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文·卢照邻卷》与 《幽忧子集》校疑

2013-08-15 00:46
怀化学院学报 2013年9期
关键词:碑铭翼城县碑文

杨 宁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610041)

卢照邻,字升之,自号幽忧子,范阳人。生卒年不可详考,大致历经唐太宗、高宗和武后三朝。通经史,博学善诗文,才华横溢,曾被 “邓王” 赞 “此即寡人相如也”[1](P5000)。他与杨炯、王勃、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海内称王、杨、卢、骆”[1](P5000)。

卢照邻诗文合集, 《旧唐书》 本传言其文集有二十卷,《新唐书·艺文志》明确指出 《卢照邻集》 有二十卷,另有《幽忧子》三卷,《朝野佥载》卷六云:“著《幽忧子》以释愤焉,文集二十卷。”[2]后经辗转流传,多数已散佚。现存七卷本两种,均为后人拾编而成,一为“张燮”所刻《初唐四子集》,“明崇祯十三年刊本中收 《幽忧子集》 七卷,为今日所见最早之诗文合集本”[3](P1)。商务印书馆有《四部丛刊初编》,其中的《幽忧子集》即据此本影印而成。另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亦以七卷本著录,题《卢升之集》”[4],此本与《幽忧子集》收文相同。上世纪90年代,祝尚书先生所著《卢照邻集笺注》与李云逸先生的《卢照邻集校注》分别均以 《四部丛刊》 本《幽忧子集》为底本加以校对和补遗,可见七卷本的《幽忧子集》为学术界所认可,本文亦据此本研读。由于《幽忧子集》乃诗文合集,故本文仅以此本中的赋、骚、序、问、书、赞和碑铭与 《全唐文》 中卢照邻卷进行校读,对两者的不同之处进行探疑分析,考辨如下:

《全唐文》收录卢照邻作品有:赋五篇,骚两篇,序七篇,对问一则,书三篇,赞二篇,碑铭两篇,共计二十二篇。

《幽忧子集》中录入有赋五篇,骚三篇,序七篇,对问一则,书三篇,赞二篇,碑铭一篇,共计也二十二篇。这些类别的文体作品,两者录入总数虽相同,但个别文章,仍有差别。

一、《全唐文》比《幽忧子集》 多收录一篇碑铭为 《郑太子碑铭》

此文载于《全唐文·卢照邻卷》碑铭一目下, 《幽忧子集》、《文苑英华》均不见,《卢照邻笺注》、《卢照邻校注》补遗录入,却未言明缘由。笔者以为,此碑文应系卢照邻所作,原因如下:

1.考古发现:“郑太子寿墓碑”出土。据《翼城县志》,山西省翼城县本有 《郑太子寿墓碑》,是郑大量 (道士)邀请卢照邻所作。原位于云唐村,民国初年对其进行过相关调查,未果。时至1983年,翼城县文化馆在云唐村外水渠旁边考古重新发现此碑。历时久远,碑身有损毁,但主体文字尚可考。虽然出土碑文的题目和文段与《全唐文》所录有所出入,但内容大致无异,都是讲郑康公 “十一年,韩伐郑,取阳城”[3](P463),郑太子质于韩的事情,虽郑太子事迹的真实性尚待考究,但《全唐文》所记与出土的第一手资料如此吻合,都表明此碑文是卢照邻受邀之作。

2.碑文内容:郑太子寿与卢照邻境遇相似。卢照邻借古之事,感慨今之人,虽时空有异,但情景无差,当年之事,暗合于己,所以他在碑铭中写道:“虽复相绝代,固可气类同年。”[5](P1711)郑太子寿虽受封赏,但作为人质被囚禁,无甚自由;卢照邻虽然没有沦为人质,却跟被夺自由并无区别。

