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远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湖南商学院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长沙,410205)
在男耕女织的农耕社会,男主外、女主内成为一种最普遍的模式,女性稍有较多的对外交际和家庭事务以外的活动,就可能背负不守本分、不务正业的骂名。究其原因,大概有三点:一是在中国古代社会体系中,森严死板的“三纲”话语中的“夫为妻纲”,确立了男性对于女性的优越性,女性长期处于较低的社会地位,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背负着“三从四德”的枷锁,女性无论是在思想还是在生活上都显得十分沉重。二是在中国古代社会条件下,以商业活动为代表的家庭以外的活动,大多需要栉风沐雨、四处奔波,活动本身存在很多的磨难和风险,因而体现出更适合于男性从事的特质,具有明显的性别特征,人们常说的“商人重利轻别离”,从一个侧面即显示出了男性商人常年离家在外的特征。三是在传统家庭架构中,男性被赋予了家庭支柱的重要性,在男性外出后,女性默默地守持家业也便被认为是自然之举。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女性就不能从事活动。
或许正是因为上述原因,在中国古代商界小说中,男性商人成为绝对的“主角”,女性虽也多有出现,但主要是被赋之以“商妇”的名义。她们或提心吊胆地支持丈夫外出经商,或因不舍、因担心丈夫出轨等而做出坚决挽留抵制;她们或独守空闺,忍受寂寞,望眼欲穿地守候,苦楚担忧往往是她们生活的主题,或寂寞难耐而红杏出墙,导致家庭破碎成为笑柄。可以说,商人的流动性给他的家庭和配偶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对“商妇”的表现自唐代开始成为中国古代商界小说的重要内容之一。如唐代柳祥的小说《潇湘录·孟氏》 就是写商妇因苦于等待而红杏出墙的故事,孟氏在丈夫外出后独吟“可惜春时节,依然独自游。无端两行泪,长只对花流”,表现出独守苦等的失落。在一个秀美少年逾墙而入时,孟氏终因难掩情欲而出轨。小说在表达上为避免过于直露而做了艺术化的处理,将偷情少年写成了“怪”:“言讫,腾身而去,顷之方没。竟不知其何怪也。”相比于《孟氏》 在表达上的“犹抱琵琶”,《贺氏》 则表现了一个传统的“贤妇”形象,她不仅忍受着与商人丈夫的分离,丈夫的非理辱骂、婆婆的凌虐,家境的窘迫,甚至对于丈夫的风流放纵也委曲求全,“贺为妇二十余年,其夫无半年在家,而能勤力奉养,始终无怨,可谓贤孝矣!”其后对于“商妇”的表现,基本未出这两者的范畴,只是偷情的男人很少再被托喻为“怪”,作者的主旨也表现得更加鲜明,在表现方式上更加写实和直接。她们的形象,总体上所折射出的正是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里,情感、生活的艰难与失落,她们的坚守抑或出轨,都只是表达一种向传统的礼赞或反叛传统的恶果。小说以艺术的形式表现和反映社会生活。中国古代商界小说长期处于“重农抑商”、“重义轻利”的社会条件下,因而它的创作也就带有了强烈的伦理色彩,义利关系这个伦理学的基本问题成为其表现的核心之一[1],“从伦理学和叙事学角度考察,小说文本是诸种伦理关系以叙事话语形式进行的叙事呈现,源自作家主体的叙事行为是对诸种伦理关系以文本形式进行的艺术展现过程。”[2]如此,研究“小说的题材、内容所蕴含的伦理现象以及这些伦理现象所揭示的伦理意义”[3]就显得十分必要。
如果说商界小说对“商妇”情欲的表达和宣泄的重视,反映出一种人本位的进步倾向,那么,其以男性视角和社会德行为旨归所施加的评价或惩戒,又无疑削弱了这种进步性。女性“自在”的、独立自主的价值性仍然是值得怀疑的。现在的问题是,在中国古代这种社会体系和文化形态下,商界小说中到底有没有女商人的形象存在?她们的形象如何?作为“混迹”在男性群体中的女商人,她们的言行又传递出了怎样不同的文化符码?
