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平凡”里的“不平凡”——以《相爱的日子》为视点

2013-08-15 00:42天津张莉
名作欣赏 2013年19期
关键词:子君毕飞宇金钱

/ 天津_张莉

作 者: 张莉,青年学者,书评人。著有《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

毕飞宇是并不热衷生活戏剧性、传奇性的那种作家。他感兴趣的从来不是非同寻常的“大事件”,而是平凡的、普通的、我们人人都身处的日常生活。凭借敏锐的观察力和理解力去捕捉那些“生活常识”,用生动奇妙的修辞和幽默感使日常生活“风生水起”是毕飞宇的本领,他有能力使“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化”,“平凡”的生活变得“不平凡”。以《相爱的日子》为例。

读《相爱的日子》,我想到了鲁迅的《伤逝》。这两部小说有很多的共同点:叙述人都是男性,同是讲述爱情,都共同遇到女性的身体和青年人生存境遇问题。甚至两对主人公的身份都很相似——他们都是从外地进入都市的青年(外省青年),小说中的两个人物“他”和“她”与涓生和子君的身份一样都受过高等教育,都生活在城市的边缘。甚至连贫穷也那么巧合:她住在地下室,他做着城市人谁都不愿意做的工作——清晨在菜市场“接货”。

但两部小说终归不同。除了历史语境的完全相异,小说中的性别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涓生与子君之间的导师/女学生、启蒙者/被启蒙者的关系在《相爱的日子》中变成了老同学/“兄妹”,他不再是她人生路上的指引者,她也不再把所有的人生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以我们最朴素的标准看来,《相爱的日子》中“他”和“她”有那么多的理由是可以在一起的——年纪相当,彼此关怀、理解和包容,并且,他们也有成为夫妻最为基本的条件:两性相悦。但是,她却选择嫁给另一个人。不论她选择的未来生活伴侣是否与她相爱,不论那个男人和她的性生活是否完美,她只在意他有房有车有更高的年薪。难道婚姻生活中两性相悦不是最重要的吗?难道互相关爱和体贴不是最重要的吗?可是,在现实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能让一位贫苦女性获得安稳和富足更吸引人的了——她“理智”地选择富足,远离贫穷。没有犹疑,没有愤怒,没有忧伤。刚才还在床上“呼风唤雨”的两个男女回到现实后冷静而理智,像讨论方程式,像讨论商业计划书般讨论一个人的婚姻与归宿——他和她都深深体会到这个社会对金钱资本的看重。

作为一无所有的漂泊异乡者,《相爱的日子》中的青年人对这样的社会规则愤懑不已——你可以看到他们在酒会上一面虚以周旋,一面在心里暗骂、诅咒;而另一方面他们又迫不及待地加入自己所唾弃的阵营:假装打电话,以示自己很忙,很有资本,以免被人小视——虽然愤怒不满,但最终他们还是被势利的世界打败。在他又一次面试失败,又一次面对别人的鄙视和轻蔑时,毫无资本/金钱的他在床上成了“零分”——这是强大的资本世界里人”的无奈与无能。也是在此时,人的能量爆发了。

她把他拉到床上去,趴在了他的背脊上,安慰他。她抚摸他的胸,吻他的头发,她把他的脑袋拨过来,突然笑了,笑得格外的邪。她盯住他的眼睛,无比俏丽地说:“我就是那个老板,你就是一摊屎!你能拿我怎么样?嗯?你能拿我怎么样?”他满腹的哀伤与绝望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堤的,成了跋扈的性。他一把就把她反摁在床上,她尖叫一声,无与伦比的快感传遍了每一根头发。她喊了,奋不顾身。她终于知道了,他是如此这般的棒。

因为这一段身体描写,两个微末平凡人物的相遇获得了某种神采。他们是以“身体相互慰安”的方式,在荒凉的世界里寻找着活下去的力量。性不仅仅是性,身体也不只是身体。充满激情的性行为与其说是两性相悦,不如说 “性”是他们作为人——渺小而又强大的人向资本世界反抗的方式。这是作为青年的他们最有力量、最无奈、最愤怒的终极反叛。性越有强度,人在现实中的渺小也便越有冲击力。

