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孝陵探疑

张鹏斗 王广勇（明孝陵博物馆，江苏南京，210014）

明孝陵宝城

明孝陵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和皇后马氏的合葬墓，是我国现存建筑规模最大的古代帝王陵墓之一，2003年7月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迄今南京地区唯一世界文化遗产。翻检明清有关史料，再联系南京民间传说，不难发现，关于朱元璋是否葬在明孝陵，历史上确实存在许多疑问或不同说法，有些直到今天还颇有影响。探索这些疑问或说法的来龙去脉，除了可以廓清历史事实，更有助于对其背后隐藏的社会心态的合理把握，实在是饶有趣味的一件事。

从南京民间传说谈起

南京民间现在还流传着“十三个城门同时出棺材”的传说。说是朱元璋葬礼那一天，大开南京13个城门，同样的仪仗，同样的棺材，同时抬出城外，谁也不知道朱元璋遗体到底在哪一口棺材里面，更不知道这13口棺材最后抬到哪儿下葬了。据说如此故布疑阵，是遵朱元璋的遗嘱，因为他自知杀戮太重，生怕仇人报复，破坏他的陵寝，于是向魏武帝曹操学习，想出了这个办法。

三国时期，曹操是个盗墓专业户，为了补充军饷居然设立“发邱中郎将”、“摸金校尉”，将前代陵墓扫荡殆尽。为了提防敌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曹操便在河北临漳县西原依山为陵，不建陵寝，不设园邑，不设神道，并布下72座疑冢，让人难辨真假。曹操设置疑冢是出了道单选题，缺点是只要有人不怕苦不怕累，一路挖下去，用排除法来试错，总能找到正确答案。宋人俞符有诗云：“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掘尽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葬君尸。”朱元璋做得比他绝，13个城门外根本不设疑冢，这道题无解。一座明孝陵摆在那儿，却提前声明这个答案不正确。但人们不能不怀疑，13口棺材不过是干扰项，最不可能的答案明孝陵正是标准答案呢。

如果这个传说并非虚言，应当不是出于朱元璋的遗愿，而是继承他皇位的皇太孙朱允炆有自己的盘算。照《明会典》所载的礼法，皇帝死后27天后，嗣皇帝才能正式临朝听政，并主持将先皇棺椁下葬。但当时朱允炆面前的难题是，宁王朱权、燕王朱棣等几个皇叔手握重兵，如果他们以奔丧为名进京作乱，着实不好应付。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癸未（1398年6月24日）朱元璋驾崩，仅在七天之后的辛卯日（6月30日），朱允炆便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第二年为建文元年了，并在这一天举办了朱元璋的葬礼。安葬旧皇帝的同时产生了新皇帝，如此高效率，根本不给皇叔们奔丧的机会，《皇明大政记》说这是朱元璋的遗命。不同的是，朱允炆给遗命加了新动作，搞了13个城门同时出棺材的噱头，全城总动员，既然速葬不合礼制，就用隆重的场面来合理化。是耶非耶，有太祖遗命在，因为朱元璋的猜忌多疑众所周知，说这是他的主意会有人信的。

近在咫尺：南京朝天宫

明孝陵享殿遗迹

清初王棠《知新录》说：“俗说朝天宫是明太祖葬处，此讹言也。帝王大度，断不如是。”说明当时已经有了朱元璋葬在朝天宫的说法，但王棠并不认同。这种说法继续流传，可从乾隆年间全祖望（1705-1755）所做诗歌和嘉道年间南京著名藏书家甘熙（1797-1857） 所著《白下琐言》中找到线索。全祖望《从朝天宫谒孝陵》云：“钟阜衣冠是与非，朝天弓剑更传疑。难寻玉匣珠襦地，但见神功圣德碑。开国谅无惭汉祖，嗣孙底是学曹丕。当年可笑山陵使，乱命何人为弼违。”诗的自注中全祖望明说世传朱元璋葬在朝天宫而不是明孝陵，还嘲讽朱元璋嗣孙朱允炆学曹操之子曹丕，为先人制作疑冢。

