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霞
(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一)
《廿二史札记》是赵翼的史学代表作,与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合称乾嘉时期三大考据史学名著。该书创笔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初成于六十年,嘉庆元年脱稿(1796),五年初刊,是一部历时颇久的史学名著。此时,也正是乾嘉考据学风占据学术主流之时。赵翼作为当时的史学大家,在这样一个学术背景下,其《札记》,自是深受考据学风的影响。
乾嘉以前,中国史学,蓬蓬勃勃,最富创作精神。然至乾嘉,由于政治环境的影响,士人学风随之而变。正如杜维运先生所言“风气骤变,考据学风靡学界,一时史学大家,咸以考据治史学,不言近世,但攻古代,利用辅助知识之广博,为古史订讹文,正误謬,补阙遗,离此则不敢有所纵横。若王鸣盛之《十七史商榷》,若钱大昕之《廿二史考异》,其代表著作也。于是蔚为声势浩荡之历史考据学”。[1]271-272随着清政府的文化高压和学术倡导,学界经由阎若璩、胡渭等学者将顾炎武、黄宗羲的实学进一步发展,树立了考据学的典范。至乾嘉时期,渐渐形成一种脱离社会实际,为考据而考据的学风,一大批考据学者以及各种考据学著作横空出世。赵翼的《札记》即诞生于这一时代背景和学术背景之下。因而,和同时代的著作一样都是以考据为基础。然则,赵翼的《札记》与时下的为考据而考据有所不同,《札记》虽受这一时代思潮影响,作者却能从历史考证中抽身而出,以考证正史为纲,着眼于钩稽同异,属辞比事,古今递变,治乱兴衰,探讨历史上之政治问题及社会问题,并将清初学者倡导的“经世致用”思想贯穿于史学考证和评论中,考史基础上注重议论,阐述己见,发人深省。
之所以若此,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赵翼的为官经历。赵翼接受的是传统儒家教育,士人的仁义道德、忧国忧民思想根深蒂固。而自赵翼抵京后,修过官书,当过幕僚,入直军机,任过知府,其间被委以重任过,也遭遇过弹劾降级。二十余年宦海浮沉,使得赵翼更清楚的认清现状及客观的看待问题;大江南北四处奔波,极大地扩展了文人赵翼的见识和胸襟;为官之际勤政为民,赵翼对官僚机构及民间需要有更清楚的认识,正因此,赵翼将之作为一个参考标准,从而在《札记》中表现出其文人忧国之思、思政之情。对于各地社会风俗、下层生活等有深入了解,对政治得失与社会更替有更多认识,因而对于诸事之评论,往往深刻而精辟,多发前人所未发,甚而触及国家社稷民生之本。
(二)
陈垣先生在《廿二史札记·小引》中曰:“赵瓯北札记廿二史,每史先考史法,次论史事。”[2]题记所谓考史法,正如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小引》中所言:“此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参互勘校,其有抵忤处,自见辄摘出”,而论史事者,则为“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治乱兴衰之故”。[3]小引赵翼在《札记》中不仅证其然,更论其所以然。这并不意味着是将证与论完全割裂为不相关的两部分,评书、知人、论事,证中有论,论不离证。
