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志军 谢尚发
制造独特的语言风景,是莫言作品的一个主要特色。他永远不知疲倦地、絮絮叨叨地讲述那些他熟知的关于故乡记忆的故事,刮起一阵阵语言的风暴,泛滥于每一部作品当中,把每一位读者都裹挟进语言的漩涡之中,跟随着这语言的激流去冒险,去体验汉语所能够达到的张力、宽度、高度、深度和密度。他最大程度地把汉语的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并且不停地从各个方面去实践这种观念。这些作品语言景观的特点突出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注重汉语视觉性的传达,一是注重汉语听觉性的传达。从空间上的视觉和时间上的听觉两个方面,莫言实现了创造爆炸性和万花筒般语言景观塑造的目的。
视觉是空间的,作为象形文字的汉字更是诉诸人的空间视觉形象,作为文学作品的文字书写,某种程度上更是以其空间排布的延宕来实现阅读上时间的流逝,并且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空间和时间的二元转化,二元统一。莫言的作品更是如此,他不厌其烦地将语言的视觉形象和盘托出,让人目不暇接,沉迷其中。
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汪洋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1]
莫言的文字调动了语言的色彩感觉,把高粱的那种红色和天空的蓝色、云朵的白色以及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进行了生动的描写。其中语速较快,长句较多,并且将人敏锐的感觉推到前台,把些许感受到的微妙和盘托出,造成一定的气势和影像,晃动于读者的眼前。虽说阅读的乃是空间排布的文字,但是却都是摇曳摆动的动态形象展现于眼前。这种语言抓住了汉语的形象特性,把文字的形象性和文字表意的形象性结合起来,于是整个书写就显得恣肆汪洋、汩汩滔滔、不可阻挡,仿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而众多的这种形象性语言的运用,就造成了漫天绚烂的烟花同时绽放一样的景观。
同样,汉语的形象性是和其表音系统相互联系的,尤其是独具的平仄韵律特征,更是汉语能够读起来朗朗上口的一个重要原因。莫言充分发挥了汉语文字表音的这种抑扬顿挫的感觉,并对之加以发挥,从而形成了时间上的听觉文字的独特效果。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诉诸于听觉的文字带有独特的方言特色,从而形成了方音小说的书写,区别于贾平凹、陈忠实等方言小说的个人风采。方音小说强调了文字的方言特色的方式不是呈现一个个文字在眼前,而是始终把声音、语调、韵律放在首位,讲求语言的节奏感和韵律性。方言小说则是将能听能感的方言转化为文字,哪怕是如此的文字冷僻生疏也在所不惜,毅然表现在文本当中。贾平凹的《秦腔》有人声称读不懂,并不是夸张,而是方言被还原成文字堆积于文本之中所造成的。莫言却另辟蹊径,将语言的可读性与可听性结合起来,阅读即是聆听,空间呈现就是时间流逝,从而达到了一种视觉和听觉的浑融之境,让文学的阅读变得更为丰富。这种强调时间性的诉诸文字的声音感觉的小说,以《檀香刑》为代表。我们引用两段,以见证这种方音小说的特点:
太阳一出红彤彤,(好似大火烧天东)胶州湾发来了德国的兵。(都是红毛绿眼睛)庄稼地里修铁道,扒了俺祖先的老坟茔。(真真把人气煞也!)俺亲爹领人去抗德,咕咚咚的大炮放连声。(震得耳朵聋)但只见,仇人相见眼睛红,刀砍斧劈叉子捅。血仗打了一天整,遍地的死人数不清。(吓煞奴家也!)到后来,俺亲爹被抓进南牢,俺公爹给他上了檀香刑。(俺的个亲爹呀!)——猫腔《檀香刑》·大悲调[2]猫腔,或者说茂腔,作为一种地方戏,莫言把其唱词直接用到小说中。那种独特的韵律与其说是当地真实的地方戏,还不如说就是眉娘的独白,也是对小说的一种描写。因为唱词中所写的正是小说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讲述了孙丙被杀的原因。接下来的一段,是眉娘作为叙述者给我们呈现出的那种语言。这种语言急促、烦躁,处处都是短句子,很少有长句子,并且明显有很多闲话,转换很快,对外界的感觉相当敏锐。这就把眉娘要杀自己的公爹前那种惶惑、恐惧、杂乱、失措等内心状态给表达出来了。作为一个弱质女流,眉娘的胡言乱语印证的恰是内心里的情态。莫言正是通过对语言说的声音的直接模仿,达到了语言的听的效果,于是阅读就变成了倾听。我们是在阅读,但实际上却是在倾听眉娘的倾诉,倾听眉娘内心里的挣扎、颤抖、纠缠等。
莫言其他的小说,基本上都是从视觉和听觉两个方面,实现了时间和空间之间的转换,改变了文学以往的面孔,达成了对高密东北乡的独特描写。这种景象和声音相互混合的阅读感觉,让人有了新的阅读体验,给人一种从未有的绚烂之感。
