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笔下的“历史”——读李锐作品有感

2013-08-15 00:52卢艳芳
关键词:银城李锐诗意

卢艳芳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一、平静的历史

从《厚土》系列小说,到《旧址》《万里无云》《银城故事》,再到最新的《太平风物》,李锐写出了一个叫“历史”的东西。

平平淡淡的生活是历史。吕梁山区虽然贫穷,在作者笔下却也充满诗意:“辉煌的夕阳从烧毁了的云海中掉了出来,刹那间,干旱贫瘠的土垣被它幻化成一派壮丽的辉煌。”[1]“有一只大胆的公鸡,自信地跳到碾盘上来,一啄一啄地从碾盘的裂缝中叼起些陈年的米面,而后抖擞着华丽的冠羽,勾举脖颈,旁若无人地唱起来,那神态,那气度,颇有几分领袖的风采。”[2]在这偶尔还有诗意的地方,却住着些毫无“诗意”的人。《秋语》中两位老人坐在被割倒的玉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天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吃喝拉撒睡。年过半百的老人对生死已经淡然处之了,“活着,是自己种了玉茭吃玉茭;死了,是看着别人种了玉茭吃玉茭”[3]。活着,就是能自己劳动挣口饭吃。这是一个人的历史,也是一群人的历史。《驮炭》中马车夫只会唱一句词儿:说西庄道西庄,西庄里有位好姑娘……[4]48半路上和石屋里的农妇肆意笑骂,他问起同路的北京知青相好的是不是不要他啦,北京知青想要分辩。马车夫俏皮又自信地说:“嗨——呀,嘴硬。你不睡她,相好个啥?”“嗨——呀,寡淡。不睡她,干干的有啥爱头?天底下男人女人还不是一样!”[4]50人要活着,之后男欢女爱,娶妻生子,这是生活,这是一个人的历史,也是一群人的历史。这是吕梁山人的历史,在贫穷中挣扎,在色欲中得到满足。

这种历史牢不可破,任何妄图改变的行为必将失败。《锄禾》中学生娃给农民念语录,却被众人制止。《古老峪》的小李带到农村的《新华字典》是“没有书皮的”“怅然”地被带上路,这注定是一次尴尬的、失败的任务。《天上有块云》中面对只有16岁却即将嫁人的小姑娘,城里人“他”的那句“你才十六岁,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显得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苍白无力。在这片土地,十六岁已经抱上娃娃了,这是他们的历史,“法”和这里没有关系。《古墙》中讲了三群人,一是世代依靠土地生存的农民,二是利用土地挣钱,试图打破这片宁静的开发商、建筑商,三是研究这片土地历史的考古工作者。他们因为这片土地而有了各自的故事,创造了各自的历史,有些历史会有交集,有些历史则平行发展,无论怎样,两千年后的某一天,他们永远不可能考察出:“这里曾经有过一个为了死得排场些,而固执地喂着一口肥猪的老福海;有过一个一心想垒起自己的独门独院的郭福山;有过一个开小四轮拖拉机的黑子,和他说不出是苦是甜的艳史;有过一个为建设高楼大厦而奔走呼号的马长江;有过一个叫雯佩的残废姑娘,和被她修复了的那么多的‘尽善尽美’;还有过一个他们的同行,和他们一样的希望着轰动,希望着在对历史的发掘中得到自己人生慰藉的考古工作者……”[5]一切都将成为历史。李锐写出的这群吕梁山人生活平静,如同作品的叙述口吻一样,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因为吕梁山人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老去,又慢慢生长。

