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默剧大师菲利普·比佐的作品具有独特的剧场魅力,新近来华演出的《无声世界四十年》集中展现了他的表演技法和创作理念。本文通过对作品内容及演出现场观演交流过程的分析,着重探讨比佐作品中的诗意品格和人生态度,以此重新认知默剧这一戏剧品类的特殊性,它以无声为语言,却能激发和维系着精微深刻的剧场情感。
关键词:默剧;剧场;诗意
当年世界著名默剧大师马尔索来华交流演出时,戏剧评论家刘厚生曾以“此时无声胜有声”赞扬他的表演。如今,大师已去,默剧却并不沉默,我们有幸与另一位卓越的法国默剧艺术家相遇,他就是菲利普·比佐。幼年时的比佐深深被马尔索的表演打动,从此便视默剧为自己的梦想。如今,他已度过四十多年的默剧生涯,被誉为“孤独的动作诗人”,演出遍及世界各地。2012年起,他开始了新的世界巡演。在此过程中,至今年5月,比佐已是二度应邀来华,再次上演了他久负盛名的作品——《无声世界四十年》。
作品由十三个独立的小故事组成,对人生各阶段进行了多角度透视,或风趣幽默,或沉郁悲怆,颇具厚度与况味。《第一颗掉落的牙齿》将孩子视作梦想家,展现其自在灵动的生命。到了《四十年无声岁月》,伴随着莫扎特的安魂曲,一位孤独年老的抗争者扭曲着身体与面孔,向着无声的暗夜饮泣,直到完全隐没在暗夜之中。每一个这样的故事片段都只有三到五分钟,全部由比佐独角演出。他用简易而优美的动作在空空的小剧场舞台上勾画出了十三个人生断面,举手投足既是剧中人物生命情态的展现,也是比佐对世界人生的一种量度。这种静观式的创作态度赋予比佐的表演一种节制的品质,让他的动作展现及每一次停顿都变得意味深藏。在故事片段《别离》中,主人公的四肢各系着一条绳索,绳索另一端系在舞台顶部四个角上。初时他如荡秋千般任由绳索牵着,而岁月在前行,他将不得不除掉这些牵绊。由是我们看到,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他的动作越来越庄重迟缓,在那停顿的瞬间,断与不断的抉择,几乎要消耗掉他所有的心理能量。终于,四条绳子都脱落,一场别离的仪式结束了。主人公低头垂坐,寂静的剧场里像是响着一曲挽歌。如此富有象征意味的动作表演,力度强劲而充满韵律感,虚空的舞台充满了戏剧意味。而在整个动作段落行将结束时,他本人并不再刻意维持这种戏剧效果,反倒会从所饰演的角色中先行跳出。他低头沉思或者闭上眼睛,像是与观众对峙起来,实际上也在等待观众一起慢慢抽离出他所营造的世界。剧场渐渐陷入完全的黑暗与寂静之中,虚空中凝造出的诗意慢慢沉淀了下来。
对于这样一种戏剧形式,以前我们常用的“哑剧”这一称谓只是描述了它的形式特征,“默剧”则更能表达它的美学内涵。尝试过默剧创作的戏剧导演蒋泽金描述默剧“透过舞台的形式来表现戏剧中的“非语言性”意境,以精神面貌为其根本。”①默,是沉默之默。沉默中,生命处在共同的磁场里,怀着好奇与善意,分享着伟大的生之隐秘。然而我们总是忍不住发言,等到真正掌握了话语权,又觉得已将最真诚的东西赶走了。梅特林克在他那篇优美的论述沉默的随笔中写道:“它是没有限度的事物,在它面前人人平等;在死亡、悲伤或爱情面前,皇帝和奴隶的沉默展现出同样的面貌,将同样的财宝隐藏在它不可穿透的掩蔽物下。”②沉默中有万物共生共荣的当下化呈现,当沉默成为戏剧的基础,剧场内虽然静默却并不平静。比佐以他的演出告诉我们,沉默中的生命律动将以最纯粹而精细的形态展现出来,他的任务是将它在默剧中进行再创造,原本倏然而逝的情感流将获得永恒性赋形。默剧表演者是世界的观察者,更是参与的诗人。我们大多数人已无法利用沉默与人交流,比佐却用它来倾听和倾诉。当我们注视着他的表演,也以沉默相应,台上台下营造出畅通的戏剧之“场”,那是一种更完全的充盈的能量转化与共享过程,而绝不同于在相同情况下话剧剧场内可能出现的凝滞状态。沉默的通达性超越语言的直达,精神以其本真形态直面精神,剧场成为一个真正的对等开放的交流场所。这是沉默作为世界语的魅力,更是默剧的独到之处。
创作一部默剧,实际上也是在用沉默整理人生。无声并非只是一种手段,更是一种觉照,对于比佐和观众来说都是如此。故事《海滩》有个意味深长的结尾,我们看到比佐扮演的游玩者原本在海滩上嘻戏,却不幸被海浪带走了。一阵慌乱之后,他放弃了挣扎,只是伸出一只手向着海岸缓缓挥舞着,而观众自觉地扮演着海岸上的看客,有的也对他挥起了手。这并不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而是一个漂泊者的寓言,深刻揭示了人生境遇的无奈:我们被迫离开,被抛入一望无际的未知之境。当看着再不能返回的起始点,我们只能停下招一招手,是求救、致意还是告别?比佐缓缓朝观众席挥着手,表情沉静,并不对此作答,倒是在顺便调皮地告诉观众这段表演结束了。观众也挥着手,既是在回应那位漂泊者,也是在向比佐致敬,并且表示愿意暂时跟他告别,等候他接下来的表演。剧场里暗下来,比佐大方地下场,观众仍以沉默呼应着,一直等他走进幕后掌声才起来。不同于其他简单明快段落所唤起的即时的掌声,迟到的掌声也别具意味:无论比佐引我们回顾的人生境遇多么无奈,我们终于在迟疑片刻后,怀着喜剧的达观精神把它欢送走了。这是观演当场的契约,也是对自我人生的激励。当沉默本身便是构建,戏剧体现出一种虽不热烈却深刻的现场性。
