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撕纸老师

2013-09-06 12:55刘潇然
未来教育家 2013年1期
关键词:张杰满族剪纸

本刊记者 刘潇然

在通化的课堂上,张杰和学生一起享受撕纸的乐趣。

2013年4~6月,在北京市海淀区杏石路的中间艺术馆,一场别开生面的撕纸艺术展——“快乐的美术课”正静悄悄地上演。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们走进了极具后现代风格的展示大厅,墙上、地上、桌面上,到处铺满了五光十色、形态各异的撕纸作品。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您一定难以相信,“撕纸”也能成为艺术,撕出来的东西也能这么精巧绝伦。一一浏览,有巴掌大小的剪刀、电灯、锅碗瓢盆等日用品,有活灵活现的鱼、鸟、兔等飞禽走兽;意象朴正、文字隽永的《弟子规》,有美人端丽、诗句工雅的《葬花吟》;还有铺满整面墙的镇中心小学教学楼,窗口还露出一张张孩子们的笑脸……无一不拙中藏巧,惟妙惟肖。

它们的作者,是吉林省通化县快大茂镇中心小学的一位美术教师——张杰。今年刚满40岁的张老师,显得挺拔、年轻,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爽朗与朴实,脸上时常挂着热情和善的笑容。在艺术馆的会议室里,张杰告诉我们:“我的手是我的心”。

并不十分擅长绘画的张杰犯难了。

张杰的家乡,是吉林省东南部长白山地区的农村——通化县金斗朝鲜族满族乡。那里,三月仍在飞雪,只有积雪覆盖下潺潺流淌的小溪,向人们诉说着春天的到来。小时候,张杰住的是简陋的茅草房。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时候,他睡在北炕,正南的窗台上有一个蛇洞。早上一爬起来,就能看到窗台上洒进来的阳光,还能隐约看到黑黢黢的蛇洞外,伸进来一个扁圆的脑袋,直愣愣地和你对视。

就在这样原始而自然的生活环境中,在山野和溪流的怀抱里,张杰和小伙伴们下河摸鱼,上山摘果,度过了自由快乐的童年。

到了上学的年龄,张杰就读于乡里的金斗中学,接触到了更多少数民族的同学。在这样的环境中,大家的生活习俗、行为习惯互相影响着。那时候,当地的朝鲜族居民是不过年的,他们除夕晚上没有守夜、吃饺子的习惯,淘气的小张杰,就带着一帮汉族孩子,去朝鲜族人家门口放炮,不让他们睡觉。如今,这些少数民族乡的生活习俗倒是越来越“汉化”了,但是少年时期民族杂居、文化融合的大环境,为身为汉族的张杰日后从事少数民族的民间艺术创作,埋下了深厚的文化积淀。

1995年,张杰从中等师范学校毕业了,被分配到当地一所小学,当了三年班主任;1998年开始教体育和美术。体育还好教,无非是带着孩子们跑跑步、踢踢球,可美术怎么教?并不十分擅长绘画的张杰犯难了。朋友提醒他说:“你不是喜欢剪纸吗?不如就教学生剪纸吧。”一语惊醒梦中人,吉林省通化县是满族民间剪纸之乡,儿时的张杰经常看到人家墙面、窗户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剪纸。为了保证教学效果,张杰四处打听,找到了当地的满族剪纸研究者、通化师范学院美术系教授——王纯信先生,拜师学习剪纸。

在师从王纯信先生学习的过程中,张杰才发现,原来剪纸也是分地域的:满族剪纸和中原地区的剪纸,在风格、技法上有很多区别。比如对人物的表现,满族剪纸特有的“嬷嬷人”形象特色十分鲜明——男人们的辫子是立在头上的,女人们都戴着大头翅,他们的五官是阴刻的,鼻子一般都剪成三角形。由于童年时的生活,张杰对这些具有浓郁满族风情的剪纸一见如故,一见钟情。

