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_胡可先
作 者:胡可先,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丽人行》是杜甫七言乐府中最著名的几首之一,作者用细腻的笔触、生动的细节,揭露了杨国忠兄妹炙手可热、骄奢淫逸的生活状态,同时下笔极有分寸,表现了杜甫诗温柔敦厚、婉而含讽的风格。浦起龙《读杜心解》评《丽人行》说:“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①我们先将全诗录之于下: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李白诗十三首,依次为《战城南》《远别离》《野田黄雀行》《蜀道难》《行路难》《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咏怀》《酬东都小吏以斗酒双鱼见赠》《答俗人问》《古意》《将进酒》《乌栖曲》,其中有九首是古体乐府。殷璠对李白诗总评说:“白性嗜酒,志不拘检,常林栖十数载,故其为文章,率皆纵逸。至于《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③李白乐府诗表现的各种状态,标志着旧题乐府在韵文史中进入完成状态。由于李白达到的高度,使以后的诗人再沿着同一方向去发展乐府诗变得极为困难,于是新乐府运动应运而生。新乐府的特点就是将古题乐府的三个特点进行有意识地规避:不用古题,个别性、具体性、现实性极强,表现意图的固定化和完结化。因此新乐府的手法采用得越彻底,作为原来意义上的乐府诗的特点也就丧失得越干净。④李白是古体乐府的结束者,杜甫是新体乐府的开创者,这都是安史之乱之后的时代变化给文学带来的影响。
杜甫新题乐府的创作给诗坛带来了崭新的变化。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予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⑤即将李白与杜甫二人的乐府相提并论。杜甫一贯重视运用乐府体裁来反映现实生活。杜甫以前的乐府诗,大多沿袭旧题,其诗歌一方面继承诗经》及汉魏乐府的优良传统,一方面又即事名篇,自创新题。清人李重华在《贞一斋诗说》中说:“乐府体裁,历代不同。唐以前每借旧题发挥己意,太白亦复如是。其短长篇什,各自成调,原非一定音节。杜老知其然,乃竟自创名目,更不借径前人。如《洗兵马》《新婚别》等皆是也。其合律与否,无从得知,取其笔力过人可矣。”⑥他在这里指出,李白以前的乐府诗是“每借旧题发挥己意”,而杜甫则“自创名目,更不借径前人”。这是杜甫乐府诗与他以前乐府诗的根本区别。即事名篇的乐府诗,杜甫虽然在安史之乱前已经写作,如《兵车行》等,但数量较少,内容也不外乎对唐玄宗穷兵黩武的讽刺。而自安史之乱以后,即事名篇的乐府诗则表现为题材更加扩大,几乎反映了唐代转折时期社会的各个领域。
《丽人行》作于天宝十二载(753)的春天,是杜甫写于安史之乱前的新题乐府诗,纯属于盛唐时期的作品,因此对于杜甫诗歌风格的形成和整个唐诗的发展而言,都具有开创意义。《丽人行》是针对具体事实而发,选取三月三日曲江胜游的一天,以表现杨氏兄妹的极度奢华,这与旧题乐府借旧题以发挥己意不同:写法上,旧题乐府以抒情为主,这是利用旧题所决定的;《丽人行》则以叙事和描写见长,且富丽华美,与李白《蜀道难》等诗一唱三叹者有别。
这首诗题为“丽人行”,全诗从艺术上来说,就“丽”字展开,分成三个部分描写。前面写曲江游女之佳丽:起首二句总写游女之佳丽,“态浓”二句言意态之丽,“绣罗”二句言服饰之丽,“头上”二句言首饰之丽,“背后”二句言腰饰之丽;虽是概言游女之佳丽,同时隐括杨贵妃姊妹之冶容,是诗家含蓄之笔。中间写贵妃姊妹之奢华:“就中”二句引出贵妃姊妹,“紫驼”二句写味穷水陆,“犀箸”二句写饮食暴殄,“黄门”二句写宠赐优渥,“箫管”二句写音声繁喧。后面写国忠煊赫之声势:“鞍马”二句言拥护填街,“杨花”二句写骄淫乱礼,“炙手”二句写气焰可畏。清佚名《杜诗言志》云:“此诗刺天宝诸杨之骄横,由于上之宠禄过也。乃推原其始,则惟以丽人之故。是‘丽人’二字,乃此一篇之眼目,故即以名篇。夫此丽人之丽,至于动君王之爱眷,听其干与朝政,渎乱宫闱而莫之禁,且煸动之,惟恐不及者。法当极力形容,以见其人愈丽,则其祸愈烈,以垂训万世,闻者足戒,此诗人之旨也。”⑦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三月三日是上巳节,《后汉书·礼仪志上》载:“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絜者,言阳气布畅,万物讫出,始絜之矣。”⑧魏晋以后,逐渐成为皇室贵族、文人雅士临水赋咏的佳节,以王羲之和他朋友的兰亭胜集臻于极致,并留下了千古名篇《兰亭集序》。唐代上巳节是全年的三大节日之一,曲江又是风景胜地,故游春者无数,因而曲江三月三日也成为唐代诗人吟咏的重要题材,如赵良器有《三月三日曲江侍宴》,王维有《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许棠有《曲江三月三日》。