卢照邻在《释疾文》 《五悲》中对自己的真实境遇做了详述。他正当盛年,却身染恶疾, “疾甚,足挛,一手又废”[3](P478),病痛对他摧残之深,可见 《释疾文·悲夫》所云:“神翳翳兮似灰,命绵绵兮若缕。一伸一屈兮,比艰难若尺蠼,九生九死兮,同变化乎盘古。”[5](P1702)又 《五悲·悲昔游》:“形半生而半死,气一绝而一连。”[5](P1698)疾病之于人,身体上的痛苦持久不退,随之而来的便是精神上的折磨与萎靡。故卢照邻在《五悲·悲穷通》中又说:“已焉哉!已焉哉!昆山玉石忽摧颓;事去矣!事去矣!古今圣贤悲何已?”[5](P1698)有唐一代,人人皆以取仕建功为荣,可由于身患重疾,连自由之行都求而不得,又谈什么理想抱负?所以,卢照邻的仕途几乎无望了,这使他失魂落魄,心灰意冷。于是他接着写道:“一朝溘卧,万事宁论!”[5](P1698)可是,悲哀叹息并不能减轻他的痛楚,也不能恢复他的自由跟前途,便顾自抚今追昔,岂料安慰未得,又苦闷于旧时的美好不复重来,不禁在《释疾文·悲夫》中感慨“围棋废兮,时不可乎再来;鸣琴停兮,人何时以重抚?”[5](P1703)像卢照邻的这种悲观不安、反复无常的消极情绪是具有普遍性的,一般囚徒尚且有之,何况于少年英发却又横遭拘禁的郑太子寿。因此,从遭遇的实质来看,寿与卢在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与拘束是一致的。以同病相怜之故而受邀写碑文,甚为可信。

3.他书可证。“嘉靖 《翼城县志》(上海书店影印 《天一阁藏明代明代方志选刊续编本》)”有此文,并曰:“郑太子墓,在县西云唐村,高二丈,周围八十步。”[6](P473)祝尚书先生据此补录于 《卢照邻笺注》。民国十八年版的 《翼城县志》“也收录了《郑太子寿墓碑》全文”[7],此文跟出土的碑文题目无异。同时,民国十八年的 《翼城县志》也有记载郑太子寿生平之事,与《全唐文》所载 《郑太子碑铭》以及出土的《郑太子寿墓碑》内容如出一辙。以地方县志为佐,可证此文系卢照邻所写无误。

4.思想内容:碑文中所体现的道教色彩与卢照邻中后期的道家思想具有高度一致性。卢照邻的思想随着年龄和际遇的不同,呈现阶梯型变化。早年的卢照邻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十岁从曹宪、王义方授 《苍》 《雅》”[8],积极入世,热衷仕途。加之唐太宗、高宗时期,统治者励精图治,出现了“贞观之治”的大唐盛世,国力富强,社会繁荣,文人建功立业的心情格外迫切,崇儒乃政治第一大事。关于早年的尚儒之心,卢照邻在后期作品中有所表述。 《释疾文·粤若》曰:“先朝好史,予方学于孔墨。”[5](P1701)(原为吏,全唐文为史),又《五悲·悲才难》云:“为书为礼,驱季俗于三古之前。”[5](P1696)《释疾文·命曰》 更化用孔子言:“少克已以复礼,无终食而违仁。”[5](P1704)到其中后期,卢照邻受道家及道教思想熏染,“晚受乎老庄”[5](P1701),思想逐渐转型于“道”。其原因有二:其一为社会风气使然。李唐皇帝为显身份高贵,一向自尊 “老子” 为远祖。公元666年,唐高宗更追尊 “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推尊道教,当世皆慕道、习道,卢照邻也不例外。其二为仕途不畅,疾病困扰。卢照邻虽年少得志,为邓王所赏识,但“邓王府典签”一职不过从八品,后邓王薨,卢又任正九品“益州新都尉”,直至辞官,放旷诗酒。为官数年,不过小吏,与其政治理想相差甚远,乃看透官宦黑暗,继生归隐求道之心。之后所患恶疾,久治不愈,病居长安时便求医于孙思邈。故 《病梨树赋序》中有记:“癸酉之岁,余卧病于长安光德坊之官舍……时有处士孙思邈居之。”[5](P1688)孙思邈是当世名医,更以“道士”身份为世人所知,卢照邻受其影响,竟至 “紫书常日阅,丹药几年成。扣钟鸣天鼓,烧香厌地精,倘遇浮丘鹤,飘飘凌太

清”[3](P142)。

因此,盛年之后的卢照邻在很多作品中都表达了对道家思想的追求。《于是春也慨然有江湖之思寄此赠柳九陇》中写道:“自哀还自乐,归薮复归田。海屋银为栋,云车电作鞭。倘遏鸾将鹤,谁论貂与蝉。”[3](P59-60)这一段写了作者退隐江湖之意,颇有老庄跳脱俗世,复归自然之风。再如《赠李荣道士》诗云:“锦节衔天使,琼仙驾羽君。投金翠山曲,奠璧清江。圆洞开丹鼎,方坛聚绛云……遥看八会所,真气晓氤氲。”[3](P46)全诗道教色彩浓重,作者对道家祠祷山川神灵的仪式、道士炼丹的器具和道士祠祀祈祷的场所做了细致的描述,况且能够把道教名词用得如此娴熟,可见卢照邻当时受其思想影响之深。值得一提的是,咸亨二年春夏之交,卢照邻在益州作了另一篇碑文为 《益州至真观主黎君碑》,在这篇文章中,卢照邻亦将道家思想与道教文化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不惜笔墨,对道教神仙、道家仙境以及道教典故极尽渲染,其炽热的情感随文字迸发出来,若单以彼文论之,卢照邻绝对算得上是一位虔诚的道士。

