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英,王萍
(淮南师范学院 中文与传媒系,安徽 淮南 232038)
群体,泛指本质上有共同点的个体组成的整体。在两宋文坛上,以群体面目出现的文学创作团体不可胜数,仅词坛而言,先后出现的有代表性的词人群体就有台阁词人群、元祐词人群、南渡词人群、中兴词人群、江湖词人群、遗民词人群等。①王兆鹏:《宋南渡词人群体研究》,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7页。但就产生作家的地域而言,这类词人群体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除宋末元初的“江西词派”被清代士林公认外,近年来,一批学者开始关注同一地域产生的作家之间的联系,形成了诸如金代山西词人群体研究②刘扬忠:《金代山西词人群》,《晋阳学刊》2003年第4期,第95-99页。、南宋江西词人群体研究③王毅:《南宋江西词人群体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论文。等成果。本文试以南宋皖江流域词人为对象,概述其群体特征和创作风貌。
“皖江”一词,首见于清康熙朝翰林、宿松人朱书《告同郡征纂皖江文献书》④蔡昌荣,石钟扬点校:《朱书集》,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第104页。,但朱书所说的“皖江”指的是安庆,很长时间内“皖江”即为安庆的代名词,至上世纪90年代安徽省提出开发“皖江城市带”,这一概念所指已有所不同。从现有的资料看,“皖江”约有三种所指:皖水、安庆和八百里安徽长江区域。本文取其最后一种意义用以指代长江两岸的南宋徽州、宁国府、池州、安庆府、和州和庐州等地区,从而把分布在这一区域的南宋词人作为一个群体进行研究。
在南宋舆图中,皖江流经江南东路和淮南西路,江南东路的徽州府、宁国府、池州府和淮南西路的安庆府、和州隶属这个区域,检索该区域的词人,计有33人,分别是胡舜陟、朱松、吴舜选、胡仔、程大昌、方有开、吴儆、朱熹、朱晞颜、罗愿、王炎、汪莘、汪晫、程珌、方岳、吴龙翰、汪宗臣、程准、程先、汪梦斗、孙吴会、周紫芝、吴渊、吴潜、李鼐、虞俦、张孝祥、张孝忠、丁黼、华岳、王之道、朱翌和何大圭。如果仅以籍贯关系将以上33人糅合为一个群体,显然有失严谨。作为地域文学的群体研究,所涉及的作家个体应在思想倾向、审美追求和风格趋向等方面有相近的特质。换言之,这个群体的成员必须有内在的联系,而不是以籍贯为依据的简单集合。通过对以上作家仕宦关系、学术渊源和诗歌酬唱等方面的考察,笔者蠲除了生平事迹不详、与群体成员无明显交往或作品风格差异较大的作家,只选择其中25位作家作为论述对象,即周紫芝、王之道、朱松、朱翌、吴舜选、程先、李鼐、程大昌、吴儆、朱熹、张孝祥、朱晞颜、罗愿、王炎、虞俦、汪莘、汪晫、张孝忠、程珌、程准、吴渊、方岳、吴潜、吴龙翰和汪梦斗。
学界首先关注该区域词人的是已故安徽师范大学教授宛敏灏先生,上世纪30年代,宛先生在国立安徽省图书馆主办刊物《学风》上集中发表了一系列介绍该区域词人的文章。如 《方岳与〈秋崖词〉》、《词人周紫芝暨吴潜兄弟》、《于湖先生张孝祥》、《相山居士王之道》、《胡舜陟父子及汪晫祖孙》、《休歙十词人》、《二汪二朱及王炎》等,其中,重点研究对象是张孝祥和吴潜。宛先生著述的着眼点是皖籍词人的个别介绍,并未探讨作家之间的联系,也没有把他们作为群体来论述。
笔者通过对上述作家生平和创作的深入考察后发现,无论是政治立场、学术渊源还是文学创作、诗词酬唱,该群体成员间都存在密切联系。
