每次用了避孕套没有?”大燕说:“没用,他说他最不喜欢用那东西。”小燕说:“那不行,你得要求他用才行。等会上街我帮你买,不然你怀孕了怎么办?”大燕沉默片刻道:“头次见红后,胖子还哭了,哭得像个小娃儿。问他,他说没想到,还说了许多对不起!”
小燕问:“他给你什么承诺没得?”大燕说:“他说把这套房子过户到我名下。”
“这套房子过户到你名下!”小燕伸了伸舌头:“这套房子现在起码值一百八十万,如果过户到你竹大燕的名下,也就是说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一百八十万都归你了,归你竹大燕?”大燕说:“一百八十万,不会吧,哪会值这么多钱?”小燕道:“这房子地理位置好,离解放碑和朝天门近,而且地势高,站得高看得远,几乎把半个重庆城都看到了。加上这装修、这家具和家用电器,一百八十万,我看是最保守的,说不定超过二百万了。你知不知道,现如今最值钱和升值最快的是房子,是地理位置好的房子!竹大燕同志,就是我拿了本科文凭再读研,今后工作一辈子,也可能挣不到这套房子的钱!”
大燕说:“胖子叫我先去学车,等拿了驾驶执照,就给我买辆车。”小燕说:“车子以后再买也不迟,房子才是最重要的,你得尽快催胖子过户到你名下。当然,如果房子车子都归你,更好!”大燕还是不太相信这房子值这么多钱。
小燕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姐姐,我问个特别的问题,可不可以?”大燕说问嘛,随便问什么都可以。小燕问:“听说有的男人翘起来后,很烫?”大燕没听明白,说什么烫不烫,你说的什么呀?小燕说:“听说硬了翘起来后,烫手的,插进去会像根烧红了的铁棍,把皮都烫落一层!”大燕说,你听哪个说的唷,什么烫手,什么烧红了的铁棍,除非是发高烧才烫手,发高烧又怎么会翘得起来哩!小燕说是听同寝室同学说的,还说遇到这种男人会快活得要死要活,甚至快活得晕厥过去。大燕摇头否定,说你如果不相信,那就只有等你自己去尝试了,你才知道快活是何物。显然,这是同寝室同学做梦,在梦中被人痛快地强暴后留下的混乱记忆,小燕竟当了真,所以这么用心问自己姐姐。姐妹俩都咯咯地笑了,笑得有点淫荡。小燕伸手去抚摸大燕乳房,因隔着乳罩,小燕手指加重了力度,并弯曲指节做抓和捏,宛如试某种水果的软与硬或熟没熟。有了强烈的手感后,她说:“姐姐的皮肤比以前光滑了,姐姐的咪咪比热天时大了许多,嘴嘴也变硬了。”大燕不回答,让小燕抓捏几下,便侧身让小燕的手滑落而去。此举是保护自己隐私,不让小燕手感延续,怕被挑逗起性欲,从而不可收拾。大燕觉得自己身体已经被打开,很容易想那事,或者说很贪恋那事——以前不是这样,现在跟以前不同了。就有门铃响,跟着听见门被打开了。小燕说:“胖子回来了,胖子来烫你来了,胖子要把你的皮都烫落一层!”大燕急忙披衣下床,霍姐已在客厅沙发上落座。
霍姐说:“霍局说小燕来了,叫我陪你俩逛街购物。”
于是姐妹俩匆匆起床,梳洗了,下楼坐霍姐的车,先逛解放碑,然后吃午饭,饭后就去专卖店和超市购物。霍姐有许多优惠券和购物卡,当把大包小包东西搬回去摆在房间里了,大燕才感觉到真正的物质享受和生活质量的提高。平日里,她很少这样消费,霍局给的钱,她大部分给了小燕和母亲,骨子里她就是顾着妹妹和父母。除了为霍局准备吃的喝的外,她很少为自己着想,更不会穿金戴银大肆消费。霍姐曾劝她,要她想通点,首先自己的消费要跟得上潮流才行。
坐在沙发上喝速溶咖啡,看姐妹俩拆包装并在镜子前兴奋地试各种衣服和裙子,霍姐似乎也很满足。她说:“小燕住在这儿,如有什么要求尽管说,霍局不能来做,我可以来做,不用客气。”她把大燕的身份证要去了,说过了年帮大燕报名,学驾驶。又说:“马上到春节了,你俩有什么打算,早点说出来,霍局好安排。”喝完咖啡她告辞要走,说:“米锅巴昨天醉到现在还没醒,我必须去祥和茶楼看看。”于是她上前给小燕一个拥抱,转身给大燕一个拥抱,开门走了。对这拥抱,小燕感到怪新鲜的,站在原地不动,摊开双手好似继续享受这拥抱。她大声问:“姐姐,霍姐这个人真的很好吗?她这么关心你!”大燕说:“霍家就姐弟俩,他们父母走得早,从小到大,他两个就像我和你一样,关系好得很。”拿自己和姐姐的关系来比霍局和霍姐,小燕心中有点不以为然,同时产生质疑:我们两个的关系有谁能比?你小时候把已经进嘴的肉都要吐出来给我吃,有谁能比!?但小燕没说出这质疑,心想姐姐在幸福中,怕姐姐听不进去。
春节有固定的模式,尤其除夕夜的团年饭,霍局必须去岳父那里陪那一大家子。大燕和小燕听从了霍姐的安排,回綦江正紫街过春节。霍姐开车,霍局也去了。路过綦江县城时,专门下高速去城里吃那有名的白渡鱼,并打包带了一大份。在县城,买了许多年货,然后车停在正紫街街头,四个人大包小包提着,从大青石板铺就的街面走过,走进了街尾子竹家的门。霍局和霍姐进门后,大燕给母亲说是两个朋友,而霍局和霍姐看这屋里连个像样的坐处也没得,便往里屋探头看了一眼,甚至没跟床上的人打招呼,就告辞要走。真的像一般朋友,路过此地,大燕小燕搭顺风车而已。从家里出来,门前通往街上的小路因为少有人走,杂草丛生,有的地方路面都被覆盖了。霍局掏出一沓钞票,要大燕叫人来把这路修一修,修宽点;又说:“我给你父亲买个轮椅,路修宽了后,可以把你父亲用轮椅推出来透透气,一年四季窝在屋里头,窝在床上,不见阳光不呼吸新鲜空气是不行的。”见那么厚一沓钞票,当着霍姐的面,大燕不好意思接。霍局就递给了小燕,说:“一定把路修了,大年过了,我来接你们时,就把轮椅给你们带来。”
在街面上,霍局和霍姐慢慢走,街上的人见大燕小燕陪的客人穿着讲究,显然来自重庆城里,都争着跟大燕小燕打招呼。就看见廖婆婆坐在自家门口,大燕对霍局讲,这就是那个八十多岁夏天还要下河的廖婆婆。霍局便看见了街后面那条婉转而去的綦江河,说:“夏天来,我跟你们一起,还有这个廖婆婆去綦江河游泳。”大燕说:“要裸游唷,我们这儿下河都是裸游。”霍局说:“好的好的,我也裸游。”霍局叫霍姐去买了一大包水果糖送给廖婆婆,他还上前递了一百元钱,说是提前给廖婆婆拜年啰!廖婆婆接了糖果和钞票,合掌在胸前,风趣道:“我一祝官人官运亨通,我二祝官人多子多福,我三祝官人长久享受荣华富贵!”