像这样丰富而微妙动人的剧场效果的达成并不依靠各种舞台手段的堆砌。比佐表演时穿着普通的白色衬衫、黑色的裤子和白色平底鞋,完全是如你我的日常着装,只是脸上依西方默剧传统敷了白面。这种简单却突出的反差让他的风貌具有一种超脱的现代感。动作是默剧表演的根本手段,实际上也是戏剧的根本性所在。让·路易·巴侯说:“每一个姿势动作实际就是一个句子,一个人所取的“态度”,所做的“动作”以及对某一事物的指向。”③默剧以动作表达自我,量度人生,是一种更为纯粹的戏剧形式。
比佐用动作塑造角色规划空间时,遵从极简原则,默剧天然的质朴性融合在诗意的营造中,种种激发观众幻想的动作指示活化了舞台虚空。例如,《在课堂上》基本故事逻辑是:捣蛋鬼一直在打扰其他学生,也在遭受着他们和老师的小惩罚。如何表现其他学生及老师的在场?比佐首先让我们相信他是个等待时机要捉弄别人的捣蛋鬼,他从鼻子里抠出了具有威慑性的武器,选准目标后,伸手弹出,身后一个学生遭殃,接下来所遭受的报复可想而知。在这里,假定性手段活化了空间关系,而在我们相信了这种有趣的关系后,空间本身却像是有了自主性,不时左右着我们的主人公。由是比佐周身的空间里,随处都可伸出一只手来捉弄他,前面那位严厉的老师也忽然掷过一个粉笔头来让他猝不及防,显得别具生趣。这类表演对真实生活的模仿度极高,戏剧动作脉络清晰,滑稽逗笑效果强烈。
相对而言,《打猎》这样抒情性较强的表演段落较难理解。比佐试图表现离开恋人的青年外出打猎时的种种微妙的内心感受。动作表演极为简单,叙事性极度弱化,不再刻意依靠假定性手段营造戏剧情境。第一次表演完毕,观众久久静寂无声,除了对他精细的动作变化而着迷,心头都蒙着一层薄雾,明明为它沉迷却又似乎无从反应了。比佐解释这是为聋哑人创作的作品,提议为大家简单口述着再表演一遍。第二次次表演完毕,剧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我们这时体会到那心头的薄雾里不仅有疑问,还有被唤起的却飘忽不定的善意。观众固然想寻求明确的意义表达,而若这表达终不可达,就像我们无法真正了解聋哑人的无声世界,那么这迷雾本身就是一种善意的护卫,是因可知而不可解生的同情和悲悯。这种亲近在不解中已然达成,比佐的二次表演只是在提示我们意识到这一点。声音在这里证明了无声本身就是富足的充盈。观众理解力受阻,感受力却受了引导,同时能更关注动作本身的诗意表达。我们看到比佐起手、转身并不时回望,每一个动作段落都舒缓流畅,层次变换微妙有序,极富音乐感。而在一个完整动作进行过程中,他会忽然停上片刻,像是在积蓄力道,又像是在自我检视,凝神站立着,敷着白面的脸如塑像一般静穆。这时而出现的顷刻的雕塑感嵌在整体的音乐感之中,观众所领略的默剧是现场的诗。
比佐的创作植根于内心对世界的体察,由内而外进行动作生发,具有极大自由度和创造性,表演形态也就因戏而异。然而正因为失去了言语指示与转换的便利,比佐用动作造句时,时刻将自己对世界和生命的整体态度赋予其中,作品具有高度的内外统一性。他的创作整体贯之的是一种有节制的亲近,一种在静观中渗入的善意和悲悯之情,因此他的动作表现显得简单和迟疑,但总是温柔的。默剧在比佐这里,像是对人生不经意的爱抚和亲吻,“润物细无声”。观众在他的剧场里是受宠的,我们惊讶于比佐对沉默之隐秘的洞悉和瞬息之间对生命微妙情态的揭示,而当比佐怀着感恩之情凝望观众,以场上间离的方式与观众亲近,其实是在试着告知我们:这是我们这些怀着梦想和善意而聚到剧场中来的人应得的回报。我们将更加珍视这种真诚的剧场情感,在沉默中重新量度自身以及剧场所连接起的世界。节目单上写着他的话:“我沉醉于——与观众们的神奇相遇。”对观众来说,也是如此。
注释:
① 李钟梅.台湾博士生和他的默剧[N].中国教育报,2003-12-2(8).
② [比]梅特林克.谦卑者的财富[M].马永波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11).
③ [法]让·路易·巴侯.论哑剧[A].杜定宇.西方名导演论导演与表演[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337).
作者简介:
周广鑫,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戏剧戏曲学专业2011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