在政治立场上,南宋皖江词人不约而同地站在武力抵抗侵略、收复中原的主战派一边,他们与主战派的中坚力量交游密切,与苟且偷安的主和派水火不容,因此多有受到秦桧、贾似道、韩侂胄、史弥远等权臣的排挤和打击的经历。绍兴和议后,秦桧集团广罗党羽,培植亲信,打击异己势力,皖江词人中的王之道沦废二十年,朱翌谪居韶州十九年,朱松被贬饶州……从秦桧死、完颜亮南侵到隆兴北伐,主战派被重用和提拔,皖江词人也纷纷担任重要职务,在张浚向宋孝宗提供的可用人才推荐名单上,张孝祥即在其列,其他虞允文、陈俊卿、王十朋、刘珙、汪应辰多和皖江词人交厚(见李心传:《建炎杂记》甲集卷八《张魏公荐士》)。隆兴和议以后,主和派主持朝纲,程珌、吴潜、方岳等爱国志士又遭受史弥远、贾似道之流排挤打击,壮志难伸。纵观皖江词人的仕宦经历,他们在国是上荣辱与共,仕同进退,共同的仕宦经历拉近了皖江词人的距离,成为群体成员共同的心理基础。
在学术思想上,皖江词人深受理学的浸淫,其中不少是新安理学的代表性人物。朱松受二程思想影响颇深,有“闽学开宗”之誉,其子朱熹是新安理学的集大成者,祖籍婺源的朱熹或以回乡祭扫之机讲学授徒、或书信答疑指导士子致力学术、或将徽州学子招入门下悉心培养,造就了一大批研习理学的名家,位列“休宁理学九贤”的程大昌和吴儆服膺朱子之学,程先、王炎、汪莘、汪晫出自朱熹门下,方岳亦以朱熹再传弟子自居,罗愿和张孝祥是朱熹的文章酬唱之友,吴潜兄弟同样是知名的理学家。深受理学浸润的皖江词人无论以词抒写性情还是表达认识都无法摆脱理学观念的影响,他们或借助词这种文学样式来阐述宇宙人生的哲学,或带着对理学思想、情感和观念的认同感去创作,表现出整个群体共同的价值标准和“集体无意识”。
即使以文学流派的标准考察皖江词人,他们同样表现出一定的群体色彩。刘扬忠的《唐宋词流派史》提出,流派必须具备如下的几个基本的条件和因素:
一、必须有一位创作成就卓特、足为他人典范且个人具有较大凝聚力与号召力的领袖人物作为宗主;二、在这位领袖人物周围或在他身后曾经聚集过一个由若干创作实践十分活跃并各自有一定社会影响的追随者组成的作家群;三、这个作家群的成员们尽管各有自己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采,但从群体形态上看却有着较为一致的审美倾向和相近的艺术风格。①刘扬忠:《唐宋词流派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2页。
首先,就凝聚力和号召力而言,朱熹对整个皖江词人群的影响最大,如前所述,朱熹和皖江词人中的前期、中期词人关系密切,与他们或师或友,可以视为为这个群体的第一代宗主。
第二,皖江词人一致的审美倾向可以用王炎的词学观念来概括,即“不溺于情欲,不荡于无法”②王炎:《双溪诗余自序》,金启华:《唐宋词集序跋汇编》,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70页。。表现为淡化词的娱乐功能,排斥艳情之作,重视词的载道功能,注重士人情怀的抒发。而相近的艺术旨趣则体现在崇尚典雅的文人词风、善写仕宦的闲适之情,充满时代的感伤色彩和观物述理的理学意趣等方面。
第三,皖江词人的构成具有家族性的特征。本文所涉的25位作家中,吴舜选和吴儆、程大昌和程准、朱松和朱熹皆为父子关系,汪晫和汪梦斗是祖孙关系,张孝祥和张孝忠为堂兄弟,吴潜为吴渊之弟。亲属关系同样成为连接群体成员的纽带。
第四,皖江词人之间有密切的交游唱和。如前文所述,皖江词人中同朱熹存在交游或师承关系的就有九人,其他如王之道和周紫芝、张孝祥,吴儆和程大昌、汪莘、程珌、朱晞颜,程珌与汪莘、方岳,方岳与吴潜,虞俦和张孝祥等都有诗词唱和往来。
除了群体内部成员之间的交游,皖江词人中的数位同时与群体外的作家存在密切交往。这种交游关系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政治交往,如主战派的张浚父子、胡铨、虞允文、刘珙、辛弃疾同皖江词人的交游;二是学术交往,如吕祖谦、真德秀、魏了翁同皖江词人的交游;三是文学生活交往,如吕本中、汪藻、李宏同皖江词人的交游。
以上这些由师承关系、亲属关系、交游关系组成的网络体现了皖江词人作为一个群体的存在。(见下图)
