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向春,小说作家。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并被多种选刊转载。著有长篇小说《河套平原》、《妖娆》等五部。获甘肃省政府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作品》“金小说”奖。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现居兰州。
老张师傅甩着大步走近28路车站,他要坐上28路车到医院去看病。
这是起始站,靠近他家。终点站在城市的那一头,是他过去的单位,红旗水果罐头厂。这条老线路,横穿一座城,像一根长长的刀豆,中间的25站,像25颗豆粒。28路车的两头,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地方,宿命的是,他在赖以生存的红旗水果罐头厂干了25年后,被迫买断了工龄——刀豆的一头掐掉了。
想当年,老张师傅还年轻,是小张师傅,他一头浓发,迎着朝阳出门,跨上28路,充满着对工作和事业的向往。每每在进红旗水果罐头厂大门前,他迅速地抬起脚,嚓嚓两下,把一双皮鞋在裤角上蹭个铮亮。说实在的,谁能对领工资的地方不心存敬畏呢?
有必要提一句的是,当时红旗水果罐头厂旁边是家医院,里边有一个姑娘,见人总是嘴角提起来,笑着,笑着,像一直在唱歌。这个姑娘跟他没半点关系,但这个姑娘在这家医院上班,医院在红旗水果罐头厂旁边,所以,他热爱他的红旗水果罐头厂,热爱28路车。
后来红旗水果罐头厂歇菜了,医院扩建,占用了厂区,简单地说——吃罐头的人少了,看病的人多了。他的红旗水果罐头厂从地球上消失了。
他不明白,水果罐头,那么好吃的东西,怎么突然之间,惹下谁了,人们就万众一心地嫌弃了?据说,城市里有了大型物流园,秋天,果子从枝头摘下来,直接进入冷链系统,在一定的温度和湿度状态下储藏,直到下一个春天,搁进超市,都保持着当初的鲜亮。
一定的温度和湿度,这对人,也很重要。小张师傅刚插队回来那会儿,顶了父亲的班。二十好几的人了,找不着老婆,有点心急。他和一个叫二愣子的工友挺要好的。二愣子长他几岁,跟他嘀咕说,饥就会不挑食,不挑食就得吃一辈子粗粮。说到这儿,二愣子停顿一下,咬了他的耳朵私语,急的是下面那个,下面的其实好对付,就是找对一定的温度和湿度……
那时候的小张师傅,傻了吧唧,一个劲地点头,其实没有领会精神实质。
后来,有人给小张师傅介绍了个女人,是位纯情的幼儿园老师。幼儿园老师上课的时候,他偷偷去相她。她在教孩子们读诗歌,脸上挂着纯情的笑,声音甜得冰糖似的。当时他就对自己说,就她了。幼儿园老师听说他是罐头厂的,还会打家具,见了面后,看他长得有鼻子有眼的,也欣然同意。这就算是成了。结婚之后,他再没有看到幼儿园老师脸上的笑容。她的笑容是职业性的,在家里又不是上班,浪费什么表情。没有笑容的幼儿园老师其实是个丑人。唉,猴子如果会笑不比人难看,人如果不会笑比猴子难看。可不,幼儿园老师长得像个猴子,脸上的五官都没搭错地方,就是没进化好,似乎从娘胎里出来得太早了太急了,匆忙了就潦草,就夹生,就不尽如人意。第一次侧面看印象还好。正式见面时姑娘看上去躲躲闪闪很羞涩,女人害羞很遮丑。刚结婚的时候又有点昏天黑地。后来有了娃也就灯下黑了。张师傅始终感到遗憾,婚恋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一件喜事,执子之手的两个人应该有个定情物,比如一个物件、一句诺言,最好是一首情诗。当然张师傅不懂得诗,更不会作情诗,只感觉情诗是一种美好的语言,是掏心窝子的话。而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的他们很快就有了娃。
老张师傅50岁那年买断工龄,两万多块钱一次性缴了社保。照规定,男人60,就能领到全额工资,因此,别人都盼着自己年轻,老张师傅盼着自己快点老。从50岁到60岁这10年,老张师傅没事干。
没事干的老张师傅就想他的红旗水果罐头厂。男人在这个不老不少的年龄如果没有单位,比没有老婆心慌多了。老婆这东西,不娶爱的不行,娶了害的不行。60岁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是老张师傅前面的一道风景,等待,让老张师傅变得深情。于是他锻炼身体。只有活着才能等来全额工资的那一天。他沿着28路车的路线,从起始站往终点站走,做有氧运动。蓝天是大家的,阳光是大家的,氧气是大家的,不用不就太傻了嘛?他对每一个站点熟悉得像他衣服上的每一粒扣子。他从站牌上的广告,从车体上的广告,感受着这个世界的日新月异。还有从音响里传出的流行歌曲,歌词都像是情诗,唱得他心里那个痒痒。活着,可是真好啊。
今天老张师傅戴了顶运动帽,耐克的,当头有一个对钩。他戴帽子不是为了保暖也不是为了遮阳,他戴上这种帽子显年轻。他终于到60岁了,全额退休金来临了,工资卡这会儿就热乎乎地在身上贴着呢。他身上微微冒出了汗,想起一句歌词: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走出巷口,看到每天蹲在路口的那个钉鞋匠朝他笑呢。钉鞋匠总是很开心,怀里抱着大皮鞋像搂着亲儿子似的。张师傅也咧开嘴回报笑脸。他心想,钉鞋匠肯定没有看出来,他不仅口袋里揣了工资卡,心里还揣一个预谋。此时,他正在实施一个重大的行动,眼下从这个巷口走出去,太阳落山的时候不会有人看到他回到这里了,呵呵,呵呵。他正了正帽檐,放慢一点脚步,底气十足地对一路跟在身后的老婆说,你别去了吧,一点小毛病,看不看都行。他知道,老婆跟着他,不是为了陪他看病,是为了看病之外的那点儿事情。可话还得这么说,夫妻之间有时也跟政治似的,得冠冕堂皇。老婆没吭声。作为老婆,经常不吭声,本来是一个美德,但咬人的狗不叫唤,这不吭声的老婆想做什么,他老张是挡不住的。多少年的经验告诉他,要想阻止一个女人认定的事儿,比不让阴天下雨还要难。女人这种东西,想干啥没有干不成的,如果哪次失利,她会以南墙为对应物撞死在这件事情上。哪一个伟人说过,大街上如果只剩下一个革命者,那一定是个女人。女人天生追求改变和颠覆,这改变和颠覆要从身边的男人下手,男人不就范,就让你没好日子过,就让你白脸变黑脸,黑头发变白头发,最后彻底把你篡改。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儿,张师傅长得一表人才,可是娶了个丑老婆。人丑是掖不住藏不得的,大家都知道他娶了个丑老婆。俗话说丑妻家中宝,张师傅认了,总比娶个漂亮老婆最终给别人娶下了强。可是一表人才的张师傅还怕他的丑老婆,这就有点违背常理。