考评二十四史是赵翼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赵翼深受正统史学和乾嘉考据学风的影响,极力主张以正史证正史,认为“间有稗乘脞说与正史歧互者,又不敢遽诧为得间之奇。盖一代修史时,此等记载无不搜入史局,其所弃而不取者,必有难以征信之处”。[3]卷九这一观点虽有些片面,然赵翼却坚持此说,因而其考史的特点即以正史为基础,多就正史中纪、传、表、志中参互勘校,兼用本证、互证、理证的方法。当然赵翼考证正史亦有其独显之处,赵翼不只是停留在对史书文字繁杂枯燥的考据上,而是从史书编纂、修史背景、撰史人学识水平、修史时间长短、取材来源、纂修方法、体例沿革等方面加以考证。但凡如《史汉不同处》、《后汉书编次订正》、《南史仿陈寿三国志体例》、《北史书法与周隋书不同处》、《旧唐书原委》、《薛欧二史体例不同》、《明史立传多存大体》等条目,尽数各史特点。但赵氏还不仅于此,而是以之为基,通过对比分析和总结归纳以考辩订正二十四史,纠其舛误,辩其真伪,论其优劣得失,张其价值,如《汉书》多载有用之文,《新唐书》详载章疏,《宋史》事最详;亦论各史之短,如《三国志》多回护,《晋书》所记怪异,《旧唐书》前半全用实录国史旧本,《旧五代史》既有回护的一面也有直笔之处;再具体如《齐书类叙法最善》条目中通过《齐书》与《宋书》的对比分析,认为“《孝义传》用类叙法,尤为得法。盖人各一传则不胜传,而不立传则竟遗之,故每一传则类叙数人。”[3]卷九并从宋书中找出例证以证其观点,证论结合。甚至贯穿二十四史,追溯“类叙法”之源起于班固《汉书》,“《鲍宣传》后历叙当时清名之士纪逡、王思、薛方、郇越、唐林、唐尊、[郭钦]、蒋诩、栗融、禽庆、苏章、曹竟等”,[3]卷九及此后之应用情况,如《后汉书》、《三国志》、《齐书》、《梁书》等均用此法,并结语曰:“惟《明史》用之最多。”[3]卷九赵翼基本上将正史中涉及各史家记史方法中所有关于类叙法之处概述而出,抽丝剥茧,层层深入,足可见著者娴熟地掌握史料之使用的主动权。
对于史书中历史人物的考评,《札记》中也有独特之处。赵翼考评人物,实事求是。如态度鲜明地对封建统治者荒淫腐朽的一面进行深刻披露,汉武帝刑法之残酷,汉诸王的荒诞,汉朝公主毫无顾忌地私通,宋齐统治者的靡乱,宫闱之中的丑陋等等。《札记》中对于历史人物的考评虽有些细节出入,但总体上,是以秉笔直书的史家态度去考评的。对于汉武帝,赵翼认为其在为君之道善于用人,并从汉武用人“不计流品”,操纵赏罚,使有功之人为己所用,使不尽心尽力者受到惩戒。“赏罚严明如此,孰敢挟诈避险而不尽力哉?史称雄才大略,固不虚也。”[3]卷二但赵翼并不规避作为帝王的汉武帝有凶残暴烈的一面,其刑法之滥,诏狱之多亦是史上所仅有,审理案件“大者连逮证案数百人,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并感慨“民之生于是时,何不幸哉!”[3]卷三对于武则天,赵翼同是一分为二,既屡条武后之残忍,“武后改朔易朝,遍王诸武,杀唐子孙几尽,甚至自杀其子孙数人以纵淫欲,其恶为古今未有”。[3]卷三亦推许武后纳谏知人,为政有谋,为不可及,其“用人行政之大端,则独握其纲,至老不可饶撼”,[3]卷十九总之,武后虽有失德,但确有帝王雄才。无论上至帝王,还是下至官员百姓,赵翼皆有其考评标准,有否定亦有肯定,立论持平,而不是直接贴标签。
对于史书中历史事件的考评,赵翼在《札记》中也多分析周到,不落窠臼。譬如论时下之大事,两汉时经营西域之气势,汉初布衣将相之局,三国鼎立之际各家逐鹿中原,贞观一朝臣谏君纳;亦论时下之大非,汉代外戚之患,唐朝宦官之祸、监军之弊、节度使之乱以及方镇之骄,宋朝待周后之厚、郊祀之费、俸禄之丰、恩荫之滥、军律之驰、和战之是非,明代内阁首辅之权重等等;除却大事,关于细枝末节,赵翼也能自圆其说,如两汉多凤凰、汉诏多惧词两地捕盗法不同、南朝以射雉为猎、魏齐之时的财婚等。既陈屡统治集团的黑暗腐朽,也感叹下层百姓的困苦生活。具体一例关于吴蜀借荆州之是非,赵翼开篇即说:“借荆州之说,出自吴人事后之论,而非当日情事也”。