综上所述,皖江词人群体是活跃在南宋皖江流域一个客观存在的词人创作集团。他们以朱熹为宗主,以学术为主导思想,彼此交游密切,是南宋词坛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根据皖江词人生活的时代,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代作家是构成皖江词人的主体,由周紫芝、王之道、朱松、朱翌、吴舜选、程先、李鼐、程大昌、吴儆、朱熹、张孝祥、朱晞颜、罗愿、王炎、虞俦十五人组成。他们出生于12世纪40年代以前,其中,周紫芝、王之道、朱松、朱翌、吴舜选为北宋人。这一阶段词人主要活动于高、孝宗朝,创作以王之道、张孝祥、吴儆为代表;第二代作家由汪莘、汪晫、程珌、张孝忠、程准五人组成,他们出生于12世纪50年代以后,主要活动与宁宗、理宗朝,以汪莘和程珌为代表人物。第三代作家由吴潜兄弟、方岳、吴龙翰和汪梦斗五人组成,他们出生于12世纪末,主要活动于南宋末,其中吴龙翰和汪梦斗经历了南宋的覆亡,创作以吴潜和方岳为代表人物。三代作家之间既有时代主题的差异也存在前后相继的联系。
除前文所述的家族性特征外,与正式的文学流派相比,皖江词人群还具有松散性、承继性和开放性的特点。所谓松散性是指群体成员的交往和活动是分散的,有的是几个人聚集到一起进行唱和,有时是一个主要人物(如朱熹、程珌、方岳)同几个群体成员进行唱和,还有的只是学术和文学上的书信往来。加上皖江词人年龄跨度长达一个多世纪,不可能存在集中的群体性的交往活动。所谓承继性是指该群体的成员虽然出现过年龄上的断层,但总有几个关键人物在起着连接作用,如第二代词人中的程珌既同第一代词人中的吴儆交往密切也同第三代词人中的方岳保持交游。开放性是指皖江词人群的交往活动,并不局限在群体成员内部,也与群体外部的诗人广泛地交游唱和,并且这种交往通常形成了局部的群体性和目的性。如虞允文同程大昌、吴儆、朱熹、张孝祥的交往带着明显的政治色彩,而张浚、张栻父子同朱松、吴儆、朱熹、张孝祥、王炎、汪莘的交往兼有政治色彩和学术目的。
总之,皖江词人既没有提出共同的创作主张,也没有集中的文学活动。故此,只能将其视为一个有联系的群体而不能视为正式的文学流派。
皖江词人创作的整体风貌,集中表现为鲜明的士大夫色彩。
这里所说的“士”,不同于古代对知识分子的泛称,确切地说应该称作“学者”。由于古代还没有“学者”这一专门称谓,什么样的读书人算作学者也是见仁见智。周晓光在《徽州传统学术文化地理研究》一书中将“学者”界定为三类人:一是学术史上榜上有名者,二是有著述传世者,三是科考有功名者。具有其中一种以上身份的人,即称学者。①周晓光:《徽州传统学术文化地理研究》,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0页。以此标准,皖江词人皆可以学者名之,25位词人中17人为进士出身,且仅有4人没有著述传世。不具上述条件的词人只有吴舜选和李鼐。另外,除隐士汪莘,皖江词人都有仕宦经历,其中吴潜还官至宰相。皖江词人的士大夫身份同样在体现在词作的整体风貌上。士大夫色彩首先表现在对待词的态度上。词在诞生之初仅为歌儿舞女演唱的歌词,被冠以“诗余”、“倚声”、“小词”等称谓,被士大夫视为“小道”、“末造”。“文章豪放之士,鲜不寄意于此,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②胡寅:《酒边集序》,金启华:《唐宋词集序跋汇编》,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17页。皖江词人同样没有摆脱这种观念,他们大多位高学富,主要精力用于研究儒家经典和道德文章,文学创作又以诗赋为主,词的创作只是休闲吟咏之作。汪莘曾对“文词”颇有兴趣,朱熹写信对他说“文词”不过是“小伎尔”,“用力于文词,不若穷经观史以求义理而措诸事,业之为实也。”③朱熹:《答汪叔耕》,朱熹:《晦庵集卷五十九,四库全书本》。