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芳(四川音乐学院绵阳艺术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00)
当代文学创作中,王蒙是最具魅力的作家之一。从19岁创作《青春万岁》开始至今,50年的创作生涯,王蒙用文字勾勒出一幅中国文化的历史画卷。
在我们看到的王蒙的大量小说中, 从意识流到杂言体,虽然他一直求新而没有固定的文体形式,但是政治因子一直萦绕在其小说的主题中。J·希利斯·米勒在其名著《小说和重复》中指出:“对于小说这样的长篇作品,不管是什么样的读者,部分地都是通过对故事不断重复而产生的意义和重复现象的确认来理解小说的”[1]。王蒙也曾说道:“我的作品里除了历史的事件,还是事件的历史”[2]。政治、历史在王蒙那里,成了文化背景,成了潜意识。于是我们在王蒙小说里窥视到了王蒙的文化本质。
“重复”最早是一个修辞术语,用于古代神话传说和歌谣,主要讲古代歌谣在不断重复的叙述和歌咏中起到主题和情感的强调效果。从叙事学角度来看,“重复”是指“讲述几次发生过的一件事”。作为文学艺术表现手法的“重复”则是小说叙事的重要手段之一,它主要有事件重复和语言重复等类型。在文艺理论的范畴内,重复手法的运用较为普遍,且有着特别的艺术价值。自1982年美国当代著名批评家米勒(J·H·Miller)在其著作《小说与重复》一书中对重复概念的阐释让“重复”有了新的涵义,书中在第一章就把重复总结归纳为三大类:
第一类为细小处的重复,如语词、修辞、姿态等方面的重复。
第二类为较大处的重复,即一部作品中相同或相似的事件和场景的重复出现。
第三类的着眼更大,指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中人物、主题和事件的重复。
以“重复”理论来读解王蒙,是一种尝试,至于这种理论是否能合理地阐释王蒙,在着手阐释之前是个未知数,但这种尝试是值得去进行的。之所以选王蒙的作品不仅是因为他的作品较多,便于重复观三种类型的引入,即同一作家不同作品的重复现象;更是因为重复现象在王蒙的作品中确实存在,特别是第三种类型的重复在王蒙的小说中体现得很突出:
所谓历史情境的重复是指在王蒙的小说中常常出现相似的历史场景、历史人物。这种相似乃至重复的历史时空,王蒙称之为“报应”。
在小说《布礼》中,宋明在1957年证明钟亦成是资产阶级右派,在十年之后的1967年, 也被分析成“一贯包庇重用反革命修正主义的理论家”,两人的遭遇不约而同的重叠在一起了。更甚的是《失态的季节》里的曲风明恰好正是宋明的扩展,两部小说,三个人政治命运的重叠,这就是政治与历史的荒诞性残酷性。
通过循环和重复的描写,展现出王蒙对历史的全部感概。闵秀梅,当了二十多年右派,但是当改正“右派”事件发生后,她才知道,她当年的“右派”身份根本就没有被批准;17岁的女打字员,因为撕了奖状,结果被判为“右派”;还有因为憋不住一泡尿,结果被判为右派;这些种种相似的历史情境的重复应该只是王蒙描写的一种历史现象,即对政治荒诞性的领悟。王蒙小说给我们重复展示当时非理性的政治状态,他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提供的这种“重历”方式,是通过历史情景的循环来体现。
政治一直是王蒙小说最重要的题材,自由联想体小说和“季节系列”是直接写政治,而讽喻性寓言体小说则是隐喻性地写政治。
王蒙对政治的热情使他的小说成为一种别具意味的“政治絮语”。80年代写作的《说客盈门》讽刺“说情”这种社会现象,这种中国自古以来特有的“人情”现象,在中国根深蒂固,小说深刻的讽刺了这种特殊的现象。写于1982年的《莫须有时间——荒诞的游戏》与《风息浪止》,前者假托医界,后者干脆写起了宣传部。特别是后者,通过对金秀梅等人的工作遭遇,对我国现行宣传体制中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作风给与抨击,同时将嫉妒、猜忌等人的劣根性暴露出来。
《莫须有事件》、《风息浪止》、《冬天的话题》是对生活中某种现象加以政治性的关照,80年代末的《球星奇遇记》、《坚硬的稀粥》和90年代的《蜘蛛》、《郑重的故事》、《满涨的靓汤》已深入到政治的本质。《球星奇遇记》揭示的是政治的游戏规则,在政治之中,人和人的关系讲究的是丛林原则。《蜘蛛》表面上写的是商界,实则也是政治寓言。商场如官场,他们共享一套游戏规则。《坚硬的稀粥》写的是家长制作风,借的不过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膳食改革”这一举措,其实隐喻的是我国政治体制中的家长制统治方式,在这样的体制下,所有的改革都将走向虚无,在中国文化中,自“五四”肇始,“青年文化”与“老年文化”的对立冲突是经常发生的,“稀粥咸菜”指向的是中国古老的民族文化心理。可以说王蒙对政治的关心也是一种生命体验。
