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诗情论——谈工农兵文学眼光下艾青“不合规范”的诗作

2013-08-15 00:52
关键词:工农兵艾青诗作

刘 江

(柳州铁道职业技术学院,广西柳州 545007)

一、工农兵文学眼光之于艾青不合工农兵文学创作规范的诗作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艾青是一位重要的诗人,但不是工农兵文学的代表诗人。虽然他长期生活在生产工农兵文学的抗日根据地和解放区,虽然他也写过如《吴满有》(1943)、《雪里钻》(1944)、《向世界宣布吧》(1942)、《起来,保卫边区》(1943)等许许多多“歌颂了大生产运动,配合了当时的解放战争”[1],“正面描写党领导的革命队伍”,“歌颂解放区幸福的斗争生活”[2]71,符合工农兵文学创作要求的作品,但是他的那些最具影响力的诗作,却是写于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前后不久,不符合工农兵文学的创作规范,不是以“工农兵文学的面目”,而是以“我的姿态”[3]87呈现的作品。所以,直至目前,文学史家们都没有把这些作品视作工农兵文学,那本曾在学术界产生广泛影响、由唐弢和严家炎主编、设有“沿着工农兵方向前进的文学创作”标题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并没有把艾青的诗作列入其中[2]62。而另外一部《新文学发展史》,则只从“救亡”的角度谈论艾青与抗战相关的作品,同样把他的作品排除于“工农兵文学”之外[4]373。所有这些都是在向世人昭示:艾青写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前后特别是之前的诗作,与工农兵文学无关。但是当我们审视这些作品之后又会发现,他的这些不合工农兵文学创作规范的作品,实际上和工农兵文学保持着紧密的联系,甚至让人觉得,工农兵文学的精神在这些作品之中散发出特别的艺术光芒。如此一来,笔者就产生了以工农兵文学的眼光审察艾青这些诗作的浓厚兴趣。

然而一道难题挡住了笔者的思路:依我国评论界的一般看法,工农兵文学的诞生是以毛泽东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为标志的,而艾青发表在此之前的作品,能够以工农兵文学的眼光来审察吗?不过,笔者同时又注意到另外一些非常重要的事实:在陕北抗日根据地,在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前,已有《放下你的鞭子》等不少符合后来提出的“工农兵方向”的作品问世,而和艾青相差不久到达延安的田间、柯仲平,也都写下了不少具有工农兵文学特点的诗歌。正是由于这些事实的存在,所以有人在网上提出“为什么工农兵文学的上限要定在1942年”的质疑。当然,把它视作一种文学思潮、一种文学运动以及一种文学规范,笔者还是赞同工农兵文学诞生于1942年的说法,但是又认为:既然1942年之前就有工农兵文学作品或者说有“准工农兵文学”作品的存在,那么就不可能对艾青的诗歌创作没有一点影响。特别是艾青本来就是一个与普通劳动人民关系密切的诗人,这和工农兵文学的人民性本质完全吻合,在对劳动人民的情感上,两者有着明显的共同性。这一点,胡风先生早就看出来了,他在1937年2月就发表过《吹芦笛的诗人》一文,称赞艾青诗作在“流露‘私情’”的同时,“又和大众的潜流相通”[3]88。遗憾的是,他对此并没有作进一步的阐述。而此后别的评论也没有从这一角度去论说,只是泛泛而又简略地谈论其诗中“祖国、土地、农民、母亲”“四位一体”[4]376的特点。有人则反其道而行之,特别指出他的诗作“是感悟和深思的产物”[4]83,强调他的“私情”的“私”性。这就很难解释在1956年之前对文学进行严密管制的工农兵文学时代,他仍然能够受到重视,并且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出版的由工农兵文学思想指导的各种版本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作中,对他都少不了肯定和赞扬。虽然他在1957年曾经被错划为“右派”,并被错列为“反党集团”的成员,因而受到残酷的批斗和“劳动改造”,但文艺界人士都知道,这不是因为他的诗作感情的原因。正是基于上述的情形,笔者认为,从工农兵文学的角度,对艾青写于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前和之后不久的那些并不符合工农兵文学规范的诗作作一番考察,并不是荒唐的,或许还能发现一些新的东西。

