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艳
(华中农业大学 文法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对当代哲学具有开启新时代意义的海德格尔指出:“对人之本质的规定绝不是答案,而根本上是问题。”[1]这意味着关于人的本质的探寻是一个永恒的问题,只要有人的存在,只要有关于人的问题的思考,这个问题就没有终结性的答案。同时,“因为人作为历史性的人而是他自己,追问人的独特的存在的问题,就不得不从‘人是什么’这种形式变成‘人是谁’这种形式。”[2]文学在本质上是关于人的思考的艺术呈现,任何一部经典作品的创作都立足于这一关于人的思考,从这一角度去解读作品,成为打通作者与读者、古典与现代的最佳途径。
成书于16世纪明代末年的《西游记》,与上演于20世纪末的《大话西游》,无论文本还是影像,尽管常常被视为嬉笑打闹、娱乐游戏的儿童之作,然而,前者引起了数代人的普遍关注和喜爱,后者更是触动了现代人敏感的神经,制造了一批又一批经久不衰的“大话一族”青年,这样的事实不能不引发研究者更为深入的思考。将两部作品联系起来看,无论是冥顽任性的孙猴子,还是荒唐随意的至尊宝,最终都得担当起护法取经的重任而成为神(孙悟空),人生指向也因此注定是立地成佛。从猴子或凡人到成神再到成佛,这几乎是一条被设定好的生命历程。其中蕴含着一个既深刻又普遍的问题,即对人的生命状态和生命历程的深切关注与探寻。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透过喧嚣搞闹的外表,《大话西游》跨越四百多年的时空,表达了对《西游记》这一探寻的继续与更具有现代意义的追问。
自由,乃人之天性,然而正如卢梭所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3]人之为人,绝对自由只能是一种理想,个体的自由意志与社会的秩序规范、生命的自由欲望与生命的意义寻求从根本上是矛盾的,这种矛盾成为困扰人类的难题,如何破解这一难题也就成为永恒的追问。
孙悟空成为一个不朽的艺术形象,首先缘于作者在其身上所寄托的对自由生命的向往和追求。这一在唐玄奘取经本事之外添加的人物,却成为作者笔下西游故事中毋庸置疑的主角,这其中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明代中叶以后,随着王明阳“心学”的兴起,一股个性解放思潮风靡了整个社会,尊重自然生命、张扬个性、追求自由与自我价值成为空前强烈的时代呼声。孙悟空就在这一时代呼唤中应运而生。孙悟空的出身乃“灵根孕育源流出”,既承接了天地精华,又与天、地、人三界都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上的联系,可以说是一个绝对的个体。因此,对自由、平等、永恒的追求几乎是他与生俱来的自然本性。他率领众猴过着“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拘束”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在精神上超越了宗法制度和社会秩序对人的种种限制和约束。在自由意志的作用下,孙悟空通过强行勾销生死簿完成了对自然规律的超越,又通过大闹天宫试图完成对社会等级秩序的超越。整整七回“大闹天宫”无疑是孙悟空生命历程中最精彩最光辉的部分,这种不甘拘束的个性和豪迈、战斗的精神,表达了人类对于一种理想生命状态的向往。
但是,绝对自由毕竟只是理想,历史还没有为这种自由提供最后的出路,人的生命也不可能这样自然又自由地发展下去。于是,在来自代表社会秩序力量的玉帝和代表自然最高法力的如来佛祖的联合镇压下,孙悟空被制服并在无奈中选择了护法取经的人生道路,最终皈依佛门。这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人类现实处境的尴尬:人对于自由的追求必然受到现实各种力量的强有力的制约。从“齐天大圣”到“南无斗战胜佛”,从手挥金箍棒到双掌合十口宣佛号,从头戴紧箍咒到紧箍咒“自然去矣”,这是一个外部强制力束缚不断向内在自觉约束转化的过程,也是一个由“放心”到“锻心”到“收心”的修炼过程。最终,修成正果的孙悟空找到了自己在社会秩序中的位置并成功归位,在社会学意义上经历了一个完整的社会化过程。
如果说“大闹天宫”是个人主义的充分表达,那么护法取经则意味着一种社会责任。加入取经队伍的孙悟空,张扬的个性与战斗的精神不改,但行动的目标以及意义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种变化意味着自由的转型——由破坏性的自由转变为建设性的自由,护法取经也由当初的不得已而转变为自觉地、强烈的渴望和追求。由此可见,浸染于追求个性张扬的时代思潮中的作者,毕竟受到儒文化长期熏陶,自觉地视“修齐治平”为社会责任,因而又希望人的个性有所约束,希望人有所社会承担,希望人性能够在某种理性规范的引导下逐渐达到完善。