甘熙《白下琐言》记载，朝天宫在宋代时为天庆观，元代时为元妙观，后来又改称永寿宫，明初才赐“朝天宫”额，成为朝臣练习朝贺礼仪的地方，世传其中的三清殿下就是明太祖真正的下葬之处。对这种说法，甘熙不同意。他指出：朱元璋死后葬于孝陵正史上有明确记载，况且明孝陵陵址是朱元璋亲自选定，修建陵墓工程浩繁，动用银两过百万，前后建造数十年，岂能都是为马皇后一个人打算的？对于一切都是朱元璋遗命的说法，甘熙与王棠“帝王大度，断不如是”的看法相似，认为明太祖朱元璋是以一介布衣打天下当上皇帝的，开宗立统，不免事事猜忌，这和汉高祖刘邦是相同的，但绝不会师法曹操故布疑冢的伎俩。建文帝天性仁孝，又怎么忍心把太祖遗骸置于渺不可知之地呢？如若果有其事，群臣自会目击，怎能堵住悠悠众口？甘熙从明太祖和建文帝、群臣等各个方面考虑，否认朱元璋葬在三清殿，是有一定说服力的。

千里之外：燕京万岁山

明孝陵神道

朱元璋葬在燕京万岁山的说法可见于清赵执信（1662-1774）的《万岁殿》一诗。明代末年，曾有闻孝陵夜哭的说法，一般看作是大明国祚将尽的异兆。《万岁殿》有句云：“后来孝陵传夜哭，应缘马后悲孤独”，“煤山万寿耸峥嵘，犹是因依万岁名”，认为明太祖英雄盖世，哭哭啼啼不像话，夜晚传来的定是马皇后的女声独哭，哭的正是太祖的北葬万岁山和自己的独卧金棺。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马皇后两百多年不发一声，到了“后来”才孤独哀泣呢？赵执信这种说法，甘熙《白下琐言》有所记述。但甘熙认为：当时燕王朱棣正因为不能参加朱元璋葬礼而愤愤不平，其他诸王也人人自危，蠢蠢欲动，政治空气异常紧张，建文帝怎么可能不远千里把朱元璋灵柩运往燕京呢。总之，万岁山之说揆诸情理，乖违太甚。民国时王焕镳先生所著《明孝陵志》也直说，关于朱元璋葬处“又有谓在燕京万岁山者。不足信也”。

另一种意见

近代以来又有一种意见，并不怀疑朱元璋葬在明孝陵，而是怀疑朱元璋现在还在不在明孝陵。它提出的问题是：明孝陵被盗过吗？有个回答很干脆：既然不能单纯依赖文献用推理说话，不妨通过考古发掘用骨头说话，验明正身，排除异说。可是，抛开目前的文物保护与研究水平难以达到要求不说，单是为了保护世界遗产的完整性与原真性，这种做法并不可取。幸运的是，现代科技的发展，为解开这个谜提供了有效的辅助手段。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和江苏省、南京市文物主管部门的安排，自1997年起，南京市文物研究所与中山陵园管理局文物处对明孝陵进行了长达6年的考古勘探和研究。考古人员借助磁测（GMP）技术，探测地下介质（土、石、砂及人工物质） 磁场的空间分布特征，对取得的数据信息进行分析，终于成功查明了明孝陵宝城内地宫的中心位置，确认这座地下宫殿保存完好。考古人员还发现独龙阜山体表面至少60%的地方是经过人工修补、堆填的，宝顶上遍布有规则排列的大量巨型卵石。这些卵石是当年造陵时搬运上去的，除了可以抵抗雨水对陵表的长年冲刷，也可以防止盗陵者的掘挖。这样，通过先进的科技手段和缜密的考古调查，有力回应了广为流传的明孝陵地宫被盗之说。

意大利著名历史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各种传说或说法，虽不一定经得住理性的分析、实际的检验，但都有其产生和流传的时代背景和深层原因，它们不但丰富了对历史与文化的解释，而且本身便是历史记忆的一部分。对围绕明孝陵几种异说的梳理和解说，有利于对南京历史与文化发展的复杂歧异做出更具张力的解释与把握，从而丰富人们对古都深厚文化内涵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