写了五十多首词的王炎也说:“予为举子时,造夜治程文,以幸中于有司,古律诗且未暇着意,况长短句乎?”④王炎:《双溪诗余自序》,金启华:《唐宋词集序跋汇编》,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70页。代表了这一群体对词的态度。皖江词人25位作家中近一半人只有一两首词作,仅吴潜、张孝祥、王之道、周紫芝、方岳五人作品总量就占这个群体78%。说明在这个群体中,专业的词人不多,尤其以词而确立文学地位的不多,大多数的作家仍以余力为词。
士大夫色彩还表现为词作中的士人心态。宋代崇文抑武、优待文官的国策使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和参政热情空前高涨。他们以国家栋梁自居,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宋代士大夫的优秀品质在皖江词人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他们中的大多人居官时有政绩,敢于为民请命。国家危难时,为国分忧效力,国家危亡时,保持自己的操守。有进取之心,有胆有识。他们能清正廉洁、直言敢谏,主持正义、体恤百姓疾苦,即便因此而受打击、而遭罢黜也在所不惜。如王之道和朱翌因得罪秦桧长期被沦废;在与权相贾似道的斗争中,方岳被罢官,汪梦斗弃官,吴潜被罢相并毒死于贬所;朱松、方有开、程珌、张孝祥都是反对议和、收复失地的坚定支持者;吴龙翰、汪梦斗在宋亡后引身不仕以保全品节。这些忠勇正直的士大夫将他们经历、情感、见解、志向付于词作,或抒发宦海沉浮的感叹、或表露洁身自爱的品格、或高奏爱国主义的强音,或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士大夫心态的表达成了皖江词人作品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
士大夫色彩还表现为对词的实用主义倾向上。早期的词和诗文在功能上颇有“各司其职”的味道:诗文负责“载道”、“明道”,而词则用于表现人情、人性和私生活领域。“诗言志、词缘情”、“诗庄词媚”的观念成为共识。至南宋,由于时代背景的变化和创作群体的扩大尤其是士大夫的广泛参与,词的功能进一步扩大,除了言情功能和娱宾遣兴的娱乐功能之外,“将世俗生活情趣化和审美化的功能以及社交功能、信息传媒功能和文化商品之价值功能等等,使得词的文体价值获得非常丰富的文化含量。”⑤沈家庄:《宋词的文化定位》,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63页。皖江词人在功能上看重的是后者,而有意淡化词的言情和娱乐功能。在他们的作品中,不仅看不到席间调笑、枕衾欢爱,连与美女、爱情、相思、别离有关的作品也少之又少。显示出一派庄重严肃的士大夫气。
在扩大词功能和题材等方面,苏轼首先以士大夫情怀入词,将词从内容狭窄的演唱形态中解脱出来。这种改革使得词的地位大大提高,吸引了更多的文人参与词的创作。不过李清照对此颇有微词,她认为东坡之词不过是“句读不葺之诗,又往往不协律”⑥李清照:《词论》,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94页。由此提出 “词别是一家”的理论,认为诗词有别,词应该回归到本来的面目,遵循自身内在的审美规范,如风格、韵味、语言、表现手法等方面的要求,重要的是要保持词的音乐性,做到“协律可歌”。
在对待词的两种不同的态度上,皖江词人遵循的是前者。他们有意淡化诗和词的界限,把诗歌“言志”的功能赋予词作。如朱熹在论及词之起源时提出的“泛声说”:
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 《朱子语类》卷一四〇
胡仔也持相近的看法:
