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强
(杭州师范大学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所,浙江杭州310036)
庄子乃先秦道家巨擘,对生命的沉思与关注是其哲学思想的基本出发点,他对如何摆脱人生之忧愁与烦恼,获得快乐与休闲,作了深刻的哲学思考。我们立足当下社会普遍“忙而不闲”的基本现实,积极回望与汲取庄子哲学的休闲智慧,可以开示出其沾溉当下的多重意义。
“生者,德之光也。”(《庄子·庚桑楚》,下引该书只出篇名)对生命充满深切的关怀乃是庄子哲学的基本精神。庄子所处的时代正是社会纷乱扰攘并充满险恶的时代。“方今之时,仅免刑焉。”(《人间世》)在一个仅能全身免刑的时代境遇中,庄子敏锐地感受到现实人生中充满了无尽的忧愁、烦扰与困惑,“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惽惽,久忧不死,何苦也!”(《至乐》)“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不芒者乎?”(《齐物论》)“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让王》)在对人生无限的劳攘与悲苦的感慨反思中,如何获得人生的休闲与快乐,成为庄子哲学中根本性的问题。
在道家哲学体系中,道是最高范畴,既是宇宙的最高本体,是宇宙万物得以产生的终极原因与最终依据。“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42章,下引该书只出章名)又是最高的价值本体,以自然为属性的道乃是世间万物获得合理性与正当性的价值源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5章)同时,道还是一种可以内化于社会、人生,成为标志着社会、人生理想存在状态的境界本体。“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62章)与老子哲学一脉相承,庄子同样认为,道是宇宙本体与价值本体的合一。“夫道,覆载万物者也。”(《天地》)立足于休闲视角,人也只有以道修身,与道为一,才能真正地获得真实与长久的休闲与快乐。“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让王》)
就庄子哲学而言,“休闲”也成为一种与自然之道息息相关的重要属性。“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齐物论》)体认大道的人可能获得真正的休闲之乐。真正的得道之人可以达到“心闲而无事”(《大宗师》)、“无江海而闲”(《刻意》),获得高妙的休闲人生境界。总之,对庄子哲学而言,以自然之道为基础,以生命为本位,休闲成为人向道生成的自由状态。庄子休闲哲学含蕴着多重理论视域。
人生在世,首先是大自然的一员,自然成为人难以逃避的既定存在境遇,人要在现实生活中获得休闲,无疑需要同大自然进行交往,与自然万物相处。在自然之域,庄子的休闲哲学思想可以分为3个基本方面。
先秦思想家所共同面临的时代境遇是一个战争不断、祸乱连绵的特殊时期,在这种时代境遇中,几乎各家思想中都有避世之思,就庄子而言,这种消极避世主要体现为“江海避世而闲”:“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刻意》)
相对于儒家如孔子“乘桴浮于海”之避世,庄子的避世似乎着力突出了一个“闲”字,既有为道难以推行而被迫的意味,更有在大自然中全生养性的美好追求。在闲旷之地钓鱼悠游,真正地体现了道家对个体生命的热爱,在顺适处逆中自得其乐的生命情致。江海避世之闲在庄子思想中多有反映,如庄子曾讲有道之人因顺自然,“冬则擉鳖于江,夏则休乎山樊”。(《则阳》)应该说,江海避世之闲体现了庄子在自然中悠游自在的情形,但就其休闲哲学体系来说,这只是其较低层次的休闲境界。
在庄子看来,身居庙堂者也完全有可能因对形势的判断或自身修养的提高,而选择一种主动退出政治舞台、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愉快生活。
“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以此退居而闲游,则江海山林之士服。”(《天道》)
在庄子看来,退居闲游,在本质上需要对自然之道进行体认,由此才可以真正展现出休闲生活中所具有的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也才会使休闲展现出充实而丰富的内涵,体现出休闲的真精神,进而赢得那些江海山林中隐逸之士的尊重与归往。应该指出,如果说“江海避世之闲”在某种程度上因其“避世”而呈现出一种被动的性质,那么退居闲游不仅在形式上体现出一种主动的意愿,在内涵上更具有道的支撑,而且,更表现出“游”的动态性与生动性。因而,退居闲游显示出更丰富的内涵与独特价值。
人身处大自然,与之打交道的方式多种多样。老子曾以朴等喻示大道;庄子善于在自然之中发现深沉的意蕴,更进一步发现大自然内在的条理、法则与大美。人们应该以“观”的态度对待自然,依顺自然之理,由此体察天地自然之大美大乐。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知北游》)