到28路车站了,他又正了正帽子,像即将开始一个庄严的仪式。上车前,他还是把老婆让到前面。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毕竟,儿子远走高飞后,他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人了。换句话说,他并不多么稀罕这个老婆,但因为资源的稀缺性,他还得敝帚自珍。老婆一条腿迈上车,说,何必跑这么远,就近有好几家医院呢。老张赶紧巴巴地说,反正没事,顺便看看老厂子。老婆脸上绽开了一如既往的鄙夷,鄙夷他人间蒸发了的红旗水果罐头厂,鄙夷他装模作样的情义。她掏出公交卡,刷卡机吱吱响了两声。
并肩坐在座位上,老婆向他靠,老张的胳膊无意识地耸了一下。孩子离开家后,多少年他们都没有并肩挨着了,两居室的房子各睡各的,挨近了便生出了一些不自在。夫妻这么生分真是奇怪,不知当初那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早晨干净的太阳照在老婆的脸上,让她所有的缺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脸长的,真不好意思,像被谁拍了一砖,落花流水,死里逃生。脸平,下巴就显长,太长了没地方搁,就向前伸着,像一只簸箕。她的毛发重,额头又短,两条眉毛直往一起凑,要打架动手了一般。头发蓬乱,粗糙,灰白,简直就是一只用旧了的拖把。老张师傅微微闭上眼睛,看丑人,眼眶子疼。他有一点伤心有一点绝望还有一点生气。听到老婆说话了。
你的卡装好了吧?
老张下意识地把手放进口袋,说,装好了。其实卡不在衣服口袋里,是在贴身的内裤口袋里。
要不我给你拿着吧,到医院花多少钱我来给你刷。
老张一下子就冒火了。他声音不高但很重,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惦记我的病是惦记我的卡。等我死了你跟卡过吧。
所有的人都知道老张脾气好,跟人几乎不说过头话。这一句却把老婆镇住了。她倒吸了口气,把一句什么话憋回去了,噎得她伸长脖子打了个饱嗝。呵,看来钱在谁手里谁厉害。怪不得这么多年来老婆一直把钱攥在手心,都要长进肉里去了。钱是枪杆子,是一个家庭的政权。老婆瞪了老张一眼,正赶上老张瞪她。在老张看来,漂亮女人凤眼倒立那是风情万种,丑女人敢在脸上作怪那简直就是犯上作乱。好半天,老婆才幽幽地说出一句话,她说,这么多年都是我当家,你嫌我老了吗?
轮到老张师傅脸上现出鄙夷了。这个女人,为了这张工资卡,把强势了半辈子的脸面放下了。她的口气谦卑了,姿态放低了,临到老了,晚节不保,用装弱来行贿。还用他山之石攻玉?当家与你老了有什么关系!话又说回来,谁嫌你老了,难道你年轻过吗?对于漂亮女人,衰老是残忍;对于丑女人,年轻和老了一个样,哼!
一成家小张师傅就把工资一分不少地交到老婆手里,一般家庭都是这样,没啥可说。不同的是,老婆每次都要在他衬衣口袋里放十块钱。衬衣是的确良的,口袋里的十元钱若隐若现。厂子里的人因为钱跟老婆吵架的时候,就会拿张师傅说事儿,说你看人家张师傅的媳妇,不把钱看得那么紧,人家大小是个站讲台的人,就是不一样。只有张师傅心里明白,这十块钱是做样子的,他是不能花的。在他衬衣口袋里放着的不是钱,是他和老婆的面子。有时候阴天下雨,大家都不回家,就在厂子里打平伙,每人出几块钱撮一顿。这种时候张师傅就说有事,避开了。时间长了,同事们就发现了端倪。大家在背后议论,恶作剧地向张师傅借钱。张师傅是个老实人,为难着也只能把十块钱掏出来,但手是发抖的。在钱没还给张师傅的这段时间,人们发现,张师傅饭盒里只有菜没有肉,人们就心软了。看着张师傅没精打采的样子,二愣子端着一饭盒水果罐头凑过来,问,咋啦?媳妇对你不好?张师傅说,又丑又厉害。二愣子说,给你咋说的,性急是要吃亏的,要想捞稠的,慢下勺头子。打个比方吧,一个人憋着泡尿找茅房,憋到龇牙咧嘴时找到茅房了,难道还会挑剔这个茅房大啦小啦脏啦干净啦,赶紧蹲下吧。这下可好,蹲下就站不起来了。丑女人当然就厉害,这是必然的。漂亮人漂亮就是武器,男人买账。那丑人呢?丑人想战无不胜,想立于不败之地,就得使心计,动心眼,就得厉害。
二愣子有点言过其实,老婆丑是真的,厉害也是真的,可是她会过日子。
要说老婆的会过日子,那是百里挑一。就说三口人的穿戴吧,一年四季几乎都是新的。家里一台标准牌缝纫机终年哒哒哒响,大的改成小的,旧的改成新的。她的手上总是挂着毛线,全家人的毛衣毛裤外套围巾,到了第二年,全部拆了,毛衣变成毛裤毛裤变成围巾,反正就是那些毛线,穿在全家三口人身上,永远是新的,把个张师傅打扮得像个干部或者干脆就是个教授。
家里有吃有穿有存的,在房子涨价之前,人家还高屋建瓴地买了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张师傅心不在焉时,老婆就委屈地说,你还有啥不满意啊,房子涨了五倍,相当于我们有了五套八十平米的房,有啥不满意啊?听听,五套八十平米的房,也不知道人家这账是咋算的。
于是人们开始说张师傅命好了。可张师傅心里是酸楚的。年轻时只知道心里酸,不知道为什么酸。上了一点岁数,有了一点分析能力,老张师傅才明白,他的酸楚来自于——老婆从来就没爱过他。