事实上,在商界小说萌芽的唐代就开始有了女商人的形迹。薛渔思的《河东记·板桥三娘子》 中便刻画了一位女商人三娘子的形象,只是这个形象并不光彩。她经营着一家旅店,每当有客人到店,她便施展妖术,制作一种荞麦面烧饼,使客人在吃了之后变成驴子供她驱使变卖,他们的财货也尽归她所有。“有顷鸡鸣,诸客欲发,三娘子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于食床上,与客点心,季和心动遽辞,开门而去,即潜于户外窥之,乃见诸客围床,食烧饼未尽,忽一时踣地,作驴鸣,须臾皆变驴矣,三娘子尽驱入店后,而尽没其货财。”这样的商人足可称是谋财害命的奸商的代表,是十分可怕的。三娘子这个女商人形象呈现出两个特点:一是有固定的场所,以旅店为大本营开展商业活动,不受四处颠簸之苦,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这种商业活动的性质决定了它比较适宜于女性从事;二是三娘子在作品中以一个反面的形象出现,毫无仁义道德,专门从事谋财害命的勾当,其形象与《水浒传》 中的黑店老板孙二娘较为相似。从整个商界小说来看,这样的反面女商人形象都是不多的。事实上,像《河东记·板桥三娘子》这样弥漫着浓郁的神仙鬼怪气息的作品,在唐代商界小说中为数不少。如徐铉《稽神录·逆旅客》 写贩卖皂荚的商人能够在一夜之间生产出质量上乘的皂荚,做生意根本不需要他人供给商品,使生意做得十分洒脱。王仁裕《玉堂闲话·田令孜》 中,卖药的人用寻常之药却能治愈百病,药到病除。此外,如《潇湘录·益州老父》、《大唐奇事记·朱化》 等都体现出这种神仙鬼怪气息。从总体上来看,商人“非凡”是这类作品塑造人物形象的常用方式,商人们以超人的力量参与商业活动,能凡人之所不能,作者通过这样的方式主要想表达的是对商人能力的赞美。在《河东记·板桥三娘子》 中,女商人虽然拥有了“非凡”的力量,但作品通过塑造这个女商人形象,却传递了憎恶和惩戒的思想,这应当是值得注意和深入探求的。
直至宋代,我们才在商界小说中再次看到了女商人形象。南宋洪迈的《夷坚志·侠妇人》 塑造了一个经商治生、致富养家的女商人形象,她“性慧解,有姿色。见董贫,则以治生为己任,罄家所有,买磨驴七八头,麦数十斛。每得面,自骑驴入城鬻之,至晚负钱以归。率数日一出,如是三年,获利愈益多,有田宅矣。”这是一个美丽、勤劳、聪明的女性形象,她有经商的头脑,有不怕苦和累的实干精神,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女性,她不仅没有依赖家中的男人去养活自己,反而将经商治生当作己任,独立自主地经商赢利,养活自己和丈夫,撑起了一个家庭的门户。在这个女商人身上,我们已能明显感受到文化突破的意味。一方面,她突破了女性“三从四德”的精神桎梏,展现出不依附、不依赖的独立自主的精神品质,凸显出女性的价值和担当。另一方面,她突破谋生手段的局限,将经商这件艰难的工作当作治生的手段,积极而主动地从事,既突破了“轻商”、“贱商”的传统局限,也突破了社会身份和职业上的局阈,堪称女性从商成功的典范。只不过小说本身甚至没有给这位女商人以名姓,“她”只不过是董国庆遭遇战乱、弃官落魄时买来的一个妾室,“不知何许人也”,她经商虽成功却终究只是一个无名氏,从这个层面上说,作品形象的突破性是有限的,也是容易被人怀疑的。或许她的存在,只不过是在经商逐渐受到重视、社会思想体系趋于松动的环境下,满足了男性渴望享受女性带来的富贵荣华的一种幻想。
如果说唐宋乃至元代在社会思想上都以“重农抑商”、“重义轻利”、“重理轻欲”为主调,商业受到不同程度的抑制,商人社会地位不高的话,那么,到了明代,商业氛围已经日趋浓厚。如张居正提出了农商并重的思想:“欲物力不屈,则莫若省征发以厚农而资商;欲民用不困,则莫若轻关市以厚商而利农。”(《张太岳集》 卷三《赠水部周汉浦榷竣还朝序》)黄宗羲则主张“工商皆本”:“今夫通都之市肆,十室而九……皆不切于民用,一概痛绝之,亦庶乎救弊之一端也。此古圣王崇本抑末之道,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求,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 盖皆本也。” (《明夷待访录·财计》[4]在这种社会思潮的影响下,一些法律和法规也开始向商业倾斜,《明经世文编》 卷一四四中说:“古人立法,厚本而抑末;今日之法,重末而抑本。”商业及商人得到前所未有的看重,商人的地位日益提高。正如冯梦龙在作品中所道:“漫道书中有千钟粟,比着商人终是屈。”(《太霞新奏·怨离词》) 与这种思想认识相伴随的,是明代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它必然地带来商人群体的扩大和经商风貌的新变。