白居易有《三月三日谢恩赐曲江宴会状》称:“……伏以暮春良月,上巳嘉辰,获侍宴于内庭,又赐欢于曲水;蹈舞跼地,欢呼动天。况妓乐选于内坊,茶果出于中库。荣降天上,宠惊人间。”刘驾《上巳日》更描写了曲江三月三日的盛况:“上巳曲江滨,喧于市朝路。相寻不见者,此地皆相遇。日光去此远,翠幕张如雾。何事欢娱中,易觉春城暮。物情重此节,不是爱芳树。明日花更多,何人肯回顾。”《丽人行》的首二句就是描写杨贵妃的姊妹们三月三日游赏曲江的背景,是曲江边游人的胜况,为以下杨贵妃兄妹作陪衬。杜甫作有关曲江的诗,多达十五首,可见其对于曲江风物的喜爱。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二句描写丽人的富丽姿态。上句描写姿色,下句描写体态。“态浓”指妆粉浓艳;“意远”指意趣超逸;“淑”指沉静贤良;“真”指清正纯真;“肌理细腻”指肌肤纹理,细润光滑;“骨肉匀”指身材匀称,胖瘦适度。故这两句描绘出了一位绝世丰神的丽人。明王嗣奭《杜臆》:“……‘如此富丽,而一片清明之气行乎其中’……‘态浓意远’、‘骨肉匀’,画出一个国色。状姿色曰‘骨肉匀’,状服饰曰‘稳称身’,可谓善于形容。”⑨
六句描写装饰,分为三层。前面二句描写服饰之精美奢华。“绣罗”是衣裳的质地,“蹙金”、“蹙银”是刺绣的工艺,“孔雀”、“麒麟”是衣裳的图案。中间二句描写首饰。“翠”指首饰的翠青颜色,“叶”是指头上的花饰,是说翠青色的彩叶一直垂到鬓边。后面二句描写腰饰。“腰衱”是指裙带,珠压腰衱是说裙带由唐代特别的织锦联珠纹织成,远看非常鲜明,也非常合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二句引出杨氏姊妹。“椒房”本是汉代的椒房殿,是后妃的居处。《汉书·车千秋传》:“江充先治甘泉宫人,转至未央椒房。”颜师古注:“椒房,殿名,皇后所居也。”⑩后亦泛指后妃,《后汉书·延笃传》:“大将军椒房外家,而皇子有疾,必应陈进医方,岂当使客千里求利乎?”⑩这里的“椒房亲”即指杨贵妃的姊妹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韩国夫人。《资治通鉴》玄宗天宝七载(1748):“十一月癸未,以贵妃姊适崔氏者为韩国夫人,适裴氏者为虢国夫人,适柳氏者为秦国夫人。三人皆有才色,上呼之为姨,出入宫掖,并承恩泽,势倾天下。每命妇入见,玉真公主等皆让不敢就位。三姊与铦、锜五家,凡有请托,府县承迎,峻于制敕;四方赂遗,辐凑其门,惟恐居后,朝夕如市。十宅诸王及百孙院昏嫁,皆先以钱千缗赂韩、虢使请,无不如志。上所赐与及四方献遗,五家如一。竞开第舍,极其壮丽,一堂之费,动逾千万;既成,见它人有胜己者,辄毁而改为。虢国尤为豪荡。”⑫诗中的“云幕”是指在曲江水边架起帐幕,这也是唐代长安士人游春时经常做的事。《开元天宝遗事》卷下《油幕》条记载:“长安贵家子弟,每至春时,游宴供帐于园圃中,随行载以油幕,或遇阴雨,以幕覆之,尽欢而归。”⑬刘驾《上巳日》诗“日光去此远,翠幕张如雾”,也是对云幕的描绘。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四句描写宴饮的奢华。前面二句描写肴馔之精美丰盛,器皿的雅致豪华,是就客体而言的;后二句描写主人暴殄珍物,厨师空自劳碌,是就主体而言的。“紫驼”,赤栗色骆驼。自杜甫《丽人行》后,常用驼峰比喻珍贵菜肴,如宋苏轼《送碧香酒与赵明叔教授》诗:“不羡紫驼分御食,自遣赤脚沽村酿。”“翠釜”即铜釜,翠指铜的翠绿色。“水精盘”即水晶盘,指精美的盘子。(按,水精盘之典与赵飞燕有关,宋乐史《杨太真外传》上:“汉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帝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歌舞。”⑭)“素鳞”,白色之鱼,亦为鱼的泛称。典出晋王廙《笙赋》:“厌瑶口之陆离,舞灵蛟之素鳞。”“犀箸”,犀角制成的筷子。“鸾刀”,刀环有铃的刀。《诗·小雅·信南山》:“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毛传:“鸾刀,刀有鸾者,言割中节也。”孔颖达疏:“鸾即铃也。谓刀环有铃,其声中节。”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管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此四句描写宴饮的排场。前面二句描写中官报信,御厨急送山珍海味,这是就云幕之外而言的。后面二句描写箫管音乐,动天地泣鬼神,宾客随从紧密聚集,都是朝廷中占据显要职位之人,这是从云幕之内而言的。“黄门”,宦官,太监。因东汉黄门令、中黄门诸官,皆为宦者充任,故称。《文选·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李周翰注:“黄门,阉人也。”“八珍”,《周礼·天官冢宰第一》记载周天子进膳时,“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羞用百有二十品,珍用八物,酱用百有二十瓮。”