日子过到这个年头,爱变成了一个深层次的问题。恩爱,恩爱,夫妻多少年过着一个家,过着一个孩子,过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舍不得吃给你了,你舍不得穿给我了,彼此的恩情是有的。但是有恩未必有爱,这是让张师傅伤心的。就说年轻时候的那点事,有的老婆把家庭奖罚机制引进性生活,为的是促进家庭的和谐,这种模式不一定可取,但丈夫受到奖励的时候,夫妻之间总还是欢愉的。可张师傅呢,得到的只有惩罚,没有奖励。老婆总是推诿。她不放节育环,要用安全期,安全期还要用安全套。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使人感觉到了隔绝和嫌弃。冷不丁弄一次,完了,老婆还去厕所里把安全套一遍遍用水冲,下次再用。几次过来,那安全套像气球似的。总之,从来都是张师傅黑灯瞎火地凑上去,无论他多么恪尽职守,两个人骨头是骨头肉是肉,两张皮,猪肉贴不在羊身上。这就令男人不尴不尬,上去的时候热着脸,下去的时候红着脸。
那张师傅爱过他的老婆吗?说真的,也谈不上。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不过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他甚至常常恨她,因为他身上从来没有可以花的钱,遇上花钱的事,总得往后退,活得一点儿,都不像个男人。就连他自己这边的亲戚,甚至他的亲妹妹,有什么事情了,得先给她嫂子说。他老婆当然是个识大体的人,也会拿出钱来就着吐沫啪啪地数,放在妹妹手里。妹妹脸上的那个感激接近于涕零了。好像这些钱与他没关系。渐渐地他明白了,这个幼儿园老师,当初嫁给他就是为了有个家,她好拥有家里的一切,儿子,房子,收入。他活活地被利用了,哼。
觉悟了的张师傅再想改变现状就难了,因为现状不是一天形成的。一个家庭和一个国家一样,是有模式的。他家的模式是他把工资一上缴就没他啥事了,张嘴就要吃饭,伸胳膊就要穿衣。哪天下班回来饭桌子上没饭,他就生气。到发工资的时间没把工资拿回来老婆就生气。如果调换一下,老婆把工资缴给他,他料理家里的一切事务,这就要改变模式。如果要改变模式,比如说国家,把社会主义变成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变成社会主义,就要革命,革命就要流血牺牲。问题是,老张师傅这个人天生就缺乏革命精神,他不往前走总是往后退,说好听一点——他总是让着别人。双休日没事,他喜欢做手工板凳,一是别把手艺荒了,二是用的材料简单,三是送个亲戚朋友也算是手工艺品,比大街上买的耐用多了。看着做好的几只板凳兄弟似的靠墙站着,他想,一棵树变成一块木料,木料变成了板凳,想让板凳再变回到树,可能吗?
老张师傅的老婆容易吗?也不。她一直是自强不息的,几乎没犯过任何错误,她不说一句多余的话,舍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也不偏向自己的娘家,她不用化妆品,在外面没有任何交际,不串门子不说是非,更不招惹男人。她把手底下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这样的女人,不可贵吗?她在家里没有笑容也不怪她,上班时得不停地笑,腮帮子都酸了,回到家还不能歇着啊?再说丑,那能怨她吗?她本来是受害者,再指责她,太不人道。
到了一个站点,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先是对着司机笑了一下,接着就对着车上所有的人笑。老张师傅认出这个人来了,这个乞丐,十年前就围绕着28路车乞讨,是一个资深乞丐了。前一阵电视上说,一个乞丐用讨来的钱做了几百个坐垫,放在28路线的各辆车上,给大家送来了冬天的温暖,说的就是这位。乞丐走到老张师傅跟前,还没伸出手来,老张师傅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放在他手里。乞丐回报以微笑。他的脸很黑,显得牙齿就很白,上门牙上粘着一片翠绿的韭菜。老张师傅看到有几个人往他手里放钱,还互相点头致意。
走了多半路的时候,车停下了。张师傅把头伸出窗外一看,麻烦了,堵车了,前面的车流望不到边。那个乞丐也找了一个位子坐下,对前面的司机说,中央军委的领导来了,主要路段都戒严了,看不见马路两边都挂了横幅,人民军队热爱党吗?
十分钟过了,车向前移动了几十米,看来是堵死了,有的人等不住下车了。半个小时后,车向前移动了百十米,又下去了几个人。老张师傅坐不住了。他提前预约了专家号,迟了怕是耽搁了。他拧了拧屁股,有些不耐烦。
就是在昨天,他整60岁了,他拿到了社保工资卡,结束了十年没工资的日子。怀里揣着卡到了家门口,钥匙插进门,老婆就迎出来,问有没有拿到卡。他绕过老婆上卫生间,说,拿到了。老婆跟进卫生间,他站在马桶前刚把东西掏出来,老婆说,一个月多少钱?他在尿等待,他的前列腺肿大,嘴里嘶嘶地吸着气,不能说话。老婆又问了一遍,伴着稀稀拉拉的水声,他说,和你算到的一样。老婆说,太好了,以后咱家每月就多了两千一百三十七块钱,一年是多少,十年二十年是多少,加上利息……
老张说,我活不了二十年。老婆说,谁说活不了,要锻炼身体呀。马桶冲水时,老婆凑上来说,拿出来吧。老张的手上抖动了几下,提起裤子,转过身说,明天我要去医院看前列腺,要用钱的。老婆跟在他屁股后面说,我跟你去医院,你大咧咧的会丢的。他说,我设了密码,丢了别人也取不走。说完,进了卧室,啪的一声关了门。家里即刻安静下来了。他了解他的老婆,尽管她一直控制着经济命脉,但经常还会做出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模样。就像很多嫖客搂着女人却会现出对女人的不屑一顾。终于捱到了晚上,他关了卧室门,挺在床上。好活不如倒着,老张师傅挺好活的。可老婆那边折腾得沸反盈天,她先是跳老年操,后是练瑜伽,动静很大。这种动静有点奇怪,有些失常,像掩饰什么,也许是给自己加油鼓劲造声势。老张想,就让你丑人作怪吧,就让你装神弄鬼吧,工资卡绝不会再到你手里。睡到半夜,听得老婆进他的房子转悠,顺便摸了他的衣服口袋。天快亮了,老张感觉到了东方的万丈霞光照亮了这个城市。老张多少年没有看到过朝霞了,只是想象了一番霞光喷薄而出的壮观景象。他晨勃了,他兴奋,羞怯,像看到了久违的心仪的人,还想起一句诗:一唱雄鸡天下白!就在此时,他一掀被子,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起床,穿戴整齐,去医院看前列腺,之后就去火车站。到哪里去,等到了火车站再说。总之,我老张要走啦!
