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晓阳,向永红
(1.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中南民族大学 图书馆,湖北 武汉 430074)
从晚清到现代的数十年间,中国散文领域发生了重大转变:语言形式上,崇尚雅洁的古文被清新通俗的白话文取代,载道之文让位于抒写个人情致的小品。从风格上看,前清散文中,“康雍之文醇而肆,乾嘉之文博而精”[1]290。近代散文气象顿殊,道咸文章“激昂峭厉,纵横排奡”[1]290;光宣之文“光怪瑰轶,汪洋恣肆”[1]290;民初之文则清新流丽,美赡多姿。文章体式也因时而变,构成了中国散文史上奇特的文化景观。“重审现代中国文学的来龙去脉,我们应可重识晚清时期的重要,以及其先于、甚或超过五四的开创性”[2]23。本文拟由考察近现代文学嬗变中具有代表性的桐城古文、逻辑文、语体文入手,从逻辑层面阐释近现代散文的变迁的过程,试图揭示这一演进中道德法则、逻辑顺序、美的尺度在各个阶段的意义,重新认识晚清至“五四”时期中国散文的嬗变进程。
中国古典散文发展到近代,无疑传承了桐城派“载道”文统,散文精神是古典时代精神的自然延伸。作为清代最大的古文流派,桐城文派有着鲜明的文学主张,“义法”说是其精神的精髓。姚永朴总结桐城文法时谓:“文学之纲领,以义法为首。”[3]22然而义法之核心在“义”,方苞少时论学之语:“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4]王兆符《望溪文集序》姚鼐论文,以六经为基础,不囿于小处,从整体上把握理学之精神。从本质上讲,在清代的桐城派散文中,道德法则为桐城散文义法的基本准则,文章组织围绕这一点而展开。“义法”以“义”为核心,“有序”是对“有物”的深化与补充。“有物”近于儒家之道的话,“有序”中则多少蕴涵了逻辑思维的因素。
崇尚雅洁的古文遵循的是道德判断,首先承袭着“载道”准则,以道德逻辑建构文章体系。预先认定儒家之道是不可改变的客观实在,姚永朴总结桐城古文的道德维度时也概括了中国古典散文的基本祈向:“是故为文章者,苟欲根本盛大,枝叶扶疏,首在于明道。”[3]9以为文章的作用在于阐道、翼道,对道的真实性加以证明,对道的合理性加以阐发,用道的观点阐述立身行事的原则。由于道的意义在于对现存秩序的肯定,因此阐道的意义就在于对道的合理性进行阐释。
但在道德判断之外,古文中仍然可能潜藏着内在的逻辑性。对于桐城派文论要素进行深入分析可以看出逻辑性因素对于桐城古文的意义。近代以前,姚鼐在《述庵文钞序》中提出的“义理”、“考证”、“文章”说尽管以“义理”为核心,但同时意欲将宋学、汉学、文学结合起来,考证有序、文章有法,为“义理”之羽翼,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逻辑的意义。至于近代,面对清王朝走向衰微的现实,曾国藩因时而变,其《劝学篇示直隶士子》发挥了刘大魁提出的“经济”之说,以为“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5]442。“经济”是对“义理”的补充:“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5]442将“经济”之学纳入了“义理”范畴。尽管“经济”的引入与文章的逻辑结构没有直接关联,仍未乖离文道合一的观点,但无疑已要求作者为文须依据客观事实进行判断推理。近代末期桐城陈澹然《晦堂文鑰·读书辨第四》论“性理”、“考据”、“词章”已经有意识地将为文与实践结合:
事归实践,非可空言。何必高谈性命?新政新物,日新无穷,无一不当考证,何必远索古初?记言论事,无一不寓经纶,何必滥夸浮藻?[6]6784
“事归实践”、“新政新物”、“记言论事”是陈澹然对义理、考据与词章三要素的见解,比曾国藩“经济”说更深入,将三要素与社会实际联系起来。“事归实践”、“新政新物”要求文章论述世俗之事,不涉空谈;“记言论事”中寄寓经世之思,三要素包涵逻辑推理的成分、推理的目的、所用的材料、经由的途径均近于客观事实,与桐城文派“明道”之说已不尽相同。