郑玄注:“珍,谓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熬、肝膋也。”亦泛指珍羞美味。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这四句专写杨国忠,远处来了骑乘鞍马之人逡巡而来,当轩下马直接进入云幕。这时的曲江岸边,杨花如雪飘落,覆盖在白苹之上,传情的青鸟衔走了夫人的红巾。从字面上看,这是写景,春日杨花如雪,飞落白苹之上,青鸟衔着红巾而飞去;进一步分析,则是语含比兴,因其气焰薰灼,似乎花亦触之而落,鸟亦避之而飞;更是用杨白花的典故,富有政治讽喻的深意。《旧唐书·杨贵妃传》载: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之焕发,而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璨瓓芳馥于路。而国忠私于虢国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联镳方驾,不施帷幔。每三朝庆贺,五鼓待漏,靓妆盈巷,蜡炬如昼。可以参证。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最后二句通过游人的警戒,以表现杨国忠炙手可热、权势倾天的气焰。清人黄生《杜诗说》云:“要留‘丞相’二字煞韵,使读者得讽刺之意于言外。先时丞相未至,观者犹得近前。及其既至,则呵禁赫然,远近皆为辟易。此段具文见意,隐然可想。”⑮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杜甫之后,宋代苏轼作了一首《续丽人行》,用了杜甫之诗题,诗前有序:“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极精,戏作此诗。”则是有感于周昉的画而作,诗云:“深宫无人春日长,沉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洗,燕舞莺啼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与杜甫诗相较,有两个方面值得注意:一是这首诗的主旨是说深宫的女子不如梁鸿、孟光那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平常夫妇,与杜甫讽刺杨氏兄妹之旨大相径庭;二是“杜陵饥客”四句,是对杜甫及其诗的评价,而这几句评价太刻薄,有失杜诗“温柔敦厚”之旨,虽序称“戏作”,然所戏太过,既失底蕴,更欠蕴藉。
《丽人行》在艺术表现上的一大特点,是通过名物意象来表现特定的场景和人物。有关该诗名物的研究,胡可先、武晓红有《“蹙金”考:一个唐五代诗词名物的文化史解读》⑯,武晓红《杜甫〈丽人行〉诗名物考释图证》⑰,已经作了较为系统全面的研究,这里在此基础上再从意象表现的层面,选取三个名物意象加以阐释。
“蹙金孔雀银麒麟”这一句非常著名,唐代诗词当中常常见到“蹙金”这一名物,唐代以前的文献当中也常常见到有关蹙金的记载,但是唐以前蹙金绣实物却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发现。直至1987年法门寺地宫的发掘,才使得唐代蹙金绣的实物展现在世人面前。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实物中,丝绸服饰堪称一大宗,这些实物大都是皇帝后妃、诸王公主等皇室帝胄和衣冠贵族供奉的用品。出土遗物中,共有五件蹙金绣,即紫红罗地蹙金绣半臂、紫红罗地蹙金绣案裙、紫红罗地蹙金绣袈裟、紫红罗地蹙金绣裙、紫红罗地蹙金绣拜垫。杜甫的这句诗,“银麒麟”承前省了“蹙”字,也就是说,丽人的服饰是“蹙金”的孔雀和“蹙银”的麒麟。法门寺出土的蹙金绣实物中,半臂和绣裙属于服饰,尤其是半臂,就其形制而言,衣长仅过胸部,工艺精湛,与杜甫 “蹙金孔雀银麒麟” 诗参证,从中也反映出唐代仕女豪奢的生活情状,以及自由开放的社会风气。(图1)
图1:法门寺出土唐紫红罗地蹙金绣半臂
我们这里进一步考察“金孔雀”和“银麒麟”之图案纹样所蕴涵的意象。《杜诗详注》解:“卢肇《柘枝舞赋》:‘靴瑞锦以云匝,袍蹙金而雁欹。’赵曰:‘杜甫自谓其诗“蹙金结绣”,知“蹙金”乃唐人常语。’周注:‘孔雀,奇禽,麒麟,瑞兽,衣上所绣物色。’胡夏客曰:‘唐宣宗尝语大臣曰:玄宗时内府锦袄二,饰以金雀,一自御,一与贵妃。今则卿等家有之矣。’”⑱衣服上绣有孔雀和麒麟是为了纳福,同时这也象征着一个人的家世背景和社会地位。《簪花仕女图》中最左边的贵妇人所着衣服上布满了仙鹤就是取长寿之意,而其胸部只露半头,似有羽冠和喙的动物是否是孔雀则有待考证。《丽人行》描写长安丽人服饰上“金”、“银”、“孔雀”、“麒麟”四种因素相呼应,使得前一句的“绣罗衣裳”之上又平添了富贵之气。
