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中的理想人格

2013-08-15 00:44张洪萍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末世淮南子物欲

张洪萍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教育科学系,湖南 长沙 410002)

《淮南子》一书,乃汉朝淮南王刘安宾客所共著之书,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诸子百家思想在其中皆有体现。《淮南子》一书所涉及的人物形象颇多:真人、至人、圣人、贤人、君子、齐民等。在这众多的人物形象中,能称为理想人格的主要是真人、至人和圣人。本文就对《淮南子》一书中所涉及的理想人格进行探讨。

一、无欲无求的“真人”

《淮南子》①陈广忠译注:《淮南子》,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一书中,提及真人的次数不是很多:《俶真训》篇涉及到5处,《览冥训》篇1处,《精神训》篇 2处,《本经训》篇 1处,《诠言训》篇 2处,总共11处。但真人却是《淮南子》一书中对理想人格的最高追求,也可以说是终极追求。

何谓真人?《精神训》曰:“所谓真人者,性合于道也。”《原道训》的所谓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认为“道”高不可达,深不可测,却又具有无穷的包容性和柔韧性。真人性合于道,所以真人就具有其独特的特征:“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尘垢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不学而知,不视而见;不为而成,不治而辩;感而应,迫而动,不得已而往,如光之耀,如景之放;以道为紃,有待而然;抱其太清之本而无所容与,而物无能营;廓惝而虚,清靖而无思虑、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毁山而不能惊也,大风晦日而不能伤也。”(精神训)可见,真人是清虚灵动的,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却无欲无求,更不受自然万物的限制和拘束。事实上,真人的这种特征,具有永恒性和无限能力性②李建光:《论〈淮南子〉的“真人”信仰及证明》,《湖南社会科学》2010年第3期,第161-164页。,是超越于凡人的,他们“居而无容,处而无所;其动无形,其静无体;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无间,役使鬼神。”(精神训)真人既然能“役使鬼神”,自然就不是凡人,而是神仙了:“动溶于至虚,而游于灭亡之野。骑蜚廉而从敦圄。驰于外方,休乎宇内,烛十日而使风雨,臣雷公,役夸父,妾宓妃,妻织女,天地之间何足以留其志!”(俶真训)

说真人是神仙,是有证据的:“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谓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而“太一”者,“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诠言训)即是说,在天地混沌未分之时,万物尚未形成,人类尚未出现,此时即已存在的真人,自然就是神仙了。

作为神仙的真人,“立于天地之本,中至优游,抱德炀和,而万物杂累焉,孰肯解构人间之事,以物烦其性命乎?”(俶真训)他们超然人世之外,逍遥自在,不肯受累于人间俗事,不愿为物欲所烦扰。正是因为真人“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势利不能诱也,辩者不能说也,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俶真训)他们超然于名利和物欲之外,是自然的产物,既无生理上的需要,也无心理上的需求,不受仁义礼乐的制约,纵性适情,没有任何的计较,也无任何的追求,本性纯真质朴,惟其如此,真人才成为了《淮南子》中理想人格的最高追求。

二、清心寡欲的“至人”

真人虽然是《淮南子》理想人格的最高标准,他们与天地万物同生共存,却不食人间烟火,非人间所有,故此,《淮南子》追求的理想人格,不得不从真人过渡到圣人,在这个由虚无转向现实的过程中,至人是其理想人格实现过渡的桥梁。

应该说,《淮南子》的理想人格在由真人到至人再到圣人的演变过程中,既体现出其理想人格由虚无逐渐走向现实,也体现了其理想人格的时代性。《淮南子》中记载了几个时代:上世:世界混沌未分之时,“无庆贺之利,刑罚之威,礼义廉耻不设,毁誉仁鄙不立,而万民莫相侵欺暴虐,犹在于混冥之中”;中世:即至德之世,“贾便其肆,农乐其业,大夫安其职,而处士修其道。当此之时,风雨不毁折,草木不夭,九鼎重味,珠玉润泽,洛出《凡书》,河出《绿图》,故许由、方回、善卷、披衣得达其道”(俶真训);末世:即衰世和末世,“逮至衰世,人众财寡,事力劳而养不足,于是忿争生,是以贵仁。仁鄙不齐,比周朋党,设诈谞,怀机械巧故之心,而性失矣,是以贵义。阴阳之情莫不有血气之感,男女群居杂处而无别,是以贵礼。性命之情,淫而相胁,以不得已则不和,是以贵乐”(本经训),“是故仁义立而道德迁矣,礼乐饰则纯朴散矣,是非形则百姓眩矣,珠玉尊则天下争矣。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齐俗训)。上世“体道而不德”,理想人格为真人,中世“守德而弗坏”,理想人格为至人,而末世“绳绳乎唯恐失仁义”,故圣人兴焉。不过,圣人这种理想人格,主要是体现在精神追求上。理想人格由精神追求转向实践层面,就是君子,故此,君子实际上是《淮南子》理想人格在实践领域的体现。