庄子认为,以顺应自然之理为前提,人通过恰当的方式操作于自然,完全可能因这种操作合于道而获得一种特殊而美好的休闲感受,这种操作方式即是技术。庄子曾举出很多人因技进道而休闲的例子,最典型的当属“庖丁解牛”与“梓庆制鐻”。
疱丁在解牛之时,“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在解牛过程中,“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騞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道之会”,“恢恢乎其游刃必有余地矣”;在解牛之后,“为之踌躇满志”(《养生主》),呈现出一副娴熟地从事技艺而体验到休闲之趣的生动场景。
疱丁认为自己解牛,“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即已超越了“技”的层面,而达到了“道”的境界。具体说来,其一,庖丁在解牛之时依顺其固有之理,这种对牛之内在之理的良好把握即是对自然之性的良好把握,这从根本上保证了由技进道的可能性。其二,庖丁需要在解牛的既定境遇中进行解牛的技术操作,而在解牛之后,实现了人与牛的双赢,即庖丁志得意满,神清气爽,体会到愉悦的感受与精神境界的提升;对牛来讲,“不知其死,如土委地”,解牛这一操作实现了对牛伤害的最小化。可以说,在此,技术最大程度上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最大程度上减轻了对自然的伤斫。
而“梓庆制鐻”的例子似乎具有另一番意义: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在斋戒之后,“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与!”(《达生》)
梓庆制鐻的故事也有两点引人注目:其一,在制鐻过程中,梓庆在山林之中“观”树林之“天性”,发现其“形躯至矣”,在脑海中“成现鐻”之后,施以“加手(即假手,借手)”,完全顺任树木发展的内在趋向,符合于自然之理。其二,制鐻过程梓庆与树木都呈现出意义的提升。在制鐻之前,梓庆即通过多次的斋戒而实现了自身精神的专一纯洁,达到了制鐻主体的自然天真,返归到了自己的“天”性,提升了主体境界。就树木来讲,顺应其天性,人以“加手”的形式成就了树木要成为鐻的潜在倾向与内在趋势,助力于自然之物顺应天性的发展。梓庆制鐻“以天合天”,完全顺应自然,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共同提升,人由此得以实现真正契于自然的休闲之乐。
类似的以合于自然为基础,因技术的娴熟、高妙达到休闲的例子还有很多,如老者承蜩、工倕旋指、丈人游水等,具体形式虽然不同,但都具有人对自然之理充分把握、人与自然和谐相契的共同特点。
总之,在自然之域,庄子将休闲的基点落实于自然之道中,主张遵从自然之理,在提升人的能力与愉悦感受的同时,也使自然对象获得呵护与发展,实现人与自然的一体相感,呈现出和谐为娱的休闲境界,“其与物也,与之为娱矣。”(《则阳》)与物共生共荣,实现共同的美好休闲愿景。
人作为一种社会性的存在,由各种社会关系构成的社会交往必然不可或缺。庄子在其思想学说中,也在不同的视域中探讨人在社会中实现休闲的可能性。
庄子与老子一脉相承,在老子“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喻象的基础上,同样构想出自己理想的社会图式,并赋予其浓郁的休闲氛围。庄子理想的社会图式即是“至德之世”、“赫胥之世”: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马蹄》)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马蹄》)
应该说,同老子的“小国寡民”一样,庄子的“至德之世”并非一种真实社会情境的写真,而是一种充满丰富价值意蕴与象征意义的喻象。这种喻象喻示着理想的社会在消灭了社会文明负累的基础上,人们充满了真朴的德性、淡泊淳素、悠悠自在,而又其乐融融。与老庄所处的社会现实相比,这尤其显得削除了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与对立争斗,从理论上说,这应该是道家“无为而治”得以实现的社会喻象。在这种具有理想性的社会图式中,似乎没有了统治者的存在,一切都显得古朴、自然、和美,人与人的交往显得疏远、淡泊,充分体现了一种“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大宗师》)的景象,人们在道的自然境遇中自适相忘,实现了饱含自然之道的真正休闲。
为了真正实现“人相忘乎道术”,实现真朴、自然、美乐、休闲的社会,道家在社会之域鲜明地提出了“无为”、“清静”的治理策略。道家的清静无为思想贯穿于整个政治过程,其根本的哲学依据即是“道法自然”,承认万事万物皆有根据自性顺利生发长育的能力与品质。道家为了真正实施清静无为的社会治理,对战争、仁义礼法等社会调节手段与政策工具采取了坚决批判的态度。对于战争,道家自是坚决反对,“兵者,不祥之器”,即便对于仁义之治、任贤之治、礼法之治等,道家也是给予了坚决的批判。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19章)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胠箧》)
