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有云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去岁中秋,丹桂飘香,花好月圆,这是一个团圆而喜庆的美好日子。我接到吴璧英老人的电话:“义乌高清走了!”猝不及防,如雷灌顶,我喃喃自语:“不会吧?”
静默良久,但我还是从对方凄切的叙述中得到证实:中秋节前夕,也就是9月27日凌晨,我们敬仰的文化老人——义乌高清确实永远地离去了,享年八十八岁。
龙钟一叟真痴绝,犹吊遗踪问晚风。大限降临,驾鹤西去。先生说走就走,既无可奈何,又别无选择,情何以堪?我默然,心中却在翻江倒海似的折腾,一些与先生相关的生活碎片纷至沓来,构成断断续续的电影片断。
吴高清又名吴进,自号“娃翁”,但他喜称“义乌高清”,其意在不忘家乡义乌。他一生轻权势,淡名利,慎交往,重真情,慎思明辨,胸怀坦荡,擅长书画,热衷于文化事业。
相识先生,缘于我在十多年前,曾为《义乌名人》丛书,撰写过《抗倭名将吴百朋》、《一代才女倪仁吉》、《吴百朋及其子孙》等诸多篇目,而吴百朋、倪仁吉则正是先生的宗族先祖,他读后大为赞赏,几次表示要面见撰文的作者。
义乌政协在一次接待宴请回乡探亲的吴老时,便让我前去作陪。我应邀前往时,晚宴尚未开席,只见他皓首银发,神采奕奕,身穿一件大红褂子,头戴一顶红绒织就的帽子,特别是帽顶的大红绒球特别抢眼,这是早年农村幼儿常戴的那种锥形绒帽。他手中夹着一支香烟,吞云吐雾,抽个不停,看来是个瘾君子。他让我坐在他身边,拉开了话匣子,说自己的坎坷人生,对文化艺术的见解,浓郁的家乡情怀,先祖四太婆倪仁吉的趣事佚闻……滔滔不绝,如诉家常。
客人到齐后,我腼腆着请求调换位子。因为先生就坐席首,挨着他的应该是领导级别的人物。这是宴席上论资排辈的规矩,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先生却把我按住,调侃道:他最佩服有学问的人,理应当仁不让,今天就是要破一破坐席的老规矩。
席间,先生并不饮酒,只顾品茶,也很少吃菜,依然是旁若无人,高谈阔论,直来直去,绝少忌讳。我心里却寻思:这老头虽然古怪,但饱经沧桑,且学识渊博,口无遮拦,我行我素,实为憨态可掬,率真可爱的老顽童。事后,一位领导曾私下对我说,吴老对你这个小字辈礼敬相加,但对官场上一些浅薄人物,说话尖刻,有时让人下不了台呢。
2006年10月30日,吴老牵头筹备倪仁吉诞辰四百年纪念活动,他让我负责倪仁吉作品研讨会,并让我做中心发言,我收集资料,梳理脉络,既提纲契领突出重点,又罗列史实细加论证论述,得到与会者的好评。会后吴老索要了我的讲稿,说要推荐给刊物发表。
记得有一次,他笑着问我,喜欢他的扫书作品吗?我欣然,窃喜。纪念活动结束后,我凑了个空档,赶到江堪头他胞弟的家里。那天他刚刚起床,梳洗后,吃过早点,问茶品茗,又过足了烟瘾,便挽起袖子操笔扫书:“凝香诗魂”、“放怀”、“爱心”、“竹影横窗,梅香入梦”、“八极风雷动,一方别有天”……
说他扫书,绝不为过,操起一技秃笔饱蘸浓墨,不假思索,笔走龙蛇,风卷残云,一气呵成。写罢一副墨韵淋漓的扫书,又用一方大印一敲,款识与印章无一例外全是“义乌高清”字样。写累了,他便抽烟喝茶,不无轻松幽默地调侃:“如果中意,挂它几天;如不满意,撕掉擦屁股吧?”我满心喜欢,嘴里直呼:“岂敢,岂敢!”
第二年秋天,在吴老的操办下,大元村吴本森等乡贤曾以“大元吴氏裔孙”的名义,为我送过一块大匾额,其“文真存道”四个大字,则是吴老亲笔题写的墨宝。落花流水春去也,睹物思情忆故人。忆及往事,令人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吴老早年曾在中国美院求学,毕业后在福州谋事。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来又经“文革”折腾,在历次运动中,饱受磨难。改革开放之后,欣逢盛世,枯木逢春,再次焕发出不竭的艺术才情。
他关心家乡的文化事业,曾多次回到义乌。每次回来,总是托人捎信,让我过去见面嗑唠,或谈社会乱象、或论官场腐败,或叙人生坎坷,或道文化艺术……他忽东忽西,多为跳跃式的发散性思维,有时还要与人扯皮抬杠。但他最关心的则是家乡的文化建设,他说倪仁吉是一个了不起的才女,其诗文、书法、绘画、刺绣、音律无所不工;与此同时,她尊老爱幼,乐于奉献,堪称是践行中国传统美德的楷模。他要我很好地加以研究,并多出成果。此外,他还嘱咐我要实实在在地做人做事,不要虚度年华,空掷光阴。
2010年岁暮,义乌文联组织部分作家去福州采风,其中有一项活动是拜见义乌高清。当时,我因为年底杂务繁忙,未及脱身,不能成行。后来吴老给我来信,谈及他身在异乡为异客,突然喜鹊闹枝头,来了家乡的贵客。乡情乡音乡谊,其乐融融,倍感温馨。此外,吴老又关切地询问我工作、生活及创作情况,关切之心溢于言表。信末,他仍惦记着他的诸多老友:楼小明、吴潮海、傅根洪、何恃坚、鲍川等,并让我代为问候致意。
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与吴老书信往来已成定例。有一次,几位文友托我向吴老求索墨宝,我在信中委婉提及。不多日子,他便寄来一个大函件,内有多副他的扫书作品,我把它们分送文友,众人皆大欢喜,如视珍宝,精心收藏。是啊,文化确实是有气场的,同这样的文化老人在一起,就如赶上良辰美景,品饮陈年老酒,为之陶醉,不能自持。
近日翻阅吴老的书信及他的扫书作品,心中又泛起那难忘的温馨,写此小文,也是对先生的一种念想。情长纸短,掷笔惘然,泪水盈盈,眷眷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