中世的理想人格至人,介于真人和圣人之间。他们心气平和,知天命、守自然,毋需为祸福忧心,不需为生死烦扰,权势地位、封爵利禄皆不入其心,在精神上具有真人逍遥优游的神仙特征:“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关之涂,禀不竭之府,学不死之师。无往而不遂,无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屈伸俯仰,抱命而婉转。祸福利害,千变万化,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往,忽然入冥。凤凰不能与之俪,而况斥鷃乎!势位爵禄,何足以概志也!”(精神训)不过,至人毕竟是凡人,要食人间烟火,以满足生命的基本需求,当然,至人又非一般的凡人,他们虽有基本的物质需要,但却不会为物欲所俘,他们“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适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贪,委万物而不利,处大廓之宇,游无极之野,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夫岂为贫富肥臞哉!”(精神训)至人所具备的这种生理需求和精神品格,使得他们不再像真人一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成为人间的现实人格和精神偶像。

《淮南子》中的至人,有两层含义:一是注重精神品性的修道者。他们虚静无为,超然物外,乐道忘忧,自得自乐,虽不刻意教化世人,但这种处世态度和精神品格,却会对世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故与至人居,使家忘贫,使王公简其富贵而乐卑贱,勇者衰其气,贪者消其欲;坐而不教,立而不议,虚而往者实而归,故不言而能饮人以和。”(俶真训)二是具有高尚道德品格的治世者。处于混沌时代的真人,他们本是神仙,而人世也正在形成过程中,故此,真人能超然人世之外。到了至德之世,人世已经形成,甚至已经产生了劳动分工,就必须要有具有高尚道德品格、淡薄名利而又不为物欲所拘的人,依靠权位,教化万民,治理一切。虽然至人对于权位本无足挂怀,但“摄权势之柄,其于化民易矣”,如果素位无权,是难以教化众人的。故《主术训》曰:“是故得势之利者,所持甚小,其存甚大;所守甚约,所制甚广。是故十围之木,持千钧之屋;五寸之键,制开阖之门。岂其材之巨小足哉?所居要也。”至人毕竟是至人,由于他本性恬静,不嗜物欲,自然无为,“故至人之治也,心与神处,形与性调;静而体德,动而理通;随自然之性,而缘不得已之化;洞然无为而天下自和,憺然无欲而民自朴;无机祥而民不夭,不忿争而养足;兼包海内,泽及后世,不知为之者谁何”(本经训)。惟其如此,至德之世才能“贾便其肆,农乐其业,大夫安其职,而处士修其道”,人们才能各行其是,各安其业,各得其乐。

三、“适情不求余”的“圣人”

圣人为末世之理想人格。《淮南子》中的所谓末世,“道散而为德,德溢而为仁义,仁义立而道德废矣”,实际上是指这个时代的民众,缺失了淡泊恬静之性,增添了财物名利之欲,又为喜怒哀乐之情所扰,故此,圣人兴焉,制礼作乐,以统万民。所以,较之至人,圣人这种理想人格更能体现现实社会的需求。

《淮南子》中的圣人,和真人、至人有较为接近的一面,即在精神上追求恬静的天性,不为俗事名利所拘,不为七情六欲所惑,而致力于精神的平和和宁静:“是故圣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精神训)“圣人不为名尸,不为谋府,不为事任,不为智主,藏无形,行无迹,游无朕。不为福先,不为祸始,保于虚无,动于不得已”(诠言训);圣人是凡人,他们有吃饭穿衣的生理需求,圣人非一般的凡人,他们对物质享受没有太多的欲望,仅仅是“量腹而食,度形而衣”,“食足以接气,衣足以盖形,适情不求余”,如此而已。真人和至人距离平常人太过遥远,其人格标准过高而难以实现,惟其如此,圣人这种理想人格就显得更为真实,似乎也更有追求的动力和实现的希望,更能成为万民敬仰和学习的楷模。

《淮南子》中的圣人,分为几个层次:

第一,作为君主的圣人。进入末世,由于人多物寡,民多贪欲,末世之政,“上多故则下多诈,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主术训上)。故此,《淮南子》对当时的最高统治者,提出了高标准:“故圣人事省而易治,求寡而易澹,不施而仁,不言而信,不求而得,不为而成,块然保真,抱德推诚,天下从之,如响之应声,景之像形,其所修者本也。”(主术训上)认为作为最高统治者,在个人道德品格上,内要因循自然,少欲寡求,注重和愉宁静之性的修养,外要以仁义道德来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从而做到不令而行,无为而无不为,如三皇五帝是也。惟其如此,作为君主,要深明“夫物有以自然,而后人事有治也”的道理,故其治人,“非易民性也”:“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礼,故男女有别;因其喜音而正《雅》《颂》之声,故风俗不流;因其宁家室、乐妻子,教之以顺,故父子有亲;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赦长幼有序。然后修朝聘以明贵贱,飨饮习射以明长幼,时搜振旅以习用兵也,入学痒序以修人伦。此皆人之所有于性,而圣人之所匠成也。”(泰族训)《淮南子》认为,作为君主,如果能循性求道,正身直行,非以奉养其欲,非以逸乐其身为目的,就能起到良好的楷模作用,则天下和洽,上下齐心,自得其乐,社会大同也。