“三言”中有不少篇章堪称中国古代商界小说的代表。其中的《李秀卿义结黄贞女》 塑造了一个诚信不欺、公道正派的女商人形象。小说写贩线商人黄公中年丧妻,“老汉没有儿子,带他(女儿黄善聪) 出来走走,认了这起主顾人家,后来好接管老汉的生意。”黄善聪年仅十二岁便女扮男装随父在外经商,几年后,黄公客死他乡时,黄善聪跟随父亲四处闯荡,培养了独立自主的品性,在异地他乡遭遇父亲离世,独自一人操办丧事,此后,也没有回老家去投靠出嫁了的姐姐,而是继续女扮男装继承父业,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在经商过程中,她讲诚信、讲公道,与他人建立了十分可靠的生意伙伴关系,将生意做得十分红火,足可谓商界中的女中豪杰。小说着力刻画了女商人黄善聪的独立坚强与作为商人所应具备的优秀品质,如诚实、讲信用、做生意公道正派等,这些优秀品质从黄公身上流传下来,被女商人传承,因此,说她身上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可贵品格而将她称为“义商”并不为过。无疑,比起之前谋财害命的三娘子和勤劳持家的“无名氏”,黄善聪这个女商人形象在各个方面都被刻画得更加细致生动。她有了自己的名姓,而且身上体现着许多的闪光点;她需要四处奔波,走南闯北,传统商人的典型气息更加浓郁,独立不倚的品质表现得更加突出。从这几个方面综合而言,可说黄善聪这个女商人是中国商界小说史上第一位较为完整自足的正面女商人形象,传递出十分丰富的意蕴。一方面,作品通过对世代经商的传承、女商人的独立坚强等的刻画,有力地冲破了“轻商”“贱商”的观念束缚,谱奏出一曲商业和商人的赞歌,从而与时代相应和;另一方面,女商人所开展的传统男性商人所常从事的典型经商活动——外地经商,四处奔波,彰显出一个前所未见的文化符号:经商不分男女,女性照样能行。如果说前文所述的“无名氏”已突破了社会身份和职业上的性别局阈,那么,黄善聪的形象则以其更具典型意义的经商方式,传递出了更加强烈的突破性和宣示性。美中不足的是,在小说的大部分篇幅中,黄善聪这个女商人都是以女扮男装的面貌出现,有花木兰“安能辨我是雄雌”的味道在其中,这是否又或多或少地意味着女性即便奔波在外、能经风雨,也只能以男性的形象示人?从中我们也能窥见出女性地位和受保护的程度不高之一斑了,而这仍不能不说是一种时代和社会的局限。
明代正面展现女商人形象的作品似乎仅此一篇。但在其他作品中,还是能看到女性以“退居幕后”的方式对商业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如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 中的商界小说《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 中,商家子弟王生自小由婶母杨氏带大,王生成年后,杨氏极力支持他外出经商买卖,偏偏王生三次出门贩货,三次都被劫,在这种情况下,杨氏几番鼓励打气:“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不可因此两番,堕了家传行业。”而且她还不断地为王生筹措银两,使王生在几经失败后终得把生意做成功。在小说中,杨氏不但是商人王生经商的物质支持者,更是精神支持者,给予了王生全方位的帮助。 《二刻拍案惊奇》 中的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写徽商程宰经营亏本后,只得寄居他乡帮人生理,无意中竟得神女的眷顾,不仅获赠很多金银财宝,而且还得神女的指点和暗中帮助,准确地把握时机、预测市场需求,“四五年间,辗转弄了五七万两。”小说中的神女通过特殊能力的帮助让商人大获其利,可看作是市场规律的人格化写照,寄寓着作者和商人对市场规律的准确把握。上述这两个女性形象都带有较强的虚构性和想象性,虽未直接经商,但与商业可谓别有渊源,两者都可视为男性在遭遇困厄时渴望得到母性关怀与帮助的一种原初性想象,男性在遭受困厄时所体验到的婴儿般的无助感,会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回想母亲怀抱的安宁与温暖,并希冀从中得到振作的力量和机会。只有这时,女性的光辉才会格外耀眼,但这并代表日常生活中的女性能享有多少崇高和神圣。
