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广顺
(青岛市教育科学研究所,山东青岛,266023)
无论中国现代文学史如何重写,王度庐的名字都应当出现在通俗文学作家、沦陷区作家和少数民族作家的章节。对于青岛乃至山东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而言,王度庐则应当处于相当显著的位置。他一生创作社会言情、武侠小说30余部,尤以青岛时期为盛,成为中国武侠小说及通俗文学的杰出代表。王度庐因写通俗文学作品而“被归入有别于左翼文学革命叙事的‘另类’档案,以至1949年后告别写作生涯,不能不算作是一项时代的舛讹”[1]。全面挖掘王度庐的生平与创作资源,深入探索王度庐的创作思想及其文学成就,不仅是对青岛、山东和全国广大读者记忆的尊重,而且有助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构。
一
王度庐,原名王葆祥(葆翔),字霄羽,1909年9月13日(清宣统元年七月二十九日)生于北京一户贫寒的旗人家庭。王家本属满洲镶黄旗,但至晚清随着历史裂变旗人社会瓦解,导致旗人贫富分化加剧,王度庐的父亲只在清末内务府管理车马的上驷院当差,俸禄甚微。1916年,王度庐七岁时父亲不幸病故,遗腹的弟弟葆瑞出生,家境日蹙,全靠母亲和姐姐为人帮佣维持生活。1918年,王度庐姐弟三人相继罹患传染病。据他后来回忆,当时昏迷了好几天,总算“命大”慢慢苏醒过来。当他睁开眼时,却见家徒四壁,桌子和炕头上的柜子全不见了,器具什物所剩无几。母亲为了给孩子们治病,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尽管贫穷,母亲还是硬撑着让王度庐断断续续地上了几年旧制高小。其间,为生活所迫,王度庐在12岁那年曾被送入眼镜铺当学徒,但因身体瘦弱、手脚不灵而被辞退。后来又替一个小军官当听差,也同样遭到解雇。1924年王度庐高小毕业,贫困的家庭无法供给他继续读书,他只好断断续续地以做小学教员和兼做京城富庶人家的家庭教师谋生。
王度庐的学识主要来自于自学。王家位于“后门里”(地安门),离北京大学一院不远,王度庐便去文科的“开放课堂”旁听,得遇颇多名家讲授。他还常到安定门前清国子监南学的京师图书馆看书,鲁迅负责时曾获得了接受国内出版物呈缴本的权利,该馆因入藏了《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而成为事实上的国家图书馆。王度庐有时也到地安门的鼓楼民众阅览室读书,那里的通俗读物也使他增益不浅。王度庐凭借皇城的公共图书馆,在日积月累中不断夯实新旧文学基础。王度庐在曾坦言自己是个“有相当学力,而‘不得用’或是‘屈其用’的青年”[2]。自1926年起,也王度庐开始向报刊投稿,做“稿匠”虽不情愿,但他确实需要卖文求生①。
因为投稿,王度庐得《小小日报》主办人宋心灯的赏识,1931年初被邀任该报编辑。利用这个平台,王度庐乃仿英国《福尔摩斯探案》,以“赛福尔摩斯”鲁克及其助手为贯穿人物,开笔撰写系列侦探小说,逐日刊登连载。同时,王度庐还为《小小日报》的副页“谈天”以短小的篇幅、浅近的话语写些杂文,主要谈的是“钱”和“窝头”,通过身边的生活反映社会问题②,但未引起舆论界的广泛注意。1933年热河失守,日军长驱入关,华北局势日趋紧张,王度庐离开北平,流亡到陕西、山西、甘肃、河南各地。对于这段经历,王度庐曾言:“频年饥驱远游,秦楚燕赵之间,跋涉殆遍,屡经坎坷,备尝世味”[3]。其间,王度庐先后任陕西省教育厅编审室校对员、《民意报》编辑。但由于既无学历,又无高亲贵友,加以性格孤僻,虽然文笔好、肯苦干,终未逃脱每被辞退的命运。1934年王度庐与李丹荃在西安结婚,婚后生活仍处于颠沛流离、衣食无着的境地。1936年,李丹荃的父亲因猝发心脏病,卒于三原,王度庐从西安接灵,途中遭遇劫匪,衣物被洗劫一空。求生的艰难促使王度庐夫妇重返北平的家。