正紫街极短小,又不是赶场天,而在城里做事或打工的人,都要在腊月尽头才回来,所以显得相当的冷清,姐弟俩便上车开车走了。
这个春节,竹家比往年热闹,许多亲戚来走动。三十吃年饭前,霍局不断发来短信,叫大燕不要节约,一定要叫家人高兴。于是买了啤酒,大燕和小燕放开了喝,然后放鞭炮,按照霍局的说法,放的鞭炮一定要把正紫街给我震动了才行!初三初四,姐妹俩跟着母亲提着许多礼物,去了亲戚家,并且专门给竹梅的娘家送了一份礼,表示感谢这些年竹梅和黄鼎天的关照。初五初六姐妹俩把家里的被单床单和所有要洗的用背篓装了,像小时候一样,下到綦江河洗刷。初七去綦江城买了一台洗衣机,教母亲用。母亲说,用了洗衣机那綦江河里的水不就浪费了。知道她们走后,母亲不会用洗衣机,但姐妹俩还是很高兴。本说好过了大年十五,霍局来接姐妹俩,可初八机关一上班,霍局下班后带着轮椅,迫不及待开车来接她俩回了重庆。在重庆过了大年十五,小燕回成都学校,准备答辩和考研。
节后,大燕劝霍局少喝酒,少去祥和茶楼,多去海龙宫吃鱼。大燕除了照顾好霍局来时的吃和喝,白天去驾校学车。她在电话里对小燕说,“生活挺充实的。”又说,“霍局说的等我拿到执照,就买车,有了车,我就可以把父亲接到重庆大医院治病,霍局答应了的。”小燕却不断提醒姐姐:“要催胖子,尽快把房子过户到你名下。”
霍局时常光顾海龙宫,而且不断带客人上船,还在海龙宫召开了一个隆重的四百多人的年会。周末夜里,有时先来电话,跟着十多二十个人拥上船,净选名贵鱼和好酒。有几次凌晨五点,干脆电话也不打,开车到岸边直接上船,甚至不叫醒厨师,米锅巴进厨房自己逮鱼杀了下锅,再开好酒。这样的吃喝总是由打牌赢家付账,都很大方,还付额外小费。对这样的吃客,黄鼎天和尾数不敢怠慢,有求必应,如接到电话,早早做好准备,当看到他们踏上跳板,就叫厨房往三楼涛声依旧包间传菜。
海龙宫开业在年尾年头是旺季,转而进入春季传统上的淡季,可有几拨像霍局这样从不讲价的客人撑着,每天除去开销还有纯利润。总而言之,要想投入的几百万不打水漂,两位老板得精诚团结,想办法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好才行。
大燕学车学得有点慢,理论考了三次才通过,开始上车上路时,可爱的春天已煞尾,天气骤然转热。这时,大燕不来月经,去医院检查,怀孕了。霍局叫她暂时不学车,呆在家里保胎。霍姐来得更勤,像亲姐姐那样关心体贴大燕。大燕想去流产,霍局不同意,霍姐更不同意。大燕说这算什么嘛,今后宝宝的名分算什么吗?霍姐叫大燕等,说今后霍局什么都是你的。大燕问:“要等好久?”霍姐苦口婆心劝大燕:“你一定要有耐心,你如果做到了,今后霍局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也是我们霍家的头号功臣!”用她那纤细优雅的手指,轻轻抚摸大燕脸蛋,再拿起大燕双手,把自己的一只手垫在下面,一只手轻轻拍着,真的如同亲姐姐那样爱护着大燕。每次来,她都带大包小包的东西,而且是最好最贵的东西。她甚至提出马上请个保姆。大燕心软了,妥协了,说到了八个月时再请保姆也不迟,我不是大小姐,我会照顾好自己。
大燕特别想吃酸的东西了,霍姐更是满心欢喜,说:“酸儿辣女,一定是个男孩!”星期天晚上,刚过十点,大燕已上床,霍局却来了。出乎意料,星期天一整天按规定他必须待在那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在家里好像受了那副教授的气,进屋就说还没吃晚饭,饿得很。大燕急忙进厨房,先淘米用高压锅压米饭,打两个鸡蛋,调拌了蒸了他爱吃的芙蓉蛋。再揭了泡菜坛,有隔夜才泡的豇豆,还六七分新鲜,硬硬的保持着淡绿的本色,正好,切成小段,从冰箱拿了火腿肠切成颗粒,把干海椒和大蒜剁碎,进辣锅炒,做成了烂肉豇豆。菜篮里有几颗火葱,就洗了切得细细的,用盐和熟油海辣拌一拌,这是大燕母亲在没菜时最应急的一道下饭菜。煮了酸菜粉丝汤。不到二十分钟,大燕端菜上桌。问他喝不喝酒。他说喝一杯。她用他常用的那个杯子倒酒。他端起一口而尽。他没要第二杯。她给他舀米饭,递到他手上,然后坐在他对面看他吃。连吃三碗米饭,吃得一头大汗,连呼舒服、安逸,说这生拌葱花好开胃、好下饭唷!吃毕,他端茶杯离开饭桌坐到客厅沙发上,她进厨房洗碗筷。他大声对她说:“今晚我不走了,就住这里了。”洗了碗筷,她去浴室给他放热水。之后她拿了他内衣内裤递到他手上,送他进浴室泡澡。
她尽量满足他。在他亲吻了她头发尖尖和脚板心心,再后面再前面之后,因为怀孕了,她让他仰面朝天,她趴在他两条腿之间,用嘴吮吸。像只青蛙,肥硕的青蛙,他四肢朝天不断地蹬踢,噢噢地我的乖乖地叫唤。还变换姿势,她重叠在他大肚皮上,双手搂着他大屁股,脖子伸得长长的埋头去吮吸。他则双手捧她脚,轮流亲吻十个脚指头。怀孕后,她都是这样做,是霍姐教她的。霍姐还拿了许多性爱的碟子让她看:要尽量避免传统的上下位,不要让自己肚皮受到挤压,这样对宝宝的成长才有好处。如此方式,他很上瘾,却说是为了我们的儿子。
四肢朝天蹬踢,对一只肥硕的青蛙来说,甚费体力,他很快睡死了,鼾声悠长而起起伏伏,如山响。他双腿自然卷曲,侧身而睡,宽厚的背部完全敞在外。
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大燕早有预谋,但真要实施还是犹豫了半天。最终她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签字笔,双脚踩在地板上,半蹲着,上半身趴在床上,一手撑着尽量让肚子悬空从而不要压迫了宝宝,一手拿笔,在他背部上写:大燕和宝宝爱你爱到死!!竖着写的,两个惊叹号却横着,粗粗的,那两个点,填得又圆又黑。他背部无脊沟,宽大厚实,平平展展,完全能承载这十个字和两个惊叹号,还显得绰绰有余。大燕的笔画简洁,均直直的不转弯不勾勒。这字体是她在高脚杯火锅店记账和开票中练就,算她独有。写的过程中,他说了几句梦话,好像是说大燕大燕我想你,大燕大燕我爱你。大燕据此推测,可能这梦话,惹毛了那副教授,不给他饭吃,他饿得受不了了,就跑到我这儿来了。
写完,大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并得出结论:现在也许就是关键时刻,他在我竹大燕肚皮里下一颗种子,那我竹大燕就应该有所行动,让他来个了断,对我和宝宝负责,才公平!
