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兆望 万芳珍
江西省南昌大学历史系教授
江西有个闻名遐迩的“教授村”、“人才村”,即南昌县冈上乡月池村。月池村是熊氏聚居地,人称“月池熊氏”。该村人才辈出,据初步统计,如今在外创业人员中,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和副总参谋长、中科院院士、国家级勘察大师、教授、副教授、博士、硕士,以及县处级以上干部三百余名,约占全村人口总数的20%。
月池村名播海内外,与江西近现代杰出教育家熊育钖有着密切的关系。
熊氏先人于明末清初(约公元1640-1650年)从江西省新建县豫章沟,迁居到南昌县冈上乡西边的一个村庄落户,其时该村尚不为人知。两百多年后,熊氏家业兴旺,在村中大兴土木,于村前挖塘取土,掘出一个半月型的池塘,始名“月池村”。
熊家初到异地,无依无靠,甚为贫寒。至清中叶熊育钖的曾祖父熊世昌时,仍是当地的庶族寒门,既无钱财,亦无地位。
熊世昌早年曾读书应试,但蹭蹬30年,屡屡失意,连个秀才也未能考中。迫于生计,只好到40里外的三江口,当了私塾先生。由于酬资微薄,无法养活家中十几口人,故常入不敷出,每每告贷。直到中年以后,三个儿子长大成人并走上经商之路,家境才逐渐宽裕。
清代世风鄙视商贾,在“士、农、工、商”中,商人处于“四民”末位。熊家在经商实践中,也饱尝了商贾地位低下的辛酸。
当年世昌的长子詠和经营鞋帽业,赚钱不多;次子论和(熊育钖祖父)在江西宁都县黄坡,开了一家潭湖熊家当铺。一次,因业务纠纷,论和与本地一绅士打官司,升堂之时,绅士昂立一旁,县官却强迫论和下跪,其结果可想而知。论和羞辱交加,愤而返乡,不久便大病一场去世,死前留下部分产业,交与其弟谏和管理。
论和之死,强烈震撼了熊家,使其深刻认识到,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即使经商发财,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整个家族低下的社会地位。于是熊氏的家长们,便决心把子弟读书应试、跻身仕途,作为最大的愿望。
熊世昌晚年曾嘱咐三个儿子:“将来每房至少都得有一人读书。”
随着熊氏子弟经商的成功,到詠和之子禧祖(字羽仪)时,熊家已具备了让大多数子弟专心攻读的财力。
为了让更多的子弟读书有成,禧祖设立了“心远堂”这一专门的家庭教育机构,为熊氏各房所共有,以实现世昌要让子弟读书的夙愿。
禧祖又用部分家族公产的盈利,设立“心远奖学金”,奖励那些读书应试有所成的家族子弟。奖学金分若干等级,如中举人者可得700银,中进士者可得3000银等;生员(秀才)、贡生也有一定奖励。
人物简介:熊育钖(1868~1942),字纯如,号仪炳,是“月池熊氏”的著名代表人物。
熊家还不惜钱财,为七房子弟购置大量书籍,如《资治通鉴》、《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等;修建专门的读书楼,千方百计为子弟攻读创造条件。
自此,熊家子弟读书求学蔚然成风。
在这样的家族背景下,熊育钖从小就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他的父亲熊光祖膝下有三子二女,常年在修水县经商,不想太平军起义,“自危城中逃出,惊悸得心疾,不能治生”,至此一家人立陷困顿,虽然基本生活尚且无虞,但收入远不如其他各房。
熊育钖的母亲黄太夫人,不仅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更可贵的是秉承了熊家重视教育的家风。她自己布衣粗食,十分节俭,甚至缩减对客人的招待,然而对丈夫和子女们精心照料,绝不吝惜。