“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胠箧》)
道家之所以坚决反对仁义、礼法治国,并非在绝对意义上完全否定仁义、圣知、礼法的任何积极价值,而是看到在当时社会情境中,仁义礼法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价值意义,还转而沦为一种徒具虚壳的外在形式,沦为贪婪统治者、窃国大盗们宰制人民的工具。“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徐无鬼》)“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为不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胠箧》)在当时无实际措施对窃国者的无道行为进行限制,且这种弱肉强食的情形愈演愈烈之时,道家之绝圣弃智、殚残礼法的方法实是一种釜底抽薪之举。这一主张主要是站在广大劳苦大众的立场上发出的。春秋战国时代经历着血与火的洗礼,历时数百年的争战、屠戮给当时的普通百姓造成了巨大的灾难。立足当时惨烈的历史现实,庄子提出“相忘于道术”的命题,希望实现“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的休闲理想,而坚决反对有为而治。对此我们应作出同情的理解,看到其思想的深邃及其浓重的淑世情怀。
在社会之域,庄子的休闲思想是与当时的社会现实紧密相关联的,在“无道”成为基本现实的情形下,除了作出人微言轻甚至是毫无现实意义的“无为而治”的悲号以外,庄子所能做的即是独善其身、修德就闲,即在现实的社会境遇中,远离国家政治活动的中心,在相对闲暇之所,过一种提升自己道德修养而又悠然自适的生活。对此,庄子论道:
“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迁;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无常殃;则何辱之有。”(《天地》)
如果将“天下有道”理解为“无为而治”得以实现的“小国寡民”、“至德之世”之类的社会图景的话,那么“天下无道”即指当时无疑。值得注意的是,“修德就闲”所指向的基本意义有二:其一,是实现自身精神的完善与自足,在一种高妙的精神境界中得以逍遥自乐;其二,是实现自己现实生活的无忧,尤其是削除了“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这三项在当时纷乱争战的社会中的心头之患。庄子主张在无道之时,修德就闲,其目的即是努力在当时的社会境遇中实现人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安适。
如果说“相忘于道术之闲”是道家在社会之域的休闲理想的话,那么“天下无道,修德就闲”则是道家的现实休闲抉择。这两种休闲理想,深刻地反映出道家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思考与智慧实践。
立足于当时的社会现实,庄子在对休闲作出哲学思考时,最终落实到人生的切己感受与主观抉择上。就个人一己的生命休闲情况,庄子提出了2个具有关联性的理论命题:“心闲而无事”与“无江海而闲”。
庄子在《大宗师》中对得道之人子舆的描写中提出了“心闲而无事”的命题,但在文中对其具体内涵并未作出阐发。现结合道家哲学思想的整体,对其略作阐明:
一方面,是“心闲”,即一种内心安闲、恬静、愉悦的心灵、德性状态。“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质也。故圣人休焉,休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刻意》)“心闲”应该就是这样一种“恬淡寂漠虚无无为”的心灵、德性状态。具体说来,就是对各种欲望、情欲、仁义、是非观念进行摒除、消解来修养德性品格。这就需要去除富贵、功名欲念:“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憟,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天运》)在庄子看来,那些汲汲于富贵权势者,对富贵权势患得患失,注定是受天刑戮之人。这也需要实现“无情”,即不要因自身情欲过分旺盛而益生,由此危害自然本真生命:“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这还需要实现对世俗价值观念的消解,由此达到心之适、行事之适,最终达到忘适之适,完全因任自然,获得至乐:“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达生》)甚至,这还要求从自然的角度看待生死、超然生死:“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大宗师》)