拿着笔,仍赤身裸体的大燕半趴在床上,反复看这十个字和两个惊叹号,就像画家或作家端详自己才完成的作品,有种创作后的满足。生怕他翻身,把墨迹未干的字弄乱了。时刻准备用身体去抵挡。他睡得香甜,没一点动静。大约十分钟后,大燕认为大功告成,就把签字笔放进了自己这边的床头柜,然后绕到他床头柜前,拿起他眼镜用绒布仔细擦拭。近来,在做爱之后,她都要把他眼镜擦干净,他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才有可能把这个家和我竹大燕看得真切,从而才记得真切,才不至于跟那个家混淆。近来她总是这样处心积虑,似乎进入了一个怪圈,跳不出来了。
怕他起床后找不到内衣内裤,从而发觉背上的异样,把他内衣内裤放在他顺手的地方。她穿了睡衣,关掉床头灯退出卧室,轻轻带上门,然后在客厅倒了杯凉开水,端着走到了客厅外的阳台上。阳台上有许多他买回来的盆栽花卉,这些花卉在大燕的细心照料下长得十分茂盛。初夏的夜晚,山城天空在两江四岸的灯火映衬下,嫣红一片。能看见对岸高脚杯火锅店和祥和茶楼的大概轮廓,而泊在南滨路下的海龙宫霓虹灯亮着,看得尤为清楚,甚至能看见倚在舷栏上的男女,及江面上的人影绰绰。沿岸有二十多家河鲜船,都灯火辉煌,好一派生意兴隆的画卷。今年重庆热得早,才进入六月,夜风就失去凉意。有种小聪明得手后的喜悦,可大燕感到口干,就想把杯中的凉开水喝了。然而凉开水进口后,居然感觉到了霍局精液残余的咸甜味。她忍住,让凉开水在口腔里来回滚动,然后喷吐在了那些花卉上。这些花儿近来长得特别好,是不是我这漱口水中带着霍局精液所致?觉得这想法古怪,是自己怀孕了吧,近来常常有古怪的想法冒出来。霍姐告诉她这很正常,说怀孕的女人都是这样。
平静过了三天,霍局没来,霍姐来了。霍姐进屋就说:“大燕呀大燕,你不听姐姐的话,我叫你等,等,等,你看你,你目光短浅,你耍女人的小心眼,到头来,有可能是害了你自己。你把事情弄得很复杂了,你逼着霍局摊牌,这很难办!”把两张照片丢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霍姐双手抱胸,眼睛死死盯着大燕。
霍局宽大厚实而平平展展的背部,清晰的十个字和两个惊叹号,大燕的得意之作。一张俯拍,他趴在床上,一张浴室内拍的,他双手举着,完完全全投降状。两张照片看不到他面部,更看不到他表情。凭直观而言,拍照时他狼狈至极。
“为什么会忍受这样的狼狈,你必定还是个局长!”大燕差点把这愤恨的想法吼了出来。没有动茶几上的照片,大燕坐在沙发上,只移动身子,看了看那照片。她小声说道:“霍姐,也许坏事变好事,我等着霍局摊牌。”霍姐眼光变得暗淡起来,之前所有的煞费苦心都已枉然。沉默良久,她仍双手抱胸,无不痛心道:“大燕呀大燕,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叫我怎么说你!”眼光和语气转而变得灼人起来,她说:“你呀你,你让霍局坐蜡,他现在被动得很,所以这段时间他不会来你这儿,你要理解他!你也最好少出门,需要什么,你给我打电话,我会给你送来。”
大燕什么也不问,心想:不出三五天,他必到我这儿来;他一个局长,难道那副教授捆他的双脚不成?大不了,去法院离婚得了,那我正好名正言顺为他生儿子。两个没达成任何默契,各想各的。霍姐走时,一再提醒大燕:为肚皮里的孩子作想,要尽量少出门,不要给霍局打电话,等霍局把事情处理好后,他自然会联系你。
拿了毕业证和学位证,因报考本学院研究生,小燕把东西收拾了存放到公寓管理室,十月才报名,她带着复习资料回了重庆。同班的那个男朋友,学习成绩比小燕好,但去了沿海一服装公司做起了销售工作。在班上吃散伙饭时,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小燕信誓旦旦:三年内挣够一套成都三环内两室一厅房子的钱,回成都向小燕求婚。小燕回重庆翌日,一个大太阳早早升起来,天空没一丝云,嘉陵江和长江阔大的江面耀着粼粼金光,预示着当日的高气温。大燕比小燕早起,在阳台上梳头,手机响了,急忙拿起接听,是霍局打来的。他说小燕回重庆了,中午上海龙宫吃鱼如何?大燕说可以。他叫大燕带小燕早点去,想吃什么鱼就点什么鱼,中午十二点,他准时上海龙宫。没说这二十多天为什么没来、电话也不打的原因。好像她没在他背部写那十个字和两个惊叹号,他也没举手投降让人拍照,大燕更没有看到他狼狈至极的两张照片。什么也没发生,生活如旧哩。他又说:“中午吃了晚上我们接着吃,晚上吃了我们下河游泳,我曾经答应陪小燕下河游泳,今天可以兑现。”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自信,仍稳稳当当把握着全局的自信,无须改变什么。“等霍局把事情处理完、处理好后,他自然会联系你。”霍姐这样说过,现在他联系我了,也就是说他处理完,也处理好了。从他声音中大燕读不出丝毫异样,更读不出任何答案,他似乎不容许大燕有疑问。于是叫起小燕,梳洗了,用牛奶下点心,然后坐电梯下来,姐妹俩打的到南滨路上了海龙宫。
大燕和小燕来了,黄鼎天尾数高兴。大燕虽然还未出怀,但他俩一眼就看出她怀孕了。因为大燕皮肤透出光泽,人显得丰腴而性感,只是腰板稍稍有点硬。黄鼎天问小燕情况,小燕说已拿了毕业证,等着报名考研。大燕关照黄鼎天,要像上次那样油炸虾子船丁子和螃蟹,炸得白生生的,上面撒几粒椒盐即可。这次多炸点,让霍局吃够,其他的你看着办。黄鼎天回说:“你放心,今天一定多炸点,让霍局吃够,让他同样吃出潺潺流水鱼儿在嘴里游的韵味。”黄鼎天问大燕,今天霍局带不带人来。大燕说不知道。黄鼎天叫大燕打电话问一下,大燕面露难色,竟然没打。凭直觉,黄鼎天感到他俩之间出问题了,都怀孕了,这很不妙。
米锅巴也来了。仍在三楼的涛声依旧包间,中午十二点,霍局准时上船。进包间,菜和酒已摆好。见霍局落座了,黄鼎天说:“霍局好久没来了,今天酒算我的,我请客!”霍局说:“那就谢了黄老板的酒,中午,我们少喝点,晚上再喝,晚上喝了我们陪小燕下河游泳,如何?”小燕拍手答道:“要得,要得,不过下河游泳大家都得像我们正紫街一样,全都裸游!”才一杯酒下肚,米锅巴话就放得开:“裸游就是鸳鸯游嘛,小燕,我和你,我们俩鸳鸯游!”尾数便骂米锅巴:“铲铲个鸳鸯游,你个旱鸭子,半口河水就把你娃给淹死(尸求)!”尾数转而对小燕道:“小燕,你别怕他,他根本不敢下河!”