他一边学,一边教,孩子们一开始也挺喜欢学。但两个月后,小家伙们就开始不耐烦了。原因很简单:制作剪纸的工具是刻纸刀,要一直坐在那里捏着一把小刻刀,全神贯注地刻,实在是太费劲了。张杰发现,这样的教学并不符合儿童的天性,于是把“刻刀”换成了“剪子”。这样使用起来,比刻刀要灵活自如一些,受到了孩子们的喜爱。在他的带领下,孩子们剪出了很多栩栩如生的作品,并多次参加全国剪纸展,以浓郁的乡土气息、民族风格受到好评。

“用手撕!”张杰气坏了,随口布置道。

从“剪”到“撕”,完全来源于一次意外。

一天,课堂上两个男孩打起来了——一个拿着刻刀,一个拿着剪子,都张牙舞爪的。看到这种情况,张杰吓出一身冷汗,冲过去没收了他俩的“作案工具”,还要求他们按时完成课堂作业!

“没有工具怎么完成?”两个男孩还有点不服气。

“用手撕!”张杰气坏了,随口布置道。

没想到,下课的时候,他们俩还真把手撕的作品交上来了。和其他孩子剪出来的作品不同,这两幅“小东西”,虽带着毛茬儿、形状拙朴、歪歪扭扭,却别有一番稚趣。看着这样的作品,张杰突然发现——“撕”,不也是一种创作方式吗?不仅避免了孩子使用利器的危险,而且,手指比其他工具都要自由、灵活!

从此,张杰开始引导孩子们用“撕”来创作作品。同时,张杰还了解到,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满族剪纸”中,“撕纸”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满族剪纸不拘泥于形式,不是非得用剪刀,还可以用刀刻、用手撕、用香火烧,哪怕剪的不是纸,就是树皮和玉米叶子也行。”说起“剪”和“撕”的区别,张杰认为,二者在创作构思上几乎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只是做出来的艺术效果。剪纸作品的边缘比较平滑,所以剪出来的东西放到背纸上,视觉效果对比分明,只有两种颜色;而撕出来的作品边缘有毛茬儿,这个毛茬儿在背纸上就形成了第三种颜色。同时,长短不一的毛茬,在视觉上是跳跃的,给人的感觉更加自然、灵动。

“在教学中,‘撕’比‘剪’更符合孩子的天性。在撕纸教学中,学生通过对纸的撕、扯,看到纸在自己的手中能够按照自己的设想发生变化,能够使学生产生成就感,获得情感的宣泄。通过撕纸,可培养学生脑、眼、手的协调统一,促进手腕肌肉的发展:培养学生的思维能力,给学生以自由创造的活动空间,从而有效地提高了学生的智力素质,形成自己的审美观念。”张杰这样总结道。

在北京的展览馆,张杰和孩子们一起感受撕纸的魅力。

在早期的创作中,张杰选定的题材,大都比较传统,如努尔哈赤的传说、长白山满族人的生活等,很多正是他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像下河摸鱼、种地、上山采撷野菜等,他的作品中,大量地出现幔帐、冰车、鱼叉等物象。但与此同时,在教学过程中,他也意识到这些东西不太好教给学生。“比如一个鸡窝,你要把它的形状、材质、用途这些全说明白了,让他们去理解,是很麻烦的事,因为他们没体验过,从小住的都是镇上的楼房。”于是,张杰开始转变作品的表现内容,带着学生撕起小动物、日用品、城市里的现代人……

张杰还注重新元素的加入,比如文字。在撕单幅的文字时,他特别注意文字的“造型”——“比如象形文字,是根据实物形象演化出来的,所以我现在把它再演化回去,把一个方形的字还原成它原来的形状。”在创作文字作品的过程中,他又发现,在边幅较大的作品中以文字作为背景,效果更为不错。由于文字对视觉的冲击力较弱,这就形成了一个美术学上统称的“灰色地带”,起到了一种烘托的作用。在他后来的《弟子规》、《诗词》等一系列作品中,都有像这样大量的文字元素的使用。