《丽人行》描写宴饮部分,突出了“八珍”、“紫驼之峰”等佳肴的名贵。《杜诗详注》云:“《周礼·膳夫》:‘珍用八物。’注:‘珍用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熬、肝、膋也。’”⑲其实历代“八珍”所指纷繁,说法也不统一,故我们可以理解为其泛指精美罕见的名贵食品。至于“素鳞”和“紫驼之峰”,无论是否列于八珍,至少是和“八珍”同等珍贵的实物。这里专门考释“驼峰”的名贵及其与“八珍”的关系。驼峰产于骆驼身上。《杜诗详注》云:“洙曰:《汉书》:‘大月氏,本西域国,出一对橐驼’。注云:脊上有一封,高也,如封土然。今俗呼为帮。’《酉阳杂俎》:‘衣冠家名食,有将军曲良翰作驼峰炙,味甚美。’”⑳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二》中写道:“又有野驼,止一峰,脔之极肥美。杜甫《丽人行》所谓‘紫驼之峰出翠釜’,当即指此。今人以双峰之驼为八珍之一,失其实矣。”[21]由上面的引证可看出,古人确实有以驼峰作为“八珍”之一的。至于唐代贵族的宴饮,确实非常精致与豪奢,五代陶谷《清异录》卷下所载韦巨源所上“烧尾食”食单,所列五十八种菜肴,也是唐代上层贵族豪华奢侈的见证,与杜甫《丽人行》诗描绘的宴饮场面相比照,可以加深对诗歌深层意蕴的理解。现将《清异录》所载烧尾食单品种抄录于下:1.单笼金乳酥;2.曼陀样夹饼;3.巨胜奴;4.婆罗门轻高面;5.贵妃红;6.七返膏;7.金铃炙;8.御黄王母饭;9.通花软牛肠;10.光明虾炙;11.生进二十四气混沌;12.生进鸭花汤饼;13.同心生结脯;14.见风消;15.金银夹花平截;16.火焰盏口;17.冷蟾儿羹;18.唐安餤;19.水晶龙凤糕;20.双拌方破饼;21.玉露团;22.汉宫棋;23.长生粥;24.天花鏎锣;25.赐绯含香糭子;26.甜雪;27.八方寒食饼;28.素糕音声部;29.白龙臛;30.金粟平;31.凤凰胎;32.羊皮花丝;33.逡巡酱;34.乳酿鱼;35.丁子香淋脍;36.葱酣鸡;37.吴兴连带酢;38.西江料;39.红羊枝杖;40.升平炙;41.八仙盘;42.雪婴儿;43.仙人脔;44.小天酥;45.分装蒸腊熊;46.卯羹;47.青凉臛碎;48.箸头春;49.暖寒花酿驴蒸;50.水炼犊炙;51.五生盘;52.格食;53.过门香;54.缠花云梦肉;55.红罗饤;56.遍地锦装鳖;57.蕃体间缕宝相肝;58.汤浴绣丸。[22]
图2:宴饮图(长安县南里王村唐韦氏墓出土)
此外,长安县南里王村唐韦氏家族墓出土《宴饮图》,可以与杜甫诗“御厨络绎送八珍”相参证。(图2)
《丽人行》“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从字面上看,写的是三月三日曲江水边的景物,而在写景的同时巧妙地化用典故,以蕴涵深刻的政治意义。
就写景而言,曲江三月确实是杨花漫天的,据唐康骈《剧谈录》记载:“曲江池。本秦世隑州。开元中疏凿遂为胜境。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其南有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玩。盛于中和。上巳之节。綵幄翠帱。匝于堤岸。鲜车健马,比肩击毂。上巳即赐宴臣僚。”[23]唐代诗人咏曲江之诗,经常描绘其柳絮纷飞、花繁叶茂、啼鸟绕树的情况。如王涯《游春词》:“鸟度时时冲絮起,花繁衰衰压枝低。”唐代章碣的《曲江》诗描写其时的景象说:“日照香尘逐马蹄,风吹浪溅几回堤。无穷罗绮填花径,大半笙歌占麦畦。落絮却笼他树白,娇莺更学别禽啼。只缘频燕蓬洲客,引得游人去似迷。”“落絮却笼他树白”与杜甫诗句在写景方面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就用典而言,杨花用的是杨白花事。据《乐府诗集》卷七三载《杨白花》:“杨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解题称:“《梁书》曰:‘杨华,武都仇池人也。少有勇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不能已,为作《杨白华》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声甚凄婉。’故《南史》曰:‘杨华本名白花,奔梁后名华,魏名将杨大眼之子也。’”[24]此歌之“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杜甫用之,引入“青鸟飞去衔红巾”句。而“青鸟”又用西王母的典故,旧题汉班固《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两青鸟如乌,侠侍王母旁。”[25]参以《旧唐书·杨贵妃传》载:“国忠私于虢国,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联镳方驾,不施帷幔。”[26]“雄狐”用《诗·齐风·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以讽齐襄公与其妹文姜私通。读到这里,我们就知道,杜诗的写景是如何的巧妙而生动,杜诗的讽刺是如何的婉转而深刻了。
杜甫《丽人行》诗,描述长安豪贵三月三日踏青的情景,尤其突出杨国忠、杨贵妃兄妹恃宠的娇态,故而这一题材自唐以后就被画家所热衷,因而《丽人行》的诗画关系,也就是非常值得关注的话题。这方面,台湾学者衣若芬女士作了《美感与讽喻——杜甫〈丽人行〉的图像演绎》[27],研究视角非常独到,现参考衣若芬女士的成果,综合相关文献和图录,对这一问题略作阐述。
