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胜多困局”：早夭的乡镇政改

韩福东

15天的“双规”结束，魏胜多获得自由。回家前，组织上交代他：谢绝一切采访，对所有记者均以“无可奉告”回应。这是2003年9月，在一次民主试验的阵痛中醒来，魏胜多要面对尚未下达的组织处理决定。

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我的电话，并最终决定接受采访，我们在重庆市城口县城里进行了秘密会面。他讲了坪坝镇直选的经过和他内心对民主的认识。《中国新闻周刊》随后刊发《一个镇党委书记的直选试验》，将坪坝直选风波昭示天下。

魏胜多彼时是重庆城口县坪坝镇党委书记，他脑子里有很多另类于官场同侪的想法。在2004年换届选举之前一年，他召开“改革动员会”，规划了一揽子民主设想：镇长由选民直接选举产生，而不是像以往由人大代表选举间接产生；而后由镇长组阁，任命副镇长和主要工作人员；镇党委书记的产生则采用三票制——先由镇党代会对参选的人员进行预选投票，产生初步候选人，再由全体投票产生正式候选人，最后是全体党員直接投票。除此之外，方案中还包括建立镇常任党代表和镇常任人大代表制度。

他急不可耐地将其付诸实施，结果在选举投票前日被叫停，自己则被“双规”。接下来，虽然没有经历牢狱之灾，但镇党委书记的职务不保，连县人大代表资格也被罢免。

超越步云乡

推动坪坝直选时，魏胜多35岁，已担任坪坝镇党委书记2年。“魏书记实实在在是一个好干部。”在坪坝镇采访过程中，当地不少村民反复向《中国新闻周刊》重复类似的话。

他是一个想做事的人，内心深处也有自己对民主的理解。“我在去坪坝之前几年，就有了关于直选的设想。”2013年2月4日接受《中国新闻周刊》回访时，魏胜多说，1999年出任城口县明通区副区长时，他曾以县人大代表的身份，联合十几个代表提过一个议案，建议县委县政府进行综合性的政治体制改革，结果不了了之。

1999年，国内弥漫着一股关于政体改革的乐观情绪。一年前，四川遂宁市步云乡开全国先河，采取村民直接投票的方式，直选乡长，给了外界相当大想象空间。魏胜多显然受到激励，但内心深处，他走得更远。

“步云乡只是局限在对行政层面的乡长进行直选，没有触及党政体制问题。仅仅是乡镇长直选是不够的，需要更有体系的改革，包括乡镇党委书记选举。”魏胜多说。

2001年，魏胜多成为坪坝镇一把手，他有了贯彻自己意志的权力，远非担任明通区副区长时所可比拟。在坪坝和中国任何一个地方，很多重要行政行为最终都由党委来决定，但承担责任的往往是政府。他开始试图推行让党委书记更代表民意、接受民众监督同时承担责任的改革方案。

但和步云乡改革更为不同的是，魏胜多并未取得上级领导的明确同意，就开始上路了。魏胜多回忆，他此前曾与一位县领导表达过自己的设想，县领导当时的回答是：如果选出一个农民当镇长怎么办？

“我当时的理解，这是县领导给出的一个选举底线，也就是不能把农民和体制外的人选到领导岗位上。”魏胜多认为，县领导怕担责任，不肯明确表态，但自己可在坪坝镇做一个尝试，出了事自己担责，有成绩再请县领导支持。

关于坪坝镇党委、政府、人大的综合政改方案，是在2003年五六月间拿出的。他冲动地希望在7月间就能进行选举。这当然过于仓促了，最后推迟到了8月底。

数年申诉无果

未经上级批准的坪坝政改试验，最初并未遭遇反对意见。当时让魏胜多比较头疼的反而是参与竞选的人太少。最后在镇长的竞选中，出现了差额选举，被鼓动出来竞选的教师马孟林原本只是想“走过场”，但后来决定成立竞选班子，张贴海报，并到各村庄造势。

“我和镇长何云明平时的合作就比较好，我估计他应该可以选上。不过他的竞争对手也比较优秀。”魏胜多说。

似乎是有人向城口县作了汇报。选举之前一天，城口县委组织部的胡副部长带人前来，紧急喊停。一个最后被上级组织抓住的硬伤是，此时还不到换届时间。魏胜多将选举提前了将近一年。

当晚，魏胜多即被“双规”。据说，双规后，重庆市委工作组还曾调查过他的存款，并未发现经济问题。

双规结束后，魏胜多在家中静候处理结果。镇党委书记的职务，早在双规时就由城口县纪委监察局副局长刘海兼任。他接下来等到自己被撤职的消息，同时失去了副处级待遇。2004年2月9日，重庆市委 [2004] 2号文件传真到城口县委，同意市纪委给予魏胜多撤销坪坝镇党委书记、镇党委委员职务的处分，同时建议罢免其人大代表资格。两个月后，他被罢免县人大代表资格。

接下来的日子，魏胜多一直在申诉，从中央到地方，他写了100余封申诉信。申诉信内容集中在以下两点：罢免他县人大代表的行为非法；要求撤销对他的所有处分。他还曾将自己与本县一位官员做了对比，那位官员被定性为邪教头目，但只是被调离原单位，并未撤销职务和行政级别，“作为推进改革者，我要求和邪教头目同等对待，应不算过分”。

申诉信石沉大海。

2006年3月，《深圳经济特区改革创新促进条例》高票通过，其中最大亮点为“宽容改革创新失败者”，观察者称此为突破“魏胜多困局”条款。

但魏胜多本人依然在困局中。最近一年多来，魏胜多已经放弃了申诉，“这不表示我没有意见。而是，我反思自己将希望寄托在领导层的开明上，是非常幼稚的。”

“最大的德政工程是民主”

在魏胜多被“罢免”人大代表资格的那个月，距离城口县一千余公里外的云南省红河州石屏县，正在进行一场静悄悄的政改，有7个乡镇进行了乡镇长“直推直选”。7个月后，即2004年11月，新华社主办的《半月谈》杂志对此进行了深度报道。

《半月谈》编者按称，政治文明的核心是民主政治。不断提高发展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能力，保证人民当家做主，是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的重要内容之一。石屏县的实践目前还仅是一个尝试和探索，但它的方向符合党的十六大精神，符合社会发展的潮流，他们的探索值得我们去关注、研究和总结。

魏胜多曾购买10份此期《半月谈》，与自己坪坝政改做对照，以做申诉资料，但同样未能获得上级回应。

此时，魏胜多已经有了新的工作，在城口县扶贫办做一名普通干部。两年后，他成为重庆大巴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行政级别为正科。2007年3月，他调到县供销合作社任副主任，职务恢复为副处级。但当年的乡镇政改梦想，离他越来越远了。

在云南红河州乡镇“直推直选”之后将近十年的时间内，我们再没有看到该领域的突进。魏胜多认为，乡镇民主实际上是退步的，“越来越感觉到，各地都是用民生在掩盖民主，今天给你大米，明天给你救济金，仅此而已”。

他仍然坚信自己发动坪坝政改时的判断：民主能最大程度铲除腐败的土壤，它不是百分之百没有瑕疵，但没有比这更好的制度。“现在的干部选拔，要求政治上可靠，什么德才与素质，其实是领导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这样选出的干部大都不是人才是奴才，应该让老百姓选，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不过，魏胜多再无机会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了。现在的他，退而求其次，作为城口县政协委员，他准备提案推动当地官员财产公开。

但他心中念兹在兹的仍是民主，“和平时期，最大的民生、最大的德政工程是民主。”

（作者2003 2004年供职于《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