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长斌
唐臻娜
从过去热捧鲁迅,让他的文章遍布在语文课本之中,到现在冷落鲁迅,把他的文章从课本中拿掉,这都说明,最知名的人物也是人们最不理解的人物。原因是大家最不愿意独立思考,最愿意接受过去的政治宣传机构给他贴的标签。这个标签上写道:“鲁迅是中国现代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
陈丹青先生对鲁迅的研究颇为深刻,他说:“鲁迅与好几位左翼小青年从亲昵到绝交,但与国民党军政界或右翼小朋友反倒未有闹翻的记载。鲁迅的外国友人,非左非右,并没有政治色彩。教科书‘对鲁迅的评价’和‘真正的鲁迅’的历史,实在不是一回事。”
陈丹青继续说,“鲁迅,其实根本就是一个危险者。任何政客都不是异端,而他是天生的异端,他具有异端的两大特征:一,不苟同。二,大慈悲。不苟同是说,对任何新党旧政,都有着不同的意见。大慈悲,是说,见不得人杀人。他试图摆脱死亡被赋予的一切诗意,直面死亡……异端是什么?不是唱反调、不是出偏锋,不是走极端,要我说,异端的特质,是不苟同,是大慈悲──鲁迅的不苟同,是不管旧朝新政、左右中间,他都有不同的说法和立场,而教科书单捡他左倾的言论;鲁迅的大慈悲,说白了,就是看不得人杀人,而教科书单说他死难的朋友都是大烈士。鲁迅对历届政权从希冀、失望而绝望,从欢欣、参与而背弃,就因为他是异端。而鲁迅的大诚恳,是他能超越不苟同与大慈悲,时常成为他自己的异端。”[1]
陈丹青又说:“大家不要忘记:直到今天,鲁迅仍然是个危险的人物。”[2]因此有人说,如果鲁迅活在五十年代会不会当了右派?活在现在又当如何呢?最近,鲁迅的一些文章从教科书中删掉了。萧让先生写文章说,鲁迅滚蛋了,他笔下“被批评”的人物欢呼雀跃了。鲁迅之所以滚蛋,是因为当今的和谐社会不需要“投枪和匕首”,而需要赞歌、脂粉、麻药。[3]
而陈丹青却继续说道:“假如鲁迅精神指的是怀疑、批评和抗争,那么,这种精神不但丝毫没有被继承,而且被空前成功地铲除了。我不主张继承这种精神,因为谁也继承不了、继承不起,除非你有两条以上的性命,或者,除非你是鲁迅同时代的人。最稳妥的办法是取鲁迅精神的反面:沉默、归顺、奴化,以至奴化得珠圆玉润。”[4]
面对历史上这样那样的解析鲁迅,其实都只是太偏重于把鲁迅看作是“匕首”和“投枪”。如果发现可以使用这“匕首”和“投枪”去打击对手,就大力地歌颂他。后来发现“匕首”和“投枪”可能会伤着自己,就要将他冷藏起来。陈丹青的研究很深入、很有价值,但这只是针对“匕首”和“投枪”所给予的反向解释。
其实,鲁迅的真正身份应该是“文学家和翻译家”。他既不是“匕首”和“投枪”,也不是“思想家和革命家”。因为中国人不能理解文学家的本质、责任和价值,因此就理解不了鲁迅。文学家的本质就是对人类的责任心和良心,他是中立的,他是独立的。他和人交朋友是出于这两个心,他批判别人也是出于这两个心。但是,社会和党派学家们说,你要为我们做文化枪手!呜呼!鲁迅做不到,于是他就病死了。
九十多年来,鲁迅似乎一直是推不倒的圣人,是个永远的旗手,因为总是有许多人在不了解鲁迅的情况下,愿意发表他们的捍卫、溢美之词。我们都读过他的几篇文章,但编者已将定论告诉给我们,说他“伟大”。人们转而推理说他的一切都伟大,因此他的翻译理论就在多种翻译教材中被称赞。比如,张培基等人说:“鲁迅是翻译工作上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典范……鲁迅对翻译标准的主要观点是:‘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易解,二则保存着原作的风姿。’鲁迅竭力反对当时那种‘牛头不对马嘴’、‘削鼻剜眼’的胡译、乱译,……而提出‘宁信而不顺’这一原则。”[5]庄绎传先生在宣传介绍鲁迅的翻译理论时,说:“鲁迅对翻译工作的态度是极其严肃认真的。”[6]
遗憾的是,吹捧者可能都没认真研究过他的译作。现举一例分析一下在翻译时的思考深度问题。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有几句短诗在中国的传播盛广,由年轻的革命者白莽所翻译。有故事说,白莽很崇拜鲁迅,去拜见过鲁迅却没见到,后来年纪轻轻的却英勇就义了。诗曰: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几十年来,大家都只管蒙着脑袋去背,却不知此诗写得非常不合情理,当然也极可能是翻译得不合理。按照唯物论的思想,因为有这个物质身体在,你才可以去“爱”或者“恨”。先有身体,才能表现“爱”。所以,身体应该比“爱”重要,比“爱”值钱。没有了身体,一切皆无,什么也表现不了。因此古人才说“人命关天”,而不会说“爱情关天”、“自由关天”。可裴多菲先生的意思却是说,自由第一,爱情第二,生命第三。这是对生命过程的极大误解,是那种以死为乐的生活哲学,却完全违背了生命的过程。因此,符合逻辑的、符合人类生存方式的说法应是:
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执著都要抛。
这样一来,当你把一切执著,包括对爱情、自由等的执著都抛弃掉了,你的心才能真正自由了。内心没有执著就算是真正自由了。内心自由了,那么此时身在何处又何妨呢?