渐渐地,张杰“撕”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很多创作都根本不用草稿,完全就是想到什么撕什么。他的创作工具除了双手别无其它,甚至他把手背到身后也可以创造出同样生动的形象。就这样,撕到现在,手上的作品成千上万,其中有很多件,再拿给他看时,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张杰认为,撕纸是一个既快乐又能给人以启迪的过程。“我本人在撕纸的过程中,从来没有感觉到累。我也希望我教的孩子们能从中感受到一些快乐。有说法称,孩子最好的玩具,就是水、纸和泥沙。其实玩这些东西,就是依从孩子们的天性和本能,按照自己的思维把一种东西改变了,这就是一个最原始的创造过程,对儿童的艺术智慧是一种启迪。在撕的过程中,孩子们也能让自己手、眼、脑的协调能力得到锻炼。我还希望撕纸这种活动,能在满足天性、锻炼能力的基础上,给孩子传输更多的文化内涵,比如说,让他们知道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满族的先人曾经那样生活过,通过他们的拼搏、奋斗,千百年来积累下的经验才成就了我们今天的生活;而剪纸、撕纸的方式,正是一种对先人的纪念,我们通过欣赏、创作这些造型质朴生动的民间工艺品,就能更好地将热爱美、热爱生活这种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传递下去。”

2010年,张杰被评为吉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满族撕纸的传承人。在王纯信先生的引荐下,当地文化部门对这项“非遗”的保护和传承工作甚为重视。到目前为止,当地教育部门已经连续三年组织了中小学美术教育剪纸培训,整个通化县已经有六十多位教师从事剪纸教学,形成了一个小的教学团体,学校教育成为传承满族撕纸的新尝试。

“这不是我的成功,是那个孩子,他成功了。”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但光有兴趣是绝对不行的。怎样教会学生“撕”的技巧,张杰花了不少的功夫。

记得第一堂撕纸课,张杰教学生撕“金鱼”。一开始,他让孩子们跟着自己撕,从鱼嘴开始,到鱼鳍、鱼肚子、鱼尾巴。但出乎意料的是,下课时,好多孩子举起来的不是金鱼,而是一张张不成形的纸条。原来,学生没有了解撕“金鱼”的步骤和方法,做错了一步,后面的就都不能成形了。

“后来我发现,要是刻意去教一样东西,比如金鱼、马,让学生跟着我撕,撕得跟我一模一样,太难了。对同一件事物,每个人有不同的了解,也会有不同的直观感受。现在我如果要教学生撕“马”,我会首先讲“马是什么样的”——它有着两个尖尖的耳朵,脖子上长着鬃毛,蹄子像碗口一样,尾巴细长细长的……讲完之后,让孩子们去想象,去创作吧。孩子是天生的艺术家,只要你不局限他们的思维,他们会让你感受到创作的神奇。”

对撕纸的热爱,对教育的热爱,促使张杰去不断地发掘儿童,了解儿童。在了解到儿童与成人在眼、手、脑协调等方面存在一定的差距后,现在的张杰不会太严苛地纠正学生作品的造型问题了。在他看来,这个年纪的孩子,撕出千奇百怪的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因为有了这种认识,他在课堂上更多地鼓励学生自由创作,孩子们的兴趣也更高了。

与传统的美术活动相比,撕纸更容易受到孩子们的喜爱。但是,尽管这样,张杰在课堂上仍然面临着学生带来的种种“意外状况”。

一次教学活动,张杰布置完课堂作业,同学们都忙活起来了,有独自动手撕的,有小组讨论着撕的,惟独一个女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拿着自己的纸一动不动。张杰走过去,蹲在她身边,轻轻地问:“是不会撕吧,老师来帮你好吗?”小女孩没有吭声。“你喜欢什么呢?小白兔又漂亮又可爱,要不咱们撕个小白兔吧?”小女孩抬起头,看着张杰,高兴地点点头。