二、惊天动地的历史

惊天动地也是历史。有人处处受到历史的限制和制约,有人在不经意中创造着历史,最终都要被历史淹没。《旧址》中李乃之的人生历史从六姐焚香毁容就开始了,如果这还不足以给其带来人生的转折,那么1927年12月那场转瞬而发又转瞬被镇压下去的暴动则在逐渐影响着一个化悲痛为力量的青年。1935年,李乃之和老马一起杀死了叛徒陈教员,之后,由老马做介绍人,李乃之正式加入共产党。“入了党的李乃之还一直惦念着大男二男和那个双目失明的老祖母。”[6]他去看望他们。为此,李乃之受到党组织严厉批评,而这也成为日后“犯罪”的证据。从狱中逃到延安后,本想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却受到党无止境的怀疑和审查。直到“文化大革命”,李乃之被下放干校劳动,原本他或许可以幸免于难,却又在“文化大革命”前一年被提升为部长,本来也就是个闲职,可他的顽固态度又和那个时代格格不入,无奈一生挫折。我们看到李乃之的人生受到整个社会环境、社会历史的制约,环境和历史的发展给这个青年带来的不仅有热血激情、忠贞的爱情,也有家庭分离、精神折磨和屈辱。而书中几乎每个人都是在社会历史的洪流中被裹挟前进,不允许有个人选择。六姑婆为了实现对父亲的誓言,拒婚六次,焚香毁容,义无反顾。在把李之生抱回家后,本想做一个好母亲、好妻子,横扫一切的“文化大革命”却把一切事情都改变了,孩子、丈夫被愤怒的民众投入河中死去,六姑婆万念俱灰,穿上盛装在雕花檀木大床上静静死去。李紫云为挽救家族放弃浪漫的爱情,又因为战争与亲人天涯相隔,直至神志不清,只剩下徒劳的记忆,这记忆是她最后的努力和挣扎,却终逃不过残酷的命运和无情的历史。每个人都在历史的洪流中被动地前行着。

如果说《旧址》中人物命运被环境、历史推动着,那么在《万里无云——行走的群山》中人的因素开始显现。五人坪天旱祈雨突遭大火是一幕悲惨的历史,这历史除了天灾的原因外,人祸的因素不能小觑。“历史就是人民。人民就是历史……但是,人民也是土地,土地是永远不会迁移的。”[7]54为了解决土地干旱,为了拯救世代生存的家园,民众才会拥护祈雨,才会相信高卫东这个冒牌道士,最后因缺乏防范意识而酿成惨剧。村长荞麦打着支持民众意愿的旗号在村里为所欲为,他秉持着这样的原则:“我给群众操了这么多的心,受了这么多的累,我从大伙捐的钱里拿一份,也是应该的吧。多劳多得,这是规矩,这是原则,这是政府规定的。”[7]13带着满足私欲的目的,用手中的权力进一步促成这件事,悲剧在所难免。作为唯一的知识分子——张仲银老师,8年的牢狱生活对其身心都有不小的打击。他明白人民需要什么,他也有自己的孤独和寂寞,只是这种孤寂再也不会像初来时那样锋芒毕露,他把所有美好的想象都化为一个简单的愿望:盖新学校。因为一个单纯的愿望,他间接地支持了这种封建迷信。在高卫东向其讨教祈雨方法时,他以县志上的记载告之,而这个方法成为酿成火灾的直接原因。每个人都怀着满足自己私心的想法促成了悲剧的产生,两个无辜的孩子成为历史的牺牲品。这是一群无理性的人造出来的“无理性的历史”[8]。