28路车喘着气向前挪了几次,还是走不动。老张师傅侧过脸,发现老婆歪着脑袋已经睡着了。阳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老年斑像一枚枚生锈的麻钱。她的双手交叉放在突起的肚子上,一双手,男人似的。老张师傅心里又酸了,这个女人,退休的幼儿园老师,他孩子的母亲,就这么大半辈子过去了。如果她睁开眼,看到自己的丈夫不见了,没良心的,揣着工资卡一走了之了,她会怎么样呢?他看见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了,看来一时走不了。何不马上脱身呢?他站起身,头都没有回,下车了。他知道老婆身上只带了点零钱,不怕贼偷。她那个样子,倒贴着也没人非礼她,他没有不放心的理由。
离市医院,也就是曾经的红旗水果罐头厂,还有五站路。他抄近路往前走,不停地看手表,额上沁出了汗。他急匆匆走过一站,身边是一个大商场,他在橱窗的玻璃上打量了一眼自己。高个头,直身板,头发大部分还黑着。因为一直没太高的欲望、太多的想法,他的眼睛里还有着水一样的光芒。他抬头看着广告牌,是巩俐,修长的大腿站在他的头上,“爱慕,最好的你自己。”爱慕,他有过爱慕,因了这份爱慕,他觉得自己心存美好。曾经的红旗水果罐头厂旁边,那家医院,那个爱笑的姑娘,那个美好的人……其实她对谁都爱笑,只是张师傅觉得她对自己的笑跟对别人的笑不一样。她对张师傅的笑像是在唱歌,落在张师傅的心底,小雨转化成了彩虹,让他的心灵也一直在歌唱。那时候小张师傅刚有了孩子,穿着干净的蓝色工作服,神色有点疲倦。他热爱蓝色工作服,因为有一首歌的歌词这么唱道:我的小羊羔你在哪里,我的小羊羔在春天里;我的心上人你在哪里,我的心上人穿着蓝色衣裳……
在厂子的后门,上下班的时候,他经常可以看到脸上会唱歌的姑娘。不知道这个姑娘会不会唱小羊羔这首歌。有时候他下定决心迎上去,只是想打个招呼,告诉姑娘,他叫什么,或者问问姑娘的名字。快要走近时,他突然折身向另一个方向走了,不是走了,是跑了,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后来,只要一看到那个姑娘,或者只是穿白大褂的一个什么女人,他就会马上腿肚子调转,像看见狼似的躲开。再后来,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小伙子接她下班,夏天手里拿着一把伞。他心里踏实了,那个小伙子一表人才,上衣口袋还别着钢笔。有一阵子,厂子里生产了一种杨桃罐头。杨桃本地没有种植,是从外地运来的,物以稀为贵,就觉得这种罐头真能香塌脑门囟。他们每个月的奖金基本都是罐头,他估计月底了一定会发杨桃罐头。可是他等不到月底了,他看到那个姑娘生病了,拽着喉咙咳嗽,一定是感冒发烧了。热感冒的人吃个杨桃罐头就好了。他的这个理论依据不知是从哪来的,总之他坚信,杨桃罐头能治感冒。他就跟车间主任说,先借两听杨桃罐头,月底发了罐头再还给厂里。车间主任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就是同意了。他和车间主任关系有点微妙,这个车间主任的位置本来是张师傅的,张师傅的投票是全厂最高的。可公布的时候成了别人的名字。工友们撺掇着让他去找厂长,张师傅摇了摇头说,算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退而求其次,最爱说的话就是——算了。
记得那天西天的太阳红破了。他把两听罐头塞进工服夹克里,沉,怕掉,他把两只手伸进工服口袋,从里面托着。他随着下班的人流走出后门,就看到那个姑娘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直冲着他走来。她脸色有一点憔悴,但嘴角还是提起来,巧笑着,巧笑着。从她所有的身体语言都可以看出,她是冲着他来的,她找他,想对他说什么话。他提着两条长腿,咬着后牙槽,脑袋上的两根筋鼓起来。他磕磕绊绊地迎上去,他想说,我叫张建国……罐头……厂子里发的……感冒……
就在相距几十步的时候,姑娘脚下突然绊了一下,身体向前倾覆。张师傅猝然把双手从工服夹克里伸出来,做了一个下意识扶持的动作。哗啦两声响,两听罐头摔在地上,金黄色的杨桃鲜艳无比。下班的人群哗啦一声围过来,张师傅周围即刻黑压压的一片人。从人们的表情和一张一合的嘴巴可以看出,工友们认为张师傅偷了厂子里的两听杨桃罐头。喏,下班的时间,从厂子里出来,藏在夹克衫里。张师傅红着脸摆着手,有嘴说不清,就找车间主任给他证明。可车间主任说,借的?有这事儿吗?有条子吗?这样,红旗水果罐头厂的前门和后门就张贴了通告,给了张师傅一个处分。这个通告厂里的人看见了,旁边医院里的人也一定看见了。本来应该当车间主任的张师傅,被发配到仓库当保管,不是保管杨桃罐头,是给工人们领工具,发手套。
从此,他和那个姑娘再没打过照面。他还是能看到她,看到她笑,在远远的地方。张师傅坐在仓库的马扎上经常想,那一天,她是找我吗,她想对我说什么呢?想的次数多了,就变成了一首诗:
那一天
你找我
想对我说什么
这算是张师傅作的一首情诗,他像一个诗人那样流下了眼泪。诗人就是想起什么都想哭。本来张师傅心不死,还是想找机会把这首诗说给姑娘听,再解释一下杨桃罐头的事儿,但是后来又发生的一件事,让张师傅彻底失去了勇气。他充满沧桑地对自己说——算了,算了,张建国。