说起那堂课,张杰还清晰地记得:“我把纸一折,撕出来两只兔子。我拿起一只兔子,问她,兔子现在缺什么?她说缺眼睛。我说你能不能把‘眼睛’撕出来?她摇摇头。我就把‘眼睛’撕出来,但没有完全撕掉,我说你能不能帮老师完成?她就小心翼翼地把我撕出来的纸片扽掉了。我说,你看,这兔子的眼睛就出来了,你能不能把这只兔子的眼睛也撕出来呢?她点点头,说能。后来我就走了,那个小姑娘一直坐在那,把兔子撕出来又开始撕其他的东西。”

张杰说,在每堂课上,都会遇到对学习不感兴趣的学生。“这样的孩子能完成作品,我觉得,这不是我的成功,而是这个孩子的成功。”

“教育是要用真感情的,教学也是一样。很多老师拿着一本书,觉得这本书他全会,他就是权威,高高在上,讲什么都是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这样的教学想要真正影响到孩子,是不可能的。其实,不管多大的孩子,只要你在心理上觉得跟他是平等的,以一种很平和的心态和他们交往,他们很容易就会接受你。”

“记得有一年,学校有个特别淘的孩子,所有老师都对他失去了信心,视而不见。但经过一件事,他改变了。那天早晨,我在操场上碰到他,他在打扫卫生。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伸出手去要跟他握手,他也很自然地跟我握了握手。然后我就走了,什么话也没说。一进办公室,他们班班主任瞅着我笑,说你这手握的,你一转身,他在操场上蹦了两尺高!”

后来,这个男孩每次见了张杰,都要主动和张老师握手。再后来,他中学毕业,参军去了。而张杰成了学校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老师之一。“在我们学校,很多孩子就直接叫我‘张杰’。很多老师看不惯,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对,但后来觉得这样也挺好。他能直接叫我的名字,证明他把我当朋友,我觉得这是可以的。对老师的尊重,是在心里,不是看嘴上。

“我会回去,好好教我那个课。”

这次的艺术展,展出了《萨尔浒之战》、《长白山》、《校园》、《渔系列》和《明贤集》等近两千幅具有乡村气息的作品,吸引了上万人的参观。张杰说,希望这次展览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他很想通过各种方式,让更多的人感受到做这件事情的快乐。除去展览,最近,他还去了北京市海淀区西山小学,与北京的孩子们分享撕纸的快乐。在张杰看来,撕纸,不管是对小孩还是成人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活动。每个人的作品都是独特的,每份作品都是最好的。通过撕纸,人们可以获得成就感,得到了满足,释放现代人沉重的工作和生活压力。

其实早在撕纸艺术展之前,张杰就已经“声名远播”。2004年元月至2月,吉林省文化艺术访问团在春节期间出访韩国、印尼两国,张杰作为撕纸艺术家随团出国。他的撕纸,堪称绝活,信手拈来,立等可取,得到政府官员、中国大使馆、艺术界、华侨华人团体和观众的一致好评。一位韩国友人提出,要以韩文的福字和生肖猴为题,即席撕纸创作。张杰略加思索,一撕而就,博得一阵掌声。在印尼,一对老年夫妇请张杰为他们撕出连在一起的双人头像。张杰超常发挥,四座惊叹。老人十分感动,表示回去后要将头像装裱起来送给儿女。当地的一位叶姓先生当场挥笔书写一藏头联赠予张杰,称誉其撕纸技艺:张开巧手折撕剪,杰出景物现眼前……

当被问及作为艺术家,是否打算留在北京推广撕纸文化时,张杰表示,他还是会回到快大茂镇中心小学去教书。“我觉得我就是个老师。办展览之前,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划归到‘艺术家’那个角色中去;倒是这个展览办下来,谁见了我都叫‘艺术家’。但是,我对‘艺术’这两个字的概念,还是有点模糊。说到最根本的,我觉得我还是更认同我作为教师的身份,我还是会回去,好好教我的美术课,和学生一起探寻艺术的奥秘。”

在我们采访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张老师便乘车赶回镇中心小学,回到他的孩子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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