1937年春,迫于生活窘困,王度庐只好随妻和妻妹投奔青岛姻伯。李丹荃的伯父无子女,伯母病故后他孤身一人生活寂寞,便写信唤李丹荃来青同住。1938年1月10日青岛沦陷,李丹荃伯父原在博平路的房子被日军占据,家产损失,连桌椅都被当柴烧了,一家人只得随伯父在宁波路租了房子。困居之中,王度庐任过青岛两所中学的代课教师,还做青岛摊商公会文墨、赛马场售票员。12年的青岛生活成就了王度庐的文学创作,使其成为与“奇幻仙侠派”李寿民(还珠楼主)、“社会反讽派”宫白羽、“帮会技击派”郑证因、“奇情推理派”朱贞木并驾齐驱的“武侠北派五大家”之一。
1949年秋,王度庐先去了东北,第二年初全家从青岛移居大连。王度庐先后担任旅大行政公署教育厅编审科编委、旅大师范专科学校语文教员。1953年秋,王度庐迁沈阳,任东北实验学校语文教员,在那里他一直工作到退休。1956年,王度庐加入中国民主促进会,任民进沈阳市委委员;随后当选沈阳市人民代表,皇姑区政协委员。“文革”期间,王度庐受到冲击。1970年春,以退休人员的身份随妻子下放到昌图县泉头。1974年1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的长子王膺突然亡故,给王度庐造成巨大打击。此时他已患帕金森氏症,便偕妻子随同沈阳农学院毕业留校任教的次子王宏落户铁岭。3年后的1977年2月12日,正值旧历年底,王度庐以68岁告别人世。陪伴他一生的妻子李丹荃后来回忆说,王度庐临终前,“该说的话早已说完,他静静地合上双眼去了。我不愿惊动他,也不想叫别人,坐在床前陪伴着他,送他安静地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我遵从他的遗嘱,没有通知很多人,没有举行一切世俗的仪式,没有哀乐,没有纸花,悄然地由他的儿子和几位热情的青年同事用担架抬到离家很近的火葬场”[4]。
二
青岛时期的王度庐是其通俗文学创作生涯的顶峰,他在青岛沦陷期间连载了13部武侠小说和社会言情小说,给苦难中的读者以生活的勇气。
王度庐走上武侠小说和社会言情小说的通俗文学创作之路,完全出于一次困顿中的邂逅。据李丹荃回忆,“那时我们寄居在亲戚家中,他很希望能找到一个谋生的工作。一次他去街上闲走,回来后对我说遇见了一个北平的熟人,说有一个刊登连载小说的机会,条件是要写武侠小说”[5]Ⅰ-Ⅱ。1938年5月30日日伪政权机关报《青岛新民报》赫然出现了“王度庐”这个名字,这是王度庐第一次公开现身中国文坛时使用的名字。至于“王度庐”之名的意味,李丹荃曾问及王度庐本人。王度庐称,“‘度’也就是‘渡’,希望能够‘混一混’,‘度’过这段艰辛,‘渡’向‘辽远的水平线’的彼岸”[5]20。
翻开王度庐在青岛的创作年表可以发现,从1938年6月1日至11月15日在《青岛新民报》连载第一部武侠小说《河岳游侠传》开始,接着就是著名的“鹤-铁系列”悲剧侠情小说。《青岛新民报》由此在固定版面上连载,每天千字,并由画家刘镜海配画。王度庐的写作连载情况如下:1938年11月16日至1939年4月23日连载《宝剑金钗记》,1939年4月24日至1940年2月2日连载《落絮飘香》,1939年7月30日至1940年4月5日连载《剑气珠光录》,1940年2月3日至1941年4月10日连载《古城新月》,1940年4月7日至1941年3月15日连载《舞鹤鸣鸾记》,1941年3月16日至1942年3月6日连载《卧虎藏龙传》,1941年4月11日至8月27日连载《海上虹霞》,1941年8月28日至1943年10月6日连载《虞美人》,1942年3月7日至1944年连载《铁骑银瓶传》,1943年10月7日至1944年2月连载《寒梅曲》,1944年夏至1945年夏连载《紫电青霜录》,1945年夏开始连载《金刀玉佩记》③。