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歌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4
20世纪末,随着巴斯奈特和勒菲弗尔合著的《翻译、历史与文化论集》的问世,翻译研究突破了单纯语言层面的局限,正式开启了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译者主体性问题和文化身份问题逐渐成为译学研究的重要课题。作为直接决定译者采取何种翻译策略的重要因素——译者的文化身份,为翻译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这是因为,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会有意无意地显露出自己的文化身份,并且,通过对译本的选择、翻译的目的、翻译策略的使用等,表达出对翻译性质更深刻的认识。因此,从译者文化身份的角度来探究译本是十分必要的。
我国文学名著《水浒传》已有四个英译本,分别是赛珍珠的七十回All Men Are Brothers;杰克逊的七十回Water Margin;中籍美人沙博理的百回本,名为Outlaws of the Marsh;及登特-杨翻译的一百二十回本,总称The Marshes of Mount Liang。四个译本各有千秋,译者所使用的翻译策略涉及广泛,例如:归化、异化、直译、异译、语义翻译和交际翻译,等等。
赛珍珠的All Men Are Brothers和沙博理的Outlaws of the Marsh一直是《水浒传》英译本中最受欢迎的版本,两位译家在促进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共同目标下,运用完全相反的翻译策略,即异化和归化,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之所以如此,原因是译者文化身份的差异,因此本文拟从文化身份的角度分析赛珍珠和沙博理的翻译行为,同时进一步探讨译者文化身份和翻译行为的关系。
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这一概念于20世纪末经由加拿大华裔社会家张裕禾的《民族文化与民族文化身份》(1993)一文引入中国语境。他指出:“文化身份是一个人,一个集体,一个民族在与他人、他群体、他民族比较之下所认识到的自我形象;文化身份的核心是价值观念或价值体系。换言之,文化身份可以说是一个文化上的归属问题。翻译研究中文化身份问题的引入是对传统翻译中“文本中心论”的一种超越。译者,作为翻译的主体和译文的操控者,他们在不同的文化体系中构建各自迥异的文化身份,形成了其对目标语文化和源语文化的不同文化倾向。同时,他们总是受到文化身份的影响。不同文化身份的译者,在不同时期母语文化体系的影响下,构建了各自独特的翻译观,并形成对源语文化不同的文化理解,进而影响其翻译活动的始终——即拟译文本的选择、对源语文本的阐释和理解以及最后翻译策略的使用。文化身份的特点决定了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源语文本所使用的翻译策略的差异性。
赛珍珠是以中文为母语之一的美国作家,她译出了第一个《水浒传》英语全译本,并将《水浒传》推向英语世界。美国总统尼克松在她去世时亲致悼词,称她为“一座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人桥”。
众所周知,赛珍珠一生的前40年大半在中国度过。出生于一个美国传教士家庭的赛珍珠,年仅4个月就跟随父母来到中国,接触中国文化。她首先学习到的语言是汉语,中国儒家思想在她心里打下了烙印。在中国文化熏陶下长大的赛珍珠吃中国饭菜,穿中式童装,和中国孩子一起玩,开口说的是当地土话。然而,她始终受传教士父母文化观和世界观的影响,18岁的赛珍珠被送回美国接受大学教育。在伦道夫·梅康女子学院的大学生活成了她人生的一次重要转折,此时,她开始真正接触到美国文化和美国社会,并逐渐进入自己原属的社会。