介于一切如旧和藏不住的心不在焉之间,霍局吃了油炸虾子船丁子及螃蟹,没赞誉其潺潺流水,鱼儿在嘴里游的韵味;不过,仍老到而圆滑地掌控着局面,裸游话题一停,他就叫黄鼎天讲点好听的。自己续杯,一口饮了,黄鼎天便讲了很久以前的一次经历。这经历跟长江关系密切,得从年少时讲起。小时候,黄鼎天相当顽皮,绰号黄天棒。一九六七年五月六日,南岸弹子石到朝天门的108号渡船,在长江与嘉陵江汇合处翻了,死了两百多人,他母亲在其中。跟着动枪炮武斗了。一天,他讨得一支烟,舍不得抽,回家递给了他父亲。他父亲挺高兴,夸奖他几句后点了烟进里屋享受,他在外屋喝稀饭。不一时,里屋啪一声响。他以为是江北打来的飞子,忙撂下碗,跳进去叫:“江北打来的飞子、江北打来的飞子!”意思是叫父亲到外面躲一躲。孰料,他父亲怒目圆睁,双拳紧握,上嘴唇老大一血泡。见他后喝道:“黄天棒呀黄天棒,你龟儿还江北打来的飞子骗老子!”遂上前挥拳,他亦抱头鼠窜。原来别人那烟里装了一小火炮,乃恶作剧也。此事传得很远。那段时间,南岸弹子石河街的小崽儿,没由来动辄高声叫唤:“江北打来的飞子!”然后哈哈大笑。再后来到大竹县向阳公社向阳大队向阳生产队当知青。有一年,在他母亲忌日,他把全生产队社员召集起来开追悼会,曰:传达最高指示!在念了毛泽东那段有关追悼会的文字后,他又念:“可恶的108,万恶的长江水,夺去我亲爱的母亲,让我可爱的老爸当光棍!”还带领全体社员面朝长江方向: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这事传得更远,传到县里传到省里,事情就闹大了。省里派人来调查。得到消息,他仓皇地跑了。然而跑到涪陵就被抓了。
当时从涪陵到重庆,都是坐船逆江而上。他双手被铐着,由三个当兵的押着坐东方红32号船。当船过了寸滩,马上要进港了,三个兵都是北方人,头次坐这么大轮船,沿途一直在船舷旁看风景。当看到红港(即朝天门)时,都看得兴奋了,就在那里指指点点,从而放松了对他的看管。看到了南岸弹子石,看到了河街,也看到了自己的家,他从船舱溜出来,快步冲刺,噔地一跃,跃上后船舷,直直栽入长江。这个人是个犯人,是个戴铐子的犯人!船上人一片惊呼。那三个兵看他跃上后船舷再直直栽入长江,沉没于船尾滚滚浪涛之中。情急中,他们朝江里砰砰放了两枪,认为他必死无疑。
在水里潜游几分钟,他冒出头来,离东方红32号船已五六百米。仰面,靠脚,他凫到南岸。听到这里,小燕和大燕都问:“你就这么跑脱了?”黄鼎天摇摇头,说:“那年头,全民皆兵,哪里就跑得脱。我跑回家,我父亲和两个妹妹还没有帮我把手铐砸开,派出所的人就带着民兵把我家包围了。”
派出所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大燕感到奇怪。
黄鼎天说:“那时没有电话,更无手机。只是看我一身水淋淋还被铐子铐着,就有人去派出所报告,说黄天棒肯定犯了案子,跑回了家!据我估计,就是我们河街的邻居去报告的。当时的人都老实得很,听话得很,不像现在的人,多少有点自己的想法。”霍局说:“戴手铐从东方红32号上跳长江这事,是你娃做的嗦,这事我知道!”“你当然知道,你岳父还审我哩!”黄鼎天说。霍局便意味深长地“啊”一声,用手推推眼镜,再单手托腮做沉思状。黄鼎天继续讲:“在重庆审我的人,就是霍局你岳父大人嘛。他问我为什么要跳河逃跑。我说我想回家看看我父亲和两个妹妹。你岳父大人一拍桌子,说我胡说八道,说我肯定还作了其他什么案子,才敢这么不要命跳河逃跑。我说:‘这有啥子不要命唷,你就是把我双手双脚都捆了,丢下河,也淹不死我!你岳父大人死活不相信,批个抗拒、不坦白,害得我多坐了两年牢。”
这时,下面甲板上水手在喊:两位老板,又退水了,得移船,耽误不得唷!黄鼎天和尾数便起身,说对不起了,三峡大坝日怪得很,要腾库容留给洪峰,这夏天不涨水反而要退水。得去动动船,晚上再陪霍局和大燕小燕喝酒!