熊育钖的兄长熊育钧,也承袭了熊家的重教家风。育钖年轻时期的成长,既深受其兄的影响,也得到其兄的鼎力支持。
育钧比育钖年长五岁,是长子,少时也读过一段时间的书,稍大后,因父亲患病,不得不辍学经商,承担起支撑家庭的重任。
他虽失学,却对弟弟的学业极为重视,“益督弟以学”,把培养弟弟作为“主要至大之事”。并且,育钖小时候接受的是传统封建式教育,以榜上题名为荣。而育钧则看得更远,不让育钖埋头颂读八股试律,而是鼓励育钖多读一些与博取科举功名虽不相干、却真正有补时艰的著作。为此,他为育钖购置了大量相关书籍,“凡古今中外得失,兴亡治乱之故,礼乐刑政,食货兵戎之迹,与夫古圣贤人玮行名言,经纬万汇之道,恣其往复探讨”。
作为一名市井商人,能有如此远见卓识,实属难能可贵。
熊育钖性格较为内向,少言寡语,天资并不算高,但异常勤奋刻苦、自觉仔细,有感于家人的倾力相助,读书求学从不需规促,所谓“读书学问,不待教督”。他日后自撰的“钩金虽小无他质,蚁力式微总耐长”一联,正是其一生治学精神的总结。
清光绪年间,熊育钖应童试,中生员(俗称秀才),补增生(生员分为廪生、增生、附生三个等级),其年未满二十。
1888年左右,育钖结识萍乡名儒贺国昌,拜其为师。这是一位在思想上给予年轻的熊育钖以巨大影响的良师,他对八股制艺深恶痛绝,精研宋明理学及船山(即王夫之)之学,后加入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在贺先生的影响下,育钖阅读了大量张载、王阳明、陆九渊、朱熹及王夫之等人的著作,深受其刚直不阿、洁志修身、躬行实践及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的熏陶。从此,他更加厌恶科举,不再参加八股取士。
熊育钖的青少年时代,正逢古老中国的封建制社会行将就木,眼见其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而西方资本主义却如日中天。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帝国主义用炮火轰开了中国尘封已久的大门,也惊醒了国人数千年来“天朝上国”的美梦。中西之间的对撞,从文化转入意识,日趋激化。
自鸦片战争后一直到1894年甲午战争战败,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和割地赔款,使各阶层的有识之士感到切肤之痛。一时间,变法维新的呼声日益高涨,办洋务、讲西学、倡改良的风潮纷纭兴起。
另一方面,江西由于受到地理、历史、经济、文化、社会风气等方面因素的制约,开化程度远远落后于其他省份。整个19世纪下半叶,江西学界几乎旧制未改,落后于时代超过半个世纪之久。
在这场审时度势、顺应潮流的大变革中,熊育钖、熊元锷堂兄弟已然不甘寂寞,欲意跳出江西沉闷气习的藩篱。
清光绪中叶,在南昌还不易购到各地新书报,熊育钖托人于风气早开的汉口寻购书籍,“得读曾文正(曾国藩)、郭筠仙(郭嵩焘)咸同诸贤文集”;戊戍前后,又读康南海(康有为)、梁任公(梁启超)、谭复生(谭嗣同)诸先生所著之书,“憬然知旧学之不足专治,西洋学问之可贵”;并纠集同志,合股在南昌开办广智书局,从上海等地购进大批维新派人士和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的著作,认真批阅,于是“益明当时之务(思想),与戊戌诸党人相应和矣”。
在戊戍年前后涌现的大批倡导变法、鼓吹西学的人士之中,对熊育钖影响最大,也是其最为佩服的是严复。康有为等人的变法主张,根本上仍然不离传统儒学,而严复却竭力介绍西学,企图引进西学之精神,以振国兴邦。严复认为,中国要变法自强,其出路就在于提高国民素质,而提高国民素质的关键,则在于用西学去充实人们的头脑。为此,他先后翻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斯宾塞的《群学肄言》等一系列西方学术名著。熊育钖系统地钻研过这些译著,并完全接受严复“教育救国”的主张。