老张师傅踅进这家商场,一楼是珠宝。他走近一个柜台,售货姑娘太好看了。他被撺掇着,挑选了一个项坠,是一个金色的桃心,可以打开,里边是空的。他要把这个礼物送给她,算是一个无言的表达。送人玫瑰手留余香,他从来没送过女人礼物,心里升起了一点儿深情,一点儿仗义,一点儿豪迈,一点儿男人的气概。于是揣在心里的那首情诗兔子一样地跳着,撞得他的心口疼。他拿着小票到款台缴款,取出卡,输密码时,他的手指头突然升起一种自豪感,好像还是民族自豪感。亲爱的钱啊,亲人啊,有了这玩意儿想干啥就能干啥啊,呵呵!金色桃心放进缎子首饰袋,缎子首饰袋放进老张师傅的口袋里。老张师傅自言自语地说,送礼物俗气吗?不俗气。是一些俗气的人把礼物送俗了。那桃心里应该放什么东西呢?放头发?就放头发。他对着镜子挑了一根黑头发放进去,眼眶就湿了。
鼓楼上的大钟敲了十下,张师傅走了三站路,又看到了28路的一个站牌。这是第23站,离终点还有两站。可能是中央来的领导们走了,解除戒严了,一辆28路车呼啸而来。为了节省时间,老张师傅又跨上28路车,用不了五分钟应该就到医院了。
一上车,扑面就又看见了那个乞丐,劈头给了他满面的笑容,老张师傅愣怔了一下。乞丐阅人无数,可能识破了他的阴谋,老张师傅的脸红了。再往后面一走,发现自己唯一的老婆还在那个座位上,正打哈欠,刚从睡中苏醒。
天哪,还是那趟车!奇怪了,怎么还是那趟车!
老张师傅不尴不尬地伸出手扶住椅背,老婆旁边的座位已经有了人。好在老婆伸着脖子看外面,在确认车走到了哪一站。看来,还好,这个傻×婆娘根本不知道他下去走了三站路。他本来是想甩掉她,或者是想节省一点时间。她以为他给别人让了个座,嘿嘿。不被发现的事等于没做,像一个销了赃的小偷或洗了钱的贪官,他脸上的表情豁然开朗了。
总有旧的人下去,新的人上来。那个乞丐前后蹒跚,伸着手。老张师傅发现,这个乞丐全身脏兮兮的,只有伸出来的那只手干干净净,光看这只手,他简直就是个保管员嘛!乞丐快走到他身边时,他迅速摸出一块钱,塞进他手里。老婆仰起脸来,瞪了他一眼,说,还是刚才的那个。她的意思是,不能重复给一个乞丐两次钱。重复,谁能抵抗得了重复?只是有些人越重复越好,比如有权的人、有钱的人,还有这个乞丐,他也是个名人。有些人越重复越差,比如身无分文的人、疾病缠身的人、死不了也活不了的人。他张师傅是哪种人呢?不知道。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乞丐的那只手走,他想不通,一身污黑的乞丐伸出来的手为什么那么白。他把自己的手反过来正过去地看了一遍,唉,自己难道不是一个乞丐?过去那么多年,他买一盒烟都要跟猴子老婆要钱,你看她往出掏钱的那个难受劲,好像把她做女人的本钱交出来了。当他伸出手接的时候,巨大的耻辱感袭过来,像有人啐了他一口痰。二愣子说,你把钱给了女人就等于塞狗×了,你还想拿出来?那时候二愣子辞职倒废钢材赔得裤子都穿不上了,想跟老婆要钱,老婆说要命有一条。后来,张师傅跟老婆要钱,他不用手接,老婆也就很给面子的放在一个地方,柜子上或者床上。这时他就又心存感激了。老婆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为了房子,她真的从来不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说不好听的,她的内裤都是自己做的,时间长了,松紧带老化。有一次出去买菜,裤子里面的大裤衩竟然掉在了大腿上。她抱着菜篮子,下巴向前伸着,夹着两条肌肉流失了的大腿一扭一扭地走,真的像一只老猴子。他心酸了,这个女人,爱家爱孩子爱劳动爱面子,勤能补拙,勤也能补丑,这是个好强的人啊。可是,从来没有哪一个男人深情地看过她一眼,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说一声爱,没有人送她一件礼物,更不可能有人为她作一首情诗。这个女人,从没受过宠,从没撒过娇,就这么活着。
他也试图反抗过。他想打老婆,一个男人一辈子没打过老婆叫什么男人?他挑毛病,找碴儿,他要抓住个把柄好好收拾她一顿,让她知道马王爷几只眼。老婆好像知道了他的意图,她低头给孩子补足球,眼睛都不瞭他。这个女人的厉害和别的女人是不一样的,大部分女人都是嘴厉害,可她偏偏是闭着嘴。那她不打人不骂人,咋就厉害了?打个比方吧,比如腌菜,放一些菜,撒一点盐,放一些菜,撒一些盐,压上一块石头。时间长了,不知不觉地,事情就变化了,菜就变成了咸菜了。就是说她在一件事情上不断地坚持,执着,一往无前,最后就达目的地了。已经变成咸菜的张师傅总是无力回天。
有一年,张师傅下决心要把老婆打一顿,打老婆之前,肯定要有个预热,相当于一场大戏开幕前总会有一阵锣鼓。张师傅先把家里的瓶瓶罐罐砸了个稀烂。只要老婆上前阻止,事情就成了。砸到没啥可砸了,贵重的东西他舍不得,扬着手觑老婆,可是老婆连个影子都没有了。没有人接招,冷落,孤独,愤懑,无聊。可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紧接着她寻死上吊绝食罢工找领导搬亲戚甚至发动儿子的老师来声讨他,说他多么不是个男人多么不是个东西,不是男人的人就不是个东西。要他当着这些人的面道歉。张师傅宁死不屈,她就停了他的饭,断了他的烟,他的胃挺不住了,他的肺挺不住了,熬了一阵子熬不过,他妥协了。几个回合下来,得不偿失,张师傅发现,他更怕老婆了。捆在身上的绳子,越挣扎越勒得深啊。张师傅心想算了算了,就这么睁只眼闭只眼不疼不痒地过吧。可是后来又出了节外生枝的事情,这就还得说说红旗水果罐头厂仓库的事。