尽管她十分热爱中国,但在中国人眼里她毕竟是传教士的女儿,是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而在自己的祖国民众眼中,她是一个具有美国相貌的中国人,这两种不同的判断使她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她曾在其自传《我的中国世界》中这样说道:“我在一个双重世界里长大,即一个是美国人世界、一个小而干净的白人世界;一个是忠实可爱的中国人世界———两者之间隔着一堵墙。在中国人的世界里,我说话、做事、吃饭都和中国人一样,思想感情也与其息息相关;在美国人世界时,我就关上了另一个世界的门。”由此可见,赛珍珠一生都面对着其文化身份的“杂糅”性,她在中美两种文化身份间纠结徘徊,从未真正摆脱过内心的焦虑。当她意识到已经无法改变自己身上“杂糅”文化的特性时,为了寻求一个文化归属,她力图通过中西方文化的融合来重建自身的文化身份。
沙博理是当代中国翻译史上一位身份和地位特殊的翻译家。他出生和成长在美国纽约的一个犹太家庭,接受的是“西式教育”,1937年毕业于纽约圣约翰大学,二战时就读于康奈尔大学,战后相继进入哥伦比亚大学、耶鲁大学进修中国语文。1947年来到中国,在中国这60多年间,他所接触到的是与美国文化截然不同的中国文化。面对这种情况,他不但没有表现出对与他自己文化相异的中国文化的不理解、不适应,相反,他主动接近和吸收中国文化,开始渐渐融入中国文化之中,同时,他的文化身份也在渐渐发生变化,他自己这样说:“我对中国的感情和思想也都一直在发生着变化,从刚开始到来的懵懂、幼稚到后来与中国文化和生活的逐渐融合,我对中国的认识越来越多,对中国的感情也一步步加深了。”
除此之外,沙博理与妻子凤子的结合更是他文化身份确立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她一步步引导我去认识这个国家,理解这个国家的文化”,他还说,“凤子于我不只是一个妻子,她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流淌在中国和我之间的一条不断的溪流,其间流淌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个社会的精髓……我爱上了凤,也爱上了龙。了解和热爱中国龙,使我更加热爱和珍视我的中国的凤。”透过以上的论述,不难发现,中西两种文化的碰撞,不但没有在沙博理身上产生文化焦虑,反而得到很好的融合,这使得他能够在翻译中发挥“双文化”的优势。他不仅具备英汉双语能力,熟悉两种文化,成为一名难得的翻译专家,同时,良好的中文功底使得他对中国文学有很好的理解,而对于英语的精通更保证了其诠释文本的准确性。因此,他的这种“双文化”优势,为传播中国当代文学、弘扬中国文化做出不懈努力。正如在2011年4月获得“影响世界华人终身成就奖”时,沙博理说的那样:“我热爱中国。这儿就是我的家,我的根在中国。”
通过上文的论述,译者的文化身份将直接影响译者对译本的选择、翻译的目的及翻译策略的使用等问题,下文将对《水浒传》的两个英译本,即赛珍珠的All Men Are Brothers和沙博理的Outlaws of the Marsh,通过对书名、人物绰号、文化负载词及俗语的翻译进一步解读不同文化身份的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翻译策略的使用所体现出的差异性,旨在强调译者文化身份的问题。
当读者阅读一本书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书名。一般情况下,书名可谓是对一本书内容的高度概括。因此,判断一本译作的成功与否,书名是十分重要的。对于异域读者来说,书名会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全书内容、主旨以及不同于本民族的言语表达和文化内涵。