从这里出发,你会看到《伤逝》与《相爱的日子》两部小说中的重要不同:《伤逝》中的爱情是建立在理想、崇高、微言大义基础之上,它是精神性的——在高尚的爱情阳光照耀下,子君的身体和面容则显得苍白而无力。《相爱的日子》中“他”和“她”的关系几乎不涉及“精神性”追求,他们之间的情感更具“身体性”:他们“在一起”的前提就是对彼此身体的需要。因而,她的身体在小说中并不苍白,相反看起来生机勃勃。由这相遇的身体看过去,“他”和“她”的生存既“高贵”又“卑贱”,也由此出发,整部小说便具有了某种“抽象性”和“神采”。性描写在《相爱的日子》中举足轻重——他们之间性生活的迷人很有说服力地使读者相信,尽管未能言爱,但这的确是“爱”的体现。

只是,性毕竟也只是性——充满激情的性终究不过是在床上的、隔离社会的“虚拟”反抗,激情之后,他们又要面对铜墙铁壁般的现实:帮她选择嫁给一个更有钱的男人。

商量的进程是如此的简单,结论马上就出来了。她就特别定心、特别疲惫地躺在了——他的怀里,手牵着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后来她说:“哥,给我穿衣裳好不好嘛。”撒娇了。他就光着屁股给她穿好了衣裳,还替她把衣裤上的褶皱都拽了一遍。他想送送她,她说,还是别送了吧,还是赶紧地吃点东西去吧。她说,还有夜班呢。

男人赤裸身体给女人穿衣服是仪式——衣饰象征一个人的社会身份,意味着对赤裸的遮掩,还意味着一种体面。因而,当“他”赤裸身体为“她”穿衣时,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动作那么简单。这隐喻了一个男人毫无保留地让他的爱人“体面”,也意味着他对感情的不设防、软弱,以及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

为什么他和她都认为那样的选择理所应当?为什么他们之间有着这样的一种默契?因为他和她有着共同的对“体面”和“幸福”的理解——以金钱的多寡为判断尺度。岂止是他们,难道我们每个人不都是被金钱洗了脑、洗了心吗——生活中,我们判断一个人生活是否幸福不再以是否有爱和尊严,而是以是否有钱和房子为标准,一如我们的社会总喜好以GDP作为“小康社会”的指标一样。

《相爱的日子》使我们深刻认识到,用金钱判断幸福、判断安稳、判断尊严和体面成为我们的社会习惯。“习惯是一种契约,协调着个体与其环境、个体与其自身的各种怪癖的关系,习惯是单调的不可违反的事物的保证,是个体生存的避雷针。习惯是把狗和其令人作呕的习性拴在一起的东西。”(〔爱尔兰〕塞·贝克特等著:《普鲁斯特论》,沈壑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页)习惯有害地、一心一意地对我们的生存发挥着巨大作用,它麻痹我们的注意力、激情、尊严和爱。只有当小说家把这个习以为常的选择写成文本使我们不得不面对、凝视、产生疑问时,习惯才会成为一个问题——《相爱的日子》的锐利就在于让读者看到了习惯/寻常之下的“不寻常”。

退一步讲,即使他们之间不是相爱,但对丈夫的选择以金钱的多寡而不是以情感是否和谐为标准,这样的标准甚至被认为理所应当——这一细节也令人震动。它并非特例,并非耸人听闻。没有人强迫她主动放弃“他”,也没有人对她的放弃表示反对和愤怒,更有意味的是,就连当事者“他”也表达了对这一选择的认同。以前,在我们通常印象中,只有“势利女人”才会作的选择却在这个看起来既善良又体贴的女人身上“顺理成章”地出演了。你在这样的常识生活中发现,原来,在这个时代里,没有金钱作为强大资本的男女,谈爱、谈尊严已经是种奢侈。

小说家态度复杂——在文本中,即使是起于暂时的一夜情,他们之间也绝不是一般小青年对性快感的单纯消费和找乐,他们的性复杂而温暖,是残酷人生中聊以慰藉彼此的生存手段。叙述人对他和她给予深切的同情和理解。