图3:唐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最早与《丽人行》相关的绘画,是唐人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图3)。对于这幅画,宋代的《宣和书谱》有记载。但原画已佚,现在留存于世者,相传是宋徽宗的摹本,虽是摹本,犹存唐人风貌,真迹藏于辽宁省博物馆。该图为绢本,设色,纵51.8厘米,横148厘米。图中人物共有九人,其中一人怀抱婴儿。
图4:宋李公麟《丽人行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后于张萱的是宋代李公麟直接命名为“丽人行图”的图画(图4)。《丽人行图》为绢本设色画,宽112.63厘米,高33.4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李公麟(1049—1106),字伯时,号龙眠居士,临江军舒州(今安徽桐城)人。熙宁三年(1070)中进士,官至朝奉郎。他是北宋最著名的画家,《宣和画谱》称其“尤工人物,能分别状貌,使人望而知其为廊庙、馆阁、山林、草野、闾阎、臧荻、占舆、皂隶。至于动作态度、颦伸俯仰、大小善恶、与夫东西南北之人才分点画、尊卑贵贱、咸有区别,非若世俗画工混为一律”[28]。李公麟所绘《丽人行图》,所描人物亦为九人,其从左至右三个部分,最前段一人骑马,中间则集中了五人,最后段有骑马二人。而《虢国夫人游春图》则后两段与《丽人行图》颠倒。也就是说《丽人行图》是着意模仿《虢国夫人游春图》而又有所变化的。
傅抱石《丽人行》图,是近现代杜甫诗意画中最具特点的作品,而且这幅画将历史与当下的现实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融合于绘画当中。其作画的缘起与契机,“此幅创作于1944年的《丽人行》,是傅抱石人物画中少有的宏幅长卷之一,亦是其代表力作。其题材取自唐代诗人杜甫的名诗《丽人行》,至于创作的直接动机则要追溯到民国三十二年(1943)。当时,正是傅抱石寓居重庆的时候,一日他返回寓所,适逢宋子文、宋美龄、宋霭龄等宋氏家族出游南温泉,那一带全境戒严,许多人都被阻于车站。目睹达官贵妇的凌人气势,使傅抱石猛然想起杜甫《丽人行》中的诗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回到家后,傅抱石便开始着手准备,不久创作了《丽人行》。此画完成后曾请郭沫若看过,得到赞许。第二年,傅抱石根据郭沫若的意见,重又画了一幅(即本文所介绍的这幅《丽人行》),内容相同,人物占画面的比例大大减小,作品尺寸也有所改变。这幅画后来分别请徐悲鸿和张大千作题跋,并于1953年赠送给郭沫若,以后一直珍藏在郭沫若纪念馆直至送到拍卖行参拍”[29]。该画中,“唐代宫廷仕女与官员出行,走在参天密林之下。树木只画枝干,以渲染表现葱蓊绿意,一派‘三月三日天气新’的盎然春景。林间空隙可见五个群体,仿佛被光彩照亮般突出,熙熙攘攘,由画面左方朝右方前进”[30]。这幅画后来出现在拍卖会上,“1996年10月18日,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在北京昆仑饭店拍卖大会上,傅抱石作品《丽人行》以人民币1078万元成交,一举打破现代中国画拍卖价的最高纪录,震惊艺术界”[31]。
近代著名画家中,傅抱石以外,陆俨少和程十发都有《丽人行图》。“陆俨少以杨国忠置画面中央,作为主角,强调的是杜诗‘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的含义。程十发的《丽人行》图,则全无男性,中央占近二分之一面积的,是一株盛放的桃树,花朵鲜艳夺目,与树下的美人相互辉映。三位贵妇,一调鹦鹉,一嗅花,一摘花,旁边服侍的少女也沐浴在跃动的春情之中。这是杜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写照。”[32]
杜甫《丽人行》诗,之所以得到古往今来诸多名画家的青睐,其主要原因在于该诗的视觉冲击力。暮春时节,春暖花繁的风景,又值上巳佳节,曲江水边,丽人群体,真是风景如画。作者由远及近地描写,目光由春景聚集到丽人。其绣罗服饰与暮春相映,然后从上到下,从正面到背面进行描绘,头上翠彩叶,背后珠压腰衱。接着具体描写云幕中的宴饮场面,食品的精致,器皿的珍贵,都达到了极致。最后写到杨国忠的到来,也是通过当轩下马的姿态,表现出其炙手可热的权势。
因为诗中除了视觉以外,还有听觉、味觉、触觉等,这些都是通过视觉来表现的。其感观世界是由视觉进行统筹与推动听觉、味觉和触觉的,也就是说这些都要在视觉的范围之内,在视觉不能继续的时候,诗歌也就结束了。因此,《丽人行》诗无论是写景还是叙述,都是由视觉主导的,这符合作画的条件,其他方面如按照时序流动的情节安排,也适合于绘画。[33]