从1939年4月开始,王度庐几乎每天同时刊载一部武侠、一部社会言情作品,他右手写武侠悲情小说,左手写社会言情小说,左右开弓,一心二用,两者却并行不悖,相辅相成。据粗略统计,从1938年《河岳游侠传》始至1945年《金刀玉佩记》止,王度庐共创作8部武侠小说、5部社会言情小说,共计495万字[5]116。之后直至1949年,王度庐又陆续撰写出版了《雍正与年羹尧》(《新血滴子》)、《风雨双龙剑》《绣带银镖》《宝刀飞》《燕市侠伶》(未完)、《粉墨婵娟》《绮市芳葩》(疑未完)、《洛阳豪客》《龙虎铁连环》(未完)、《风尘四杰》《香山侠女》《金刚王宝剑》《春秋戟》(疑未完)、《紫凤镖》等共计11部武侠作品和4部社会言情题材的小说。事实上,王度庐在日寇的文网下照样展示了中华文化的魅力,不仅代表了青岛30年代后期至整个40年代现代文学的最高成就,而且成为沦陷区文学的代表性作家。抗战胜利后,天津励力书局迁往上海,开始印行王度庐言情、武侠小说的单行本。上海育才书局、元昌印书馆、春秋书店及重庆千秋书店也出版过王度庐的作品。
王度庐的作品以“鹤-铁系列”最具代表性,包括《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五部互有联系、又各自独立的武侠小说。这五部小说描写了三代、四组侠士侠女的爱情故事,《鹤惊昆仑》写江小鹤与鲍阿鸾因上辈的情仇而不能成为恋人,仇恨最终导致鲍阿鸾死。《宝剑金钗》写李慕白与俞秀莲的情仇,表现的是有情人不成眷属。《剑气珠光》是李慕白与俞秀莲故事的继续。《卧虎藏龙》叙述的罗小虎与玉娇龙两个具有叛逆性格男女青年的爱情纠葛。《铁骑银瓶》续写《卧虎藏龙》的悲剧,玉娇龙产下与罗小虎的私生子(韩铁芳),却又被人调换为女(春雪瓶),上一代的情缘演化为下一辈的情义。后来韩铁芳千里寻亲,在荒漠上遇生身父母而不知,父母又辗转死在儿子的面前。韩铁芳与春雪瓶虽有情人终成眷属,然龙埋大漠、虎葬冰山,弥天之憾,复何以堪。这5部作品中人物最多、情节最复杂、展示社会风貌最为广阔生动的当属《卧虎藏龙》。
王度庐创作小说期间,曾任教青岛圣功女子中学,后经市立女子中学教导主任潘思祖介绍,他还在女中代过课,教授国文和历史、地理等课程。那时的青岛,许多中学生都喜欢王度庐的连载小说。有的学生到王度庐的家里打听故事的结局,还有的学生很同情《落絮飘香》中女主角范菊英的不幸遭遇,下课后将王度庐围起来,要求他不要把范菊英的下场写得太惨了[6]。王度庐的《海上虹霞》是一部完全以青岛为背景的中篇小说,故事写得十分浪漫。有的学生读了后特意跑到四方路一带,寻找书中男主人公摆的“袜摊儿”;由于书中几次写到男女主人公在海滨公园的海滩礁石上约会,所以有些青年男女就把此地称为“鸳鸯海岸”[7]。其实,王度庐在文化思想上十分认同五四新文化传统,这使他的作品避免了传统武侠言情小说打打杀杀、卿卿我我的窠臼,而充满侠义、道义、情义,充满剑胆琴心、侠骨柔肠的名士之气。
王度庐在青岛住得时间长了,又因为写小说、当教员而有了点名气,便有人主动要和他结识,也有人想拉他出去做事。王度庐厌烦应酬,也不想出去做事,便借病婉辞。他不愿得罪人,一听见叩门声便急忙卧床,以示病重。青岛时期的王度庐过的是闭门不出、“自我囚禁”的生活。
三
王度庐在通俗文学创作中有意无意地以新文学对旧形式进行改造,从而推动了通俗文学的“雅”化和现代化进程。
学界较普遍地认为,王度庐在“武侠北派五大家”中,论武艺不及宫白羽和郑证因,修行不如李寿民,但他被誉为“悲剧侠情”一代宗师。事实上,王度庐在言情武侠小说创作中,把“侠”的阳刚之美和“情”的阴柔之美结合起来,营造出既壮烈又缠绵、既慷慨又旖旎、既苍凉又温柔的审美意境。台湾学者叶洪生称,“惟以写情之缠绵悱恻,写义之慷慨侠烈;而又千回百转,动人心魄者,殆无过于王度庐和以血泪之作”[8]。
(一)王度庐小说是满族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京旗记忆的自然投射
