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星
张炎作为盛极一时的清雅派领袖,其词学在学界备受关注,而被公认为核心理念的“清空”,及与之相对的“质实”、“软媚”等理念,更是研究的热点。相关研究颇有成效,但未关注到“清空”在张炎词体正变观中,兼合于纵向雅正诗源与横向婉雅正体的特殊地位,故对各理念的内涵及关系存在误解。主要表现在:
1.混淆了“质实”与“软媚”的内涵,从而将张炎批评过的“质实”代表吴文英词与“软媚”代表周邦彦词误解为同类。有将吴文英词归入软媚类的,如夏承焘认为:“吴文英的词比周词色泽更浓,也更加软媚”①,后来不少论者都从此说;还有将周邦彦词归入质实类的。如杨海明认为:“周邦彦典雅缜密的词风,发展到了姜夔,就朝着清空疏放的方向发展了……吴文英则又重新把它拉回到缛丽繁密(比周更甚)的道路上去。”②然而,吴之质实与周之软媚其实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概念:质实典重,属似诗之弊;而软媚轻浮,属似曲之弊。
2.将清空、质实分别与审美形式、实用内容对应起来,故认为张炎论词扬“清空”抑“质实”,是重形式轻内涵的表现。如颜祥林认为:“张炎的艺术理念……放逐社会历史的功利目的……是典型的唯美主义美学观……所以,他从价值负面论“质实”,视为“清空”的对立面。”③其实,张炎提倡清空同样追求形式与内容统一,具有虚实结合的特点,故不应将其与清雅派中只重清雅形式的空疏流弊混为一谈。
3.过分强调清空与质实对立的一面,而较少关注到二者在维护雅正上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故普遍认为张炎不能体会吴文英词之妙④,甚至认为此后提倡吴文英词的清雅派及浙西派论者,并未继承张炎清空的主张⑤。其实,张炎虽然受其清空好尚的限制,不大能欣赏吴词的密丽之妙,故“七宝楼台”的总评有失偏颇;然而,在雅正宗旨的驱使下,却仍将似诗的吴文英词纳入填词典范,肯定其典雅精思之妙,并适度包容质实之弊,因此,其追随者提倡吴文英词不能视为对清空说的背离,只是在继承的基础上拓展门径而已。
有鉴于此,本文尝试在继承前辈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着重探讨词体正变观在张炎“清空”说建构中所发挥的作用,以便更好的把握清空与质实、软媚间的内涵及关系,并据此纠正相关研究的误区。
词体正变观是古典词学中的重要批评理念。正变观崇尚正源、明辨源流的理论特色使其成为论者词体、词史及词学史观的缩影,可分为“纵”、“横”两大体系:纵向正变论探讨的是词体在各文体演变中的源流情况,正始首推风骚,被赋予雅正的内涵;而横向正变论探讨的是词独立成体后,体制内部的源流情况,以词体定型的初始特征为正始。因此,词自成一体的特征在纵向上理当居于流变地位,可贬为流靡邪变,也可尊为风雅遗音;而在横向上则能以柔美的独至之妙自立正宗。随着词体正变观的发展,论者为最大限度地发挥其理论优势,大都倾向于采用立“横”追“纵”类正变立场——即在保证符合横向正体的前提下,攀附纵向正源,以使词体能兼有典雅与柔美之妙。
而最早令此类正变观占据主流的是宋元间盛行的清雅词派,奠基人即是清雅派领袖张炎。张炎《词源》⑥明确主张“词欲雅而正”,在序言中已表明其论词的目的是要重振“雅词”,接续“出于雅正”之“古音”。具体考察其定位的词体正宗特征:
在格律上,张炎对词体正宗的定位是协律可歌,这本是历来公认的词体横向特征,但在前代主流词论中属于纵向邪变而非雅正,原因有二:一是所协乐律为胡夷里巷的俗乐,加速雅乐沦丧。二是由“声依永”变为“永依声”,因律害意,致使真情丧失。即如鲖阳居士云:“迄于开元、天宝间,君臣相与为淫乐,而明宗尤溺于夷音,天下薰然成俗……句之长短,各随曲度,而愈失古之‘声依永’之理……流为淫艳猥亵不可闻之语。”⑦而张炎的独创之处正在于将词体协律与纵向雅乐联系起来,对协律与性情、格调的关系作了重新定位,所谓:
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粤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迄于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沦落之后,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调之声稍传,而美成诸人又复增演慢曲……其曲遂繁。
词以协音为先……古人按律制谱,以词定声,此正“声依永、律和声”之遗意。