到了清代,作品中刻画的女商人形象的数量有所增加。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中,有不少篇章刻画了女商人形象,这些形象具有比较集中统一的特征,即聪明、美丽、善经营、会管理。 《黄英》 写陶家姐弟是经营花卉生意的商人,黄英精于种菊,卖菊,以“贩花为业”并以此致富。在她看来,“自食其力不为贫,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她有着强烈的追求富裕丰盈生活的渴望,并以贫穷为贱为耻,“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潮耳。”在陶家姐弟经商之初,自命清高的文人马子才对他们进行了接济,但他以传统的风流雅士自居而安于贫困,认为金钱是污人清白的“阿堵物”,躬耕南亩才是清高,对经商贩花嗤之以鼻。马子才在丧妻而迎娶黄英后,他仍“耻以妻富”,觉得妻子的富有伤害了文人的清高和有损于男子汉的自尊心。但黄英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养活了丈夫,最终使马子才认同了她的行为。另一篇小说《小二》写“绝美慧”的女子赵小二因跟父母一起参加过白莲教,受人迫害而不得不去山东益都西部的一个偏僻地方立脚,通过开工厂致富。小说刻画了一个精明而善于管理的女商人形象,“女(赵小二)曰:‘货殖之来也苟,固宜有散亡。然蛇蝎之乡不可久居。’因贱售其业而去之,止于益都之西鄙。女为人灵巧,善居积,经纪过于男子。尝开琉璃厂,每进工人而指点之。一切棋灯,其奇式幻采,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数年财益称雄。而女督课婢仆严,食指数百无冗口。暇辄与丁烹茗着棋,或观书史为乐。钱谷出入以及婢仆业,凡五日一课,妇自持筹,丁为之点籍唱名数焉。勤者赏赍有差,惰者鞭挞罚膝立。”赵小二自办琉璃厂,商品独具匠心受到而市场青睐,在工人管理上自有一套而使管理井井有条。她和黄英一样,摒弃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传统女性生存模式,成为了家庭的主心骨而不再是附庸。更重要的是,她不仅会经商管理,更追求和懂得享受生活,在物质利益得到满足的情况下,跟丈夫下棋、喝茶、看书,生活过得很有品味。 《黄英》、 《小二》 反映了在商品经济发展过程中女性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的提高,展示了女性渐趋平等的爱情生活。此外,还有一些篇章也涉及女商人形象,如《柳生》 中的周生妻子就十分了得:“女持家逾于男子,择醇笃者,授以资本而均其息。每诸商会计于檐下,女垂帘听之,盘中误下一珠,辄指其讹。内外无敢欺。数年伙商盈百,家数十巨万矣。”是一个擅于会计、懂得持家且很有经商头脑的女性形象。 《农妇》 刻画了一个自食其力且乐善好施的女商人形象,“妇自赴颜山,贩陶器为业。有赢余,则施丐者”。
中国商界小说中对女商人形象有重点刻画的作品或篇章基本已如上述。从总的数量来看,重点刻画女商人的作品或篇章并不多,十分丰富生动、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商人形象较少,比起成功塑造的男性商人来说可谓九牛一毛。从作品本身的种类和层次来看,文言和白话商界小说中均有对女商人形象的涉及,而且,部分名作中也表现出对于女商人的注意,如“二拍”、 《聊斋志异》 等对女商人都给予了不同程度的关注。从女商人形象本身所内涵的审美意义和价值来看,她们大都突破了传统的女性依附男性的形象,显示出独立自主的精神和价值,预示着女性生存和发展的新趋势、新方向、新风貌,而且她们以自身经商的实践和成功,展示了一种与男性为主导的经商行为不同的审美意味。但从根本上说,其突破性仍然有限,仍未完全获得一种独立自主的审美表征和价值意蕴。从不同时期女商人形象所投射出的文化意味来看,时代意识和风气在她们身上得到了较为鲜明的体现,由三娘子的反面形象、“侠妇人”的“无名无姓”,到黄善聪的“女扮男装”继承父业,再在到黄英、赵小二等的大胆经商、乐于经商,传递出中国封建社会思想意识的嬗变和风气的改变,显示出传统“重农抑商”、“重义轻利”观念的日益松动和价值取向的世俗化。
[1] 王泽应.论义利问题之为伦理学的基本问题[J].华中科技大学学报,2011( 4),15-21.
[2]张文红.伦理叙事与叙事伦理——90年代小说的文本实践[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3] 伍茂国.现代小说伦理叙事[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93.
[4] 郭小东.中国经济精神[M].广东人民出版社,2007: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