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者大都认为,王度庐的作品走红文坛,很大程度上在于他笔下的儿女情和英雄泪,尤其是“纳兰性德式”的情感色调,那种难得一见的悲怆而又孤傲、执着而又哀凉的感觉,这是其他通俗文学作家无法匹敌的。王度庐曾自言,“我纯粹是个思想生活的人,极微细的事体、物质,我都要研究它,但是所得出的结果,就是悲哀”[9]。
研究王度庐,不能漠视他的满族血统,虽然不可套用宋末元初、明末清初的遗民文学来框定王度庐的作品,但事实上,王度庐写的是他对身世经历的体悟,他从未忘记他的满族血统和晚清以降作为遗民的体味。虽说王度庐出生后已是民国人,但满族遗民的根性和民族心理与生俱来,当一个特权民族沦落为一个普通的甚至地位低下的民族时,当他不得不面对借债无门、谋生乏术的困境时,他不可能无视来自异族的歧视和甚嚣的排满情绪。王度庐目睹的是国破家败的现实,走的是卖文为生的苦路,单寒羁孤的身世、贫困的家境、谋生的艰难和精神上的痛苦,使他在饱尝人生冷暖后,构成了一种常人难以体察的矛盾感受。王度庐在北平与李丹荃相恋时,送给李丹荃的礼物是两本书,其中一本就是纳兰性德的词。无疑,王度庐早已与民族前辈吟唱的悲凉苍伤的纳兰词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纳兰性德所表现出的对富贵的轻视、对凡能轻取的身外之物无心一顾,而对求之却不能长久的爱情、对心与境合的自然合谐状态流连向往的心性,深深地感染着王度庐。
难能可贵的是,王度庐没有菲薄自己的学历,他不畏文路崎岖,承继了满族擅长小说的传统,继续了晚清满族小说家文康的儿女英雄的创作思路,打破了其他各家或写江湖奇侠、或写奇幻仙侠、或写武打综艺的框框,专写江湖儿女的侠骨柔情,他要用他的作品诠释民族衰落的悲凉。有论者称,“旗族记忆与自身贫困投影、救亡图存精神与道德文化站位、侠义救世思维与古典主义习尚、恋京情结流露与女尊观念表达、悲剧模式笼盖与民族历史反思、京味文化品相与雅俗共赏格调等等,都是其人其文民族特质的体现”[1]。王度庐将自己的“遗民”心态和无法名状的心理纠结,全部融进了对侠义英雄和红粉佳人故事的描绘中,真情锐感,直指本心,“为失去了民族文字、语言以及民俗的满族自身,留下了抹不掉的历史记忆”[10]。王度庐作品的总体风格趋于阴柔而较少阳刚,苍凉、悲怆多于雄奇、壮烈。他早年失怙,而他笔下的主人公也多是孤儿。孤独、狷傲、寂寞、惆怅而时或优柔,是这些人物普遍的心态。如《宝剑金钗》的武戏文唱,《卧虎藏龙》对市井人物、市井生活的描绘充满的“京味儿”、“旗味儿”,都是作者心态、性格的投射。事实如此,王度庐的小说不仅具有京旗作家的一般价值,而且具有维护文化多元共生、重视中华文化积累、强化国家文化形象的重要意义。
(二)王度庐小说是沦陷区文学,蕴含着外国殖民统治无法压抑的中华元素
王度庐研究者都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尽管王度庐在30年代初的北平借助《小小日报》发表了一些侦探和社会言情小说,但他的言情和武侠小说的鼎盛期是在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即青岛的日伪统治沦陷时期。一直以来,青岛文化史乃至中国现代文学史相当忽略沦陷区文学创作。从抗日战争爆发到40年代,在日伪法西斯文化专制下,华北沦陷区出现了以北派武侠小说为代表的空前繁荣局面,而蛰伏青岛的王度庐就在此时一发而不可收地推出了一系列社会言情和武侠小说,不仅创造了他个人文学创作的顶峰,而且也使青岛30年代后期至整个40年代萧条的文坛有了些许亮色。显然,王度庐的言情武侠小说此时面世,有其历史的客观必然性。