二、工农兵文学感情规范下艾青不规范的诗情呈现

关于工农兵文学,笔者曾经说过“有‘严格意义’的工农兵文学和‘非严格意义’的工农兵文学之分”[5]。然而无论哪一种,都有统一的要求,这就是毛泽东说的“基本上是为工农兵”[6]62和“首先是为工农兵”[6]67,即文学史家所说的“工农兵方向”。在这一方向的规定下,文艺工作者就应该“去接近工农兵群众,去参加工农兵群众的实际斗争,去表现工农兵群众,去教育工农兵群众”[7]59。那么,以什么感情去接近工农兵群众,去参加工农兵群众的实际斗争,去教育工农兵群众呢?那就是工农兵的感情。为此,他要求“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7]52。但是,什么才是“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呢?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没有明说,在其他相关的文章中也没有明说。不过,他一再强调“我们是站在无产阶级的和人民大众的立场。对于共产党员来说,也就是要站在党的立场、站在党性和党的政策的立场”[6]49。由此我们就可以知道,这感情是指无产阶级的阶级感情。无产阶级的阶级感情决定了对于不同的人的不同态度:“对于敌人,对于日本帝国主义和一切人民的敌人”,“是暴露他们的残暴和欺骗”;“对于统一战线中各种不同的同盟者”,“是有联合,有批评”;至于对人民群众,对人民的劳动和斗争,对人民的军队,人民的政党,我们当然应该赞扬”。诚然,“人民也有缺点的……我们应该长期地耐心地教育他们”[6]50,“但这不应该说是什么‘暴露人民’”[6]76。这是对于敌人、同盟者和人民大众的不同态度,也就是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为工农兵文学规范的阶级感情。考察艾青写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前后的诗作可以发现,它们所倾心的并不是表达无产阶级对于不同阶级的政策性的阶级感情。虽然他的诗具有“内涵的丰富性与复杂性”[8],但这些作品基本上是表达“对于人民群众”的深厚情感。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诗并未离开工农兵文学规范的阶级感情范围,也没有对人民群众的缺点进行展示和批评教育,同时也不是对人民群众进行一般性的“赞颂”,而是表达诗人发自内心的一片深情。对人民的深情同样也具有“内涵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1.因养育之恩而激发的刻骨铭心的感激

众所周知,艾青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可是他并没有受到地主家庭的宠爱,相反,却因为“克母”的恶名,被父母所抛弃。一位没有姓名、当地群众称之为“大叶荷”(在《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诗中改称为“大堰河”)的普通的农民收养了他,这位农民对艾青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子女一样,照料着他,维护着他。这让艾青刻骨铭心,给艾青的人生打下了感情的基础,也为他的诗歌创作定下了感情的基调。他从这位养母身上看到全体劳动人民,由她一人对自己的恩情拓展到所有劳动人民对自己的恩情,继而由他对养母一人的感恩扩展到对全体劳动人民的感恩——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这诗所表达的,岂止像一些论者所说的“对于农村劳动人民的热爱,发自内心的亲近他们的要求”[2]63!应该说,这里表达的是艾青对于全体劳动人民的儿子对母亲般的刻骨铭心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情大大超越了工农兵文学要求的一般的赞扬,是在赞扬的基础之上的感激,或者说是凝结着感激的赞扬,比之单纯的赞扬要真切得多、深刻得多,也厚重得多!诚然,在艾青写这首诗的1933年,文学史意义的工农兵文学尚未产生,因此,作为工农兵文学的感情规范也尚未提出,但是艾青通过个人的感受所表达的感情自动进入了后来工农兵文学的感情范围,并且超越了它。

这样的诗不单《大堰河——我的保姆》一首,写于1942年9月的《献给乡村的诗》亦然。在诗中诗人沉重地“想起”了曾经养育自己的“中国的一个小小的乡村”,想起了那些谙熟的池沼、果树园、石井、小溪、木桥、矿场、房屋、老人、农夫、牧童以及屠夫们、铁匠们、裁缝们等“乡村里一切不幸的人”。诗中是这样描写“木桥”的——

我想起乡村附近小溪上的木桥——

它因劳苦削瘦得只剩了一副骨骼,

长年地赤露着瘦长的腿站在水里,

让村民们从它驼着的背脊上走过。

这里有崇敬,有赞扬,当然也有感激。而之后诗人不禁吟叹:

它像中国大地上的千百万的乡村,

它存在于我的心里,像母亲存在儿子心里。

这同样是儿子对于母亲的深情啊!而这种带着感激的爱、带着崇敬的赞扬,不也同样是超越了工农兵文学感情规范的要求吗?