指出词体在传承古乐雅正音调上功不可没。词体的辞乐结合方式在前代词论中是背离古道的“永依声”,而张炎却称其为“声依永之遗意”,只因在其看来词体的辞乐是一种互相参照的关系,不能简单的判定孰先孰后:其论作慢词的方法是先依“题目”择“曲名”、然后按“命意”决定“选韵”、“述曲”,就是强调填词首先要依词(内容)定乐(谱、调、韵)。当曲牌、韵脚等确定后,才要求由乐定词。按这种阐述,则协律使词体比当时已与乐分离的诗体更具有延续雅正古音的潜质。因此要强调辞乐契合是雅词的必备特征,要求“雅词协音,虽一字亦不放过”,而这种高要求又是以真情为依托,通过循序渐进的方式实现的:
词人方始作词必欲合律,恐无是理……当渐而进可也……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先宜精思……二者得兼,则可造极玄之域。今词人才说音律便以为难,正合前说,所以望望然而去之。苟以此论制曲,音亦易谐,将于于然而来矣。
张炎鉴于时人多不解音律,在填词时易出现两种极端——或刻板的依律填词,因律害意;或将词律视为畏途,舍律填词,故主张初学者首先要保证词意格谐畅,然后才求协律。当素养提高,词律融会于心后,协律就能由难趋易,得心应手,而词、乐、情也能达到“于于然”结合的境界。
在意格上,张炎定位的正宗特征是婉而能约,艳而有骨,所谓:
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若邻乎郑卫,与何异也。如陆雪溪《瑞鹤仙》……皆景中带情,而存骚雅……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
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如“为伊泪落”,如“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
词体在横向上以柔美别于诗体自成一家,这在前代已有公论。而张炎独创之处则在于将“雅”也列为词体特征,并据此攀附雅正诗源:对柔情,前代词体论是多多益善,而张炎则强调过犹不及——“稍近乎情”的适度柔情,能保证词上别于诗;而“为情所役”的过分柔情,则会导致词体下流为缠令。因此,要求词体具备以下能立“横”追“纵”的特征:一是婉约。上述“存骚雅”词与“失雅正”词最根本的区别就在婉约与尽直。张炎认为用婉约约束柔情,可使词体在横向上别于直露俗亵的缠令之体,在纵向上又能上承“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雅正《诗》源;二是气格。张炎认为失雅正词的弊端在软媚浇俗,而用气格振起柔情,“屏去浮艳”,可使词体在横向上别于因柔媚过度而流为纤艳浅俗的“缠令”,在纵向上别于“郑卫”一类背离雅正的亡国靡靡之音。
此种婉雅、协律的词体正宗定位,归根到底,是要推尊词体,促进雅词的流行。参看与张炎共同创立清雅词派的沈义父评当时词坛云:
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如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市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甚至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秋。⑧
可见协律可歌是词体得以流行的重要特征,当时教坊俗乐可歌故流传广,但有俗率失真之弊;而文人雅词多不协律,故流传不广。结合时论,当时文人多将词律定位为俗,故所填雅词不屑于协律,这样协律就更成为俗乐的专利,如此恶性循环,致使词律与雅格、真意渐行渐远,雅词的流传范围也越来越窄。因此,张炎一派论者才要重新定位正宗特征,促使雅词协律,以利用词律便于流传的优势,推广雅词。
总之,张炎雅正观的理论建构,格律与意格并重,目的是让词体在“纵”、“横”正变体系中都可居于正宗的位置。由于在正变体系中,只有纵向正源才具有绝对正宗地位,而诗、曲分别是正宗、邪变的代表,地位并不平等。因此,张炎为推尊词体,在强调词体于诗、曲间自立一格时,亲诗远曲、扬诗抑曲、攀附诗源以纠正曲流的倾向是十分明显的,也正是这一倾向,决定了清空与质实、软媚间的辩证关系。
各文体在纵向上要符合正宗,就要继承正源雅正的特征;而在横向上,由于各自的正体体势不同,故能承载雅正的特征表现也不同。在张炎词论中,“清空”之所以备受推崇,正因是雅正在词体中的最佳表现。关于“清空”,最受学界重视的是以下词论: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梦窗《声声慢》云:“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前八字恐亦太涩。如《唐多令》……疏快却不质实……惜不多耳。白石词如《疏影》、《暗香》……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其中将清空与质实对举,分别以姜夔、吴文英词为代表。这种正反对照鲜明的立论方式,让不少学者认为清空与质实分别代表了论者最欣赏与最反感的词风。其实不然,清空的内涵是在与两个参照特征的对比中确立的:
一为质实,属于似诗文的弊端。质实词非不典雅,但用典、命意或滞重、或生硬,有“凝涩晦昧”之弊,正如邱世友指出:“质实……是艺术概括化和抒情典型化没有达到应有的程度所致……不是一种风格,而是某种风格的词作(如密丽的词)所表现出来的艺术缺点或弊病”⑨;而清空则具有灵动超逸、意蕴深远如“野云孤飞”的特征,故比质实更符合词正体——柔美的特性。
二为软媚以致于俗艳,属于似曲的弊端。俗艳词大都具有疏快特征,并不质实,但命意或纤靡、或空疏,有浅俗滑易之弊;而清空的灵动疏快是在“古雅峭拔”中实现的,故比俗艳更符合词正体与正源兼具的“雅”的特征。
因此,在阐释清空内涵时,不应仅限于其与质实相对的妥溜、清虚、空灵,而应兼顾其与俗艳相对的气骨、格调。清空是张炎词学的核心,即如陆辅之云:“指迷之妙,尽在是矣。”⑩其对填词技法的论述大都可为清空作注脚。下面将以质实与俗艳为参照,探讨现实清空的技法,以便进一步了解这些概念与雅正间的辩证关系:
张炎论词之句语云:
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若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若使尽用虚字,句语又俗,虽不质实,恐不无掩卷之诮。
堆叠实字易有生涩质实之弊,无法别于诗;尽用虚字易有浅俗之弊,所谓“掩卷之诮”,当指无异于缠令,且有违词源雅正。因此,要维系词之正宗,就要虚实结合——“清空”在风格上灵动超逸,不质实;在内蕴上“古雅峭拔”,不浮泛,正是虚实结合的典范。
又论词之句法云:
词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于好发挥笔力处,极要用功,不可轻易放过。
句法中有字面,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煅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如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
同样是在强调清空的意格:平易、妥溜、融化不涩,故能清虚浑成,契合于横向正体,别于诗文中的质实之格;而字句多从诗中来,则有助于成就笔力,提高格调,故能古雅峭拔,别于曲体的俗艳,上承纵向正源。
再论词之用典云:“用事,不为事所使”;论词之咏物云:“了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与论词之言情云:“风月二字,在我发挥”而不“为风月所使”,都揭示出清空在内容表达上的典型特征是若即若离,虚实结合;而实现方法则是将情致、典故、景物融为一体:
先看用事,张炎认为要“体认著题,融化不涩”,即是要求典故要契合于作为主题的情致、事物。典故就本事而言是实,就题事而言是虚,若能合题,则实能化虚,虚能落实,可增加意蕴,实现清空;否则,就本事而言,无依傍无法化虚,便有堆砌之弊;就题事而言,无联系不能落实,便有晦涩之弊;如此就流于质实了。
再看咏物,张炎认为咏物词,一方面,要别于诗,彰显词体之妙,就不能质实。所谓:“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拘”与“晦”都属于质实类弊端。由于物本是实,故一味就物论物,描头画角,难免质实,惟有借助情、典的意蕴,才能实现清空——张炎列举的咏物佳句,如咏促织之“写入琴丝,一声声最苦”,咏梅之“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等,均是将物的形态与人的情境相结合;另一方面,要别于曲,就须进一步追求格调气骨。张炎评刘改之咏指甲、小脚的《沁园春》云:“亦自工丽,但不可与前作同日语。”此类词柔媚流美,无拘、晦之弊,故可算工丽,但所寄情致太俗亵,软媚无气骨,故并非清空,不能算是词体正宗。
最后看言情,张炎认为词情过犹不及,恰到好处才能于诗、曲间自立一体。故提倡“景中带情”、“情景交炼”的表达方式,且所举典范大都善于用典。客观而言,融入景物、典故可使柔情有所比附,不致一发无余,确实是实现清空的佳径之一;但因此而否定专作情语的表达方式,就是受其清疏超逸的好尚所限,过于偏颇了。即如被认为是“为情所役”的周邦彦词句,直抒胸臆,情真意厚,虽别于清空,却并非俗艳。只因“情”与景物不同,其本身就是虚实结合的——所包含的情事是实,而对情事的体悟则是虚,故未必要依傍典、物,才能虚实结合,即便是专作情语,只要情事深挚不浮泛,体悟婉雅不纤亵,同样能实现雅正。
