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学云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读罢安徽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何世华《文件的脸》和吴问银的《特殊的葬礼》,发现两位作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对于人性主题的关注上。由于各自创作理念和艺术表达手段的差异,两篇小说呈现出了不同的文学意味。
何世华小说标题为《文件的脸》,指涉到一个关键词:权力。何世华一直都在关注权力,少年争夺的是他人听命于个体的领导权(《陈大毛偷了一支笔》、《黑色阳伞》),船工追逐的是改变政治经济地位的话语权(《顺民》),从这些作品都可以看出权力给予人性嬗变的深刻影响。《文件的脸》讲述了机关内部一次干部选拔事件。小说主人公汪成功是某局一处的副处长,受到局长的授意操持竞争上岗工作。处长丁汉民和副处长项国庆心生不满,采取种种方式暗地排挤汪成功。然而这只是张局长布的一个局,他欲借汪成功这颗棋子挑起权力争斗,为自己从中渔利和安排既定人选铺平道路。处长丁汉民洞彻领导意图,巧做文章顺利提任直属单位的副巡视员。汪成功报考所在处处长职位,综合考试成绩排名第一,最终却因邻里纠纷遭人投诉这一偶然事件落选。深谙官场之道的丁汉民替其点破了其中的因由,落选的结局早已注定,落选的理由早已深深隐藏在那充满玄机的文件中,这一切皆源于背后那只操纵权力的手。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权力”一词有些让人不快,以为必然和压迫奴役束缚相关联,这使得人们不能在权力这个概念所指的实际上的事实和他们对这些事实的评价之间做出区分。为此,埃利亚斯提出,我们应该毫不含糊地把权力看作是一种关系的结构性特征,它到处弥散着;因为是一种结构性特征,所以根本谈不上好坏,也许既好又坏。[1]福柯也认为,我们必须首先把权力理解成多种多样的力量关系,它们内在于它们运作的领域之中,构成了它们的组织。[2]人们生活于权力关系网络中,也就无法规避权力。何世华不是激烈的权力反抗者,对于权力的本相应该有清醒的认知,虽然他在小说里嘲讽了权力游戏规则制定者任意操作他人命运的荒唐,凸显了政治权力体系中小人物无法把控自我命运的尴尬,但是他的最终指向并不在对权力的神秘化、欲望化渲染叙事,我以为始终聚焦于日常生活中的人性。人性是何世华小说叙事的终极关怀,这种创作理念和意识已经渗透进作家个体灵魂,这在他不少小说的题记里就有直接的反映,如《陈大毛偷了一支笔》题记取自戈尔丁的《蝇王》“要从人性的缺陷中追溯社会弊病的根源”,《黑色阳伞》题记取自罗曼·罗兰“善与恶是同一块钱币的正反面”,《顺民》题记取自布尔加科夫“怯懦是人类最可怕的缺陷”。这里,我自告奋勇地给《文件的脸》也补上一个题记,取自叔本华“人在根本上看,不过是活脱脱的一团欲望和需要,是各种需要的凝聚体。……人活一世,日益操持于欲望需求之中,终日奔走于忧虑烦恼之途,诚惶诚恐地为其生存殚精劳神”[3]。
人性本恶本善,是个亘古难解的哲学命题。我不清楚何世华是怎么理解人性本质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何世华一定程度上是人性失望论者。在他看来,人性是充满缺陷的,人又生存于社会关系中,在历史、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后天因素作用下,人性恶或说人性缺陷更容易被催化激发,人与人之间始终无法达成和谐。不消说前面提到的几部长篇小说,《文件的脸》对同事、邻里和警民等人际关系的零度情感叙事已经给我们刻画出了作家何世华那张表面冷静旁观却难掩沉重失望的脸。小说中同事间尔虞我诈,倾轧排挤,专以揣摩领导意图为能事。利益体间关系物化市侩,物业公司樊总得知汪成功有望提任处长后巴结逢迎,允诺替汪成功妻子解决工作,在汪成功落选后碰面都视若无睹。邻里间紧张敌视,邻居执拗地要把装废品的三轮车挂到汪成功家的窗户上,丝毫不顾及给他人生活环境造成的污染。在汪成功移动三轮车后,邻居辱骂恐吓汪成功儿子,报复性地丢弃垃圾,举报汪成功小平房违建,捅掉小平房的屋顶,甚至把汪妻唐芬芳一脚踢下楼道。一向怯懦的汪成功激愤间和邻居发生了身体冲突,结果进了警局。警民间疏远冷淡,民警工作态度不认真,消极作为,纯粹敷衍应付邻里矛盾,放任事态激化扩大。小说篇幅不长,给我们呈现的是这样一幅人与人间缺乏信任与理解、自私猜忌和冷漠隔阂的庸常人生图景。