2.因人民的苦难而产生的内心的哀伤与疼痛

毛泽东所说的“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包括对于工农兵大众的热爱,对于他们的革命行动和业绩的赞扬,也包括自己人之间的批评,它抗拒别的阶级的责骂,也不看重别的阶级居高临下的同情。对于这一点,艾青的诗同样表现得非常明确。比如写于1937年的《乞丐》,描写一个“徘徊在黄河的两岸”的乞丐,“伸着永不缩回的”“乌黑的手”,“要求施舍一个铜子”,诗的最后说——

向任何人

甚至那掏不出一个铜子的兵士

《乞丐》反映的是在日本帝国主义蹂躏下的中国劳苦大众包括士兵的苦难生活,表达的不是诗人对他们居高式的同情,而是发自内心的哀伤与疼痛,这种哀伤与疼痛有点类似于当年鲁迅揭示“国民性弱点”时内心“滚油”般的痛楚。但鲁迅多少还是带有家长居高临下式的责怨,而艾青诗里则透露出一种亲切的骨肉之殇。在艾青的诗作中这一类作品不少,诚如《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1937)、《我爱这土地》(1938)、《冬天的池沼》(1940)等,它们所表现的疼痛式的哀伤,深深震撼了人们的心灵,大大有别于一般的工农兵文学。

3.因人民的坚强而产生的带着哀伤的敬佩和热爱

抗日战争时期,既是中国人民遭受苦难的年代,也是中国人民雄起反抗和表现坚强的岁月。这反抗和坚强,正是工农兵文学所要求表现和赞扬的品质和精神。艾青的好多诗作都做到了这一点,如《手推车》,描写手推车“在黄河流过的地方,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在冰雪凝冻的日子,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艰难地而又坚韧地前行——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穿过寒冷与寂静,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诗的感情是哀伤的,但哀伤之中蕴藏着敬佩和热爱,或者说,敬佩和热爱之中透露出哀伤。敬佩和热爱的是坚韧,哀伤的是艰难。

这种感情还见于《树》(1940)、《北方》(1938)、《农夫》(1940)等诗。其中《农夫》说——

你们活着开垦土地,耕耘土地

死了带着痛苦埋在土地里

也只有你们

才能真正地爱着土地

这种复杂的感情是在“赞扬”的基础之上的,但比之一般的赞扬更为真切,更有震撼力,也是对工农兵文学的“赞扬”的超越。

4.因人民的胜利而产生的苦尽甘来的欣喜

艾青的这些诗作基本上写于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从防御到相持的阶段。毛泽东说:“一切危害人民群众的黑暗势力必须暴露之,一切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必须歌颂之,这就是革命文艺家的基本任务。”[6]76这是他对文艺工作者的要求,也是工农兵文学的感情规范,这和上面说过的对于人民群众的赞扬是一致的。不过这里特别强调了比一般的“赞扬”更进一步的“歌颂”,因为这不是对一般的优良品质和高尚行为的赞扬,而是对“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对整个革命事业的赞扬,对革命胜利的歌颂总是和欣喜相连的。所以,在工农兵文学作品中,歌颂往往伴随着欣喜呈现。艾青的诗作符合这一要求。在写于20世纪40年代前期(有说是1940年,有说是1942年)的《黎明的通知》中,诗人以传达喜讯的“光明的使者”身份,把抗战将要胜利的消息告诉人民,但不是一般的告诉,而是欣然呼叫人们: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响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埘,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这当然是欣喜若狂的情感,但又是“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和“一切不幸者”:“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这又透露出苦尽甘来的情愫。这不是一般的对于革命胜利的歌颂,而是夹杂着欣喜、辛酸、感慨的颂扬,比之一般的歌颂要深沉得多。这也是对工农兵文学的超越。

所以,艾青的上述诗歌创作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奇观,他的作品是在“工农兵文学”诞生前后的一种奇特的也是重要的收获。

