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二虎
(兰州大学 汉语言文字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
汉字发展从甲骨到小篆,形声字的比例逐渐增多。及至小篆,其比例为80%强。这是汉字发展演变过程中的形声化现象。为何会出现这种现象?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声化就是其中一个原因。在探讨声化成因之前我们有必要对于声化现象进行简单的介绍。
关于声化的界定。虽然唐兰先生在其《中国文字学》、裘锡圭先生在其《文字学概要》中都提到了声化现象,但是并未对其界定。直至刘钊先生在其《古文字构形学》中才对其下了定义,刘先生称其为“变形音化”。“变形音化,是指文字受逐渐增强的音化趋势的影响,将一个字的形体的一部分,人为地改造成与之形体相接近的可以代表这个字字音的形体,以为了更清楚地表示这个字字音的一种文字演变规律”[1]。虽然称定不一,但是所指相同。通过对声化现象的分析,我们所要探讨的声化现象包括刘先生所说的“变形音化”。声化不仅包括“将一个字的形体的一部分,人为地改造成与之形体相接近的可以代表这个字字音的形体”这一类,还包括“把表意字字形的一部分改换成音符”[2]152。这只是较为粗略的分类,还有待于我们进一步探究。
声化现象的研究,从唐兰、裘锡圭到黄天树,其研究只是现象的列举,至赵平安、叶玉英,才对声化成因有所探讨。对于声化的现象有了大致的了解之后,我们就可以探讨声化的成因。本文拟从两个方面对于古文字发展演变过程中的声化现象成因进行研究,即形声系统形成之前的声化成因和形声系统形成之后的声化成因。我们首先对于形声系统形成之前声化的成因进行探讨。
形声系统形成之前的声化是人们在书写汉字的过程中,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对汉字的某一部分改变或者改换。这是一种外在的、个体的现象。形声系统形成之前的声化成因具体可以分为:书写方面的原因和职能方面的原因。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书写形式的视觉符号系统。以标音为目的的职能方面的原因是主要原因,书写方面的原因是次要原因。下面我们对其分别进行探讨。
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书写形式的视觉符号系统。因此,汉字也就是记录汉语的书写形式的视觉符号系统。汉字的核心是字形。汉字具有一定的书写形式,且其书写形式能够产生一定的视觉效果。汉字书写形式从甲骨文演变至小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汉字发展过程中,汉字书写形式各个阶段都有不同的变化。汉字的某个笔画发生变化都可能引起汉字结构的改变。我们将汉字因书写形式所致的声化又可细分为:因美化产生的声化和因讹变产生的声化。
1.因美化产生的声化
汉字是记录汉语的书写形式的视觉符号系统。既然汉字是视觉符号系统,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对汉字书写形式的改变,使其产生一定的视觉效果。“殷代的甲骨文和殷周金文,有好些作品都异常美观。留下这些字迹的人,毫无疑问,都是当时的书家,虽然他们的姓名没有流传下来。但有意识地把文字作为艺术品,或者使文字本身艺术化和装饰化,是春秋时代的末期开始的”[3]。为使汉字达到整体的审美效果,必须使得所书写的每个汉字具有一定的美感。“汉字既然采用方块的形式,那么,有些接近于图画的图画文字和象形文字必然要打破图画的结构去适应方块的结构”[4]。甲骨文金文都保留有物象的意味。“早期汉字是由象形文字过度来的,所以独体字大多呈两维平面,合体字大多采用形合的方式组成的。这种组合需要采用上下左右的相对位置来反应事物的关系”[5]3。为使汉字呈现方块的特点,就必须改造甲骨文金文的某一部分使其间架结构比较平衡且布局合理。