莫言可以说是一个文体能手,他的小说几乎是他对小说文体不同追求的一种轨迹,阅读他的小说可以看出,莫言不停地尝试着运用不同的小说文体,以期达到更加完美理想的效果。他不惜借鉴所有小说形式,从中实验这些问题的强度、韧度、弹性,让这些小说文体充分鼓胀、发酵,最终形成一种张狂的、新鲜的、陌生的文体效应。
《红高粱家族》是一个典型的由众多中篇小说组成的长篇小说,其中任何一个中篇小说都可以独立出来,然而合起来又构成了一部长篇小说。这种文体效果,国外有很多人用过,就是在中国古代文学中,鼎鼎有名的《儒林外史》就是这方面的最高成就。这种写作方法有利于作者突出不同的主题,并且能够展现不同主题之间的不同特色来。如果说《红高粱家族》里面《红高粱》是对红高粱直接的呈现,并且通过红高粱来思考“种的退化”的话,那么《高粱酒》则将酒和人身上的蛮性、强悍结合起来,对人的原始生命力做了多方面的展现。
到了《檀香刑》时期,莫言对文体的探索更加得自觉,也更加得成熟。小说采用了“凤头”、“猪肚”、“豹尾”这种古老的结构原则来组织整个小说。大家都知道,元代文人乔梦符谈到写“乐府”的章法时提出“凤头”、“猪肚”、“豹尾”的比喻,后来经过不断的演化这个比喻就成了写文章的一种章法。采用这种文体结构,对小说的开头、主题、结尾有着固定的要求:开头,像凤头那样美丽、精彩;主体,像猪肚子那样有充实、丰富的内容;结尾,像豹尾一样有力。这种古老的文体结构到了莫言手里,有了奇妙的效果。凤头部分,《眉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丁恨声》等四个方面,通过不同的人对故事的人物、背景和发展做了交代,并且基本上都是声音的,不管是“语”“言”还是“话”“声”,“直接诉诸听觉,让最高贵和最卑贱的声音同样铿锵响亮”。猪肚部分,将故事的发展交代清楚,“直接诉诸故事,让情节在缭绕华丽的讲述中无限延宕”。豹尾部分,经过前面凤头和猪肚的铺垫,终于在最后形成了一个高潮,对檀香刑进行了直接的描写,并且将这种刑罚仪式化,千人万人争先恐后来看中国的刑拘文化的奇观,可谓是壮哉!这一部分“直接诉诸人的注意力:夸张、俗艳、壮观、妖娆,甚至仪式化的‘刑罚’也是‘观看’的集体狂欢”。
接下来的《生死疲劳》采用的是被中国人写小说已经用烂了、用俗了的小说文体,古代的章回体小说的格式。莫言同样采用这种结构,利用章和回的目录来提示故事,并且作为故事发展的线索,让章回的结构更加紧凑,也用了诸如所谓的解扣子的叙述方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等。莫言的创造性应用,使得章回体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一部成功之作。
更让人欢喜的是,莫言并未就此停止探索的脚步,在《蛙》中,莫言的实验更为大胆。可以说这部小说是不同文体的大会合,颇有陕西大烩菜的味道。“《蛙》颠覆了传统的小说的表达形式,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小说结构和叙述模式,‘将信件、小说及戏剧融于一炉’,在形式上大大地创新了小说的表达,先锋性不可谓不足。”整个小说以书信的形式来组织,可谓是西方小说中书信体小说的推演,然而在书信中所呈现的乃是小说,并且在整部小说的最后部分,以一个戏剧的方式,总结了整个小说,是对整个小说的一次“重演”。如此,小说文本就呈现出一种破碎又完整的效果。
总之,莫言的小说在进行着不停的文体实验,希望通过文体的张力来传达小说的丰厚内涵。莫言不停歇地探索,是其取得成功的重要保证。对文体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并且进行如此不知疲倦的探索的作家,莫言在当代中国文学中,还是唯一的一个。
莫言的小说一致被认为充满了人性之光,他把笔触深入到广阔的历史、社会当中,进行了不知疲倦的为民请命式的书写。由此而来,莫言的小说就呈现出一种思考的深度和关注的广度、立意的高度交融混合的局面。
以生命存在为思考的中心,是莫言作品的所有思考的起点,也是归结点。从《透明的红萝卜》开始,一直到《蛙》,几乎每一部作品都是对人类灵魂的拷问,都是对人类生存状况的展示。《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在工地上干活,他所遭受的待遇,他对外在自然的着迷;《红高粱家族》对人身上那种蛮性退化的担忧,呼唤原始生命力的迫切;《食草家族》里对人和自然关系的关注,对人的生命存在前途的焦虑;《白沟秋千架》中女性被逼到绝路时的挣扎、迷茫,努力拯救自我的渴望,让人内心里充满了悲哀;《丰乳肥臀》中那个伟大的母亲,为了保证种的延续而四处借种,最后却落得个空空一场的结局,剩下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却只会对女人的乳房感兴趣;《生死疲劳》直接面对生死和疲劳,把人类一幕幕怪诞的戏剧搬演上来,拷问生命存在为何对斗争充满如此的热情,追问人和人之间的那种相容共处何时到来;《檀香刑》更是把卑贱者、高贵者、无辜者、炫耀者等放到一个舞台,让他们唱出每个人内心里的悲歌、欢歌,把人的尊严被毁灭殆尽的现实呈露出来;《蛙》更是从诞生、出世这个角度来直接追问生命存在的价值,计划生育之后对小小生命的戕害等等,让人读完之后触目惊心。可以说,莫言的每一部作品都有独特的思考点,最终对准的都是生命存在的现实,正视生活,思索生存,把活着作为活着来加以描写,触目惊心又让人掩卷深思。