三、艾青不合工农兵文学创作规范的诗作给予我们的启示

上面所说的艾青诗作对工农兵文学的超越,从另一角度说,也就是不符合工农兵文学的创作规范。从这些“不合”中,我们可以得到许多有益的启示。

1.关于情感动因与私情化

古今中外的文学创作动因不外乎情感动因和思想动因两种。工农兵文学的创作动因属于思想动因。毛泽东说:“中国的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6]64作家深入生活后,当然会和工农兵群众建立感情,但是真正的创作冲动并不是由感情触发,而是对“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以及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进行“分析”之后,产生了“为工农兵”的思想,才决定写作,从而开始作品的构思。20世纪40年代丁玲写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写作《暴风骤雨》以及赵树理创作小说莫不如此,而五六十年代的《不能走那条路》《红旗谱》《创业史》《青春之歌》《保卫延安》《林海雪原》《红岩》《李双双小传》《新结识的伙伴》也莫不如此,都是由思想激发而进入创作过程的。但是《红旗谱》《创业史》《青春之歌》《红岩》和别的作品还有所区别:它们的创作动因虽然也是思想动因,但同时又伴随着情感,即在思想的统领下,调动了作者的生活体验及对于战友和人民群众的深情,因而这些作品仍然具有感人的力量。当然,如同《红旗谱》这样具有丰富情感的工农兵文学作品那样,又由于阶级感情的规范化,作品的情感显得一般化,缺少了独特性,所以虽然感人,却不能震撼人心。

艾青也有基于思想动因的创作,比如本文开头所说的《吴满有》等就是。但是就上述那些不合工农兵文学规范的诗作而言,都是情感动因的作品。《大堰河——我的保姆》是诗人透过监狱的铁窗看见早晨的大雪,想到保姆的坟前也是白雪覆盖,因而激起了感情的狂涛,心中自然涌出了“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等诗句的。《我爱这土地》《北方》《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也都是触景生情,而后由情激发出创作的灵感。但是他的诗情是独特的、个人性的“私情”,明显的不同于同时期田间、柯仲平、贺敬之等人的诗歌情感。有人说:艾青和田间比,一个是把“创痕记录给人看”,另一个是“呼喊”的“战斗的歌唱”[3]83,但又有人指出这话“欠妥”[3]83,笔者认为,这一评判具有一定的准确性。的确,以艾青同田间、柯仲平以及贺敬之三人比,笔者认为后三者热情而奔放(正所谓“呼喊”和“战斗的歌唱”),前者却哀伤而深沉。后三者的感情是工农兵文学规范性因而也是一般性的感情,远远没有前者个人性的“私情”真切。当然,艾青也不同于同时代的其他非工农兵文学作家,比如“七月”诗派和“九叶”诗派。有人曾因艾青与“七月”诗派关系密切并在《七月》上发表过诗作,就说艾青“也可以算是‘七月’诗派的成员”[8]306,其实艾青和“七月”诗派诗人之间的差别也不小:“七月”诗派的诗所表达的大多是“强烈的爱国激情,激昂奋勇的斗争精神”[8]306,而艾青诗作的基本格调是哀伤的、深沉的。和“九叶”诗派相比,虽然有人说“九叶”诗派“摈弃了现代派那种浓重的幻灭感、失落感”[8]307,但实际上依然有着现代派的孤独情怀。这情感纯粹是个人的,与工农兵文学的感情规范无关。而艾青所抒写的情怀既是他个人的,又是和工农兵文学相通的。

笔者在20年前的一本著作中曾经说过:我国的现代诗歌有着两种不同的传统:“一种是五四前后众多诗人开始的写‘自我’,即从自我出发感受世界,从个人感受总体的传统;另一种是李季、何其芳等人写总体,即以总体观念体察个人的传统。”[9]显然,艾青属于前一种。即是说,艾青是以个人的“私情”来表达工农兵大众总体的感情,而又突出个人的“私情”的。

西方有学者说:“人的个性是‘形成的’,属于一种‘自我形成’,而不是先天的。”[10]这话完全适用于艾青。上述艾青的创作“个性”也不是“先天的”,而是在他的生活经历中“自我形成”的。艾青不但是一个由劳动人民养育长大的诗人,也是一个热情的爱国者,他在日寇对中国发动侵略时毅然从法国回到灾难深重的祖国。回国之后,他经受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种种迫害。之后,他毅然到了延安,走向了为人民利益而奋斗的集体。他曾经发誓说“永远和人民群众在一起”[11]303,“为集体而斗争”,并说:“个人只有不离叛全体时才发生了力量。”[11]309自小被父母抛弃的经历又使他养成了独立思考的习惯,使他成了一个有自己思想的诗人。他一再问自己:“我有着‘我自己’的东西了吗?我有‘我的’颜色与线条以及构图吗?”[11]290就是这么一个既有革命的整体思想又有个人思想的诗者,生活在强调整体利益的抗日根据地。在创作中该怎样处理个人和整体的关系呢?这是他碰到的一个难题。但是他很快就破解了,从而开辟了一条独特的创作道路,即1938—1939年间写的《诗论》中说的:“诗人应该借‘我’来表达一个时代的感情与愿望。”[11]293