见黄鼎天和尾数已离席,霍局便顺势而为道:“酒,晚上再喝。”就要了米饭。吃毕,霍局进黄鼎天的房间,说要休息一下。可他没休息,先是把米锅巴叫了进去,说有事情商量。商量许久,米锅巴出来,又把大燕叫了进去,也说有事情商量。看出姐姐与霍局之间出了问题,姐姐没讲,但小燕已猜到几分,他俩处在危机之中。这很不妙,姐姐都怀孕了!她要寻机会,问问胖子,姐姐和姐姐肚皮里的名分和前途。她已想好,晚饭喝酒时,要借酒盖脸,要当着众人的面,把房子车子等等问清楚,并一定要逼胖子把房子过户到姐姐名下。
烈日当空,南滨路上无行人,过往车辆亦稀稀拉拉。夏天不涨水反而退水,不是自然退水,是缓速均匀地退,所以退水后的岸线多有淤泥,而堆积在回水湾里的漂浮物,显得脏而凌乱。中午,河鲜船的客人都很少,重庆人有夏天下河乘凉之习惯,现在变成夏天下河吃河鲜,所以晚上生意才好。黄鼎天和尾数赤身短裤,跟着水手,一会跳上岸,一会蹿上船,一会又泡在河水里,顶着烈日往下移动这近百吨重的仿古大船,并再次固定它。忙了近两个小时,弄妥当了,水手和尾数收拾工具做收尾。黄鼎天便端了茶杯,找了蒲扇,拖把凉椅,在船尾甲板上躺下了。有点累,他用当天的晨报盖脸,很快就睡着了。
米锅巴从霍局那里出来,下到船尾甲板上,见黄鼎天用报纸盖脸睡在凉椅上,左边放着茶杯,右边放着蒲扇,而小燕就坐在离七八步的一缆桩上看书。他对小燕招手。小燕起身把书扣在缆桩上,走了过来。这时,四周安静,唯有厨房里被杀的鱼在菜墩上跳的噼啪声。脆脆的,短暂连续的几声,就没有了。服务员都回自己房间休息了。偌大的江面被阳光直射,无船,无风,对岸城区那些高楼大厦大面积玻璃的反光,金晃晃十分刺眼。
米锅巴紧张地对小燕耳语:“黄老板刚才可能是累过头了,像要中暑了,现在不能叫醒他,一叫醒准中暑。现在关键是要降温,自然的慢慢的降温,他才会没事,不然危险得很!”他掏出两张纸巾,叫小燕拿着,他端黄鼎天茶杯,吸茶水喷在了纸巾上。然后他教小燕,把湿纸巾贴在了黄鼎天的两只脚板上。他也蹲下身子,拿了那蒲扇,轻轻地扇,扇黄鼎天贴了湿纸巾的脚板;扇几下,像做了示范,他把蒲扇递给小燕,小声道:“就这么轻轻扇,黄老板才不会中暑。”小燕便对着两只脚板扇,轻轻地慢慢地扇。米锅巴说:“我去找藿香正气水,等几分钟黄老板慢慢醒来,没危险了,给他喝点,就会没事。“他起身进了大厅,却没去找藿香正气水,而是躲藏在里面窗子旁缩着头偷看。
看黄鼎天刚才下河移船很是费劲,还弓着身子去扛船体,还嗨嗨地长吆吆地喊号子;偌大船体,就被他们三个人移动了。小燕完全相信了米锅巴的说辞,黄鼎天是太累了,天气又这么热,中了暑肯定危险。而遮盖黄鼎天脸的晨报的头版头条,就是:今夏,高温来得早,未来几天重庆将连续高温,提醒市民提早做好降温防暑工作!小燕心里着急,屏住呼吸按照米锅巴的吩咐,又轻又慢地扇。扇着扇着,黄鼎天有缓解的迹象,呼吸均匀了,然而裤头里却有了动静,像把伞,被高高撑了起来。小燕还没想明白看真切,黄鼎天就射了。
射了黄鼎天就醒了。看见满脸通红的小燕蹲在自己脚板前,手中的蒲扇还对着自己的脚板扇,黄鼎天很不好意思。这时,躲在大厅窗子旁的米锅巴忍不住笑出声来。黄鼎天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个王八蛋,如此捉弄人,太不像话了!
黄鼎天曲身把脚板上的湿纸巾揭了,揉成团丢进江里,做个手势让小燕走。正好尾数来了,米锅巴便得意洋洋从大厅里闪出来,对尾数道:“黄老板大白天做美梦,还流尿哩!”见黄鼎天裤裆湿湿发白的一片,尾数就知道米锅巴使坏,凉脚掏了其心。黄鼎天却怒不可遏,上前给了米锅巴两拳,并一脚把他踹下河。
真是旱鸭子,米锅巴一点不会水,下水双手扑腾拍打几下,就秤砣般直直往下沉。尾数跳了下去,黄鼎天也跟着跳了下去。可米锅巴一点不配合,除大喊救命外,就乱抓乱蹬。黄鼎天示意尾数,让他多喝点水再说。之后把他拖上船,已口吐白沫。救命的呼喊声,把所有服务员和霍局大燕吸引来了。看米锅巴躺在甲板上吐水的狼狈样,霍局问是怎么回事。尾数说,他自己到处灯晃,不小心掉了下去。大燕见小燕脸红红的,想这事可能与小燕有关系,悄悄问小燕。小燕给她讲,可又讲不清楚,听几句,大燕明白米锅巴这个狗杂种又使了坏,黄鼎天才踹他下河让他喝河水。大燕便在心里愤恨想:一定要找机会报复这个狗杂种,或借霍局之手,好好收拾他一下。
太阳已偏西,蛋心红,扁扁地变形得厉害。整个江面被晚霞所笼罩,酡颜如血,俨然燃烧之火焰。该吃晚饭了。仍在涛声依旧包间,鱼品比中午更加丰盛。霍局仍坐首座。待大家落座后,他高举酒杯,大声道:“各位,今晚我们痛痛快快地喝,喝够了我们下河游泳……”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接听,像得到命令,转动身体,通过窗子做手势向岸上回应。岸上,海龙宫那巨大的广告牌下停着一辆车,车旁站立两个人,一个正在打电话。收了电话,霍局说一句,我有急事,我走了。把那棕色皮包夹在腋下,他离开座位,匆匆出包间。一会儿,他出现在下面的跳板上,晚霞余晖映射在他宽大厚实的背部,如同初次走这跳板的人一样,他一晃一晃的,脚步好像始终落不到实处。走完十多米跳板,是二十多级石梯。踏上最后一级石梯,他快速回头看一眼三楼的涛声依旧包间。他走向那辆车,那辆黑色的车。一道门已经打开,车外的两个人,对他很客气,其中一个还做了请进的手势。他坐进去,那两个人也坐了进去,他被夹在中间。车立马就开走了。
霍局被“双规”的第二天,祥和茶楼关门停业,并挂出了转让的牌子。树倒猢狲散,乱了,一切都乱了。霍姐下午来到公寓,要大燕小燕立即回綦江正紫街,说现在得暂时躲一躲,等霍局的事情有了眉目或解决了,你们再回来住。又说如果姐妹俩仍住在这里也许会让霍局雪上加霜。霍姐问大燕:“霍局昨天是不是给了一张银行卡给你?”大燕点头表示给了的,本不想说话,这时却说了:“我还不知道卡上有多少钱。”霍姐说:“你把卡给小燕,小燕先回去做准备工作,把房里和床上该换的都换了,再就是多买点营养品,千万不能亏待了肚皮里霍家的后代!”又说,“小燕准备好了,我就开车送大燕上来。”大燕把卡找出来给了小燕,并小声告之了密码。可小燕走的第二天,霍姐变卦了,说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叫米锅巴开车送大燕。大燕坚决不要米锅巴送。于是找了祥和茶楼那个守夜的闷头小高,可他不会开车,霍姐给了钱,叫他去叫出租车跑长途,跑綦江的正紫街。
小燕回到家,把房间里外打扫了,也添了新的床上用品,心想重庆今年这么热,姐姐回到乡下,正好躲过热天,生产后,母亲也好照顾姐姐。她对母亲说,重庆今年特别热,姐姐要回来在家里过夏天。临别时,因霍姐的催促,很匆忙,但看出姐姐心生内疚,她对小燕说:“害得你不能好好看书复习,这么热的天,你还要为姐姐跑路,小燕,姐姐对不起你!”小燕心情复杂,思忖胖子被双规,却在姐姐的肚皮里下了种,最痛苦的应该是姐姐。看这架势,姐姐说不定有可能陪胖子坐班房哩。小燕便强露笑脸,走出房门,还回身用手去拍了拍姐姐的脸蛋,说:“姐姐快当妈妈了,姐姐可要坚强!”