同时,“义法”说中逻辑因素的存在是桐城派古文具有内在逻辑的关键。尽管古文家将道德判断置于逻辑分析之上,但方苞“义法说”中的“义”、“法”两个方面均与逻辑不无关涉:“义”以“有物”为前提,“法”以“有序”为基础,立足事实并依据内在的逻辑顺序连缀文句、构思篇章,并以为古文旨趣上可与《左传》、《史记》呼应,方苞《古文约选序例》指出了文章“义法”与逻辑论辩之关系:
自魏晋以后藻绘之文兴,至唐韩愈起八代之衰,然后学者以先秦盛汉辨理论事质而不芜者为古文,盖《六经》及孔子、孟子之书之支流余肄也[7]612。
此中明言古文与“藻绘之文”对照,与“先秦盛汉辨理论事”之文密切相关,自然可以上溯到《左传》的涵义深微的辞令、《孟子》的析理文章与名家的言论,重视事实间的逻辑关系,显然偏向政论文。“事质而不芜”也包含了对缜密逻辑、雅正体格的追寻,注重文章内在精神的思想深蕴于“义法”说之中。当然,“明道”仍然是为文的出发点。到了近代,曾国藩《湖南文征序》则明确表达了自己不同与以往“义法”说的见解:
窃闻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后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模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名法焉。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诸书,而传诸世,称吾爱、恶、悲、愉之情,而缀词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册,斯皆自然之文[5]333。
曾国藩在此将文章之法分为“理”与“情”两部分,其中的“理”不是“义理”,而是文理,即文章内在的逻辑关系。在注重文德的同时,明确指出了“理”与“情”是为文之二端,已经看到逻辑与文理在文章结构中的重要意义。
后来胡适对桐城派未予以彻底否定,与桐城文章的内在逻辑性不无关系,以为桐城派“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8]185。其弟子魏际昌之论更详尽:
谁都知道清末民初的“新文学运动”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换句话说,通俗清顺的古文已经给它垫了底儿啦,起码从散文发展的角度上看是这样的[9]32。
论述中强调了桐城之文已经是“通俗清顺的古文”,通俗则适于世用,清顺则合于逻辑。通俗清顺则自然成文,合于事理,曾国藩及其弟子之文就是例证。不过桐城文章作为明道之文与逻辑之文仍然相差甚远。
可见,在道德法则主导文章内在逻辑时,古典散文遵循着以“道”为核心,义理、考据、词章、经济为用的逻辑规则;古文“义法”中的道德法则在近代中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内在逻辑性随之凸现出来,古文由“载道”的工具逐渐向描述客观现象的逻辑文演进。
近代桐城派号为文章正宗,而湖湘为别派。桐城文章标举载道之思,湖湘派则以天才机趣为文。桐城文章有“法”但未必注重句子的逻辑关联,湖湘派则以感兴与情思为中心,超脱于文“法”之外。二者皆不注重逻辑的缜密。如鲁迅所说:“中国的文或句法,法子太不精密了”,“这语法的不精密,就在证明思路的不精密,换一句话,就是脑筋有些胡涂”[10]381。中国文章未必脑筋糊涂,但与西方相比,显然不重视逻辑的周密性。随着西方近代科学思潮的引入,产生了严谨周密的近代逻辑文。
儒道的衰微伴随着西方思潮影响的深入,儒道日渐式微,古文也渐趋衰落。桐城派古文家开始关注文章的逻辑。曾国藩“经济”思想是经世之学对“义理”的补充;林纾也看到了当世文人为文的普遍缺点:“妍而无据,证援不给,皮肤鲜泽,而骨骾过弱。”[11]45看出了这些文章缺乏内在逻辑精神这一致命弱点。尽管仍然主张写作雅洁的古文,但其翻译实践更注重通俗的一面。同时标举信、达、雅的严复,为文也不尽合桐城雅洁之祈向,甚至有学者以为:“严复名著中正多外来语、新名词,亦有骈偶句,根本就不符合桐城派‘雅驯’的标准。”[12]300严复曾在《名学浅说》直言科学与逻辑之要:
格致之学不先,褊僻之情未去,束教拘虚,生心害政,固无往而不害人家国也[13]141。
以为文章逻辑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要求,与曾国藩“经济”思想相近。然而早已超迈前哲,钱基博指出了严复翻译之文的开创之功:“以古文辞译欧西政治、经济、哲学诸科,盖自复启其机鐍焉。”[14]373然严复为文仍以古文辞为载体,与章士钊的逻辑之文迥异。
近现代散文发展史上,章士钊的逻辑文言不甚深、通俗晓畅,成为继桐城古文之后兴起的新文体。尽管章士钊逻辑文与桐城派明“道”之文迥然不同,然在“洁”的追求与“法”的讲究上深受桐城派影响,《柳文指要·通要之部》卷九“古文贵洁”条云:“吾尝论子厚之文,其得力处第一在洁。”[15]1770由此可知其为文祈向。至于章氏逻辑文承先启后的意义,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引以为逻辑文——欧化的古文——之典范:“叙章士钊而先严复,庶几先河后海之义云。”[14]369然而章士钊之文已与欧化古文渐远。章士钊除著有《孙逸仙》、主编《民立报》外,曾在东京组《甲寅杂志》社。陈万雄所著《五四新文化的源流》指出了《甲寅杂志》乃为新旧文学文学变迁史上重要一环:
《新青年》早期的大部分作者,大都是前此的《甲寅杂志》的编者和作者。就这一点,已可窥睹两种杂志的主要方向。这种传承关系,在文学方面也得到了反映。《甲寅》上刊登了不少小说作品,虽手法运用并不一定成功,但创作方法上倾向写实主义;在思想内容上,也跳出了纯政治小说的范围,而侧重表达“人生问题,死与爱问题”等文学永恒的课题[16]169。
原来《甲寅杂志》与《新青年》在文化上存在着传承关系。只要承认新青年对于现代白话文的影响,就不能不追溯《甲寅杂志》在中国散文发展史上的特殊意义。尽管章士钊后来趋于保守落后,但其逻辑文及所倡导的文风无疑成为五四运动的先导。陈氏甚至依据史料推断晚清曾出现过一个白话文运动:“其实晚清确存在一个白话文运动,且直接开五四白话文学的先声。”[16]133证明了逻辑文具有先于“五四”的现代性。
逻辑文之所以能取代桐城古文,在于其真实而切于世用。近现代散文从古文发展到逻辑文,是以科学与逻辑的判断代替了伦理与道德的判断。由于逻辑文客观真实,故多见诸报端,成为报人表达自己见解的有力工具。逻辑在先秦是名家之学,因此,最初的译者多将逻辑学称为名学。关于西方逻辑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刘师培在《攘书》中早有深刻论述:
论理学即名学,西人视为求真理之要法,所谓科学之科学也。而其法有二:一曰归纳法,即由万殊求一本之法也;一曰演绎法,即求一本赅万殊之法也。其书之传入中土者,有《名理探》、《辨学启蒙》诸书,而以《穆勒名学》为最要[17]31。
可见逻辑学的影响主要体现为归纳法与演绎法在中国的传播,并在逻辑文中得到了应用。回头审视近代逻辑文可以发现,这种文体与八股文的形式竟然有许多近似之处。因此,“有八股偶比之格,而出之以文理密察者;严复、章士钊之逻辑文学也”[14]368。由于与八股文形式相近而少拘束,故容易驾驭。然而行文往往质实无生趣,故逻辑文以政论居多。《春觉斋论文》归纳出用笔八则如起笔伏笔、顿笔顶笔等,其中不无逻辑思想的影响。故逻辑与桐城古文也并非毫无联系,何况桐城古文从精神到形式皆与八股文颇有相近之处。文章发展到逻辑文,王国维指出了为文的困境:“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18]21如此则为文章家需要情感多,而非理性多。此言体现出了西方理性思维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冲击,同时也表明了中国近代学者已经觉察到审美与情感因素对于文章的意义。