总之,质实与俗艳均有违词的横向正体,但在纵向上的正变定位却不相同:在纵向正变体系中,诗、词、曲的地位依次下降,相应的,似诗的质实比起似曲的俗艳,格调更高,流弊更少。因此,在以归复纵向雅源为最高宗旨的张炎词论中,更痛恨似曲的俗艳流弊,而对似诗文的质实流弊,反而颇能包容。这种包容在其对门径、技法的论述中已有体现,更集中反映在其对“质实”词风代表吴文英词与“软媚”词风代表周邦彦词的不同态度上。
张炎综论诸家词与学词门径的关系云:
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11]句……作词者多效其体制,失之软媚,而无所取。此惟美成为然,不能学也。所可仿效之词,岂一美成而已……如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吴梦窗,此数家格调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自成一家,各名于世。
颇值得关注的是周邦彦、吴文英词,张炎对二家词的界定恰成鲜明对比:周词大体浑厚和雅,妙解音律,契合雅词要求,却被排除在可学典范外;而吴词作为质实的反面典型,却仍被纳入宜学词家中。只因张炎按其立“横”追“纵”的正变立场,主张:
学习似诗的特征,是画鹄不成终类鹜,即使功力未到,不能别于诗,仍不失纵向雅正,因此,是可以包容、规正的词弊。即如吴文英词,主流词风是密丽典重,弊端在质实,不能别于诗;而妙处在峭健典雅,足以别于曲。在气格上,与清空是相反相成的——若能加以锻炼,去其突兀而归于浑化,也未尝不能清空。因此,张炎才会在总论中将其列入“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的雅正典范,在具体词论中也举为填词范例,如称吴文英词“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有有余不尽之意”等。因此,秉承张炎“清空”说的陆辅之才会将“吴梦窗之字面”列为张炎词学的“要诀”[12]之一。其实,即便是作为清空最佳典范的姜夔词“亦未免有生硬处”[13],可见,清空要依仗诗格,就很难完全摆脱质实的弊病。若就学词而言,质实的出现只是功力未到,而不是门径有误。因此,不至于被排斥出学词门径。
但学习似曲的特征,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若功力未到,既不能别于曲,又背离了纵向雅正;即便功力深足以驾驭,在词体正宗中也属下乘,且易误导后学,因此,是需要杜绝的弊端。即如周邦彦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可见,张炎认为周邦彦词本身有软媚倾向,但善用诗之句法、语意来振起气魄,故大体能“浑厚和雅”,不失为词体正宗;然而,意趣较之姜夔代表的最佳清空词,已有不逮;而时人竞相效仿周词,却又无其深厚的声律功底和融化诗句的功力,便无法驾驭这种软媚,以至于丧失气魄,流于俗艳,在“纵”、“横”正变上都无所取了。因此,就学词而言,软媚的出现是误入歧途的先兆,故为了防微杜渐,不惜将周词排除在门径之外。张炎在论声律、句法、咏物时,多次标举周邦彦词善协音律、化诗格及典雅有骨之处,可见在其心目中,不可学的并非是周词,而是周词中软媚近曲之处。因此,沈义父、陆辅之等清雅派论者,重新将周邦彦词纳入填词典范,主张有选择的取法其“知音”[14]、“典丽”[15]的优点,正可在继承张炎宗旨的前提下,拓宽张炎过分谨慎的门径。
而真正不可学的是俗艳词,以柳永、康与之词为代表,张炎认为此类词特征近曲,故妙处易学,不须特别标举。所谓:“琢语平帖,此柳之所以易冠也”;而劣处易见,不须专门讨论。时论普遍将柳、康词视为俗艳词风的始作俑者,故张炎谓其“失其雅正之音……可不必论”,言下之意,其俗艳已有公论,故不合正宗是不言自明的。因此,论门径时,探讨重点的是处于“正”、“变”交界——大体“浑厚和雅”,而不免为“软媚浇风”滥觞的周邦彦词,而非明显俗艳的康、柳词——只因对欲学雅词者而言,周词的迷惑性更甚于康、柳。