《水浒传》中的“水浒”指的是故事的发生地山东的梁山泊,书名的意思就是指发生在水边的故事。从英文的角度看,英国学者杰克逊的翻译的译本名Water Margin最能直接地体现原著的意思。对比赛珍珠和沙博理对《水浒传》书名的翻译,两位译者都发挥了各自的创造性,从不同角度做出了文化阐释。经统计,赛珍珠先后将《水浒传》译成《侠盗》、《义侠》等书名,但一直觉得不够准确,直到出版前不久,才最终将译著命名为All Men Are Brothers。赛珍珠在译本序言中指出“英文书名自然不是中文小说名字的意思,小说的中文名字奇特的难译。‘水’等于英文的‘水’(water),‘浒’意为‘水边’(margins or borders),‘传’则相当于英文的‘小说’(novel)。至少在我个人看来,将这几个字排列在一起几乎毫无意义,也不能准确反映原书的意旨。”所以她选择了孔子的一句名言作为书名,她认为此书名含义的广度和深度,都符合山寨里这伙正义强盗所具有的精神。而沙博理起初将书名译为Heroes of the Marsh,意思是《水泊英雄》,但后来将书名定为Outlaws of the Marsh,因为沙博理翻译《水浒传》时中国处于文革期间,将“英雄”译为“Outlaws”也是对当时政治大环境的让步所做出的选择。因此,仔细分析赛珍珠和沙博理的翻译,就会发现二者对书名的翻译在一定程度上受各自文化身份的限制,赛珍珠从小接受中国文化,对儒家思想感受颇深,因此在对书名的翻译中引用孔子的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形象生动地体现出绿林好汉的侠义精神。而沙博理受文革时期的影响也认为自己的这个英语书名比中文书名《水浒传》的字面意思更具感染力,outlaw在英语中可以用来指反抗当权者而触犯法律的人,与梁山好汉的形象十分贴切。
文学作品中,给人物取绰号是一种常用的艺术手段,可以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施耐庵的《水浒传》将这种艺术手段发挥到了极致,给每个人物都安排了极为贴切的绰号,使人物形象鲜明生动,如“花和尚”鲁智深,“鬼脸儿”杜兴,“赤发鬼”刘唐,等等。这些绰号简短却蕴含深意,给翻译带来了非常大的困难。因此需要译者发挥主体性,根据自己的意识形态取向做出创造性的介入。在《水浒传》的两个译本中,赛珍珠和沙博理运用的翻译策略在人物的绰号翻译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二者充分发挥自己的译者主体性,对原文进行理解、经过判断与再创造,从而翻译出为广大读者接受和认同的作品。我们可以通过对本小说两位译者对绰号的翻译来窥见两人不同的主体性和各自的文化身份。
1.对“花和尚”鲁智深和“行者”武松的翻译。赛珍珠出生于传教士家庭,基督教已经融入她的血液,成为她意识形态重要的一部分,所以在她翻译的绰号中不可避免地会经常用到基督教的词汇。她将“花和尚”鲁智深翻译成The Tattooed Priest,“行者”武松翻译为The Hairy Priest。“和尚”和“行者”都是佛教语言,鲁智深为避祸曾出家为僧,武松逃亡时曾假扮带发修行的行者,故而得此绰号。赛珍珠将它们都译为基督教的“priest”(牧师、神父),显然是受她的宗教思想的影响。
沙博理虽然也是美国人,但他从1947年开始就长期定居中国,深爱中国文化,并加入中国籍。而且他翻译的《水浒传》是在新中国成立多年以后,那时整个社会阶层都排斥西方意识形态,受此制约,基督教思想在他的个人意识形态中尚未十分深入。因此在沙博理的译本中,“花和尚”被译为The Tattooed Monk,“行者”被译为The Pilgrim。
2.对“玉麒麟”卢俊义、“锦毛虎”燕顺和“锦豹子”杨林的翻译。众所周知,赛珍珠在翻译《水浒传》时多采用异化的翻译策略,目的是尽可能多地保留中国传统文化。然而,与赛珍珠偏向异化的翻译策略不同,沙博理致力于向西方推介中国文化,采取的是归化翻译策略。方法上,他努力克服直译的困难和意译的不准确,力求达到“意译、准确”的效果。例如对“玉麒麟”卢俊义,赛珍珠采用直译,将汉文化中独有的神兽麒麟直接音译为Ch’i Lin;沙博理则选择归化法译为unicorn,即英文中的独角兽。
另如“锦毛虎”燕顺、“锦豹子”杨林,赛译为The Five-Hued Tiger,The Five-Hued Leopard,“锦”字直接译为“Five-Hued”(五种颜色),与汉语意思保持一致,对英语读者而言却稍显生硬。沙博理则译为The Elegant Tiger,The Elegant Panther,用elegant来翻译“锦”字,在意思上略有差池,却更易为英文读者接受。