唐初歌辞,多是五言传,或七言传,初无长短句。自中叶以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及本朝则尽为此体。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九
朱熹和胡仔仅仅在字句上把诗和词作比较推想,认为词就是为了表达上的某种需要,把近体诗(律诗、绝句)的部分句子加以变化改造,逐渐衍为新的诗歌体裁。这样,词和诗并没有本质区别。皖江词人将词注入更为实用的元素。他们用词来祝寿、用词来写读书笔记、用词来议论时事、甚至在词里大谈农业生产的重要性。把“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①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8页。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这样以诗为词、以议论为词的做法,往往就事论事,又显得粗豪直露,破坏了词体本身深隐幽美的特质,故词境不高。
皖江词人对词所持的实用主义的倾向扩大了词体表现的范围,创作出许多别具一格的作品,在体制和题材上具有开拓性的作用。套词、茶词和汤词、笔记体、追和、回文是皖江词作体制上比较有特色的几类。
套词是指用相同词牌、相同韵字,一次性写作同一主题的相关联的几首词,因成套出现,故名。如周紫芝的三首咏梅词《浣溪沙》首句分别是“近腊风光一半休”、“欲醉江梅兴未休”、“无限春情不肯休”。三首词的内容类似于汉语中的“近义词”。这类词往往在第一首的词题标有“**几首”的词题。皖江词人大量创作这类词的是王之道,他的《桃源忆故人·追和东坡韵呈曾倅子修三首》、《减字木兰花·赠孙兴宗侍儿四首》、《宴桃源·和张文伯雪二首》、《宴桃源·乌江路中二首》都有这样的特点。《渔家傲·和孔纯老三首》和《渔家傲·和董舍人令升三首》六首词的韵字也完全相同,倒数第二句分别是“歌窈窕”、“人窈窕”、“环窈窕”、“声窈窕”、“携窈窕”、“来窈窕”,更象是标志性的符号。吴潜的《海棠春·己未清明对海棠有赋》则是在第二首和第三首后注为“再用韵”、“三用韵”,《朝中措·和自昭韵》从第二首到第五首分别注为“再用韵、三用韵、四用韵、五用韵”。“套词”亦有少数韵字不同之作,如汪莘的《好事近》七首,首词题注有一段说明:“春有三变:曰孟、仲、季。天分四象,曰晓、夕、昼、夜。自是而出,有不可胜言者矣。约而赋之,凡七篇。”词后作者分别注为“孟春、仲春、季春、春晓、春夕、春昼、春夜”。还有吴潜的十四首《望江南》首句皆以“家山好”开头。他们同样具有“套词”的色彩。
“套词”为词作的大家庭里增加了新的面孔,功能上有些类似《诗经》中的重章叠唱,可以反复咏叹。但为了照顾形式上的相同,创作必然受到限制,所以大多成就不高,尤其是用于朋友间的赠答,更多带有文字游戏的性质。
茶词和汤词起源于北宋,前者是宴席上送茶、侑茶所唱的歌词,后者是官府公宴中送汤程序所唱歌词。苏轼和黄庭坚都曾有过此类作品。但“两宋的茶词和汤词加起来也不过七十余首”②刘学忠:《宋代茶词研究》,《学术月刊》1998年第9期,第78页;《宋代汤词研究》,《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6期,第32页。,皖江词人成了这个特殊词类创作的主要成员。皖江词人的作品中,茶词有四首,分别是周紫芝的《摊破浣溪沙·茶词》、王之道的《西江月·和董令升宴燕分茶》、程珌的《西江月·茶词》和吴潜的《谒金门·和韵赋茶》。汤词有两首,分别是周紫芝的《摊破浣溪沙·汤词》和程珌的《鹧鸪天·汤词》。尤其是程珌的“前筳勾曲”《醉蓬莱》和“后筳勾曲”《西江月·茶词》、《鹧鸪天·汤词》三首词更具价值。这是一组为皇帝寿筵所作的宴饮歌词,酒词、茶词、汤词合为一个整体,用“前筵勾曲”和“后筵勾曲”相联接,下面还用一段“致词”。分别是:
前筵勾曲