复观《郑太子碑铭》,其中同样多处提到道家及道教经典文化,如“以为霓旌扬汉,犹寻朽骨之灵;鹤驾停空,尚谒先人之墓”[5](P1711),这其中既表达了道教对生死之事的看法,又点缀了道教神仙多驾鹤而行的形象。“山岩霜雪,邀处子以同嬉”[5](P1711)则化用《庄子·逍遥游》中貌姑射之仙子的典故,同样为道家所推崇。铭文部分又写到 “析城王屋,汾川帝歌”[5](P1712),又典自黄帝访道于王屋山的道教传说。可以说,这些内容所体现的思想性,切合卢照邻中晚期的思想倾向,并跟其中晚期的其他作品是相互贯通的。由此推论,《郑太子碑铭》为卢照邻中后期作品不假。

5.艺术风格:与作者的其他碑铭在文体特征跟语言风格方面具有较高的相似度。关于卢照邻的碑文,现已考证确为其所作的仅有一篇,也就是上文提到的《益州至真观主黎君碑》,这篇碑文也基本上代表了卢照邻写作此类文章的风格。笔者通过对比发现,《郑太子碑铭》与 《益州至真观主黎君碑》的主体部分均由碑文和铭文组成,风格一致。碑文部分都采用骈散结合的形式,以骈文为主,多用四六句式,对仗工整、声律和谐;铭文部分均采用四言句式,押韵整齐,咏之一唱三叹,气势如虹,思之言简意赅,韵味深长。

以上五点论证了《郑太子碑铭》 确为卢照邻本作无误,《全唐文》所收文献说服力较高,推想张燮编订 《幽忧子集》时所收卢照邻作品应有所遗漏。

二、《全唐文》比 《幽忧子集》少收录一篇骚为《狱中学骚体》

《幽忧子集》“骚” 卷之下,有 《狱中学骚体》 一作,而不见于《全唐文》。经考证,笔者仍以为此作当属卢照邻所写,其理由如下:

1.卢照邻确有下狱之事。卢照邻在《穷鱼赋》中自序云:“余层有横事被拘,为群小所使,将致之深议,友人救护得免。”[5](P1688)赋又曰:“有一巨鳞,东海波臣,洗静月浦,涵丹锦津。”[5](P1688)“锦津”,即今成都锦江,证明当时卢照邻在益州入狱。另有《赠李荣道士》一诗,其中有“独有南冠客,耿耿泣离群”[3](P46)一句,自 《左传》 起,“楚囚南冠” 即代指囚徒,如此可知,卢照邻所受牢狱之灾不假。于狱中悲慨之时作 “骚” 以抒情,可信。

2.《狱中学骚体》符合卢照邻 “骚怨”的创作风格。纵观卢照邻一生,其心思与结局都与屈原颇为相似,“故平生所作,大抵欢寡愁殷,有骚人之遗响,亦遭遇使之然也”[9]。加之一唱三叹的楚骚形式和楚地方言词更能抒发自己的悲怨之苦,所以卢照邻中后期 “著 《释疾文》、《五悲》等诵,颇有骚人之风,甚为文士所重”[1](P5000)。《释疾文.粤若》 中的“皇考庆余以弄璋兮,肇锡予以嘉词,名余以照邻兮,字余以升之。”[5](P1701)和 《释疾文·悲夫》 中的 “蘼芜叶兮紫兰香,欲往从之川无梁,日云暮兮涕沾裳。松有萝兮桂有枝,有美一人兮君不知”[5](P1702)等文段,无论是作者对幼时的回忆,还是文中“香草美人”比兴象征手法的运用,亦或是对楚地诗歌之体式和语言的借鉴以及沉郁悲愁的情感表达,都难以摆脱“屈骚”的影子。至于卢照邻其他的中晚期诗文,也因作者高度自觉地学习继承 “骚体”和难以解脱的忧思情怀,使其染上了浓重的楚文化色彩,在此就不一一枚举,仅以“骚怨”之风考证《狱中学骚体》之所属。