没有回话,大燕眼神忧郁,并用牙咬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做了一整天的清洁,隔天一早,小燕坐车到綦江城里,先去银行刷卡取钱。卡里竟然有三十万元之多。小燕心猛地一收缩,但立马松弛下来,心想这胖子为了姐姐倒是舍得,转而再想,这钱兴许会被查收,那现在就得赶快用,多多地用。小燕决定买电视冰箱和空调,进超市看好了品牌和样式,她给姐姐打电话。电话打不通,关机。感到事情不妙,小燕拨通了霍姐的电话。霍姐说大燕上午已经回綦江。她反问:还没到?听这话,小燕觉得事情来了,姐姐可能要出什么意外。再拨姐姐电话,仍是关机。小燕从超市出来坐车回到正紫街,在家里等。等到天黑,仍不见姐姐,电话一直关机。大概十点钟左右,街上响起了鞭炮声。小燕心慌,跑到街上去看,是廖婆婆死了。廖婆婆一个人下河,淹死在綦江河里。前天傍晚小燕回来时,还向廖婆婆问好。廖婆婆问大燕哩?小燕说姐姐后天回来。廖婆婆对小燕说:“后天大燕回来了,你两个晚上下河时,喊我一声,我要跟你姐妹两个下河洗澡。”小燕回说:“好的,廖婆婆,后天晚上我和姐姐下河时,一定喊你。”
也许就是因为没有等到姐妹俩,廖婆婆独自下了河。
小燕从街上回到家里,母亲坐在饭桌旁,坐在那辆轮椅车上,她把这当成一种享受。她问小燕:“街上哪个走了?”小燕说:“廖婆婆。”母亲又问:“是下河淹死的?”小燕回答:“是。”小燕心里想,如果姐姐回来了,跟我们一起下河,廖婆婆不会被淹死。这时,里房床上躺着的父亲,忽然大声叫:“大燕、大燕,你在哪里!?”这是从未有过的,这么多年了,小燕第一次听见父亲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叫姐姐。仍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拍桌子骂里屋的父亲:“瘫子你叫唤什么!瘫子你发什么疯!是小燕回来了坐在屋里头,大燕还在路上哩,有人开车送她回来。她回来了,过几天你就要当外公了,瘫子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小燕已经告诉母亲,大燕怀孕了,是回家生娃儿。
天亮,小燕坐头班车回了重庆。回到公寓,见姐姐走时作了充分的收拾,带走了她自己所有衣裤,还有那些为宝宝准备的物件。小燕先打电话,跟着去见霍姐,也见米锅巴。他俩都说给了钱,叫闷头小高联系出租车送大燕回綦江正紫街。不可能没回綦江!?怎么会没回綦江哩?那这两个人跑到哪里去了!?他俩反问小燕,一连串的反问。小燕迷糊了,无言以对。问闷头小高的信息,却少得可怜,连身份证号码都没得。说是别人介绍来的,一个守夜的,从来没想到要了解他的来历。小燕走投无路了,只有去高脚杯火锅店找竹梅。一见面,小燕汪汪地大哭起来,竹梅打电话叫来黄鼎天。听完小燕的哭述,黄鼎天知道事情复杂了,不是一般的复杂,就像一锅火锅老汤,谁说得清它是什么味。这其中,最关键的是涉及霍局这样的官员,一个副厅级的官员。黄鼎天心中明白:大燕凶多吉少。
之后几天,小燕到处找闷头小高。酷暑难耐,小燕身单力薄,除了给霍姐和米锅巴打电话,就是给黄鼎天打电话询问有没有新消息。听说闷头小高是长江上游江津人,她就去江津寻找。皮肤被烈日晒得发红,睡眠不好,小燕本就苗条的身材此时更苗条了,眼睛则显得更大,其眼神时刻透出种倔强的劲头。除了夜里睡觉,小燕坚持两小时拨一次姐姐的电话。可总是关机、关机、关机。而这时,米锅巴找到小燕要她把那张银行卡交出来,说要用卡上的钱去捞霍局。他说卡上是霍局所有的钱,并说霍局曾亲口告诉他:给大燕的卡上有三百万!
黄鼎天叫小燕不理睬米锅巴,不管米锅巴说什么理由,就是霍局被枪毙了,要用这钱去买棺材也不给;并叫小燕把三十万元转存到了她自己的卡上。现在更复杂了。米锅巴有时连续打电话找小燕,并威胁小燕,要那三百万。见此,黄鼎天劝小燕不要再住在那公寓里,说这像什么话,你姐姐不明不白住在那里,现在你又填坑填进去,今后怕更扯不清楚说不明白。以胖子目前的处境,你最好是不要连累到了自己。小燕最初的态度是:就是死也要死在那公寓哩!她上网查询重庆房屋信息管理系统,该公寓房主居然是米国庆——米锅巴!思前想后,小燕听从了黄鼎天劝导,从公寓搬到高脚杯火锅店住了以前姐姐住的那房间。
小燕那个同班男朋友,说不习惯那边生活,已从沿海回到成都,也找到了工作并租了房子,叫小燕回成都好好复习,表示支持她考研,并保证其经济。小燕恨他才去几个月就跑了回来,当初当着全班同学的誓言算什么?太没出息了。小燕回说自己在重庆很好,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考不考研,到时再说。
小燕想:姐姐是不是躲到哪里去等着生产,然后抱着娃儿回来;或就是被闷头小高骗到哪个大山里卖了,现正被关在深不见天日的地窖里过着悲惨的生活。常常想得心惊肉跳,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天气持续高温,傍晚下河吃鱼的人越来越多。这天凌晨两点,海龙宫最后一拨吃客才离船上岸。黄鼎天和尾数扎了账,安排好天亮后的事情,见厨师和服务员都回房间休息了,两个跟往常一样,躺在船尾甲板凉椅里,喝茶抽烟,说一会儿话,如兴趣来了,两个跳进河里游几把。
生意好,每天有大把钞票入账,两人信心满满,都认为两年内把各自投入的几百万收回来没问题。两年后是净赚。黄鼎天有自己的打算,竹梅独自管着高脚杯火锅店,太辛苦了,到时把高脚杯火锅店关了,叫竹梅安心带女儿。他也有烦心事,黄小天又该从戒毒所出来了,出来又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没办法,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还得管。尾数想法更多,想把本钱收回来后,自己单独做;单独做收益自然成倍增长。看当下这趋势,河鲜船越来越受重庆人喜爱,而且越名贵的鱼吃的人越多,跟黄鼎天入这行,看来是入对了。到我单独做时,这海龙宫我占百分之四十股份,他黄老板又该拿多少钱给我哩?
没赚时,大家一心一意只想赚钱,赚钱了,想法就多了。这很自然,更像是自然的法则。此时南滨路已安静下来,偶尔有急速而过的出租车;对岸城区灯火仍通明,江面倒影绰绰。黄鼎天和尾数自然又聊到大燕和小燕。黄鼎天说现在整得越来越复杂了,她竹大燕肯定凶多吉少。尾数说这有可能是胖子那伙人耍的阴谋,把大燕藏在哪里生娃儿去了,他们怕大燕被找去谈话,嘴不牢。正这么有一搭无一搭聊着,船帮内侧靠近浮囤处传来水响,噼啪噼啪水响。尾数便起身朝那浮囤瞅,就瞅见几圈涟漪不断扩大,其中心点有水花溅起,跟着瞅见一团白白的东西,时沉时浮。尾数对黄鼎天说:“咦,今晚还有搞头哩!”便把T恤脱了,光着脚从船帮边缘无声地梭下水。下到水里,他踩水不动,叫黄鼎天去厨房拿个舀鱼的舀子来,说要那种小点的,网眼密的那种。黄鼎天明白了,去厨房拿了密眼小舀递给他。把舀子扣到脑壳上,像个水鬼,更像一条鱼鳅,尾数倏然凫向了那团白白的东西。
那是浮尸,重庆人说的水打棒。那水响,是青鳝在钻水打棒屁眼,钻进去吃内脏。尾数要用舀子扣水打棒屁眼,然后拍打水打棒肚皮,可得青鳝。做这种事,黄鼎天不敢,尾数敢。尾数是老手,在前长江里发现水打棒,他常常做缺德事:搜身翻皮包,取手表摘耳环,甚至撬金牙,得了钱财后才打电话报告水上派出所。
隐隐约约,黄鼎天看出那具水打棒是女性,因为男性仰脸,女性背朝天。尾数很快凫了回来。他一手扶着船帮,一手把舀子递给了黄鼎天。舀子空的,没有青鳝。尾数神色少有地惊慌,他费力地仰脸对黄鼎天说:“好像是竹大燕!”