到了《大话西游》,孙悟空对护法取经则全然是一种抗拒的态度,远没有《西游记》中的上述种种转变。《大话西游》的导演刘镇伟曾坦言:“常觉孙悟空其实不想去取经,是被人逼去的,一个被逼的人的想法必定有趣,所以我把孙悟空塑造得更加坏,把它的角色扭转一下。”其中的孙悟空果然够“坏”,无论是在作为孙悟空的时候,还是在作为至尊宝的时候。作为孙悟空,他抗拒取经的命运安排,反抗观音、如来,甚至想谋害师傅;作为至尊宝,他打家劫舍、谋财害命、无赖浑噩。在时空错乱的荒诞情节中,《大话西游》完成了对经典的解构,成为缺乏意义、消解严肃的所谓“后现代语境”中最耀眼的文化现象。然而,剥离这些外在的“大话”特征,应该看到其最终探究的深层问题仍然是人的自由的可能性及其限度。
简而言之,《大话西游》讲述了一个胸无大志、自在逍遥的青年人放下爱情、抛掉绝对自由、担当责任的社会化过程。孙悟空转世做了五岳山的山贼大王至尊宝,至尊宝身上带着典型的世俗化、平民化、大众化特征,反精英主义,反深度。尽管缺点多多,如粗鄙无赖、随心所欲、撒谎作恶,但却也率性真诚、敢爱敢恨,将爱情奉为至纯之上的追求。他如同一面人性的镜子,以至很多青年人都能在其身上发现内心深处的那个自己。关于自由生命状态的探寻,在《大话西游》中集中于爱恨情仇的表达。《西游记》中几乎是不谈爱情,而《大话西游》说到底是一出爱情故事,而且是爱情悲剧。在现代人看来,爱情是关乎人之自我意识的重要内容,离开爱情,人将是不完整的,爱情成为现代个体自身存在的证明。于是,自由的生命状态在《大话西游》中更大程度上体现为敢爱敢恨、能爱能恨,正如紫霞的宣告:“现在我郑重宣布,这座山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包括你。”如此自信,恰恰体现了一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自由状态。然而,也如紫霞死之前的顿悟:“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这种自由最终仍然只能是一种理想。开始时至尊宝并不知道而且知道了也并不认同自己的孙悟空身份,一心执着于自己的爱情。当最后他终于明白真正爱着的人是紫霞仙子,后者已落入了牛魔王手中。要从牛魔王那里救出唐僧和紫霞,至尊宝就必须承认并变回孙悟空,这却意味着必须戴上紧箍咒并舍弃爱情护送唐僧西天取经。从凡人(至尊宝)到神仙(孙悟空),便要消除一切凡人的欲望,而是承担作为神仙的责任与使命,最终由自由的人变成被禁锢的神。由此可见,任何时代都不存在超越于社会秩序之外的超然、绝对的自由。从这一意义上讲,《大话西游》在解构的同时也在进行建构,仍然是对《西游记》所探索的人之生命状态的问题的进一步延伸。
自由,是以人的存在的本然状态为保证的,然而,这只是人类的一种理想,因为任何人都必须要逐渐适应应然状态的种种要求。文明社会历来总是以貌似文明的种种“应该”来要求社会中的每一个人,因而给人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对此,精神分析学家荷妮说:“‘应该’对一个人的人格与生活的效应,随着对他们的反应或他们经历的方式而有所不同,但是某些效应是不可避免而且是规则的,虽然其程度大小有异。‘应该’总会产生一种紧张的感觉,一个人愈试图在行为中去实现他的‘应该’,则此种紧张程度愈大。……他也许会感到莫名的障碍、紧张或被困扰。……紧张也可能强烈得促使一个积极者的欲望从活动与义务中隐逝。”[4]可以说,“应该”往往是社会规则关于一个人的成长的生命历程的设定。这在《西游记》中被具体化为“九九八十一难”,从而变得更为具体,磨难带来了痛苦,却成就了“心性修持”后的人性升华。《大话西游》则回避了对《西游记》中这一已经清晰呈现的过程的简单重复,而是将现代人必须面对的一个更为深层的内心折磨加以突显,那就是关于 “我是谁”——这一颇具现代意义的认同问题的追问,这种追问的结果却常常令人更为困惑和焦灼。
《西游记》又名《西游释厄传》,第一回即指出:“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厄”乃险要、灾难、困苦,整部西游,就是一部历经磨难的人生历练过程,也是在磨难中接触厄运的过程。对此,有学者认为《西游记》的主题就是“一部描写‘将功赎罪’悲剧的小说”,是“通过五圣‘犯罪-赎罪-上西天’的苦难历程,表现出东土大唐人生作恶犯罪的方方面面和人们一旦有了罪恶感就自强不息地执着于赎罪的被动入世精神”[5]。从这一意义上讲,“磨难”实为将功赎罪、完善人性的生命历程中的必经之路。
在《西游记》的艺术世界中,“磨难”即“魔难”,所谓“九九数完魔尽灭”。取经队伍一路上所遇到的妖魔,或是自然灾异的幻化,如火焰山、稀柿衕、荆棘岭等等;或是崇山峻岭间的禽兽之灾,如白骨精、蜘蛛精、黄风岭老鼠精黄风怪等等。而更大一部分是那些有着复杂社会背景的魔障,它们与神佛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平顶山莲花洞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原是太上老君看守炼丹炉的来年各个童子;九头狮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坐骑;碗子山波月洞的黄袍怪是斗牛宫二十八宿中的奎木狼星等等。