总之,在张炎词学中,清空是雅正典范,软媚本身未必是词弊,但容易产生俗艳的流弊。而质实与俗艳尽管都是与清空相对的词弊,具体内涵却截然相反:质实属似诗之弊——诗中具有的劲健、典雅、蕴藉等特征融入词体中,而艰涩、典重太过,未能达到浑成境界,就会出现此弊;而软媚若柔靡、浮浅太过,则流为俗艳,属似曲之弊——曲中具有的直俗、纤艳等特征,融入词体中,而未能振起格调、气骨,就会出现此弊。就影响而言,质实危害较小,且能因病成妍,有助于救治俗艳的弊端;而软媚本身违背词横向体制的程度虽不及质实,但其俗艳流弊危害较大,因此,主张吴文英词中质实的弊病使其造诣稍逊于秦、高、姜、史词,但可学程度却在有软媚倾向的周邦彦词之上。
张炎词学审美偏好清疏超逸,词体正变观又以立“横”追“纵”为目的,故标举“清空”为正宗典范,能颇为精准地揭示出有违清空的质实、俗艳诸弊;而在各种技法要求的辅助下,更建构出一套颇为精严、自成一家的正变体系。其所制定的学词门径,明显具亲诗疏曲的倾向:首先,约束似诗特征的标准颇宽,故对有质实、劲健一类似诗特征的词人词作,多持包容回护态度,甚至纳入学词典范中,如吴文英词;而约束似曲特征的标准颇严,对有软媚、俗艳等似曲特征的词人词作,多持宁枉勿纵的态度,排除在学词门径之外,如周邦彦、柳永词。再者,论词法常参照诗法,而从未参照曲法。标举的清空典范,大都是将诗的意格、句法融入词的柔美体制中;以求风流蕴藉,风骨骞举,柔美适度,上承诗源之雅正,而不流为曲体之俗靡。
客观而言,这种做法固然有片面之处,会模糊诗词之别,也不利于词作风格的多样化;但对纠正俗艳近曲的时弊却颇有帮助,也有助于推尊词体,更何况每个论者都有其审美好尚,若强求兼容并包,反而难以专精。然而,当这种好尚发展成一时风尚,并愈演愈烈时,就未免过于单调了:清雅派追随者侧重以精研技法、应酬唱和的方式追求清雅,导致其末流真情缺失,空疏的清空流弊与堆砌的质实弊端泛滥,成为备受诟病的游词,因此,需要后世具有不同审美取向的论者为之救弊补阙,进一步发掘质实与软媚之妙。
①夏承焘《月轮山词论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7页。
②杨海明《张炎词研究》,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192-193页。
③颜祥林著《论〈词源〉的词学理论》,《文艺理论研究》,2007年第2期。
④此类词论不胜枚举,言之较有理据的,如徐柚子《清空与质实说》云:“故清空之极,还须质实以调剂之;而质实之极,亦须清空以疏理之。清空与质实之辩证关系,必待周济“求空求实”之说立,乃能恰如其分。”(《词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97页)。此文对清空、质实间辩证关系与在历代词论中演变情况的阐述均颇为精准,然而,所定义的“质实”是泛指密丽精实的风格,与张炎论中专指晦涩词弊的“质实”不同,故对张炎词论的评价也不够客观。对张炎论中“质实”的内涵及得失,邱世友先生《张炎的清空论》一文言之甚详,故不再赘述。
⑤如朱崇才《清空与质实》认为“清空之境在后世并不受重视。元陆辅之《词旨》有姜白石之“骚雅”一说,已不提清空……浙西派……朱彝尊等人将曾被张炎作为质实标本的梦窗与姜、张等量齐观……后人……便以为其论词主旨也包括清空,甚至把整个浙西派都看作是清空一路,实在是一种误解。”(《词话理论研究》,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14-215页。)
⑥本文引用张炎《词源》原文均来自:张炎:《词源》卷下,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55-268页。
⑦鲖阳居士《复雅歌词序》,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58-659页。
⑧[31] [14]沈义父《乐府指迷》,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81、278、277页。
⑨邱世友《张炎的清空论》,《词论史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9页。
⑩[21] [15]陆辅之《词旨》,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 2005 年 版,第 303、302、301页。
[11]此字在《词话丛编》本《词源》中原为“词”,而《词源疏证》(张炎著,蔡桢疏证《词源疏证》卷下,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影印本)则为“诗”,参照下文对周邦彦词“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的评论,可知当以“诗”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