受了处分的张师傅进了仓库,这个工作本来是娘儿们干的,一个大男人和仓库里的老鼠蹲在一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边缘化了。干上这个工作,就发现了一点好处。工作服一年每人一套,没多余的,哪一个人弄坏了也不补发,是一次性的。可是手套基本没有数,谁用坏了谁来领。包装车间的田妮就老往张师傅这里跑,来了说两句话,要一双手套,也是个由头。他们说什么话呢,田妮看不惯生产车间的主任,她为张师傅抱不平,她说车间主任是嫉妒张师傅,怕张师傅取代他,所以陷害人。一个人嫉妒另一个人,说明另一个比这个人好。她说张师傅比车间主任长得帅,人品好,技术好,他是落草的诸葛亮,早晚会有出头之日。张师傅嘴里说着算了算了,可心里是喜悦的,因为他爱听田妮说的话。中午吃饭时,田妮拿着饭盒来,把她的荤菜拨拉到张师傅饭盒里,把张师傅的素菜拨拉到她饭盒里,两个人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或者两个人都站着,因为仓库里只有一个马扎,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吧唧吧唧吃着饭。总是张师傅先吃完,他舔着嘴皮子,嘬着牙花子,对着田妮笑。田妮走的时候,张师傅给她一副手套。起初根本没人怀疑他们两个的关系有什么不正常,因为田妮比张师傅大好几岁,她就是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人,好打抱个不平,在厂里人缘很好。田妮拿的手套多了,没有用,就把手套拆了线,织了一件树叶子图案的棉线背心。她几乎一年四季都穿着这件棉线背心,粗棉线经过多次浆洗,变得绵致细白,好像根本就不是当初的那件衣裳了,很是洋气。可是一天中午田妮的男人突然到厂里找田妮,一个肉联厂的屠夫,一身酒气,三句话没说,就对田妮拳打脚踢。意思是田妮跟厂子里的哪个鳖孙搞上了,一年没跟他睡觉。这个事出了之后,厂子里有的人开始注意他们俩的关系了。一天中午,外面下着大雨,田妮头上顶着一只饭盒冲进仓库,张师傅想关门来不及了。田妮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打开饭盒,把红烧肉拨进张师傅饭盒里。她一屁股坐在唯一的马扎上,低头吃饭。张师傅站着,也只能低头吃饭。田妮咽下最后一口饭,站起来,把饭盒放在马扎上。她扑过来就把张师傅往仓库里边推。仓库的里边堆放着劳保用品,地方很窄,房子又很低,他们根本直不起腰。情急之下,田妮弯下腰,双臂搭在一包手套上,学过数学的人能看出来,她的身子像一只根号。张师傅不能迟疑了,女人都为他脱裤子了。有几个女人能情愿为他脱裤子呢?他再不配合,怎么让女人下台呢?这个女人对他那么好。于是他也就覆在她背上,像另一只根号。田妮提裤子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背什么名就要做什么事,这事儿,与你没关系。这话咋说呢,两个人发生了关系咋能与我没关系。事后张师傅坐在马扎上,回味业已发生过的事情,心情无比复杂。但凡我们做一件事情,为了个啥,得到个啥,结果是个啥,得弄明白。张师傅拍了自己的大腿,这是弄了个啥事么!之后田妮再没来过仓库,只是厂子里传开了闲话,说,田妮和张师傅相好哩,并且是田妮亲口说的。传来传去,就变成张师傅和田妮相好哩,田妮的男人发现了他们的丑恶行径,打到厂子里来了。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逻辑,大家相信它。
红旗水果罐头厂的职工总到市医院看病或者看望病人,市医院的人也常到罐头厂买出厂价的罐头,两家的事情,尤其是不好听的事情,两家都会知道。张师傅上下班就不从后门走了,他彻底打消了给那个姑娘说些什么的念头。其实那个姑娘很快就老了,他眼见着那个姑娘颜色变了。她成了男科门诊的大夫。男科门诊的女大夫通常都不太年轻。快进本世纪的时候,厂子要散伙,张师傅是第一批买断的对象,因为他是个有劣迹的人。离开厂子以后,他松了一口气。
红旗水果罐头厂没了,可是张师傅的那首情诗一直在心里揣着。当他心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感觉时,这首诗就像韭菜似的长出来。虽然他也经常沿着28路车过来,站在医院的一个什么地方,或者在医院里边看挂在墙上医师们的照片,但他再也不想见她了。于是他想,他早晚也会得前列腺炎的,男人年龄大了都会得这个病。在他接近60岁的时候,心想事成了,他得了前列腺炎。他真的不想看到什么人了。一个愿望变成了梦想,梦过想过,其实就实现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么。
现在工资卡就在贴身的地方。密码设了六位数:666666,溜溜溜!贴着工资卡还有一个缎子首饰袋。这是他的一点儿心意、一点儿美好、一个表白、一个道别。他告诉自己,他活着,是一个心里有情诗的人。
到站了,他下车,老婆跟在后面。他的计划马上就要实现了——他从前列腺男科出来,就对老婆说,上趟厕所。老婆不可能跟进男厕所来。这样他一走了之。他回头又看了一眼28路车,以后28路车上就没有张师傅了,这个城市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有什么变化。比如我们每天都在掉头发,可也没见哪个人成了秃子。可对于他的家,就等于少了一半。他心里升起了报复的快感,哼,守活寡吧老猴子。
他想去哪儿呢?一个新的地方,一切皆有可能的地方。想去哪里就去上一回,想干什么就干上一回,人活一场,这点要求过分吗?