《水浒传》中的一些词或短语具有浓重的文化和地域色彩,这些词大都在英文中无法找到对应的词。基于对源语文化的不同理解及对目的语文化的不同感知,不同译者会有不同的译法。这一点在赛珍珠和沙博理两人的译作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江湖好汉”的翻译。“江湖”作为一个词,最初的本义是江河湖海,后来泛指五湖四海,许多非官方的场合都被称作江湖。在中国众多的古典文学作品中,它出现在新派武侠小说中频率较多,常常给读者展现的是不同于江湖本貌的另一种社会生活。《水浒传》中的“江湖”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还特指一群人,即“有武有勇的一个流动的群体”。因此,要把“江湖”译成对等的英语并非易事。
赛珍珠将“江湖好汉”译成good fellow of the rivers and lakes。她对“江湖”明显采用的是“异化”的翻译策略,值得赞扬的是这样译很形象,突出了小说故事主要的发生地,但遗憾的是没有揭示出“江湖”最本质的文化内涵,而且是片面地反映了江湖人四海为家的游荡生活。沙博理把“江湖好汉”译成good fellow in the gallant fraternity,意思是“英勇(侠义)兄弟会”。较之赛珍珠的译法,相信沙博理的译法更易被英语读者理解。因此,从对“江湖好汉”的翻译中,不难发现,赛珍珠极力保留中国文化,使用异化的翻译策略,进行字对字的翻译;而沙博理注重英语读者的接受性,将汉语意思与英语意思实现对等,旨在促进中西方文化交流。很多时候译者难以兼顾文化内涵和民族色彩的双重传达,但无论如何,实现形式与内蕴的完美结合是值得译者为之奋斗的。
《水浒传》第十六回中出现的“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是汉语中常见的一个俗语,很形象,意指说话时要小心谨慎,防有人偷听,走漏了消息。赛珍珠将其译为The old proverb says,“There are ears in the corners of the wall and are there not people outside the window?”沙博理将其译为“The walls have ears and people pass outside window,”as the old saying goes。对比二者的翻译,不难发现两位译者译法相似的地方是都借鉴了英文中的一个习语,即Walls have ears。这样的借译很好,因为不同民族的人们在对客观事物的感受及社会经历方面存在相似之处,因而英汉习语中有少量相同或相近的习语,“隔墙有耳”和“Walls have ears”便属此类。不同的是,赛珍珠从小在中国长大,对中国的文化及习语多少有些了解,在翻译此俗语时运用疑问的句式形象生动地将“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的内容展现的十分透彻,也就是说,它们的字面意义和形象意义所传达出的文化信息是相似的,这样译既能等效地传达出此俗语的意思,又能被英语读者所接受。而沙博理整齐的英文句式仅是把原俗语的意思译出,“窗外岂无人”的意味多少有些欠缺。
译者主体性下的文化身份扩展了翻译研究的新视野,有助于更深刻地挖掘译者的翻译目的和翻译策略。尤其对于赛珍珠和沙博理这两位拥有双重文化背景的译者,从文化身份这一视角研究其翻译策略的使用是具有非常显著的意义的。两位译者集中西方文化于一身,他们的跨文化身份和立场,形成了各自的多元文化观,主张不同民族和文化的平等和共融。本文通过对比两位译者在《水浒传》中对书名、人物绰号、文化负载词及俗语翻译的异同,再次证明他们的翻译观念、意图和策略都是其特殊文化身份造成的结果,从而促使他们在翻译时对文本、策略和文化取向都作出了特定的选择。《水浒传》翻译目的和翻译策略体现了赛珍珠和沙博理介绍中国文化、增进中西交流的文化观,两位译者一生都致力于传播中国文化,沟通东西方文明,以各自的翻译实践为推进中西不同文化间的平等对话作出了卓越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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