第二,作为治世良才、国之栋梁的圣人。从这个角度看,圣人即为贤才:“夫圣人者,不能生时,时至而弗失也。辅佐有能,黜谗佞之端,息巧辩之说;除刻削之法,去烦苛之事;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消知能,修太常;隳肢体,继聪明;大通混冥,解意释神;漠然若无魂魄,使万物各复归其根;则是所修伏牺氏之迹而反五帝之道也。”(时则训)故《修务训》曰,“为一人聪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内,故立三公九卿以辅翼之”,认为即便是再有作为的君主,由于精力有限,也是难以凭借一人之力而管理好整个国家,必须要有贤良之才的辅佐。一些青史留名的贤君圣帝,他们能取得丰功伟业,正是因为他们善假于人,任用了贤能之才:“是故圣人得志而在上位,谗佞奸邪而欲犯主者,譬犹雀之见朗而鼠之遇狸也,亦必无余命矣。是故人主之一举也,不可不慎也。所任者得其人,则国家治,上下和,群臣亲,百姓附。所任非其人,则国家危,上下乖,群臣怨,百姓乱。故一举而不当,终身伤。”(主术训上)和上世、中世相比,末世就是乱世,圣人身处其中,要想治乱救时,更需要有“为天下苍生计”而“非求名以填己之私欲”的贤能之士辅佐。

第三,作为修养道德和精神偶像的圣人。《淮南子》中,作为修道者的圣人,是理想人格的主要体现者。《原道训》曰:“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也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差智故,曲巧伪诈,所以俛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循天者,与道游者也;随人者,与俗交者也。”认为自然的、来自天性的东西是最为质朴归真的,一旦和俗世交接,就会受到物欲名利的诱惑、喜怒哀乐的限制,从而曲巧伪诈。作为社会的理想人格,“故圣人以无应有,必究其理;以虚受实,必穷其节;恬愉虚静,以终其命。是故无所甚疏,而无所甚亲;抱德炀和,以顺于天;与道为际,与德为邻;不为福始,不为祸先;魂魄处其宅,而精神守其根;死生无变于己,故曰至神”(精神训)。认为作为圣人,就应该循性而行,体道抱德,惟其如此,他们才能成为人们精神的偶像,行为的榜样。人的天性本来恬静无邪,淡漠无为,但由于受物欲诱惑,则会丧失本性,就需要有能抵制贪婪之心、超然独立、保持了本性的圣人,来教化万民,使他们返璞归真,成为贤人君子,从而使得圣人这一理想人格,具有了现实性和可能性。

四、《淮南子》中的理想人格与思考

《诠言训》曰:“圣人胜心,众人胜欲。”嗜好物欲是末世众人的劣根性,也是中世亡而末世来临的根本原因。上世只有真人,体道陶德,自是与世无争;中世民众各行其是,各安其职,没有争夺,社会一片祥和宁静。到了末世,“上好取而无量,下贪狼而无让,民贫苦而忿争,事力劳而无功,智诈萌兴,盗贼滋彰,上下相怨,号令不行,报政有司,不务反道矫拂其本,而事修其末,削薄其德,曾累其刑,而欲以为治,无以异于执弹而来鸟,掸税而狎犬也,乱乃逾甚”(主术训上)。末世之政之所以会出现社会混乱,盗贼横行,号令不行的局面,就是因为上下贪婪,“肥肌肤,充肠腹,供嗜欲”,名利之心太重。《淮南子》中的理想人格真人,无欲无求,自不待言,而至人和圣人,虽然各有其时代特征,但也有共同之处,就是“胜心”,注重静漠恬澹以养性,和愉虚无以养德。所谓无欲则刚,如果没有物质之欲、名利之心、权势之求,则上至君主,下至臣民,就不会为这些身外之物所限制。

《淮南子》一书,认为如果上至君主和臣僚,下至编户齐民,都能像真人、至人尤其是圣人那样淡泊物欲,重在养心和养性,就不会争权夺利,如此则国泰民安,社会大同。

故此,如果能以无欲无求的真人和清心寡欲的至人以及“适情不求余”的圣人作为精神偶像,“治身养性,节寝处,适饮食,和喜怒,便动静”,清心寡欲,清静无为,对和谐社会的建构,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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