另一方面,即是“无事”,即要求在现实中尽量不去进行那些为了追求功名利禄、实施政治施为之事,这是“心闲”在个人生活实践中的贯彻与表现。这主要表现在不去过问“劳者之务”,即不去从事有害于实现安闲的各种活动:“劳者之务也,佚者未尝过而问焉。”(《外物》)庄子尤其强调要坚决反对“益生”,他说:“人之生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50章)在庄子看来,人在日常生活中最为渴望的五色、五声、五臭、五味等最容易使人迷失本性,最能给人的本真生命带来巨大的伤害。“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悛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天地》)为此庄子明确提出:“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认为人护养生命应该遵循知足原则与自然原则,避免沉浸于追逐益生之事中,否则必会不知返归,甚至为之争夺,最终身心疲惫直至身败名裂。
总的来说,“心闲而无事”,不去过问“劳者之务”,其基本特点都是一种一般化的带有具体指向性质的德性修养与生活实践,具有面向具体生活的性质,尚未达到一种抽象高妙的体道的极致德性状态,庄子的休闲境界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庄子对这种高妙的休闲状态进行论述:“若夫……无江海而闲,……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刻意》)“无江海而闲”作为一种天地之道,圣人之德,本质上是心灵修养的高妙休闲境界。这种境界含有极其丰富的内蕴。
其一,“无江海而闲”摆脱了江海等外在之物的束缚,它象喻着一种得道后的摆脱束缚的自由状态。“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山木》)集中体现为一种精神与心灵的自由、酣畅,也即“游”的精神实质。庄子对这种以道为基础的“游”描写得非常充分。如“夫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于世间。”(《天地》)得道者能够抱道无为而游于世间。“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德充符》)从道观之,万物皆一,可以游心于和谐的道之境地。庄子之“游”,旨在说明人之精神的自然性、自主性与自由性,体现了道家休闲思想的最本质特征。
其二,“无江海而闲”意味着最真实的快乐感受。“形若莫缘,情莫若率。”(《山木》)得道者的情感会真实无伪,它直接意味着一种最真实的快乐:“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天道》)“与人和,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天道》)圣人之心虚静有容,可得与天下万物一体之天乐。这种心灵状态可以带来人生最真切的吉祥与安宁:“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人间世》)这种心灵之乐可能与外界自然和谐感应,达到与物为春的至乐:“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悦);使日夜无卻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德充符》)
其三,“无江海而闲”有赖于得道者具备一种虚明广大、宏大包容的精神境界,它需要人持之以恒的道德修养。这种精神境界应该具有“虚静”的基本特性:“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人以虚静之心方能体察宇宙大化流行的美妙:“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16章)心境清静虚明,是一种心灵的净化,本身离不开人刻苦的道德修为。“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坐忘之道境最终要摆脱自己形体的束缚,亦即要克服各种欲念的干扰,这必然意味着一种艰辛的历程。
总之,在人生之域,人的自身生命状态要获得休闲,最根本的是对道的体认,而体道之后的人往往可以获得超越现实的自由美好的休闲感受。在庄子看来,休闲之境与求道、得道息息相关。如,孔子在闲暇之时向老聃问道:“今日晏闲,敢问至道。”(《知北游》)黄帝曾在闲居之时对道有所体悟:“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在宥》)得道之人更是充满休闲气象,如“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齐物论》)“其卧徐徐,其觉于于(迂缓自得貌)。”(《应帝王》)对道的体认,会使人安闲舒适:“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穷。”(《知北游》)道与休闲的这种本质相关性,为人得道即可得休闲提供了具有根本性的哲学根据,也清晰地表明,人追求休闲的过程,即是人不断向道生成而获得自由的过程。