从形式上看,严复、章士钊等人的逻辑文被称为“欧化的古文”,采用古文的体式,在文章中融入新的内容、新的词语,如《孙逸仙》诸篇皆晓畅明白,并非古文旧制,实为俗语的文学,故《甲寅》有承先启后之功。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评述其文:“章士钊衷逻辑为论衡,斯亦我行我法,脱尽古文恒蹊者矣。然袭文言之体,或有明而未融之处。而士钊之逻辑文学,浅识尤苦索解。”[14]428指出章士钊逻辑文以逻辑为衡量文章的标准,同时仍然难以完全背离古文之途而另辟蹊径。在当时不只是章士钊的逻辑文注意到文章的逻辑,情感激越、兼有俚俗、排偶倾向的“新民体”同样有着较为严密的逻辑性,都以独特的方式体现出了其近代性,无疑也是近代政论散文的成功尝试。富有逻辑性的语体散文(即异于古文的通俗性散文)对雅洁古文的超越体现了“载道”散文向白话散文的演进。以客观真实见称的论述性逻辑文的风行成为这一转变过程的媒介。
看来逻辑文形成与演进的过程就是中国古典散文化雅从俗的过程;逻辑文为文言不甚深、通俗晓畅,已具有独特的现代性;尽管它与桐城散文及八股等文章体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现代白话相比显得晦涩质直,但逻辑文以科学与逻辑的判断取代了伦理与道德的法则,成为现代散文的先驱。
在近现代散文演进过程中,无论是尊奉道德法则的桐城古文还是恪守逻辑准则的逻辑文,都没有将散文的艺术性置于首位。随着现代白话文取代古文的地位,白话散文以其清新的意境营构方式,将中国散文引入了一个全新的境域。
五四时期的评论家与写作逻辑文的政论家们已经开始意识到逻辑文对社会人生关注深度不够,胡适谓:“他们的大缺点只在不能‘与一般之人生出交涉’。”[19]237逻辑文学专注于改良社会,却较少关注民生。然而随着新思潮的勃兴,“新的思想必须用新的文体以传达出来,因而便非用白话不可了”[20]64。正因为如此,胡适《答朱经农》提出了:“我所主张的‘文学的国语’,即是中国今日比较的最普通的白话。”[21]71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形:“以适之为大帝,绩溪为上京,遂乃一味于《胡适文存》中求文章义法。”[22]212从桐城义法、逻辑准则到胡适文章义法,文学语言经历由雅言、俗语到白话的转变。胡适文章义法的精髓何在?由于近现代“散文”的提法出现很晚,因而对散文的理论构想也相对滞后,胡适论诗可以做一个参照:
他的诗,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注重意境,第三是能剪裁,第四是有组织,有格式。如果新诗中真有胡适之派,这是胡适之嫡派[23]428。
能剪裁、有组织、有格式是古文与逻辑文皆具有的特点,关于清楚明白这一点,尽管古文有晦涩之名、逻辑文令人索解、书写的白话接近口语,三类文章在表达方式上全然不同,但作者为文皆追求清楚明白。至于注重意境,可以说是白话的新趋势。古文自有其境界,近现代之际林纾、王国维等皆曾论及,但是传道的古文与政论的逻辑文营造的意境都有限,然表达个性情趣、关注日常生活的白话语体文,尽管被称作欧化的国语,在意境的经营上却有独特的优势。
胡适关于白话文学新意境创造的论述无疑对于现代散文理论建设具有开拓意义,但后来评论家论及文学实践时对其创作却颇有微词:
我个人的偏见认为胡适之的方法不是正途,现举他一首诗为例,题目是《寄给北平的一个朋友》,我觉得这是一首文言诗(也不是最好的文言诗)的略加白话化[24]227。
叶维廉论胡适的诗歌是文言略加白话,《寄给北平的一个朋友》的确蕴涵着古诗的情调,从篇章逻辑关联看则更接近现代散文。在散文创作上,胡适散文多议论与杂记,清新明白,周作人谓胡适散文大抵长于说理讲学[25]1,并不着意描摹风物以营造意境,多少带有桐城古文白话化的风味。后来胡适弟子唐德刚论及师说“意境要平实”时以为:“过于平实则浅淡,不能刻骨铭心,感人深切。”[26]227以为文章当处于文白之间,这正是桐城古文与逻辑之文向现代美文过渡留下的痕迹。