何世华对于人性的失望,往往使他的小说笼罩有一股寒意,但是《文件的脸》还是能够让我们感受到一丝温暖,温暖来自于何世华对亲情伦理的认同与维护。这一点和早期某些先锋小说家有意颠覆亲情伦理来达到渲染人性恶的叙事理路有些差异,他是有节制的。何世华小说里的父亲形象,如《黑色阳伞》里的耿长寿,《顺民》里的李有喜大多懦弱顺从,汪成功也不是勇敢强硬的人,然而汪成功对儿子汪小诗的怜爱,以及汪成功夫妻间的相濡以沫仍然让我们看到了美好人性在家庭单元内的温情存在,如小说中写到汪成功带儿子吃凉面的情景,汪成功旁观唐芬芳在车站卖报刊遭人推挤的情景,平淡无奇却又感人至深,展示了作家细节描写的擅长。
何世华给我们展示了文件的脸,也给我们展示了都市的脸。在日常人的眼里,与贫穷落后的乡村不同,都市代表着文明、成功、富裕和奢华的意识形态,然而用王晓明的话说,那是半张脸的神话。半张脸里权力阶层玩弄权术,生活休闲舒适,另半张脸里则是普通人的艰难人生。小说中唐芬芳说了一句很深刻的话:“一个家庭,两个阶级”,内在的意义指向是一致的。汪成功从县文体局考到省城,逐渐成为某机关处级岗位的副职,但是妻子唐芬芳却无法调动,只能在省城里当保姆、卖报刊。家庭生活窘困,买了二手房,最后又因邻里矛盾变卖租房居住。文件的脸让我们看到了权力面具的任意幻化,都市的脸则让我们看到了繁华背后的贫困。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挤上客车叫卖报刊的身影,我们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态呢?对他们喋喋不休的推荐感到厌烦还是憎恶?这里体现出了作家何世华对城市底层群体生存境遇的关切。
1940年代、土改、文革、1980年代等重大历史时段在何世华小说里都有体现,从历史背景色的变化可以看出近年来作家也在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创作,这种调整创新让我们看到了作家对拓展自我创作生命的渴求与探索。我们也真诚地希望何世华能够保持他的创作特色,继续关注小城镇或都市边缘人物的生存状态,关注他们人性深处人与兽的撕咬、灵与肉的纠结、怯懦与鲁莽的交织,同时也不妨为他们的正直、善良和美好而欣喜。
吴问银的《特殊的葬礼》颇具看点。小说故事性很强,作家匠心独运,以“巧”字引入,突出一个“悲”字,以沉痛的笔触讲述了一个淳朴善良的农民工因经济困顿的逼迫,冲动间走上犯罪道路的故事,并触及到了农民进城、乡村衰颓等社会现实问题。主人公王保卫勤劳朴实,先后做过木工和搬运工,相继遭遇熟人传销骗术、妻弟买妻骗局,终致家徒四壁,不得不逃离乡村来到城里打工。妻子汪芳又不幸患上了贲门癌,急需一笔手术费。王保卫向建筑商老板借钱遭辱,走投无路下铤而走险在银行门口抢劫。抢劫过程中遇到了警察陈春海,一番追逐后逃脱。巧合的是,抢劫者、受害者和执法者竟先后都来到了县医院。原来,王保卫的妻子汪芳和受害者的婆婆都住在县医院等待手术,警察陈春海则是因为在追逐过程中被王保卫踢伤下身来到县医院治疗。王保卫得知自己抢了别人的救命钱,在强烈自责和悔恨心的驱使下投案自首。为了筹钱保人,王保卫父亲王老根向村里亲戚王小虎借款一万五千元,约定给其木材加工厂驮树还债。一次王老根不小心摔下山崖,送了性命,本来摇摇欲坠的王家陷入了更深的危机。在陈春海的积极帮助下,王保卫在押期间回家参加了父亲的葬礼,尽了孝道。
《特殊的葬礼》中为亲人治病抢劫、托人买妻遇陷阱、传销组织杀熟致富、服刑犯假释回家探亲等故事原型常见之于报端,往往引发社会关注。事件的新闻性固然可以引发读者阅读兴趣,但在文学而言,这是远远不够的。显然吴问银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不仅仅止于精心营构曲折情节以引人入胜,彰显农民悲剧命运以引起读者同情性体验,我觉得,作家的深层意图在于对美好人性人情的张扬。主人公王保卫勤劳朴实,与妻子相濡以沫,逼迫无奈之下犯罪,但勇于担当法律责任。王保卫父亲王老根忠厚正直,热心真诚,把受伤的陈春海送到医院救治;遇到儿子王保卫被拘,又不惜以一己之残躯驮树还债。王保卫妻子汪芳身体纤弱多病,骨子里自尊自强,不肯因王老根之死闹丧来逼迫王小虎赔偿,并允诺将来还钱。村里人日常生活中点滴皆颇为计较,但是遇到大事时毫不含糊,自发帮助料理丧事,纷纷捐钱共度难关,并以村委会名义担保王保卫回家送葬。