毛泽东要求作家“把自己当作群众的忠实的代言人”[6]67,即当工农兵阶级也就是无产阶级的代言人。实质上,工农兵文学作家并不是进行个人的写作,而是代表无产阶级在进行阶级的写作。[12]而艾青虽然对劳动人民充满了感激,但并不愿意当简单的代言人,不愿意进行阶级的写作,而是从事“个人”的创作活动。这个“个人”是总体方向下的个人,他服从于工农兵的总体利益,但又是从“个人”出发去服从。所以,艾青的写作实际上是把工农兵文学的阶级写作改换为工农兵方向下的个人写作,这种写作是通向大众的“私情化”。因此,他的诗既突出了“个人”的情感特色,又符合工农兵文学的创作方向。他的作品具有比普通的工农兵文学作品强烈得多的艺术感染力和心灵震撼力。

事实证明,正是这样震撼人心的诗作充分显示了艾青的独特,使他成为文学百花园里绽放的奇异的鲜花。由此又说明,情感动因的“私情化”不失为文学创作的一条重要的途径。

2.关于大方向与小题材

艾青那些不合工农兵文学创作规范的诗作,其诗情与题材紧密相关。艾青那些诗作的题材明显不同于同时期田间、柯仲平、贺敬之等人的诗歌作品。田间、贺敬之、柯仲平因为都是“人民大众的战士”[3]83,都是在进行“呼喊”,进行“战斗的歌唱”,所以他们作品的题材都是大题材,不是反映革命历史、表现政治斗争,就是进行宏大的政治抒情。而艾青虽也写过大题材,如1941年写的《毛泽东》、1943年写的《起来,保卫边区!》,但他真正震撼人心的作品,都是小题材的诗篇。它们即使是歌颂和赞扬,也不是歌颂和赞扬抗战的英雄以及他们非凡的壮举,不是震惊四海的大战,也不是惊世留史的政治运动,而是描写某些平常人物的平常行动,如有人认为是“富有抒情性的叙事诗”[4]375的《吹号者》就是如此。他的确是把普通人的“创痕记录给人看”。这和“七月”诗派的作品相比,差别也是不小的。“‘七月’诗派的诗大多是颂扬抗战的政治抒情诗”[8]306,而艾青的诗基本上是生活抒情诗。这样的抒写平常生活的小题材作品,虽然不合工农兵文学的题材规范,但自然地、充分地表达出他的哀伤、深沉的情感,而这情感又是和工农兵文学的大方向相通的。

对于艾青来说,他最熟悉的是工农兵平凡的普通的生活,所以,他从自己熟悉的生活出发,写生活中的小题材,让小题材体现大方向,这是他得心应手的。而事实也证明,选择题材对于体现诗人的“私情”、体现诗人的创作特色具有重要的意义。同时,也启示我们,即使是在革命战争年代,在政治要求文艺为政治服务、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大方向下,诗人不但可以有个人的感情,而且在题材的选择上可以而且应该是自由的。

[1]周红兴.艾青诗歌的艺术成就[EB/OL].[2010-11-13].http://china.guoxue.net.

[2]唐弢,严家炎.中国现代文学史(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陆耀东.艾青研究的回顾与展望[J].三峡学刊,1994(Z1):83.

[4]冯光廉,刘增人.中国新文学发展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5]刘江.工农兵文学类型说[J].安康学院学报,2012(6):63.

[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文艺论集[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

[7]叶橹.诗歌艺术宝藏的发现与开掘——艾青诗歌研究综述[J].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3):39.

[8]党秀臣.中国现当代文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

[9]刘江.当代中国青春诗探秘[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3:46.

[10]〔美〕J.希利斯·米勒.论文学的权威性[M]//王逢振.2002年度新译西方文论选.桂林:漓江出版社,2003:135.

[11]于依选.艾青[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293.

[12]刘江.文学社会学视域中的工农兵文学创作主体论[J].石家庄铁道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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