[3]卷七并从《三国志》中《江表传》、《鲁肃传》的有关表述中引出借荆州之说的由来皆出吴人语。接着赵翼运用理证法以证明所谓“本我所有之物而假于人也”方能成为“借”,而后列举事实说明当此之时早已有天下三分之说,自然也就不会有吴人所谓的“乞(孙)权取荆州而借之”一说。再以考证荆州“初不关白孙氏,以本非权抵,故备不必白权,权亦不来阻备也。”[3]卷七因而说这是吴人君臣的诡辩之词,乃“吴人追思赤壁之役实藉吴兵力,遂谓荆州应为吴有而备据之,始有借荆州之说。”[3]卷七此种说法一直流传下来,并牢不可破,赵翼却反驳历史成论,且有理有据,娓娓道来。对历史事件的钩玄提要,条理分明的分析说道,使得《札记》既兴味盎然,又引人深思。
(三)
赵翼的《廿二史札记》,在当时,考据学大师钱大昕给予了高度评价:“先生(赵翼)上下数千年安危治乎之几,烛照数计,而持论斟酌时势,不蹈袭前人,亦不有心立异。于诸史审定曲直,不掩其失,而亦乐道其长。”甚至说 “读之(《廿二史札记》)窃叹其其记诵之博,义例之精,议论之平和,识见之宏远,洵儒者有体有用之学,”[3]《钱大昕序》李保泰也在《序》中说:“先生翱翔木天,径簉青云,以备经筵之启沃,必能援古证今,指陈贯串;否则扬历外台,建牙仗节,斟酌时宜,折衷往昔,其所裨于斯世者不少。”[3]李保泰序但总的说来,赵翼作为一名史家,在乾嘉考据学趋于极盛之时,史家崇尚博雅,醉心考据之际,《札记》中的证与论以及由此所表现出来的经世致用思想,与整个时代不和,因而,并不为当世所重视。
但随着历史演进,《札记》逐渐受到世人关注,嘉道学者张维屏在《国朝诗人征略》中即说:“廿二史札记考证精审,持论明通,”并赞誉赵翼凡其所撰著,“均能使人增益见闻,通知时事,较之断断考据无用之地者,似为胜之。”[4]三十八卷尤其随着经世新史学的兴盛,赵翼的《札记》开始大放异彩。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对《札记》给予了充分肯定,“钱王皆为狭义的考证,赵则教吾侪以搜求抽象的史料之法。昔人言‘属辞比事,《春秋》之教’,赵书盖最善于比事也。”[5]29并认为钱大昕在《廿二史札记序言》中的高度评价是名副其实的,“殊不知竹汀为赵书作序,固极推许。”[6]259近代学者金毓黻也称 “赵氏意在总贯群史,得有折衷”,“其识见尤高人一等”。[7]342-343因而可以说在学界对于赵翼《廿二史札记》的证与论,以及其所表现出来的经世思想、朴素的人道主义思想,冷静客观的史家态度、创新进步的史家精神等等,随着时代发展,越来越多地受到学界的肯定与称道。
[1]杜维运.清代史学与史学家[M].北京:中华书局,1988.
[2]陈垣.陈垣全集·廿二史札记批注廿二史札记考证[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
[3]王树民.廿二史札记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8.
[4]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初编[M].明文书局,嘉庆二十四年.http://ishare.iask.sina.com.cn/f/20246993.html.
[5]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北京:中华书局,2009.
[6]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三联书店,2006.
[7]金毓黻.中国史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