首先,从格式上来看,《狱中学骚体》是对 “楚骚体”的复刻与继承,通篇随处可见楚地语言 “兮”的模仿和运用,与卢照邻其他骚体文无异,至于字句之数有别,或因“学骚体”虽较之《五悲》 《释疾文》略有不同,然则专有“仿作屈骚”之意,不能作为怀疑之依据。其次, “香草意象”表达美人迟暮的感喟,如“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风甥蜗兮木纷纷,凋落叶兮吹白云,寸步千里兮不相闻,思公子兮日将曛”[3](P237),其表现手法和情感内容,与前文所举之 《释疾文》如出一辙,“屈骚”味道甚浓,都表达作者了怀才不遇、现世痛苦之情,暗合卢照邻的忧怨之感,故曰 “骚怨”。由此可判,《狱中学骚体》应为卢照邻骚体作品。

3.《全唐诗》卷四十一和 《文苑英华》 “诗”册均收录此篇,《卢校》中推算其约作于总章二年。《全唐文》独不见之,或因体例特殊。自《离骚》传世,屈骚体以诗闻名,概《狱中学骚体》之声律、押韵,句式皆近于诗而偏于文,故《全唐文》不予收录。但有《全唐诗》和 《文苑英华》为证,亦不疑。

通过以上分析,笔者可以断定 《狱中学骚体》为卢照邻所作,“四部丛刊”之 《幽忧子集》中所录无误,《全唐文》收文时,在辨别文体方面也确实严谨、公正。

三、文章内容相同,题目有略微差别者如下:

1.《同崔少监作变槿树赋并序》(《全唐文》本);《变槿树赋并序同崔少监作》(《幽忧子集》本)

《全唐文·卢照邻卷》 “赋” 类和 《幽忧子集》 中 “赋”卷均可查阅此文。《文苑英华》“赋”册所记与《全唐文》卷一百六十六所载题目相同,而“《五十家》 作《变槿树赋同崔少监作并序》”[3](P17),除文章个别文字有出入,所录内容与《幽忧子集》本并无不同。题目有异,盖编者所循标准不同,对研读文本无碍。

2.《寄裴舍人遗衣乐直书》(《全唐文》本);《寄裴舍人诸公遗衣乐直书》(《幽忧子集》本)

此作归属《全唐文·卢照邻卷》 “书”一目下,并见于《幽忧子集》 “书、赞、碑” 卷中的 “书”。依作品开头所言之“山仆至自都,太子舍人裴瑾之、太子舍人韦方贤左史范履冰、水部员外郎独孤思庄、少府丞舍人内供奉阎知微、府玺郎乔,并有书问余疾”[5](P1690)等内容来看, 《幽忧子集》本题目加“诸公”二字与文中所述更为贴近,笔者认为应以此本为准。

四、《全唐文》、《幽忧子集》已佚碑文的说明

祝尚书先生在《卢照邻集笺注》中收录一篇碑文为《翼令张怀器去思碑》,然此篇均不见于《全唐文》、《幽忧子集》以及 《文苑英华》或其他选本。祝尚书先生在书中注云:“据嘉靖 《翼城县志》(上海书店影印 《天一阁藏明代明代方志选刊续编本》)卷三补,碑题从光绪翼城县志卷二十八所载。文中称`长寿年中'云云,则本文当作于武则天长寿(六九二——六九四)之后。”[6](P491)依其所言, 《翼城县志》所载此篇,乃文、题分离,不可确信。此文真伪有待新资料的出现来加以考定,本文不作深究。

小结

通过《全唐文》与《幽忧子集》的比对校疑,可以确定卢照邻的赋、骚、序、问、书、赞与碑铭作品共计二十三篇,此数包含《狱中学骚体》一篇,笔者仍据《幽忧子集》,将其并为“骚”类,与“诗”暂分。文中不足之处,实因学力尚浅,笔者日后必奋力研习,去糟存精,还望方家指正且谅之。

[2]张篱撰.朝野佥载 [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80.

[3]李云逸校注.卢照邻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8.

[4]万曼.唐集叙录 [M].北京:中华书局,1980:23.

[5]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一百六十七[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祝尚书笺注.卢照邻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7]王汝意,张海英.翼城唐代 《郑太子寿墓碑》 [J].文物世界,2011,(2):29-31.

[8]欧阳修,宋祁编.新唐书·卷二★一·文艺传上 [M].北京:中华书局,1975:5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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