王一川先生在《汉语形象美学引论》中称王蒙的“季节系列”小说为“拟骚体”[3],骚体历来是被古代文人用来表达政治情绪的语体,从这个角度来观照,王蒙“季节系列”小说无疑蕴含着这样的政治哀怨。
卢卡舍说“回忆是一种阐释,一种建构,一种阅读”[4]。王蒙用这种重复,历史便以一种想像的方式走进人们的记忆,从这样意义上讲,小说的叙述过程,也就可以称之为一种以重复的想像的方式“建构历史”的过程。其实回忆或者重复,其用意是强调记忆——在某种意义上,政治是王蒙的记忆,强调政治的重复意识是王蒙的总体文化形态。
“季节系列”小说描述了共和国最为复杂的一个历史时段, 从1949年到文革终结,王蒙用他的小说以“互文”的方式使我们重历历史。比如《恋爱的季节》是“季节”系列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写于90年代初,写的是一群刚参加革命工作的学生干部们的政治生活和爱情生活。但是这种“革命+青春”式的写作,这种对五十年代革命政治生活的赞美已经在他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里描述过了。五十年代的作者与九十年代的作者用不尽相同的主观感情给读者描述了同一个时代,同一群人物的青春、爱情和生活。这里不仅表达时过境迁后的王蒙对昔日的审视,两部长篇在题材、背景上的重叠更形成一种奇异的“互文”状态。
“季节系列”与他创作于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的许多文本构成耐人寻味的互文写作。克尔凯郭尔也说 “重复和回忆是同一种运动,只是方向相反:回忆是往后的重复,被回忆之物已然存在,而真正的重复是向前的回忆”[5]。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所总结的第三类重复中所指出的同一作者不同作品中主题和人物命运等的重复,便是对王蒙文化状态的绝佳阐释。
王蒙也意识到自己作品中的模式重复问题,他说道:“我曾不满于自己的作品里有太多的政治事件的背景,包括政治熟语,我曾经努力想少写一点政治,多写一点个人,但是我在这方面并没有取得我所期待的成功”。[6]
王蒙实际上是一个有政治愿憬的小说家,自14岁成为地下党员起,他就具有双重身份:革命干部的身份与诗人身份。自50年代到“文革”,直到80年代的复出位居要职,王蒙自始至终都没能逃离政治的漩涡,可以说王蒙的生活,就是政治。所以,不难想象,作为小说家的王蒙除了写政治,还能写什么?
王蒙一般以政治时代为大背景,以革命为主旋律,以“青春”作为主体形象或意向,作为其小说的模式。这个模式从《青春万岁》一直到《恋爱的季节》,对政治生活与道德的回忆成为王蒙小说的基本主题,“革命+青春”模式成为王蒙小说中稳定的结构方程式。米勒说:“任何小说都是由重复和重复中的重复,或以链接的方式与其他重复相连的重复构成的一个复杂的组织。在不管是哪一种形式中,都会有构成作品本身结构的各种重复,以及决定其与作品外的各种联系的重复:作者的思想或生活;同一个作者的其他作品;心理的、社会的、或历史现实的……”[7]言下之意,即是说重复的再现式功能意味着,意义将在重复中反复涌现,这即是重复的本质。这样便可理解王蒙的小说模式及其政治絮语了,王蒙的小说对政治的反复强调,对读者来说,意味着深化了那些容易被遗忘的或者容易被时空淹埋的东西,从而在心灵深处留下印痕。
无疑,王蒙在这方面是成功了,他成功地用他喋喋不休的政治絮语,重新揭开了人们深埋于心的尘封了的历史记忆。其实我们也可以透过荣格对艺术的解释来窥探王蒙小说重复模式的根源,在荣格的眼里,文学或文学史就是一个不断再现重复的过程,也就是集体无意识的不断激活、再现的过程。艺术的不断重复来干什么?来“找到一条道路以返回生命的最深的泉源”[8]。
[1][7]J.Hillis Miller. Fiction and Repetition[M].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1:1、3.
[2]王蒙.王蒙说[M].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37.
[3]王一川.汉语形象美学引论[M].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181.
[4]Ned lukacher ,Primal Scenes,Cornell UP ,1986:43.
[5]克尔凯郭尔.重复[M].王柏华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4.
[6]王蒙.道是词典还小说[J].读书.1997(01).
[8]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等译.三联书店,1987: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