但绘画也不能完全表达诗的主题,最主要是诗的讽喻方面,在绘画中很难表现出来。我们想,傅抱石的《丽人行》图,如果不是自己说出其作画契机的话,人们是看不出来与宋美龄姊妹有关的。就诗与画的关系而言,诗往往侧重表现事物的内在意涵,画往往侧重表现事物的外在美感。因此,杜甫的《丽人行》诗和后代的《丽人行》画,在共同赏读时,有些方面是可以相互补充的,但总体而言,诗是主体,画是无法完全代替对诗的理解的。由此我们也联想到苏东坡评价王维的诗画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抹杀了诗与画各自的特点。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上都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这是杜甫《虢国夫人》诗,与《丽人行》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作者归属一直是有争议的问题。张祜的文集也收入此诗,为《集灵台二首》之二。我们选取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的说法,暂归为杜甫之作。丽人行》写的是杨氏三姊妹,而《虢国夫人》写的是虢国夫人一人。这是因为虢国夫人在三姊妹中更为特殊。因而在盛唐之后,虢国夫人不仅是诗人所重视的人物,也是画家所重视的人物。传为张萱所作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就是典型的例证。“此诗讽刺微婉,曰虢国,滥封号也;曰承恩,宠女谒也;曰平明上马,不避人见也;曰淡扫蛾眉,妖姿取媚也;曰入门朝尊,出入无度也。当时浊乱宫闱如此,已兆陈仓之祸矣。”[34]
就这首诗的名物而言,重点是妆饰方面。“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在盛唐时期是特殊的妆饰。之所以“淡扫蛾眉”,是因为当时的时尚是画浓妆,重涂脂粉,而虢国夫人因嫌脂粉污染了面容,没有敷抹脂粉,只是淡扫蛾眉,这是迥异于时的清淡妆饰;联系到上句的“承主恩”,这种举止也是她得宠而放肆轻狂的表现,而她又不是后妃,承主恩而放肆,就揭示了唐玄宗和虢国夫人之间不正常的关系。尽管素面朝天,但眉还是要扫的,说明画眉在妆饰当中的重要程度。同时,虢国夫人出行直接朝见皇帝,不按任何程序,也与唐代妇女出行时的礼仪相背离。据《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唐纪三十二》:
(天宝十二载)冬,十月,戊寅,上幸华清宫。杨国忠与虢国夫人居第相邻,昼夜往来,无复期度,或并辔走马入朝,不施障幕,道路为之掩目。三夫人将从车驾幸华清宫,会于国忠第,车马仆从,充溢数坊,锦绣珠玉,鲜华夺目。国忠谓客曰:“吾本寒家,一旦缘椒房至此,未知税驾之所。然念终不能致令名,不若且极乐耳。”杨氏五家,队各为一色衣以相别,五家合队,粲若云锦。
胡三省注:
虢国居宣阳坊,国忠居第在其西。妇人出必有障幕以自蔽。[35]
所谓“妇人出必有障幕以自蔽”的方式,唐时应有两种,一是蔽面,一是蔽身。如果骑马,则以蔽面为主,如果乘车,则设障幕以蔽身。蔽面的方式,初唐时用“幕罗”,到盛唐则多用胡帽。唐刘肃《大唐新语》卷一○载:
武德、贞观之代,宫人骑马者,依《周礼》旧仪多着幕罗,虽发自戎夷,而全身障蔽。永徽之后,皆用帷帽施裙,到颈为浅露。显庆中,诏曰:“百家家口,咸厕士流。至于衢路之间,岂可全无障蔽。比来多着帷帽,遂弃幕罗;曾不乘车,只坐檐子。过于轻率,深失礼容。自今以后,勿使如此。”神龙之末,幕罗始绝。开元初,宫人马上始着胡帽,就妆露面,士庶咸傚之。天宝中,士流之妻,或衣丈夫服,靴衫鞭帽,内外一贯矣。[36]
图5:新疆阿斯塔那墓彩绘泥俑
这样看来,唐时贵族妇人出行时,要以障幕蔽面,或戴帷帽,或着胡帽,而虢国夫人则“不施障幕”,故而“道路为之掩目”。唐代妇女出行障幕遮面的情况,现在还可以找到不少出土文献的图证。如新疆阿斯塔那墓出土的戴帷帽的骑马的妇女就是典型的实例。帷帽是遮面的用具(图5)。《资治通鉴》及胡三省注所言有障幕以自蔽,盖即类似此类的妆饰。但我们又查找了相关材料,开元十九年(731)玄宗诏书:“妇女服饰,帽子皆大露面……不得有掩蔽。”[37]到玄宗朝,妇女服饰大为开放,就此而言,虢国夫人的举动,应该是颇合唐玄宗之意的。而《资治通鉴》所载“不施障幕,道路为之掩目”事,则言其所乘之车不设障幕,而过于招摇过市。而杜甫的诗,言虢国夫人既骑马朝天,又淡扫蛾眉,则说明其既迎合玄宗,又自我放肆。
唐玄宗时最盛画眉,唐张泌《妆楼记·十眉图》:“明皇幸蜀,令画工作《十眉图》,横云、斜月,皆其名。”[38]明杨慎《丹铅续录·十眉图》:“唐明皇令画工画《十眉图》。一曰鸳鸯眉,又名八字眉;二曰小山眉,又名远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稜眉,又名却月眉;七曰分梢眉;八曰逐烟眉;九曰拂云眉,又名横烟眉;十曰倒晕眉。”[39]虢国夫人“淡扫蛾眉”的做法则与时尚相左。因为唐玄宗重视画眉,故宋初陶谷《清异录》“妆饰”记载了多条画眉材料,其中有一条为《开元御爱眉》:“五代宫中画开元御爱眉、小山眉、五岳眉、垂珠眉、月棱眉、分梢眉、涵烟眉。国初,小山尚行,得之宦者窦季明。”[40]说明开元年间的一些眉式,至五代时尚且流行。