“七七”事变以后,青岛出现了文学断流。随着左翼作家和青年读者的流失,党派性强烈的激进文学被爱国的统一战线的抗日文学所代替,政治性文学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松弛。纯雅文学的地盘一度空出,势必给消闲性文学留出空挡,通俗文学的市场需求必然增大。像不少华北沦陷区的爱国作家一样,王度庐充分把握了通俗文学的风向标,借助特殊的文化境遇,以相对隐晦曲折的方式,用言情武侠小说来探索人生、探索人性,在通俗故事之内调动新文学的手段来描绘人间世相,挖掘人的内心世界。事实上,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世界殖民文化语境中考察青岛时期的王度庐小说,就会深刻地发现王度庐作品的内在文化取向。王度庐顽强地沿着中国文学原有的路径曲折地前行,表现的是中国认同、中华文化认同和中华民族认同。如王度庐在青岛最初写的《河岳游侠传》,虽有不少江湖纠纷,但所揄扬的无非一个“义”字,展现的是儒家的忠义浩气。有论者称,“王度庐不把他笔下的英雄圣化、神话,相反会让他们在经历痛苦挣扎之后作出自己的选择,这种选择往往又深受儒家观念影响”[11]。
事实上,王度庐的作品没有美化侵略者刺刀维持下的“安乐”生活,有的却是沦陷区都市的萧条;他的作品似乎没有特别鲜明的政治倾向,但却不是北平沦陷区周作人的闲适小品。他的悲剧侠情小说以象征性结构使情绪得到自由的释放和渲泄,更多地寄托着作者的理想追求;而他的社会言情小说则多直接得自其现实生活体验,蕴蓄着对现实社会的愤懑与不平,“体现出非常时期文学的美学追求与社会道义、责任感的融合”[12]。
可见,王度庐等沦陷区作家在主题、寓意以及创作手法、地域特色等诸多方面所创造的文学业绩是不容忽视的,它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历史过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它有其他历史时期、地区的文学不能替代的独特风貌与独特贡献。事实上,作为战争废墟上的精神存在,沦陷区文学尤其是通俗文学另具一种意义。有论者称,一方面是残酷的物质破坏,另一方面人类的精神文明并没有完全灭尽,而文学则将因此而证明其永久性,“它是一种历水火而不能灭的东西”[13]。
(三)王度庐采弗洛伊德“心理剧”模式,融性格悲剧和命运悲剧于一体
学界一般认为,王度庐的小说大都通过爱与恨、情与仇的纠葛及其矛盾,在刻意表现江湖意识与贵族意识的冲突中,渗透着对人生的思考。这就形成了王度庐小说不同于民国以来其他同类作品的特性,即不是竭力表现善恶正邪的外部争斗,而是直指人的内心世界。王度庐研究者普遍认为,王度庐深受弗洛伊德学说影响,选择“性格-心理悲剧”为其侠情小说的模式④。显然,王度庐小说中人物的悲剧不是来自外部世界的现实矛盾,而是人物自身的心理矛盾和冲突所造成,而悲剧主人公却毫无意识。换言之,王度庐是以剧中主人公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及其悲惨的结局,构成小说的基本内容。
如王度庐的《海上虹霞》,故事的主人公是贵族出身的小姐和一个苦力车夫,二人私奔到青岛后,车夫抛下小姐独闯南洋,成为富商,而小姐却沦为暗娼。20年后,成为富商的车夫偕女儿来到青岛,女儿则恋上了暗娼生下的儿子。上一辈的情债传给了下代,备受煎熬的不仅是那个被遗弃的小姐,而且还有她的儿子和爱慕儿子的情人的女儿。于是,贫与富的变易演绎出爱与恨的悲剧,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交织在一起,最终导致剧烈的矛盾冲突。车夫变富商便难以理喻女儿与小姐变暗娼所生之子的恋情,而暗娼之子得知身世后则发誓复仇。风雨之夕,暗娼找到富商的别墅,富商责备暗娼不守妇道,还唆使儿子勾引自己的女儿。争执中暗娼被打,旧病复发,吐血不止,躲在暗处的儿子忍无可忍,现身痛殴富商。