在揭示亲情伦理和乡村伦理的同时,小说也为我们塑造了一位执法为民、心系于民、侠骨柔情的人民警察形象。作家吴问银身处政法委系统,有较丰富的生活资源,对一线公安干警生活甚为熟稔,对陈春海人物形象的塑造颇为生动。日常生活中陈春海幽默风趣,面对犯罪分子时勇猛无畏,关心罪犯思想改造,经常看望罪犯家属。陈春海出身于乡村,骨子里对王保卫这样的淳朴农民有着一种天然的好感与亲近,在得知王保卫的命运遭际后积极争取取保候审,甚至不惜与领导围绕法律与人情展开论争,最终让王保卫在押期间回家送葬。
不过,我们说一部小说好看,绝不仅仅指向故事情节的引人入胜、跌宕起伏,首先它应有深刻独特的思想内涵或意义指向。《特殊的葬礼》到底想突出什么,有些让我困惑,也就是说作家的创作主旨有些游离,这种游离某种程度上恰恰束缚了作品思想内涵的提升。一方面,小说给我们呈现了一组悲剧画面。王家饱经磨难,以致于王老根禁不住悲怆地将其归结于天意惩罚,尤其是王老根之死令人唏嘘不已。然而从文学审美的角度来说,悲剧的意义不在于展示生存苦难,让人绝望窒息,而在于让人看到生的坚强与挣扎,看到人性人情的本真呈现,或更进一步引发人们关乎存在与死亡的玄思。面对苦难,无论是福贵、许三观们忍耐顺从的中国式生存智慧,还是西西弗斯永不停歇的绝望反抗,总能给我们以深刻的思想启悟。《特殊的葬礼》关注苦难中温暖人性人情的存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吴问银构建的故事不再是系列苦难遭遇的叠加。然而遗憾的是,作家在这里用笔还是稍弱,对于人物反抗悲剧命运遭际、彰显生存韧性方面其实大可不必惜墨。另一方面,作家难舍职业情结,法律叙述多有体现,这本无可厚非,但是小说后半段着墨甚多,陈春海和队长孙家正、局长等人的争辩,普法教育意味浓郁,尤其是结尾部分王保卫感谢政府、重新做人的真情自白,更使人怀疑小说创作初衷就是法律教谕和醒世劝人。这种创作主旨的游离,削弱了小说的审美价值。
其次在艺术形式上,也应有更高期待。小说结构突出一个“巧”字,以突发事件带动主要人物悉数登场,在线性叙事中插入对王保卫艰难人生的回顾性叙述。“巧”有助于激化矛盾冲突,然而有悖于日常生活的本真特性。如果小说旨在叙说普通人的生存悲剧的话,结构日常生活化些,也许更贴切。这让我想到了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两者间艺术上的差距比较明显。此外,小说叙述语言个别地方有些生硬,譬如开头部分叙述语言画面感、视觉性强,如同剧本语言,可以看出叙述人有着很强的布局意图,这样一来小说人物自主性相应降低,人物甫一出场性格旋即定型。小说人物虽由作家一手创造,但绝对不是作家的木偶,可以任意把玩的,作家应尊重他,关爱他,允许他有自己的灵魂和意志,甚或有悖逆有对抗。并且,小说语言体式不够严谨协调,拟民歌体、政策体语言混搭,影响了主题意义的升华。譬如,在李有财意图对汪芳不轨那样场合,两人突兀使用拟民歌体对话,有些不着边调;陈春海等人关乎法律与人情争辩部分大量使用政策体语言,不少作家使用这种语言体式,更多是为了达成反讽效果 (如何世华《文件的脸》里有一段张局长关于干部素质的政治高论,含有嘲讽意味),而在吴问银这里则是一本正经的教谕,这也容易让读者产生阅读倦怠。
当代有不少揭示人性主题的小说佳作,无论是人性恶的犀利剖析,如余华《现实一种》、阎连科《黄金洞》,还是人性善的温厚展示,如汪曾祺《受戒》、《大淖纪事》,迟子建《雾月牛栏》,都不同程度地呈现出了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生存本相。即或艺术境界有高低,语言表现各不同,总能让我们在其间收获一份警醒和感动。我们相信,两位作家对于人性书写这一古老命题会有新的发现与拓展,更何况何世华的长篇小说《吃饭》其实已经给了我们新的欣喜和期待。
[1]诺内特·埃利亚斯.论文明、权力和知识 [M].刘佳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133.
[2]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60.
[3]叔本华.意欲与人生之间的痛苦——叔本华随笔和箴言集[M].李小兵,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