百世基图,光胙神圣之主;九天雨露,恩浓帝王之州。上奉台颜,后部献曲。
后筵勾曲
天容不老,干龄已祝于尧年;地限无边,四海均闻于舜乐。至和一鼓,万象皆春。上侑清欢,后部献曲。
这组词成为了解宋代原生态的宴饮歌词创作的珍贵资料。其文献价值远远超过词作的文学价值。
笔记体词可以看作是“以文为词”的一种表现形式,是词在诸如字法、句法、章法等创作手法上散文化的表现。一般认为,“以文为词”由苏轼开其端,而由辛弃疾发扬光大。稍有不同的是,以笔记为词通常将另一文学作品(一般不是词)作为词作反映的内容,或表达认识,或以此为由发表意见。皖江词人程珌的《沁园春·读史记有感》就是一例。这首词用《史记》中扁鹊、神龟、唐举等故事发出一连串疑问:“底事越人,见垣一壁,比过秦关遽失瞳?”“江神吏,灵能脱罟,不发卫平蒙?”表面上是在向司马迁提出自己的疑惑,真正表达的却是“休言唐举无功,更休笑丘轲自阣穷。算汨罗醒处,元来醉里;真敖假孟,毕竟谁封”的不平之鸣。该词以旷达的笔调写愤懑的心胸,把易失之浅露的情怀写得十分深敛。在宋人笔记体词里别具一格。
《哨遍》用于词牌首见于苏轼,由于字数较多,多用来檃括前人的作品。檃括的手法同样由苏轼首创,就是把从前词以外的文学作品,“虽微改其词,而不改其意”,对原作“微加增损”,把它改编成“入音律”的词①[日]内山精也:《两宋檃栝词考》,朱刚译,《学术研究》2005年第1期,第128页。。皖江词人也创作过很多这类作品。吴潜用《哨遍》来檃栝《兰亭集序》、汪莘用《哨遍》檃栝王维的《山中与裴迪书》。方岳写了三首《哨遍》,一篇用来檃括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而《哨遍·问月》和《哨遍·用韵作月对和程申父国录》则一改惯例,以月及人,大谈宇宙人生的哲理。在《哨遍》这一词牌使用上是大胆的创新。
追和是一种特殊的唱和形式,与和同时代的人相互酬唱赠答不同的是,追和词是和前人作品的交流。在形式上和原词同调同韵,题材上也相近或相关。追和的原因“多出于对被追和对象仰慕、学习或是竞争的心理”,②史华娜:《追和词研究的现状、价值与意义》,《中国韵文学刊》2009年第6期,第39页。也不排除追随者与另一词人之间处于相同情境下存在超越时空的心灵契合与情感共鸣。皖江词人中,追和词写得最多的是王之道,追和的对象有苏轼、冯延巳、张先、秦观、黄庭坚等,以苏轼为最。所追和的词作多是名作。仰慕和学习的成分居多,同时也可见其为词的倾向。
此外,皖江词人还创作了六首回文词。朱熹两首,张孝祥四首。词牌都是《菩萨蛮》,形式是单句回文,即一句一回,同句反复。由于《菩萨蛮》的句式为“七七五五、五五五五”,具备单句回文的条件。从本质上讲,回文词更象是文字游戏。由于格式的限制使表意的难度增加,所以数量有限,在整个词的大家族里只能是一个点缀。为什么皖江词人中仅有朱熹和张孝祥来尝试,也与他们二人学养较深、文词出众不无关系。
尽管以上形式的词作不是由皖江词人开历史先河,但他们的作品无疑更加丰富了这些体制,有的词作甚至成为某种特定形式的代表。在题材上,皖江词人在祝寿题材、劝农题材、风土题材和节序题材等方面开拓创新,创作了大量别开生面的词作。尤其是周紫芝首创的自寿词为词人抒情言志开辟了新的领域,吴潜的《沁园春·己未翠山劝农》和汪晫的《沁园春·次韵李明府劝农》是宋词中少有的以农业生产为题材的词作。限于篇幅,笔者将另文叙述。
皖江词人群体是南宋时期活跃在皖江流域一个客观存在的词人创作集团。他们有着共同的政治倾向,在词作创作上有鲜明的特色,他们以朱熹和朱子学说为学术纽带,在群体内部和外部有密切的交游唱和关系,是南宋词坛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皖江词人并非南宋词坛的里程碑式人物,相反,他们代表了南宋词坛创作的原生态面貌,在宋词的大观园中,皖江词人正是反衬似锦繁花的一丛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