蛾眉妆饰是唐时甚为流行的眉妆。因为蚕蛾触须较长,故而古人将女子细长而弯曲的眉毛称为“蛾眉”。唐代女诗人刘媛《长门怨》诗:“学画蛾眉独出群,当时人道便承恩。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说明宫中还是盛行画蛾眉妆的。唐玄宗《好时光》诗:“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说明唐玄宗提倡画长眉,故而蛾眉作为一种细长而弯曲的眉饰,盛行于玄宗朝时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唐李白也有《怨情》诗:“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常建《古兴》诗:“石榴裙裾蛱蝶飞,见人不语颦蛾眉。”刘方平《京兆眉》诗:“新作蛾眉样,谁将同里来。有来凡几日,相效满城中。”说明同样是“蛾眉”,眉式也会在不同时候产生变化,以形成新的时尚。中唐李贺《房中思》:“新桂如蛾眉,秋风吹水绿。”元稹《恨妆成》诗:“凝翠晕蛾眉,新红拂花脸。”白居易《妇为苦》诗:“蝉鬓如意梳,蛾眉用心扫。”刘皂《长门怨》诗:“蝉鬓慵梳倚帐门,蛾眉不扫惯承恩。”晚唐罗隐《宫词》:“巧画蛾眉独出群,当时人道便承恩。”温庭筠的著名词作《菩萨蛮》,也还有“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名句。实际上,中唐以后虽有画蛾眉之人,但已不是时尚。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诗:“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说明天宝时的长眉到了元和时就不时尚了。
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的眉饰,是盛唐时期典型的“蛾眉”妆,说明盛唐时期妇女对眉饰是极为重视的,在化妆过程中,眉饰置于首位。杜甫诗说“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尽管淡扫,还是要扫的。当然,据史载,虢国夫人也有素面朝天的时候。宋人乐史《杨太真外传》云:“虢国不施妆粉,自炫美艳,常素面朝天。”[41]传世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和《簪花仕女图》都出于张萱之手,而眉式却迥异,这说明在盛唐时期,贵族妇女的眉式也是多种多样的,唐玄宗偏好女性画眉,而有《十眉图》,因而造成了时代风气。当然,蛾眉的样式有时也会受到文人的非议,也就是说,当文人要非议某位女子时,即以蛾眉代之。最典型的事例是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42]这里的蛾眉不一定就是指的具体蛾眉式样,而是借蛾眉代指武则天的美色,与“狐媚”对读,也暗含贬义。
虢国夫人的事,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段传奇,引起了历代文人的不断关注。苏轼《虢国夫人夜游图》:“佳人自鞚玉花骢,翩如惊燕踏飞龙。金鞭争道宝钗落,何人先入明光宫。宫中羯鼓催花柳,玉奴弦索花奴手。坐中八姨真贵人,走马来看不动尘。明眸皓齿谁复见,只有丹青余泪痕。人间俯仰成今古,吴公台下雷塘路。当时亦笑张丽华,不知门外韩擒虎。”[43]可以作为读杜甫诗的参照。
最后谈一下虢国夫人之死,虢国夫人之死与其他女性并不一样,《旧唐书·杨贵妃传》记载虢国夫人在安史之乱中自刎的过程:“马嵬之诛国忠也,虢国夫人闻难作,奔马至陈仓。县令薛景仙率人吏追之,走入竹林。先杀其男裴徽及一女。国忠妻裴柔曰:‘娘子为我尽命。’即刺杀之。已而自刎,不死,县吏载之,闭于狱中。犹谓吏曰:‘国家乎?贼乎?’吏曰:‘互有之。’血凝至喉而卒,遂瘗于郭外。”[44]这位宫中女性,在国家危难之中,完成自己的宿命,也演出了略显悲壮的一幕。她在自己的一子一女被杀之后,又在国忠妻裴柔的请求下刺死其人,最后自刎,即将死亡时与狱吏的一番对话,显示出这位女子迥异于人的刚烈个性。安史之乱这一翻天覆地的政治变化,带给各类妇女以不同的命运,就各种史料和笔记记载的虢国夫人生前的奢侈无度,似乎是避免不了这样的结果,然而“国家乎?贼乎?”的感叹,又为其死因增添了难以捉摸的缘由。国家与贼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用何种尺度来衡量,这也是虢国夫人留给后人不断思考而却被一直漠视的问题。
①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之一,中华书局961年版,第239页。
②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六八,中华书局979年版,第976页。
③ 〔唐〕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唐人选唐诗新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20—121页。