我们不能得知原诗是否是这样写的。若原诗如此,它就没有翻译推介给中国人的必要和价值了,译者就应该放弃翻译。若原诗是符合逻辑的,是符合人生哲理的,译者就应该按照原诗的本意去翻译。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翻译时,译者所应具有的知识是非常丰富的才行,这是认真翻译的前提。
所以,白莽之错译说明,白莽的时代是鲁迅的同一时代,那是个译文混乱的、翻译拓荒的时代。因此,对于这个严肃文化的传播方面,我们后人对他们不应过多批判、不应过多奢求,因为那个时代有那个时代严重的局限性,但我们也不应该随意盲从他们的译文和翻译理论。
在目前赞誉鲁迅的翻译贡献的气氛下,笔者运用反思的方式求证一下鲁迅译文的价值,从而使鲁迅先生回归到他应有的地位上去。
第一个反思:据鲁迅专家称,鲁迅“留下1000多万字”。假如他25岁时做文字工作,55岁去世,一生写了30年。于是,平均一年他需写作或翻译33万多字,平均每天须写下913字。如此的多产,这可能吗?文字有无思想、有无分量?一个人是否伟大和他留下来的文字质量有直接关系,而和数量没有一点关系。鲁迅果真“伟大”,他真是只需写下一本书,至多几本书就够了。一个大人物在一生中所拥有最精髓的思想,真的是写在一本书里就够了。字数越多,水分就越多;炫耀字数,就等于是在贬值他。
第二个反思:如果《鲁迅翻译文集》出版问世,就无须专家替读者背书了。读者可以直接从译作中得到对鲁迅翻译水平的认识。此处摘选鲁迅翻译的荷兰作家望·蔼覃之《小约翰》中的片段,供读者品味。
“蓝的是宽大的水面,直到远处的地平线,在太阳下,却有一条狭的线发着光,闪出通红的晃耀。一条长的白的飞沫的边镶着海面,宛如黄鼬皮上镶了蓝色的天鹅绒。地平线上分出一条柔和的,天和水的奇异的界线。这像是一个奇迹:直的,且是弯的,截然的,且是游移的,分明的,且是不可捉摸的。这有如漫长而梦幻地响着的琴声,似乎绕缭着,然而是消歇的。
于是小约翰坐在沙阜边上眺望——长久地不动地沉默着眺望——一直到他仿佛应该死,仿佛这宇宙的大的黄金的门庄严地开开了,而且仿佛他的小小的灵魂,径飘向无穷的最初的光线去。一直到从他那圆睁的眼里涌出的人世的泪,幕住了美丽的太阳,并且使那天和地的豪华,回向那暗淡的,颤动的黄昏里……”
鲁迅的译作我们难得一见,但他的创作风格我们还是印象深刻的,他很喜欢使用短句。
所以,单看这段译文,若是当作中国文人之作品来看,还是比较不错的。然而译文的质量好坏,首先是要看它和原文的风格寓意是否相符合。但是我们这里无法看到原作,无法将原作拿来比较,这里只能是提出几点疑问。
其一,鲁迅的翻译原则是“宁信而不顺”,这段文字很像是迎合了他的翻译原则。他像是被“归化”成为了标准的鲁迅的写作风格:即短句多。但是欧美作家的句子很长,或长短句子交互使用。所以他的译文似乎是改变了原作的风格。若他的写作风格和译文风格相似,这当然是很不妙的。不同外国作家的写作风格、修辞风格是相当不同的,如果鲁迅的很多译文的风格相似,这当然也是不妙的。
其二,读起来很难读懂。什么是“一条狭的线”、“晃耀”、“有如漫长”、“绕缭着”、“消歇的”、“幕住了”呢?这些词语是否是译自原文?在写作中,鲁迅的语言无须完全符合普通话的标准,加上江浙方言也未尝不可。反正那时全国也没有统一普通话的使用标准。正如陕西作家贾平凹在其作品中夹杂有许多陕西方言用语一样,这都是写作中的正常现象,但在翻译中,这样做就不行了,他需要用标准的汉语来表达原作的意思和风格。
其三,句子“仿佛这宇宙的大的黄金的门庄严地开开了”中有两点疑问。一是“开开”太口语话了,应该使用“打开”。二是“宇宙的大的黄金的门”用了三个“的”是多余的,而且意思难于理解。若根据基督教的文化背景,它应该是指“天国的黄金大门”。
本文认真讨论了鲁迅的翻译贡献、价值和地位,就是希望澄清、恢复和还原他作为作家和翻译家的本来面目。如果大家理解了作家应该具有的为人和品行,也就理解了鲁迅作为作家和翻译家的为人和品行。
[1][2][4]陈丹青.鲁迅与死亡(在上海交大的演讲)[Z].21CN论坛,2006,10,19.
[3]萧让.鲁迅滚蛋了,他笔下的人物欢呼雀跃[Z].人民网,2009,8,18.
[5]张培基等.英汉翻译教程[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4-5.
[6]庄绎传.英汉翻译简明教程[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