而《银城故事》中,人太过于理性,反而成为缺点,使自己陷入无尽的历史困境中。故事从大清朝官员桐江知府袁雪门被炸死开始,银城新上任的巡营防统领聂秦轩用杀人的方法逼出了革命党欧阳朗云。面对严刑拷打,欧阳朗云坚贞不屈,最终却还是没有逃过聂秦轩加给自己的侮辱。聂秦轩用“士可杀,不可辱”的心理战胜了对手。革命党人刘兰亭从一开始就在自己各种理性的思考中挣扎。“利用办学校为革命活动做掩护的决定,是刘兰亭自己做出的”[9]53,当他作出决定时,他并未看到现在的学校,如今育人学校的事业越来越好。“渐渐地,刘兰亭觉得自己陷入在革命和学校的两难之中。要么就避开学校选择革命,要么就只问教育一心办学。这样,两件事情也许还能各得其所。可是,现在自己却眼睁睁地落进最糟糕的处境:让学校和革命同时毁灭。”[9]54革命的不彻底性让其陷入此境地,相反的,情与理的矛盾纠缠凸显了一个真正的人,那些“高、大、全”的完美革命者只存在于人们最浪漫的想象中。最终“苟且偷生的惭愧”[8]109把刘兰亭推向自杀的境地。“也许保护学校,保护同志,都不是真正的理由。也许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也许自己只不过是放不下九妹,只不过是贪生怕死而已。”[9]109文人不能忍受的精神屈辱成为悲剧的根源。他留下的“无颜以对”是对未完成革命的羞愧和未完成理想的遗憾以及不能奉养双亲、承担家庭责任的自责。过于理性让刘兰亭放弃逃生的机会。作为革命总指挥的刘振武则陷入革命和亲情的两难之中。一方面是救苍生于水火的革命,再加上手足兄弟的血海深仇,于是他对最后精密安排的行动义无反顾。另一方面却是养育自己、给自己带来无限恩情的养父母,一介武夫内心也有最柔软的部分,于是,那一夜,“银溪两岸的灯火一如往日。暮鼓晨钟井然有序。银城相安无事”[9]190。最终,刘振武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在土匪手中,这是性格悲剧。“壁立千仞的峡谷挟持着湍急汹涌的江水滔滔东去”[9],满峡谷浩荡着风声水声,而这些悲剧如石头掉进湖中,只有“扑通”的一声叹息,之后便平静如初。这些都将成为历史。

三、向往诗意的历史

在写过历史的残酷之后,李锐又向我们展示了农具的历史。《太平风物》形式上较特别:图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拼贴在一起。在此,写农具的历史其实是在展示人的历史。“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是人们能想象的最富诗意、最浪漫的农耕生活。如今,隆隆的机器声破坏了乡村的宁静,年轻人外出打工使农田荒废,农村人烟稀少,安详、平静被喧哗躁动所取代。袴镰成为杀人的工具,青石碨被用来整治逃跑的南蛮子女人,锄只是用来安慰六安爷孤单的心,清脆的牧笛声终抵不过吵闹的扩音器……这些都使人们对现实深深失望。而反过来笔者觉得这恰恰表现出作者及广大读者对诗意历史的向往。虽然诗意和现实的困境无法解决,我们却可以怀着一份希望,相信这种困境会给人警醒,使人们为走出困境而努力。从这方面说,这份向往和希望是有积极意义的。

四、结语

总之,李锐笔下的“历史”在字里行间隐藏着一种无可言说的哀伤。作者既写出了平民百姓的真实生活,也写出了人在历史命运前的无力、不可抗拒感。人很伟大,有智慧,却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人很渺小,却在宇宙间创造过无数奇迹。无论是平平淡淡,还是惊天动地,历史都会一视同仁。

李锐说:“无理性的历史对于生命残酷的淹没,让我深深地体会到最有理性的人类所制造出来的最无理性的历史,给人自己所造成的永无解脱的困境。这是一种大悲剧,一种天长地久的悲剧。”[8]也许对诗意历史的向往能让我们多一些自信、多一份努力。历史已成为历史,我们还有未来。

[1]李锐.古老峪[M]//李锐精选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11.

[2]李锐.选贼[M]//李锐精选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13.

[3]李锐.秋语[M]//李锐精选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31.

[4]李锐.驮炭[M]//李锐精选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5]李锐.古墙[M]//李锐精选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156.

[6]李锐.旧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156.

[7]李锐.万里无云——行走的群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8]李锐.银城故事访谈·代后记[M]//李锐.银城故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205.

[9]李锐.银城故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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