当然,莫言思考的深度是和关注的广度相同的。正如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所说的,莫言综合了“魔幻现实主义”、“民间故事”、“当代社会”、“历史”等四个方面,并且将这些方面的东西做了一种扩大的处理,几乎没有遗忘任何社会人生的一个角落。凡计划生育、生死轮回、土匪、借种的女人、遭受无端命运打击的女人等,都是笔下常见之物。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写之,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写之,魑魅魍魉、荒诞不经亦写之,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呈现出一个最为广阔的文学世界,这个文学世界几乎含纳了所有人类社会的面相,角角落落,叽里旮旯,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往往这些关注的广度都是和思考的深度相联系的,所写必然是和所思相联系在一起的,所写能够承载所思,所思能够通过所写传达出来。
每一个作家都孜孜以求地建立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有些作家成功地建立了梦中的家园,有些作家只是对这个世界作边边角角的描写而已。从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开始,中国的作家和批评家都对文学世界表现出了近乎疯狂的热爱,他们津津乐道任何一位作家所呈现出来的文学世界,并且对之进行归纳总结描述,希望建立另外一个桃花源一样的梦境。这些文学世界无外乎两类,一个是现实生活世界的文学化,另一个是文学化了的理想世界。前一个的代表可以说是老舍的北京市民世界、师陀的河南果园城世界等,后一个的代表则是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废名的湖北黄梅世界。他们从不同的侧面对人类的生活进行了关注,不管是现实的还是理想的。当代作家也不例外,都热衷于构建自己的文学世界。较为成功的可以列出贾平凹的商州世界、苏童的江南世界、王安忆的上海都市世界、张炜的胶东海滨世界、余华的浙北残酷世界等。这里面,莫言因为塑造了独特的高密东北乡世界而驰名。
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世界是一个五彩斑斓的生活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官员草菅人命从不皱眉,刽子手执行刑罚从不手软,乡村医生接生节育从不迟疑,就连化为动物的投胎者胡言乱语而从不假思索。这个世界里,为了生存而上演的一幕幕荒诞、魔幻、怪异的戏剧,在读者看来早已平淡无奇了。作者持之以恒地把这个世界的一切摆到我们的眼前,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中我们看到了历史,看到了社会,看到了生命。莫言从来不吝啬对历史的着墨,他的故事总是从历史延宕开始,不停地延伸到当下生活中来,让历史得到合理发展的同时又将触角深入当下的生活中来;然后又不停地离开当下生活而回归到历史当中,让历史之烛光来洞照当下生活里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不厌其烦地说着那些离奇的故事、激情的男女、悖谬的屠杀、荒诞的世相,把人当作人又把人不当作人,而是当作鬼、当作动物、当作不值一提的微乎其微的纤尘,提起来然后又放下,在一提一放当中让生命存在自身揭开身上遮蔽着的神秘,赤裸裸地展示出自己的真实面目来,可笑的、戏谑的、荒诞的、真实的、温馨的、无奈的、难堪的……人就是三棱镜一样的存在者,莫言拿着三棱镜在他的狂荡不羁的笔下一照,便照出了人类灵魂的七彩斑斓来,照出了人类灵魂的丑陋和美丽、善良和丑恶、崇高伟大和卑微渺小来,这七彩之光铺陈于纸张之上,就是我们现在读到的一部部属于莫言的小说,属于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的文学世界。
注释:
[1]莫言.红高粱家族[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
[2]莫言.檀香刑[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