就是竹大燕。黄鼎天要把大燕拖上船,尾数反对,认为晦气,影响今后生意。黄鼎天也下到水里,尾数在前面拖,他在后面推,两人把大燕弄上了岸。最显眼是膨胀的肚皮,因为里面有个小生命。四肢水桶般粗壮,脸部如同一个胖冬瓜,脸皮有一两寸厚。那本长得好看的头发还完整,只是纠结着,有许多杂质纠结其中。不知下水前就穿这么少,还是被江水浸泡冲刷掉了,她身上只有一条可怜的三角内裤。内裤质量好,像橡皮那样绷开,其边缘都勒进肉里去了,内裤却没有破裂。两乳房宛如两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随时有爆炸的可能。整个面相,只能用狰狞形容,所有的水打棒,均可用狰狞形容其面相。
海龙宫顶层的霓虹灯通宵亮着,那广告语不知疲倦地反复出现。南滨路景观灯仍亮着,岸边所有景物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这些景物带着色彩而呈斑驳。尾数对黄鼎天说:“你看这大燕,现在变得比那个霍胖子还要胖!”没有理会尾数这比喻,黄鼎天上船找到手机,给竹梅打电话,叫她带小燕立即到海龙宫来。竹梅问:“是不是找到大燕了?”黄鼎天回答:“对头!”
小燕飞快从高脚杯火锅店跑来,岸边石梯上斜摆着的水打棒,让她不敢相认。站离四五步的地方,她以手掩面道:“不!这不是我姐姐,肯定不是,你们肯定搞错了。”可就在这时,大燕七孔流出乌黑的血,血浓稠,像虫子那样从眼眶、鼻孔、耳朵和嘴巴慢慢爬出来。
黄鼎天叫尾数给水上派出所打电话报案,说在南滨路下的海龙宫附近岸边,发现一具女尸。
大燕的死因,找到那个闷头小高才能找到真相,闷头小高却人间蒸发了。霍姐和米锅巴说:“我们也在找他!”
火化后,黄鼎天开车送大燕和小燕回綦江正紫街。小燕抱着大燕骨灰盒穿过正紫街走向自己的家,黄鼎天在她前面一路燃放鞭炮。事先已带信给母亲,大燕死了,要葬在自家后窗那山坡竹林里。无仪式,下葬时,竹梅娘家来的两个男人用锄头刨土掩埋了大燕骨灰盒,垒个斜斜的小土包。无碑。黄鼎天把长长的鞭炮绕小土包好几圈,点燃后,他在竹林里跑来跑去怕烟火点燃了地上干枯的竹叶。
小燕怔怔地站立一旁。
小燕给姐姐选的归宿地。这竹林里,姐姐带着她度过许多时光。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姐妹俩在竹林里喝啤酒。那一夜,喝完一箱啤酒后,姐妹俩手牵手摸黑回到屋里,屏息静气爬上床,坐在蚊帐里说话说了个通宵。大燕许下诺言,保证小燕大学所有费用,小燕亦承诺,发奋读书,今后发达了一定回报姐姐。当窗外的天发白,传来竹林里鸟儿叽叽喳喳叫声,小燕趴在大燕怀里虽说闭上了眼睛,脑海则全是大学校园美曼的图景。大燕则轻轻拍着妹妹肩头,低声吟诵那支歌谣:“排排坐,吃果果,果果甜,果果香,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了留一个。”迄今为止,小燕记忆里,姐姐绝无音乐细胞,她只会唱这一支最简单的歌谣。鞭炮燃尽,小燕索性坐到地上,身子缩成一团,背靠一棵楠竹,轻轻哼起了这支简单的歌谣。两行清澈的泪水,顺她脸庞掉落在地面干枯的竹叶上。干枯的竹叶承接着这泪水,发出清脆的簌簌声,像有毛毛虫在下面爬动,竹叶往坡下滑移。
想起去年夏天那夜在高脚杯火锅店下河游泳前,小燕讲大燕把嘴里的肉吐出来给她吃的情节,黄鼎天不忍心再看小燕的悲哀,独自走出竹林,让小燕在那里陪着大燕。
当天夜里,黄鼎天、小燕和小燕母亲及两个竹梅娘家的人,坐在堂屋内为大燕守夜。半夜,一直坐在轮椅车上的小燕母亲觉得不对劲,起身进了里屋。须臾,里屋传出她的嚎啕大叫:“瘫子你走了倒撇脱,撇下我一个人怎么过!瘫子呀瘫子!!”里屋床上的瘫子用根细麻绳吊在床栏上,已自我了结。黄鼎天就摸黑去街上敲卖丧葬用品店的门,买回鞭炮又燃放。安葬了瘫子。黄鼎天同小燕商量,想叫她母亲跟着坐车到重庆,到高脚杯火锅店跟竹梅一起,也可帮帮竹梅。不然她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家,不像回事。小燕去问母亲,母亲说我要守在这儿,不然家门长久关闭,大燕和瘫子的魂儿没地方可回。
回程更加沉重。车上了高速路,黄鼎天一边开车,一边还是想方设法开导小燕,并小心翼翼问她的打算。到綦江城区,小燕要黄鼎天进休息区停车,说要休息一下。这里离重庆城只几十公里,休息区里基本无车,也不见人影。停车后,小燕说:“黄大哥,我们进城吃白渡鱼如何?綦江的白渡鱼也是很好吃的。”以为她故土难离,黄鼎天说:“好,我们去吃白渡鱼,我知道那家是正宗的白渡鱼。”小燕却说:“黄大哥,就在綦江城里找个宾馆住一天,可以不可以?”听小燕第二次叫他黄大哥,黄鼎天就不太自然了,不过仍然认为小燕是留恋故土,他回答:“小燕如想住,住两三天都可以,只要小燕不要太悲伤就行。”小燕身子偏向了黄鼎天,头依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并伸手抓住了他放在变速杆上的右手。
小燕说:“黄大哥,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帮我!”