它们中有的是由神佛故意遣使的,有的是私自逃离神佛世界下凡作乱的,有的是来自凡人世界或自然王国物变而成的精怪,它们的目的无一例外都在于陷害唐僧师徒,企图通过吃唐僧肉的捷径达到长生不老、修炼心性的目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妖魔最终并未被孙悟空铲除,而是被神佛收服或新增到神佛世界了。可见,取经队伍一路历经磨难,很大程度上倒不是要看实际上消除了多少妖魔,而是重在其象征意义:西行取经的艰难历程,就是一个提升人性的心路历程。因此,《西游记》可以被“当作是对人的信仰、意志和心性的挑战、应战和升华的历程来解读”。[6]种种磨难包括了人的生命历程中可能遭遇的种种困难和磨砺,其中最大的磨难往往来自自身,如唐僧所言:“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因此,在取经队伍中,看似百无一用的唐僧其实是最不能缺少的,因为唐僧是整个队伍的“定心”,是信仰之心,也是方向和目标。而整个队伍中师徒五众则象征着一个完整的、缺一不可的生命个体,取经历程则象征着和谐、完善的人格历练。
个体生命历程中需要不断面对和克服的“心魔”,在《大话西游》中得到了更加突显现代意义的凝练和集中,那就是人关于自我的抗争。“我是谁”是一个颇具现代色彩的哲学问题,既然人不可能绝对自由地独立存在着,人就只能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于是,个体对自我的认知过程,是一个以他人的观念为参照逐步规划自我的能力、态度和行为方式的过程,这就是所谓“认同”。在认同过程中,对于“我是谁”、“我的身份是什么”、“我该怎样”等类似问题的追问,关联着人对自身价值感和意义感的寻求。
当至尊宝认同自己的山贼身份时,他的认知和行为都以此为出发点,就如同紫霞仙子初遇他时,问:“神仙?妖怪?都不是。”的确,至尊宝不是神也不是妖,他只是一个世俗的凡人。但是在梦境中,其实也就是在其内心深处,他却不断地被唐僧、被菩提长老、也被自己的心告知“你是孙悟空”,至尊宝为追求自己虽无能却自在的生活而抗拒孙悟空的身份。当经历了命运的无常和生死的轮回后,他终于明白了“以前我看事物是用肉眼去看,……我开始用心眼去看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真的可以看到前所未有的那么清楚……”实际上,这无疑也是“修心”的结果。认同了自己的孙悟空身份,首先就要将紧箍咒戴在头上。当至尊宝郑重地完成这一仪式时,就意味着从此放下世俗凡人的自在生活,担当起孙悟空护法取经的责任和使命。
在《大话西游》的叙事中,人在生命历程中所遭遇的磨难,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再是“九九八十一难”中那些外在的、有形的磨难,而是一种内在的、无形的心灵折磨。其中的人物呈现出一种新奇、有趣的却颇具深意的关系,如孙悟空与至尊宝、紫霞与青霞、白晶晶与春三十娘、铁扇公主与香香等等,甚至还有种“迷幻大法”更是令众多人物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在如此纠缠不清的关系中,人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多重身份、多重自我的挣扎,这些人物挣扎于爱与恨、善与恶、崇高与卑劣等等的矛盾之中,苦苦追问着“我是谁”、“我应该怎样做”。这些都颇为敏锐和生动地折射了现代人自我分裂的现实处境。这是一个人的灵魂在成长到一定阶段才会出现也必然出现的内心的焦虑与冲突,通过对此的合理解决,人才能真正达到精神上的成熟。因此,唐僧形象仍然如《西游记》中一样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大话西游》中外在形象发生了巨大变化的唐僧,其精神实质一如既往,就如同观音所言:“唐三藏去西经就是想指望这本经书去化解人世间的仇恨。”唐僧以其献身、执著,为痛苦挣扎着的人们指明出路。
正如前面所指出的,关于人之本质的探寻永远只是一个没有终极答案的问题,从《西游记》到《大话西游》,尽管艺术呈现以及内容表达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如果从关注人的生命状态与生命历程的角度去解读的话,我们还是能从中领悟其一以贯终的精神命脉,那就是:作为人,自由只能是一个理想化的生命状态,永远只能在充满磨难的生命历程中部分地实现;要想获得完善的生命历程,实现自我价值,必须承担社会责任。
[1][2]Heidegger.Einführung in die Metaphysik[M].S.109,110.
[3][法]卢梭.社会契约论[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8.
[4][美]K,荷妮.自我的挣扎[M].李明滨,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80-81.
[5]诸葛志.《西游记》主题思想新论[J].浙江师大学报,1991,(2):13.
[6]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