近现代散文学尤其注重艺术之美,这与西学兴盛不无关系,然意境之营造仍源自生活之感悟与中国艺术精神之积淀。林纾《春觉斋论文》已经专立“意境”一目:“意境者,文之母也。”[6]6637王国维《人间词话》标举“意境”,胡适也曾论及,而宗白华所论最为深刻。可以说,意境是现代散文的灵魂。胡适《什么是文学——答钱玄同》论及了散文之美:“美在何处呢?也只是两个分子: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明白清楚之至,故有逼人而来的影像。”[21]149以为清晰中有美、真实中有美,但并未回答美从何处来。宗白华1920年2月23日在《时事新报·学灯》发表的《新文学的源泉——新的精神生活内容底创造与修养》一文,指出旧文学的致命弱点是:“没有分析的眼光以解剖社会与生活实际,没有缜密的情想以描写自然与人生的真相。”[27]171古文追求至善之“道”,但缺乏缜密的逻辑与美的意境,同时文章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改造旧文学脑筋为新文学精神最好的途径,我以为有两个步骤:(一)科学精神的洗涤;(二)新精神生活内容底创造。
以科学底精神,使旧的文学脑筋底笼统、空泛、虚伪、因袭等弊,完全打破,改成分析的眼光,崇实的精神。用深刻的艺术手段,写世界人生的真相[27]172。
宗白华在文中所提出的“新文学精神”创造的两个步骤,其一是科学精神的洗涤,即是在逻辑上求真;其二,这种文学的源泉是生命内在的精神,“用深刻的艺术手段”来写真,归根结蒂是追求艺术境界的美。就散文理论建构而言,1921年6月8日,周作人在《晨报》上发表的《美文》,第一次把抒情叙事的艺术性“论文”称为美文:“中国古文里的序、记与说等,也可以说是美文的一类,但在现代的国语文学里,还不曾见有这类文章。”[28]356学术之文与艺术之文因而得以区分,现代散文的审美品格得以确立。
中国散文由古文到白话的新变集中体现在现代作家的创作实践中,白话散文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注重意境的营造成为现代散文的共同特征。林语堂《人间世》发刊词谓:“十四年来,中国现代文唯一之成功,小品文之成功也。创作小说,即有佳作,亦由小品散文训练而来。”[29]2周作人则从中国文学源流的高度考察现代散文的生成,以为新文学与旧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骈文和新文学,同以感情为出发点,所以二者也很相近,其不同处是骈文太趋重于形式方面。”[20]32由于六朝之文兼有才藻与情思,有个人的意趣,学六朝之文者,梁遇春之文呈现出六朝文玲珑多姿、繁华妩媚的风韵,周作人的散文冷隽冲淡、逸趣横生,朱自清的散文淡雅中见绮丽,其中都有六朝文的影子。这些作家散文以其不同的个性营造出了独特的艺术境界。从诗文意境传承的角度看,新文学运动所批判的“选学妖孽”,其精神在现代散文中依然绵延不绝。
可见在近代逻辑文向现代白话散文的演进过程中,以意境的营造为旨趣,散文从客观的描述转向了心曲的抒写,六朝文的绮丽情思在新文体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纵观中国近现代散文嬗变的历程,可以看出:散文在近百年间经历了从桐城古文、逻辑文到现代美文的演进;语言形式由古文、俗语向白话渐变,文章主旨由表达群体意志、叙述客观现象向抒写个人情思转变;散文精神经历了由道德法则、逻辑祈向到审美维度的演进。从此,中国散文面目焕然一新,载道之文转变为抒写情怀的唯美之文、文字之文演变为文学之文,案头书写的古文演进为国语的白话文。随着古文的衰朽与白话散文的兴起,中国现代散文的品格由此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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