现代社会,在各种压力之下,人们忙迫不堪,身体在遭受重创的同时,精神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此情形下,如何实现更好的休闲、实现更高质量的生活,已经成为政府、社会与个人共同关注的重大课题。此时,我们回返道家,重温庄子的休闲思想智慧,当有以下诸方面的启示:
首先,由政府与社会共同创造一个相对公平、公正、合理的社会框架与治理结构。道家休闲思想智慧的基本前提是当时社会的“无道”,老、庄为此提出了“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49章)“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77章)“人之不善,何弃之有?”(62章)“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大宗师》)等等。这些都深切地蕴含着一种公平、包容、兼爱的博大精神与淑世天下尤其是社会劳苦大众的情怀。其“小国寡民”、“至德之世”等也同此心曲。限于当时社会环境,老、庄的社会休闲理想无从实现,只能在精神世界里作休闲的逍遥游,但其价值指向与希望通过“清静”、“无为”的社会治理方案,建构良好社会治理框架来实现休闲的致思理路等,则体现了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深邃思考,具有穿越时空的价值。当代社会,面临相似的问题,亟需政府与社会共同创造一个更加合理的社会治道,即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诸方面,为广大民众创造一个更好的休闲境遇与社会建制,这当是汲取先秦道家休闲智慧的首要之点。
其次,就个人而言,应该努力提升个人修养,培养自己的休闲情趣,形成自己适度的休闲人格。老、庄塑造出了形象鲜明的独立人格,“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51章)他们顺应自然而不强求;他们积极追求自由,敢于象《逍遥游》里的大鹏一样追求独立自主的自由人格;他们有虚静恬淡之心,不仅能够摆脱世俗物欲,对功名利禄、功业事业不系于心,粪土王侯,浮云名利,甚至能够看淡生死,视生死为自然大化流行;他们注重人内在的精神生命,有高远的艺术、美学、精神追求,欣赏“无用之用”、“鱼之乐”,体现出丰盈充沛而又精致细腻的精神世界;他们具有高远的淑世之心,关心社会,将一己小我融入整个世界,在对宇宙、自然、社会的关怀中超越自己个人的苦难;他们又十分重视自得、自适,主张“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自适其适而不适人之适”,强调生命的自我关照与切己体认;他们具有十分丰富的兴趣、知识与爱好,如,庄子对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信手拈来,对各种技术如数家珍,所有这些,都极大地丰富了他们的精神世界,润泽了他们的精神生命,使他们能够豁达地看待这个既定的世界,为所当为,并在这个世界中获得他们自己的至真、至美、至高的快乐。
再次,对充满天理、明法、大美的自然要满怀亲近之心、热爱之心,在与大自然的拥抱中获得人生的休闲。自然是人类之母。道家的天道观在本质上是在对大自然内在律则的体认与把握中获得的,“道法自然”之“自然”,虽有“自然而然”、“自成”等多种义项,但不能否认,“大自然”的内在节奏、秩序与机理乃是构成一切解释的重要源泉。庄子不仅重视从自然的运转中体认大道,而且对自然之物都充满兴趣,充满关爱,尤其注重在与大自然的相处中获得最真实的快乐。人与自然的“与物为春”、“与物为娱”更是鲜明体现了道家在实现人生休闲时重视自然生态与自然之物的原则立场。庄子对技术作用的阐明尤其提醒我们要善待自然,并由此获得真正的休闲之乐。当下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处于空前的紧张状态之中,此时,我们回顾先哲的智慧之声,应该明晰,外在的自然不仅是我们切身栖居的唯一家园,而且“物我为一”,本身是一个体现着天道的有生命的存在,保护自然,珍爱自然之物,与自然和谐相处,共生共荣,这不是我们对自然的赐予,而是我们义不容辞的天赋使命,是我们得以实现更好休闲生活的不可回避的重大课题。
注释
① 庄子的技术哲学内蕴十分丰富,拙文《庄子生命本位技术哲学的基本面向与内在理路探赜》,《云南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曾予以仔细讨论,可参阅,本文主要探寻其休闲内涵。
② 对老子“小国寡民”的喻象形式及其丰富的象征意义,拙文《“无为而治”的多面向理论内涵与一元化价值追索》,《中州学刊》2008年2期曾予以专门探讨,可参阅,此处仅从休闲视角研探之。
③ 陆庆祥《庄子休闲哲学略论》对“无江海而闲”的休闲哲学意义也有很好的阐析,见于《贵州社会科学》2011年第7期,可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