明白小燕的心机了,黄鼎天镇定地让小燕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度,小燕的手凉凉的,小巧而纤细。她哪里就抓得住这样一只大手。没有马上回答小燕,黄鼎天沉默良久,之后微微侧身,凝眸注视着她,用左手把她的手拿起来,勾下头,轻轻一吻其手背,就把它送回到她的膝头。他说:“小燕,我一直很欣赏你的美丽和气质,你年轻,你有知识,你的前途无限光明。当然,你要处理好眼前的事,你很难,这我知道。但你的事,你不要我帮忙,我也在帮呀。我肯定是一直要帮下去的,这请你放心,我们毕竟还是亲戚。”之后,黄鼎天让小燕的头继续倚靠在自己肩膀上,也非常明确地告诉小燕:我黄鼎天一定要帮你把大燕的死因查清楚,可我黄鼎天绝不能做对不起大燕的事。我也很后悔,当初我如果不让黄小天纠缠大燕,大燕也许不会去祥和茶楼。
小燕哭了。这次是彻底放开地哭,边哭边喊:“姐姐、姐姐,小燕舍不得你呀,你死得好惨唷!姐姐、姐姐,小燕没有你,小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姐姐、姐姐,爸爸也上吊死了,妈妈现在一个人在家里呀,姐姐、姐姐,你回来呀!姐姐、姐姐,去年夏天你答应了我的,今年我毕业了带我到綦江河钓黄腊丁,姐姐、姐姐,你回来呀!”
小燕哭得脸色惨白,全身颤抖不已,抽搐而痉挛,近乎晕厥,连喘气都困难了。不忍心再看,黄鼎天俯下身子,用力抱住了小燕,像哄自己女儿那样,连连道:“小燕,小燕,你要坚强,小燕,小燕,为了你死去的姐姐,你要坚持住啊!”
小燕没坐黄鼎天的车回重庆,而是独自返回正紫街,陪母亲烧纸烧过三七,她才强行拉母亲上路,到了高脚杯火锅店。之后,在黄鼎天劝说下,小燕回成都报名并准备考试。实际还是想小燕为海龙宫做事,在互联网上宣传海龙宫并建立自己网站,开展网上订餐业务等等,黄鼎天认为这些工作由小燕来做最合适。小燕答应如果没考上,就回来帮黄鼎天做事。小燕母亲住原先大燕住的那房间,竹梅安排她在厨房洗菜洗碗,每月给她两千元工钱。
八月九月的高温缓慢而去,已然进入秋雨绵绵的十月。三峡大坝又蓄水175米,满满当当的江水,正在改变重庆人习惯,所见秋天和冬天的长江,是满满当当的高水位。河鲜船的生意进入淡季了,要等到年底才会再度红火。十一月初的一天,细雨蒙蒙,一个胖子撑着伞,腋下夹着皮包,从堤岸而下,从容地踏上了海龙宫的跳板。当黄鼎天和尾数看清楚就是霍局时,都大大地吸了一口冷气。
走完跳板,霍局直直上三楼,进了涛声依旧包间。黄鼎天和尾数赶紧跟了进去,并叫服务员给霍局泡茶,泡好茶。不一时,米锅巴来了,跟着又来十多个人,都是原先那一伙的,连霍姐也来了。说霍局去学习几个月,今天为他接风。本以为见不着他了,跟大燕一样永远见不着了,判二十年或无期或枪毙!可他现身了,又要吃鱼喝酒!黄鼎天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发生。
这天夜里,霍局接到小燕电话。小燕说自己手机上有他胖子和姐姐大燕亲吻的照片,要霍局给个说法。小燕威胁道:“我把它放到网上,让全国人民都看到,让你当不成官,让你去坐牢!”胖子慌了,连连叫小燕别这样做,千万别这样做!竟然在电话里头哭了起来,他说对不起大燕,还说小燕如果回重庆,那38层公寓里的房子小燕仍然可以去住,如要过户也可以,就过户到你小燕的名下。至于大燕的死因,他哭述说,完全不知道,也正在全力找那个闷头小高。又说:“小燕你是最清楚的,我是真心爱你姐姐,你姐姐也爱我,真的我爱大燕!”又说,“小燕你是有知识有头脑的人。我这个人真的不坏,我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上级和下属对我的评价都蛮高。我也是对国家做出贡献的人,只是因为家庭生活不和谐,业余时间在外头丰富多彩了点、好耍了点。我又不贪污,我交结的朋友多,所以得到的信息多而快,投资上我占点先机而已……”
在电话里听这个胖子老男人一会儿哭,一会儿又激动地为自己辩解并对自己作评价,小燕不为其所动,最后留给这个胖子老男人的话是:你等着!!
经多方打听,黄鼎天仍无法知道霍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就安然无恙了哩?还官复原职,甚至有传说他马上要提升。秋风秋雨,又是满满当当的175米,黄鼎天天天夜里总做迷蒙而汹涌的梦。梦里对大燕的死,答案是个精心安排的局:原先的锅巴书记在家里摆了酒席,请了胖子女婿和米锅巴及霍姐,并拿出保存了三十多年的好酒,给女婿喝。开席伊始,原先的锅巴书记便叫女婿多吃点菜。副教授说:“他这么胖,你还叫他多吃,像什么话!”像是调和女儿与女婿的关系,也像是批评自己的女儿,原先的锅巴书记和蔼道:“正因为他这么胖,所以才要多吃点,多吃了才能满足他的需要嘛!”还亲自给女婿夹肉。副教授见状,为了讨自己父亲高兴,抢先夹了一大坨红烧肉,放进胖子碗里。受宠若惊,胖子连连道:“谢谢夫人!”酒足饭饱,原先的锅巴书记在书房摆好棋局,同往常一样,岳父和女婿各坐一方,其他人围坐四周观战。这盘棋,岳父一反常态,一次使用舍卒保车、一次使用舍车保帅的战术,险胜女婿。棋毕,岳父眼睛眯细,严肃地丢下一句话:下棋一定要用心,还要多用计谋才行!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复棋,女婿痛苦地复棋,认为这盘棋本是可以赢岳父的,却输了。这时霍姐给米锅巴一个明显的眼神,米锅巴缄默不语,却微微颔首致意。于是霍姐和米锅巴匆匆告辞。霍姐和米锅巴前脚出门,副教授就进书房递给胖子一张纸条,纸条上写:“古人云:察见渊鱼不祥!”副教授说:“胖子,父亲知道你喜欢吃鱼,所以写古人的话送给你!”胖子在心底悲叹:夫人呀,这句话,应该是写给你的才对!
梦境和现实环环相扣,而且越来越清晰:那天霍局被车接走的场面是精心安排的!?他没有被双规,坐上那车他直接去了机场,去北京学习几个月而已。
梦中最后的画面却是小燕的脸,如大燕一般镶嵌在长江水面上,浮肿而狰狞。
被梦惊醒,似乎还在梦中,痛苦不堪的黄鼎天,纵身跳进满满当当的长江潜游。那卧在朝天门江底的镇江鱼一口把他吞了。可镇江鱼嫌他酒肉味太重,骨头里正滋生癌细胞,合着一个巨大气泡,把他给吐了出来。于是他成了一具水打棒。就有一群白鳝争着来钻他屁眼,吃他内脏。这时,尾数发现了他,把他拖到岸边。也搜他的身。把他的手机、皮夹子和金戒指都取了后,尾数方才给水上派出所打电话报案,说在南滨路海龙宫附近的岸边,发现一具男尸。这应了那俗语:长江淹死会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