汉字是方块形的,但是汉字最初并非都呈方块状。“原始汉字是随象赋形的,因而原无定形。进入行款的汉字受行款制约逐渐方化。方化的汉字也有一个变化过程,就是由竖长渐入横宽,又逐渐变为方正”[6]747。为使竖长的汉字渐入横宽,不仅可以通过对汉字整体书写形式的改变而完成,而且可以通过对汉字的某个部分进行改造,使其方化。甲骨文的 “”(年),从禾,从人。甲骨文年字呈竖长形,且其字下边更加细长,为使其美观,在下端人的腰部加点,遂至金文写作“ ”,但这样还是呈竖长形,没有一定的美感。随之将所加之点向左右延长,呈现“ ”。这样年字方化了,且有了一定的视觉美感。在对年字所加之点向左右延长之时,不仅实现了汉字美化、方化的目的,而且也使其声化。因为《说文》对于年字的说解为“从禾,千声”。所加之点的延长就是饰笔,起装饰美化的目的。“饰笔是读不出来音的,但有的饰笔形体上正好与某字相似,而这个字的音与饰笔所修饰的那个字的读音正好相同或相近,于是人们就将错就错(引者按:这种声化属于人为的有意识的行为,不同于讹变)把它当作形体的一部分,并作为形声字来使用。”[7]如此会意的年字就被改造成了形声字。本来只为美化的目的而对汉字形体进行的改造,同时也达到了标音的目的。适应了汉字发展的优化原则、经济原则。“汉字的优化,不仅仅是个别字符的优化,还必须在个别字符优选的基础上,达到字系的优化。”[8]通过对个体古文字形体发展演变进行仔细观察、研究,可以发现,像这样为实现美化效果的同时也达到了声化的目的的例字比比皆是。不是零散的、个别的例外,而是成系统的、有规律的。
汉字书写形式的改变会产生声化,除了上文所谈到的为美化的目的,有意识的对其进行改造而声化之外,还有人的一些无意识的行为会对汉字书写形式产生影响从而产生声化。
2.因讹变产生的声化
汉字是记录汉语的书写形式的视觉符号系统。汉字具有一定的书写形式。书写者在运用汉字记录汉语之时,并不都能准确无误的书写汉字。在书写汉字时有时将汉字的某一部分写错,出现一种无意识的讹误。这种无意识的讹误不同于我们上文所说的为使汉字结构更加美观而进行的人为的有意识的改造。虽然书写中出现的这种讹误现象是不允许的,但其不同于将整个汉字书写错误,而是汉字的某一部分出现讹误。在封建社会,普通百姓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所以,文化只被上层的统治阶级所占有,后来“礼崩乐坏”。这些具有专长或某项知识的人就散落民间,文化亦在民间传播。这些人在书写汉字时会出现汉字某一部件的书写错误,但是下层人民不能辨识,只是照旧摹写,随之以讹传讹,积是成非。从而出现了汉字发展过程中的讹变现象。
在汉字发展演变过程中,这种讹变现象不在少数。“所谓古文字中的形体讹变,指的是古文字演变过程中,由于使用文字的人误解了字形与原义的关系,而将它的某些部件误写成与它意义不同的其它部件, 以致造成字形结构上的错误的现象”[9]153。古文字演变过程中的讹变,本是无意识的行为。但是有时讹变后的汉字与未经讹变之前的汉字经改造与所记录的语音发生联系,使得原来汉字结构发生变化。如甲骨文中的“ ”(饮),像人俯首吐舌捧尊就饮之形(董作宾说),甲文饮字上部俯首吐舌形在书写过程中趋简,写作“ ”至春秋战国时,由于书写讹误,饮字写作“ ”。饮字就从原来的会意字变成形声字。“这类形声字(引者按:指已经讹变的形声字)的形符与未讹变的字的部分形体相承,声符与未讹变的字的另一部分形体有相近之处。”[10]既然其形体相近,自然在书写时会因疏漏致误。形声字就在无意识的讹变过程中产生了。所以我们说,“事实上,声化不仅在象形、指事、会意和形声当中,而且在未经讹变和经由讹变的字当中都是存在的”[11]。失误毕竟属于少数,经由讹变的声化现象只是一少部分。文字又具有社会性。“讹变虽然是发生了讹误的变化,但是在反复淘汰中有资格得到幸存、取得人们的承认的讹变形体。一般来说,都是符合简化、声化、规范化的总趋势的要求的,讹变实际上是以特殊的方式,推动古文字朝简化、声化、规范化的方向前进。”[9]175所以我们说讹变会产生声化。