王度庐就是这样将笔触直指人物心灵内部的差异、分裂和冲突,并在故事的结尾有意制造了一个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结局。暗娼遭打不治身亡,富商偕女返回南洋。经历了这场暴风雨般的情感洗礼后,富商女在致暗娼子的信中说,爱情是月可观而不可摸,是海水可看而不可在其中生活。于是读者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多年后暗娼子在海水浴场偶遇婚后来青岛避暑的富商女,不禁感慨万千。人不可预知命运,命运就是这样躲在某个不可窥探的角落,无情地撕扯着主人公经年不愈的伤口,要他做出是默默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还是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的决定。王度庐的深刻之处在于,他笔下的悲剧并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牺牲,而是命运的作弄和世俗的无奈,在命运角斗的结局中,不是主人公的消逝,而是其冲动的消逝,角斗在主人公的自我克制中终场。王度庐就是这样通过他的社会言情小说传达着具有现代型的悲剧美学风格,这也避免了庸俗社会学以绝对的善恶正邪观念曲解人物和人性的偏颇。
四
王度庐长期遭受文学史的歧视和排挤,由于《卧虎藏龙》搬上银幕并获奥斯卡奖,王度庐才被重新发现,其间折射出太多值得反思的问题。
2000年,出生于台湾的华人导演李安推出了华语影片《卧虎藏龙》,在美国第73届“奥斯卡”电影节获得了10项提名、4项大奖的骄人成绩,一时风靡世界影坛。观众在片尾看到了用很小的字号打着“王度庐小说改编”7个字,却鲜有人知原著王度庐何许人也。2004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语文读本》第4册,将王度庐的《卧虎藏龙》与金庸的《天龙八部》合编为一个单元,但很少有人知晓王度庐在中国通俗文学领域的地位和创作成就。是李安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分别通过银幕和课本,让人们重新发现了王度庐。这可能是个历史的玩笑,但却为破题引入了起点。
据悉,“武侠北派五大家”中李寿民、宫白羽、郑证因、朱贞木4人的生平,人们多已知晓,惟王度庐不知何许人。天津学者张赣生为研究王度庐的小说,曾向不少津京老报人多方查问王度庐的生平,但一无所获。台湾学者叶洪生在其论著中也称“王度庐之生平不详”。及至1980年代初,已故小说家宫白羽子宫以仁受叶洪生之托欲写一篇王度庐生平的文章,他根据小说内容揣测王度庐可能是北方人,并与苏州大学出版社徐斯年谈及此事。徐斯年的通俗文学研究正在立项“七五”国家社科重点项目,也在寻找王度庐的生平事迹。经宫以仁的“强化刺激”,徐斯年猛然想起50年代读中学时曾有一个叫王度庐的老师,他还与王度庐长子王膺同班,但没听过王老师的课,也从未听说他写过小说。徐斯年以“权且问问看”的心态给母校写了一封信,很快收到了母校的回信,得知王度庐老师早已过世,但其妻子李丹荃尚健在。徐斯年这才跟当年的舍务老师李丹荃及其子女王宏、王芹取得联系,并带着5名硕士研究生前来青岛查阅原始资料,王度庐研究拉开了帷幕。
许多人,包括徐斯年本人,都将这次与李丹荃的意外邂逅和由此开启的王度庐研究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来比附。但是,这一比附背后有着太多的沉重事实让人轻松不起来。