④ 郁贤皓:《松浦友久李白研究述评》,载《李白与唐代文史考论》,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3—643页。
⑤ 〔唐〕元稹:《元稹集》(修订本)卷五六,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601页。
⑥ 〔清〕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979年版,第927—928页。
⑦ 〔清〕佚名:《杜诗言志》卷二,江苏人民出版社983年版,第23页。
⑧ 《后汉书》志第四,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0—3011页。
⑨ 〔明〕王嗣奭:《杜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983年版,第24页。
⑩ 《汉书》卷六六,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885页。
⑪ 《后汉书》卷六四,第2104页。
⑫ [35]《资治通鉴》卷二一六,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891—6892页,第6919—6920页。
⑬ 〔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下,《开元天宝遗事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6—97页。
⑭ [41]〔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卷上,《开元天宝遗事十种》,第137页,第133页。
⑮ 〔清〕黄生:《杜诗说》卷三,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84页。
⑯ 《浙江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
⑰ 《中文学术前沿》第三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125页。
⑱⑲⑳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上海古籍出版992年版,第157页,第159页,第158页。
[21]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78页。
[22] 〔五代〕陶谷:《清异录》卷下,《惜阴轩丛书》,第46—52页。
[23] 〔唐〕康骈:《剧谈录》卷下,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7页。
[24]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三,第1039—1040页。
[25]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九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577—1578页。
[26][44] 《旧唐书》卷五一,第2179页,第2181页。
[27][30][32][33] 衣若芬:《游目骋怀——文学与美术的互文与再生》,台湾里仁书局2011年版,第173—197页,第190—191页,第193—194页,第180页。
[28] 〔宋〕佚名:《宣和画谱》卷七,《丛书集成初编》,第198页。
[29] 耶子:《傅抱石的〈丽人行〉及其市场行情简析》,《美术大观》1997年第4期。
[31] 沈佐尧:《傅抱石〈丽人行〉及其他》,《收藏家》2001年第2期。
[34] 〔清〕施鸿保:《读杜诗说》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7页。
[36] 〔唐〕刘肃:《大唐新语》卷一○,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51页。
[37] 〔宋〕王溥:《唐会要》卷三一,第665页。
[38] 〔唐〕张泌:《妆楼记·十眉图》,《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页。
[39] 〔明〕杨慎《丹铅续录·十眉图》,《丛书集成初编》本,第95页。
[40] 〔宋〕陶谷:《清异录》卷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047册,第896页。
[42] 〔清〕陈熙晋:《骆临海集笺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30页。
[43] 〔宋〕苏轼:《苏轼诗集》卷二七,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462—14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