汉字是记录汉语的书写形式的视觉符号系统。如果某个汉字形体发生改变,就有可能与这个汉字所记录的语词不一致。汉字是记录汉语的符号系统,如果不一致,那么就不利于交际。“个体汉字的原初构形都是以具体语词的音义为根据的,因而汉字的‘形’跟汉语的‘音义’是基本统一的。但是由于字形的变化或者词语意义的变化,某些字词原来的形音义统一关系会被削弱或者被打破,使得某些字的记词功能受到影响,字词的对应和区别出现障碍。”[12]当字词的对应出现矛盾时,就必须改造汉字。这是因为“汉字的特点,是适应汉语的特点而形成与保存的,同时,汉字的发展演变,在很大程度上要受到汉语的制约与推动”[5]5。在汉字发展过程中,当某个字所记录语词的语音已经发生变化,“随物赋形”的原始象形文字就不能准确的记录这个语词的语音,随之就会对汉字形体进行改造,以便标音或更准确的标音。如甲骨文“ ”(宝),后来添加音符“缶”,写作“ ”,变成了从宀从玉从贝,缶声的形声字。
汉字在记录汉语的时候,因汉字的‘形’与所记录语词的‘音义’分离之后,就需要对汉字进行改造,使其适应所记录的汉语。但是汉语无时不在发生变化,这种分离亦会时常发生,所以汉字的形体一直处于发展变化之中。为了追求准确地记录汉语,就产生了声化现象。
汉字是记录汉语的书写形式的视觉符号系统。语言是符号系统,那么“如果认为语言的变化只是出于偶然的个别情况,与系统这种想法是不合逻辑的。语言变化往往以系统、系统的稳定、系统的重建等等为目标”[13]。语言系统如此,文字系统又何尝不是。文字随时代的演变,并不是个别性质的演变,而是整个系统的演变。文字也追求其系统的稳定。
在甲骨文中,汉字使用中的假借现象随处可见。汉字是表意文字,为使汉字不走上拼音化道路,就在假借字上加意符。“最早的形声字不是直接用意符和音符组成的,而是通过在假借字上加注意符或在表意字上加注音符而产生的。”[2]151这是形声字产生的主要途径,形声字的产生途径还包括我们所讨论的声化。形声字在甲骨文中只占20%多,至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占80%强,汉字中形声字的比例就逐渐增多。汉字系统中的形声系统逐渐形成。“形声系统形成之后,汉字的表意方式发生了质的变化,人们对字符的认识不再是与物象直接联系的,也就是说,不需要从字形中直接辨识出物象来,而是凭借形音义已经结合了的基础构件来概括表意。”[5]57原来非形声的象形会意字也会在这种系统的压力之下受到系统的巨大影响。“当形声字多数化之后,人们就开始了用形声字改造某些象形字和为原有的象形字添加形符或声符的过程。这种象形字的形声化,就是造字法上的一种类推。”[6]781如甲骨文的“ ”(囿),本像苑中有草木字形,因类推作用而至金文写作“ ”。成为从囗,有声的形声字。
这种系统的声化不但在在甲金文中时有发生,在战国文字中也随处可见。“楚文字中个别字形的变形声化或是书写个人偶尔为之,具有偶然性、个人性,但也有不少字的变形声化是系统、普遍的。”[14]形声字在汉字中所占比例之所以由最初的20%多发展到80%强,除了对个别的象形会意字改造之外,大多数都是在系统的压力之下形成的。一个汉字形体的改变一般不是单一的、个体的行为,而是普遍的、系统性的改变。
上文我们分为两个阶段讨论了汉字声化成因。我们认为在汉字发展过程中,声化成因主要可以分为形声系统形成之前的声化成因和形声系统之后的声化成因。我们之所以这么分,是因为人们或出于美化的目的,或属无意识的书写讹误所产生的声化现象,只是个别的、外部的原因。而形声系统形成之后的声化成因是文字内部的、普遍的、系统性的成因。通过分阶段对汉字声化成因进行讨论,可以使我们对于声化的成因认识更加明晰、深刻。同时,也有利于我们对有关声化问题的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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