客观地说,20世纪以降中国通俗小说就一直处于被歧视、被批判的状态,被严格区分为“雅”“俗”两类的文学史挤兑得通俗文学一直不登大雅之堂。1949年以后,正统的文艺政策将通俗小说视作为不正经的小说,甚至是黄色小说或黑色小说,1951年后对通俗小说多次整肃、严令取缔,北京、上海等地大量通俗文学作品被销毁一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几乎是同时,海峡对岸的台湾也开展了“暴雨专案”,专门对坊间流传的所谓“赤黄黑三害”作品进行扫荡,总计查禁书目404种,王度庐的小说被列入“禁书”。两岸以政治高压手段干预文学创作的行为,自然让作者与读者凛惧在心。有论者称,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海峡两岸对王度庐通俗文学的研究“几乎都处于淹没的状态”[14]。
1980年代以后,特别是1990年代兴起的重写文学史和本世纪初《卧虎藏龙》搬上银幕,王度庐被发现了。王度庐及其作品由影响遍及全国,到销声匿迹,又到重被发现,并且经由李安阐释成为世界的艺术瑰宝,这个曲折的过程着实让人无语。果真是历史有意搞笑吗?答案其实不言自明。说到底,王度庐是在文学史有意不到的盲点中,是在《卧虎藏龙》成为替国人争光的大片中复活的。这本身似乎就是一出悲喜剧。联想王度庐的遭际,人们的悲剧感恐怕要大于喜剧感,而这种悲剧感的色调亦非壮美,而是苍凉。
注释
①王度庐曾在《病》一文中自嘲“奔奔乎于窝头之间”的“弱者”。(王霄羽.病[N].小小日报,1930-06-06.)另,他在《灯下人》一文称自己“惯在灯下讨生活的,作稿,阅书,每天非过两点钟不能熄灯”。(王霄羽.灯下人[N].小小日报,1930-07-18.)
②王度庐研究者徐斯年在王度庐子女王宏、王芹的协助下,通过整理《小小日报》得王度庐杂文140余篇,“这些杂文以平民的视角,非游戏、非消闲、‘为人生’的态度以及‘载道’、‘言志’交融的风格而显示出京派‘正格’通俗散文的品性”。(徐斯年.王度庐的早期杂文[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0,27(1):8-20)
③1942年4月3日《青岛新民报》与《大青岛报》合并为《青岛大新民报》,1945年1月20日又改为《大青岛报》,王度庐的小说继续连载。由于未全面直观史料,《寒梅曲》《紫电青霜录》和《金刀玉佩记》3部小说的具体连载日期不详,可能未载完。
④如徐斯年认为,王度庐的小说具有弗洛伊德“心理剧”的特征,“造成痛苦的斗争是在主角的心灵中进行着,这是一种不同的冲动之间的斗争;这个斗争的结束不是主角的消逝,而是他的某个冲动的消逝。这就是说,斗争必须在自我克制中结束。”(何清清.“悲剧情侠”的一代宗师——评徐斯年《王度庐评传》[J].西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7,(2):199)
[1]关纪新.关于京旗作家王度庐 [J].民族文学研究,2010,(1):125-134.
[2]王霄羽.荒芜的青年[N].小小日报,1930-04-04.
[3]王度庐.《宝剑金钗》自序[N].青岛新民报,1938-11-16.
[4]李丹荃.侠情大师——王度庐[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 _694a20390100j4mc.html.
[5]徐斯年.王度庐评传[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5.
[6]王子久.王度庐和他的小说[N].青岛日报,1988-01-09.
[7]王铎.王度庐与“卧虎藏龙”[J].青岛画报,2001,(4).
[8]叶洪生.悲剧侠情之祖——王度庐[N].民生报,1982-06-20.
[9]王霄羽.烛边思绪[N].小小日报,193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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