熊育钖认为,要从根本上提高国民素质,唯有从教育(尤其是普通教育)着手。经过长期的思考,他将兴办新式教育、培养科技人才作为自己终生的“唯一之志”,矢志践行“教育救国”。
1895年左右,熊育钖、熊元锷兄弟在家乡率先创办两所新式小学:一所是设在月池熊氏祠堂内的“心远小学”,主要收三大房(熊育钖的曾祖父熊世昌有三子,熊育钖的祖父论和为其次子,称“二房”)子弟就读,条件较优;另一所是设在月池熊氏庄园外的红庙小学,主要收族中清寒子弟就读,免收学费,设施稍逊。
据熊氏家人回忆,心远小学的校长先由熊育钖担任,后因育钖事务繁忙,继由熊育锚、熊元练接任。从1928年起,育钖便将该校交由其侄熊振清主管。
据记载,“心远小学”是一所完全的新式小学,共分六个年级:一至四年级在祠堂后厅,类似初小;五、六年级在前厅,类似高小;另设一个“半年级”班,类似现在的学前教育。心远小学规模较大,开设的课程有国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自然、尺牍,还有英语、音乐、图画、体育等。学校要求高,管理严,注重教学质量。小学二年级的算术,要求能按文字题目解整数四则,国文、尺牍要求能写几百字的作文和书信,因而学生能学到许多有用的东西。
由于心远小学教出的学生素质高,升初中时,几乎想考哪所学校,便能考取。省内那些有名的中学,也愿意接收心远小学的毕业生。1932年,江西全省小学会考“状元”——熊智明,就出自心远小学。
1901年,创办心远小学后不久,熊元锷与堂兄育钖、育镐,高安邹叔枕,新建夏敬观、蔡公湛,在南昌创办了一间新式学堂——“乐群英文学堂”,以修习研讨西洋实科及语言为主。征得熊氏家族同意后,借熊氏在南昌市的“平远山房”为校舍,公推熊育钖为监督。
乐群学堂开办一年后,主要创办人熊元锷因事离开,随后夏敬观、蔡公湛也相继离去。这样,学堂的一切事务均由熊育钖主持。
1903年,乐群学堂改名为“南昌熊氏私立心远英文学塾”,育钖、元锷与诸兄弟商议,决定将“心远堂”基金转移到学塾中来,校址仍设在熊氏试馆,校务由熊育钖主持。
至此,该校从校舍、经费到主要管理人员,皆由熊氏家族一并承担,“心远英文学塾”便成为当时江西最早的一所私立中等学校。
私立心远英文学塾并非专授英语,实际上是一所中学,主要培养理工科方面的人才。1907年,心远英文学塾改名为“心远中学堂”,熊育钖任堂长;1912年,又改名为“南昌熊氏私立心远中学校”,熊育钖任校长。
心远英文学塾是在鸦片战争和甲午战争结束后,国人痛定思痛的情况下创办的。熊育钖和当时的许多有识之士一样,认为中国积贫积弱是由科学和工业落后所致,非科学不足以兴国。他说:“现代国家的生命力,由教育、经济、武力三要素所构成。教育如不能适应国家需要,推进社会的前进,那实在是浪费人力、财力。”
因此,心远学塾与当时江西其他学堂专重经学国文的做法不同,在教学内容上,尤其重视自然科学和外语。除开设国文、历史外,还开设了算术、英语、物理、化学以及西洋史地等课程。这在当时的江西教育界是颇具特色的。
为了办好学校,熊育钖不惜重金聘请省内外名师来校任教。大约在1910年以前,熊育钖通过严复的引荐,聘用严复任堂长时期的北洋水师学堂高材生李岑(字幼堂)、陈持正(字伯瓒)等人来校,分别任教三角、几何、物理、化学和英语等课程。李、陈精通英文,自他们来校后,心远中学的教学面貌有了较大改观。
当时中学为四年制,三、四年级所用的理化、数学及外国史地教材,一律为西文原版,有些甚至是美国大学一、二年级所用教材。熊育钖也竭力鼓励学生朝理工方向发展。