他雄姿勃发地走进医院,拿了预约号,站在前列腺男科门口。他虽然没看过前列腺,但他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导医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收了他的病历和挂号,嘴里抱怨他来得晚了。没多一会儿,排在他前面的一个男人进去了,紧接着就有人叫他的名字:张建国,张建国预备。
张建国,她肯定听到了他的名字。即使知道他的名字,这么多年也应该忘了。即使没忘,这个名字也太普通了,十个姓张的男人里就有俩,她也不会在意。他不知道想让她知道名字还是不想让她知道名字。他的心因兴奋而变得烦躁变得悲哀,这一辈子活了个啥么!进去之前他看了一眼老婆,不知为什么,她的脸那么红,像一只憋蛋的母鸡。
他进了前列腺男科检查室。老张师傅知道,现在的病人很多,为了节省时间,一个病人进行检查时,下一个病人站在旁边预备,好照着前面病人的样子做准备。里面一台仪器、一张床、一个刚才那个小导医、一个女大夫、一个男病人。男病人裤子褪在膝盖上,弓着身子像个大虾米。他露出来的身体松懈,衰败,侧躺在床上,皮塌着,像是骨肉分离了。还有生殖器,真是难堪,蔫巴茄子似的。这让老张师傅羞愧,他后悔来看什么前列腺了,这个倒霉的东西。女大夫脸上戴着大口罩,手上戴着塑胶手套,全身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眼睛。她的手伸进男病人的肛门里,这可能是最接近前列腺的一个通道。听得女大夫说,轻微肥大,基本正常。之后她手里拿着一只金属棒,敲打着男病人的生殖器,拨过来拨过去,像猫玩着一只老鼠,或狗弄着一块骨头。男人脸上的表情是痛苦的,他鼻息发出轻微的呻吟,张师傅听来,似乎像撒娇,这让张师傅愤怒。可怜的生殖器像一只不断充气的气球,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让张师傅想起一句样板戏:要学那泰山顶上一棵松。她皱着眉头,厌恶,嫌弃,冷冰冰地说,没有器质性问题,注意活动就行了。男病人脸上很痛苦,讨好地说,我很难受。女大夫边在病历上写着什么边说,人活着哪能不难受。下一个。
下一个就是张建国。他的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半拉屁股坐在床上,双手放在裤带上,迟疑着。女大夫背对着他说,快脱裤子。小导医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张国荣。于是另一个预备的男病人就站在他边上。
他想看到她的眼睛,他想确认是不是那个曾经脸上唱着歌的姑娘。只有两个人眼睛对接了,才好开口说话。
那一天
你找我
想对我说什么
张师傅眼里蓄满泪水。
她始终没有转过脸来,不耐烦地戴上一副塑胶手套说,脱裤子!脱裤子!
张师傅站起来,手里提着裤子,走了。
这还是那个脸上会唱歌的姑娘吗?张师傅的情诗是想送给她吗?是职业,是时间,是那些男病人,还有前列腺、肛门、生殖器,磨蚀了她的笑脸。
他提着裤子,佝偻着腰,哭丧着脸,额上沁着汗,头发打着绺,像一个无助的胚胎。睁着空洞的眼睛,看到老婆伸出双手迎上来。
心里生出了一丝暖意。这么多年,老婆给他吃给他穿为他操心,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眼睛捉住眼睛心碰着心说上几句贴己话。如果老婆能凑到他跟前来,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嗔怪地用手戳一下他的额头,或者伸出手来在他的后背上挠挠痒,那他一定会对她好的。他会挽着她的胳膊上街,会给她送个值钱的首饰,买件漂亮的衣服,做错什么事会给她道歉。毕竟在不满六十平米的空间里生活了几十年,生育了共同的孩子,血浓于水呀。
老婆帮他系好腰带,同时,猴子摘桃那样,掏走了他口袋里的东西。
一张银行卡,一个缎子首饰袋。一网打尽。
老婆手脚麻利地打开首饰袋,一脸喜气地说,是给我的吗,真的是给我的吗?她因为激动脸颊上腾起了一抹红云。
老张师傅竟然无耻地点了一下头。
唉,怕老婆是一个习惯。
他红着脸急匆匆地走出医院,他羞愧,他沮丧。门口就是28路站牌。他听到老婆在叫他。他一脚跨上车,车就开了。
在打卡机前喘了口气,他摸口袋,呀,完了,没有钱。他摸遍了所有的口袋,一脸尴尬。司机嘴里不满意地嘟囔着什么,车上的好多人都在看他,还有人笑。这时他又看到了那个乞丐,他颠颠地走过来,把一个硬币塞进他手里。他赶紧放进了投币箱,点头致谢,算是解了围。
他望了一眼身后远去的医院,突然对女人生出了厌恶。惦记女人真他妈的没有一点儿意思。还不如吃一餐好饭,喝一瓶好酒,打个喷嚏,放个响屁,打一场麻将自抠,做个春梦遗精。女人不会笑跟猴子一样,搞这样的女人还不如看耍猴呢。
他坐在最后面的大座上,跟自己较劲呢。
那个乞丐蹭过来,坐在他旁边。他依然对着张师傅笑,门牙上粘着翠绿的韭菜叶。
他说,当家的呢?