她走之后他便坐在了床上,点了一根烟,附带把她掉在床上的头发捡起来。这个疯丫头,做爱的时候就喜欢晃脑袋,床单上全是她的头发。他一根一根地拣,也没地方放,只好绕在了左手食指的指尖上。抽完烟,掐了烟头,他就给自己穿。衣服穿好了,他也该下楼吃饭去了。走到过道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左手的食指有点疼,一看,嗨,全是头发。他就把头发撸了下来,用打火机点着了。人去楼空,可空气里全是她。她真香啊。

与其说这是对女性身体的感叹,不如说是对爱的尊严的留恋。小说字里行间都是他和她交往的琐屑——它们朴素、平淡到了极致,却有着某种属于生活本身的神性与光泽。小说讲述的是他和她,但那样面对现实的困窘与无力,那种既爱又无力爱的心境,难道不是现实中“我”和“你”,“她”和“他”,以及我们每一个人际遇的缩影吗?

《相爱的日子》中的两个人“相爱的日子”是家常,亲切,令人向往和留恋。当小说以“相爱的日子”命名却又以试图嫁给有钱人结束时,几乎每个读者都深刻感受到了资本/金钱在小说字里行间的强大与无处不在——恰恰是在没有爱情话语的笼罩之下,小说讲述了一次“相爱”以及这场相爱在生活中的不得不覆灭。

这是小说的核:一方面“他”和“她”以相爱的身体对资本的阴影进行反抗,一方面又不得不对这个巨大的阴影妥协,滑进阴影里——在资本面前,爱与尊严都变得那么无足轻重。《伤逝》中,子君与涓生是并不畏惧世俗的青年,他们是强大的,强大到可以不认同他人/社会的判断标准;而在《相爱的日子》里,世俗的判断深刻影响着他们的行为,他们不得不接受。如果说《伤逝》借“子君之死”发现了神圣爱情话语的某种虚无,是对流行的爱情文化的一种“反动”,那么,《相爱的日子》则借“相爱”书写了生活在边缘世界里的青年们的生存困窘:金钱化伦理关系进入了原本朝气蓬勃的青年人的血液中,使他们习惯性无视和掩藏内心最真挚和最柔软的情感。

一部这样的小说,既不赞同爱情的盲目,也不曾首肯在金钱面前爱的低头,应当怎样理解?我以为,讨论“他们为什么不选择在一起”比讨论“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相爱”更贴近小说本身。如果说他们相爱,那么结尾是选择了分手;如果说他们不相爱,那么,他们之间却有着那么迷人的性。这是尊严与资本、爱与性之间的矛盾,这是小说的悖论。读完小说,当我们脑海里的“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这一问题突显时,相爱的日子》的魅力也就浮出:爱与不爱不是首要问题,如何活下去,如何体面地活下去正日益成为都市边缘青年们的“生活常识”,对资本的渴望压倒了对爱的向往。

正是这世界上整齐划一标准的弥漫,正是我们感受到其威力远远超过了相爱与尊严,小说才显现出了它的意义——我宁愿把《相爱的日子》看作是对《伤逝》的某种不期然间的延续。难道不是吗?《伤逝》中涓生明白了:“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鲁迅当年思考的问题,现在以另一种面容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如果说1925年的爱情吞去的是一个人的生存状态的话,那么现在,无所不在的隐形毒蛇般的“经济”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权力是空气,它们从来没有像现如今这么天衣无缝地渗透进我们的生活。如果说上世纪80年代前“相爱”的困窘让我们先想到如何去“生存”,那么此刻,我们面对的现实却是“生存”完全淹没了我们的“相爱”以及对“相爱”的感受。于是,当我们可以自由相爱时,我们不能确信、珍视和追求我们的“相爱”,我们依然有逃不脱的枷锁,我们依然不能!

迷人的爱与疼痛的故事背后是中国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负面代价:金钱/资本成为衡量人是否体面的唯一标准。在越来越金钱化的世界里,贫苦的人们没有爱的资本和权力。金钱化的婚姻,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的最基本的伦理关系。没有金钱,我们就不能生存、不能体面、不能获得尊严和尊重。——毕飞宇的思考不仅只体现在《相爱的日子》里,也体现在毕飞宇近来的一系列作品中,如《彩虹》《家事》《大雨如注》《睡觉》等。当小说家持续关注人的主体性如何习惯性妥协时,是对已然成为“生活常识”的那种人际关系的深度凝视和痛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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