在清末民初,由私人创办的新式学堂中,成效卓著的只有1901年创办的南昌心远、1903年创办的湖南明德和1904年创办的天津南开,并称“中国三大私立新校”。
20年代初,由于学校规模扩大,位于东湖滨的旧校舍已难以容纳众多师生,加之熊氏家族析产,原“平远山房家塾”分给个人,学校便在南昌市三道桥附近征购大片土地,兴建了两座教学大楼及许多配套建筑。1921年正式成立心远中学三道桥分校,将平远山房本校陆续迁入,至1926年最终完成。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同年8月15日,日军飞机轰炸南昌,心远中学被迫先后迁往吉安坡头、宁都田头、南城上塘等地。直到抗战胜利后,心远中学才迁回南昌三道桥原址。
1949年南昌解放,心远中学完全交由人民政府接管。同年9月10日,江西省教育厅决定:南昌私立心远中学、剑声中学、青年中学三校合并,定名为南昌市第二联合中学,以心远中学为校址。至此,心远中学这间存在近50年、培养了近万学子的学堂迈入了新的时代。
省立二中的前身为历史悠久的洪都书院,校址位于南昌市系马桩。1902年改为南昌府洪都中学堂,所收学生概为秀才、童生。民国元年(1912年),改为洪都中学。民国三年(1914年),收归国有,更名省立二中,熊育钖为校长。熊育钖令柳藩国为学督,负责日常校务管理。柳藩国秉承熊育钖的办学宗旨,辛勤治校,将二中办成了一所以培养理工人才著称的省立重点中学。1927年1月,江西全省省立中学合并改组,重定校名,改校长制为校务委员会制,熊育钖离开二中。从1914年至1927年,他担任二中校长前后达14年之久。
1918年熊育钖从日本考察中等教育回国不久,即被推举为江西女子公学校长。女子公学是民国元年由江西同盟会成员创办的一所女子学校,江西都督李烈钧曾专门拨旧协镇署为校舍。1912年10月,孙中山先生莅临南昌,曾为学校书写校匾和“天下为公”的题词。1913年李烈钧湖口起义,讨伐袁世凯失败,同盟会成员星散,学校逐渐陷于萧条。至熊育钖出任校长时,学校已是经费奇缺,仅靠以前的数名毕业生勉强维持。熊育钖随即采取措施,一方面请心远、二中教师业余免费兼课;一方面节约经费,维修校舍,使学校得以正常运转。不久,又聘请原心远女毕业生张来仪负责学校校务。直到1927年,才正式将校长之职卸下。
戊戍维新前后,全国各省纷纷创办大学,唯独江西至辛亥革命期间,尚无一所综合性大学,仅有一些专科学校。江西许多学子为了求学深造,不得不远赴京、津、沪等地投考。熊育钖痛感江西教育现状之落后,遂于1922年毅然在南昌三道桥心远中学校址内,创办了江西第一所私立综合大学——心远大学。
心远大学最初只有文科,后增设数理二科。熊育钖亲主中文系,延聘了一批毕业于国内外大学的江西籍才学之士为教授。大学开办后,一时颇见成效。1926年教育部派专员视察,同意立案;教育总长章士钊还特意拨出一万元专款,奖励心远、明德、南开三所大学。为了办好大学,平素不喜求人的熊育钖不得不经常到京、沪等地募捐,后又在南昌另购地皮,开辟新址建校。但终因缺乏社会有力支持,经费无着,又遭滇军军阀朱培德部下抢劫捣乱,心远大学不得不于1927年停办。熊育钖虽常存恢复之志,但终未如愿。此后,直到1940年,江西方有综合性本科大学——中正大学的设立。
熊育钖一生笃行“教育救国”的夙愿,兴学办校四十余年。他先后创办了心远小学、心远中学和心远大学,还曾担任过14年的省立二中校长和10年的江西女子公学校长。
在这四十余年的教育奋斗历程中,他那锲而不舍、呕心沥血的办学精神令人敬佩,严复对此十分推崇,并给予很高的评价:“贤弟平生以教育为唯一之业,极深佩叹”;“舍身忘家,以教育后起为已任,此真圣贤用心,而为国家洪福……”(未完待续)
主要史料来源:
薛隆基:《熊育钖与月池熊氏——从家族到社会》
熊大开:《我的祖父熊育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