老张师傅知道他说的当家的指的是他的老婆,不好意思地说,她当什么家,我今天是忘了带钱包了。
乞丐梗着脖子说,哎,这么大年纪了还爱什么面子。丑女人就是当家的,你要不让她当家她咋活哩。
老张师傅看了一眼对方,吸了一口气说,你,干这个,屈才了。
乞丐把两只看上去异常白净的手抱在一起,晃了三下说,老兄高看了。干这个也是一种职业,既然是一种职业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电视上也这么说的。我和你一样,我的职业和你的职业一样,都是社会的一部分,取之于人用之于人……
老张师傅遇上高人了,一时竟无言以对。乞丐边说边晃着手,像个讲话的领导。那双白净的手,可能就是他的职业道德吧。
乞丐说,你把老婆当成娘,日子一天比一天强;你把老婆当成鬼,日子一天比一天灰。你老婆是个好强的人,你可别让她抓住把柄。男人年轻时风流了老了以后要遭罪的……
唉,可怜张师傅哪里风流过呀。和田妮出事的那一阵,二愣子叫他喝酒。二愣子是个不安分的人,腰里别上一颗山药蛋就敢闯世界,在社会上混得不土不洋的。他不停地倒腾,不停地破产,手头只要落下钱就挥霍。他说他老婆是固定的,情人是机动的,老婆是琴瑟和鸣,情人是高山流水。他不知道从哪里学了这么两句高雅的话,就着酒说出来,像诗一样好听。他说,有了新欢忘了旧爱是没出息的,人不能像狗熊掰棒子,要做大做强就要有人。企业一样,城市一样,人多了就有实力。一个男人要像一个国家一样,要有资源,要有钱,有山有水有煤有电。男人要有女人,女人是男人的性资源,是男人的江湖。张师傅觉得二愣子说的话很有层次,也想着和他探讨一下高深的话题。他和二愣子碰了一杯,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说,你知道——情诗吗?情诗?二愣子仰着脖子大笑起来,张师傅一下子就脸红了。二愣子说,情诗我当然知道,我给你念一首:脱了裤子又系住,没钱把人为难住。哈哈,哈哈。什么狗屁情诗,没有钱哪来的爱,哪来的情诗。绕了一大圈子,就说到了田妮。二愣子问张师傅和田妮的感觉怎么样。张师傅使劲摇着头,甩得腮帮子上的肉啪啪地响。他逼得紧,张师傅又是个老实人,就结结巴巴地说,没啥感觉,像伸进别人的鞋子里,不对劲,不舒服。没想到这句话可说坏了,张师傅现在想起来,都想用鞋底子扇自己嘴巴子。二愣子心不坏,可是嘴不好,他到处给人说鞋子的事。传到田妮耳朵里,就成了,张师傅说了,田妮是个破鞋。天哪,愤怒的田妮冲进红旗水果罐头厂的库房,拿起那个马扎就甩在张师傅的头上。现在撩起头发额头上还有个疤呢。
老婆知道他的事了。她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她罢工。张师傅下工回来,天是黑的,锅底是黑的,老婆的脸也是黑的。他搭讪着问老婆吃什么,老婆说,吃屎。张师傅的日子真的不好过了,每个月的工资到点儿老婆过来就领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老婆和他厂子里的会计热络得像两块年糕似的。手里没有钱,嘴里没有油水,灰头土脸的,男人活得就没意思了。兀自就想起了离婚。他站在老婆身后,老婆嗒嗒嗒地踩着缝纫机。他咬紧牙关说,我们……老婆咬断线头,转过身来。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
没过多久,他发现,他家房子的产权证变成了他老婆的名字,他孩子的作业本上名字成了老婆的姓。他去单位领工资时,会计告诉他,他老婆已经预支了十个月的工资,理由是家里的老人要做大手术。确实是他的父亲要做手术,老婆守在病床边,人瘦了一大圈。亲戚朋友们,都在夸他的老婆,说他烧了高香娶了这样的好老婆,言下之意,他不配老婆似的。他充分地认识到,在这个家庭甚至家族里,他整个被架空了。
后来有一件小事激怒了他,他发誓,一旦拿到退休工资,马上与这个女人不共戴天。那是一个夏天,夜晚,关了电视机,没啥事干。看到老婆脸色还好,他就凑到老婆跟前,说给老婆把头顶上的白头发拔了。他并不是想做那件没用的事,而是心里有些愧疚。单位的那些难堪事传到老婆耳朵里,老婆没有闹大,他甚感欣慰。毕竟是夫妻,不往一起凑像什么夫妻。他看到老婆进卫生间冲澡了,他想有戏了。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子,不行,蔫巴,他赶紧用手帮忙,这东西也是有面子的,不要关键时候掉链子。可是老婆湿淋淋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张钱,面无表情放在他的面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十年的两个人,铁一般的隔阂啊。张师傅的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他两把撕碎了这张钱,扔在老婆脸上。这一激进动作让他的火气蹿上了天灵盖,他伸出手就给了老婆两个耳光。他要和这个女人打一架,消一消这么多年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可是这个猴子一样精明的女人没有还手。她咽了一口吐沫,转身坐在缝纫机前。她嗒嗒嗒地蹬着缝纫机,声音没有一丝躁乱。
张师傅双手垂下来,死一般的绝望。这个女人啊,十个老张也搞不过啊。从此他们就再没有肌肤之亲。无欲则刚,他塌下去的腰板挺直了,因为他有一个信念,60岁拿到工资后,一定带着自己的工资离开现在的生活。那他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离开现在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行!这个预谋让他青春焕然,看老婆的眼神散漫,嚣张,充满杀机。
到终点站了,看到自己家的那条巷子了。老张师傅才想起来,他不是预谋逃跑的吗,怎么又回到家门口了?他无奈地站起身随着三三两两的人下车。那个乞丐扬起手和他道别,说,赶紧回家做饭吧,萝卜,茄子,红烧,清蒸,多好啊,吃现成的人是讨吃。说完,往自己嘴里扔了个包子。
下了车的老张四顾茫然。他想起了二愣子的情诗:脱了裤子又系住,没钱把人为难住。二愣子说得不错呀。
他在家的附近溜达了一阵,看了两盘象棋,肚子饿了烟瘾也上来了。一双沉重的腿还是向着家的方向迈。进巷子,和钉鞋匠笑,入楼门,上楼梯。站在自己家门口,他没有掏钥匙,而是伸出手来打算敲门。敲门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不给他开门,他转身再走。手一挨门,发现门是开着的。心里便又有了温暖。饭桌上有两盘菜、半瓶酒。老婆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两碗米饭,颈上的那只桃心坠子,把她的前胸衬得风生水起。她是笑着的,原来她的牙齿挺好看。她把一双筷子塞进老张手里,突然羞涩起来,像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样。她几乎把脸埋进一碗米饭里,羞答答地说,项坠真好看,就是我喜欢的款式,盼了多少年了……
老张看着一脸憨态的老婆,想起了他的爱情诗:
那一天
你找我
想对我说什么
他想把这首情诗送给自己的老婆,张了张嘴没说出口。
老婆还专注在项坠上,她一往情深地看着前胸说,真好看,真好看,只是里边咋还放着一根……毛?
哼哼,嘿嘿,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