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江华
(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875)
社会学自诞生伊始,便一方面秉承着现代性的承诺,宣称通过与传统决裂,凭借其独特的“想象力”必将超越孤立个体的情感冲动、价值视野和非理性行为,从而把握住人类社会实践的规律,进而阐明某种有秩序的社会构造的内在机理;但另一方面,它又面临着令人沮丧的事实:曾经普遍渗透于社会、文化和宗教等互赖、共存维度上的“神圣范畴”与“终极价值”并没有因为理性的觉醒与祛魅的执着而被彻底驱逐,相反,意义缺失与道德焦虑一如既往,以致尤甚于前。或许这将注定社会学的宿命就是不得不在既回应现代性驱迫又直面传统性考问的夹缝中确立、彰显其学科存在的合法性。基于此,本文希望探讨的基本问题是:社会学观照与追问的核心问题有哪些,在一系列审视与观照基础上,它最终的社会承担又分别表现在哪些方面。
基于独特的学理逻辑及体认视角,社会学是如何于矛盾、紧张的纠缠、显隐间切入要旨,提出其核心问题的呢?美国社会学家乔尔·卡伦在其《社会学的意蕴》一书中曾说:“理解社会学的一种方式是找出将这门学科统合在一起的那些因素。”在其看来,将社会学这门学科统合在一起的主要是以下三个重要因素,即人的本质、社会秩序和社会不平等[1](P7-8)。也即是说,上述三个核心问题构成了社会学学科学术观照与追问的最基本的面向,而其具体内容则是指:
人的本质是什么?这是社会学要追问的第一个核心问题。自启蒙运动以降,人的理性的觉醒使得上帝与君主在“祛魅”中被放逐,且当“上帝已死”或“最后一个教士的肠子绞死最后一个国王”时,自然与帝王的意义皆被重述,科学与民主更是随着英国工业革命与法国大革命这两次大的理性伸张运动而成为时代主旋律。而作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资源配置模式及秩序建构模式的“现代性”亦正式成为最显著且普世的“社会特征”弥散向全球。于是,人开始作为独立、自由、自主的科学认知主体、社会行动主体与权利伸张主体而被特别宣示与凸显,本质上,其理性的自我宣示已摒弃超自然及王权等任何外在于其上的价值与意义的注解、诠释与凌驾。同时,人以及基于人与人的集结、互动而构成的群体与社会组织亦开始成为所谓价值中立的、客观的“科学”研究的对象。总之,经历了理性主导下“从神到人”的进路,曾经包裹、缠结于人身上的神秘与禁忌已剥除殆尽,其本质上成为在各个层面上均自觉、自足的主体,更成为内涵着普适性规律,且能凭借引介于自然科学研究诸方法予以认识、预测、控制的显性的现代科学“问题域”。
美国社会学家约翰逊在《见树又见林》一书中曾说: “各种形式的社会学的实践,之所以是‘社会学的’,是因为它们都关系到一个基本问题:人们参与其中的是什么?他们又是如何参与其中的?”[2](P33)这段话其实无异于申明,社会的组织整合问题或社会秩序的型构问题是社会学的基本问题之一。而社会学创始人孔德早期曾用社会静力学与社会动力学来指称社会学研究的基本内容,在他看来,社会静力学的核心是秩序,社会动力学的本质是变迁 (所谓变迁也即是由某一种秩序演化为另一种秩序,因此,其主旨还是秩序)。所以,秩序或许是我们社会学所关注的最核心问题,其最根本的预设则是“个人之间的行动是可预见的、有序的、模式化的和基于规则的”[1](P140),而这一秩序化过程总的来看包含着以下三个基本层面:一是共享规则的建构。在社会学的学科视域中,嵌入在组织中的人的行动及人与人的互动的根本目的都是追寻与确认某种“意义”,而“意义”无疑都将依托于一系列符号予以表征与呈现。因此,由符号体系所连缀成的意义网络便构成我们个人行动及人际互动通常所置于的文化、制度等规则性结构。二是群体权威的产生。符号选择、意义协商及在此基础上的规则建构其实最终都会指向谁、得到什么、何时和如何得到这一系列基本问题,而这一选择、协商及建构过程同时也是群体权威的遴选、确认过程,此外,权威亦将通过评价、阐释行动意义,践行、修订群体规范,惩戒、规训违规行为等方式来彰显其存在。三是组织资源的分配。社会资源 (财富、权力、声望等)的配置 (也就是社会成员“分”与“所”的区划与标定)也正是“嵌入”且通过这一文化与权力的网络体系来完成,并进而实现群体成员利益主张的合法化及群体利益关系的协调整合的。也即是说,社会意义网络与资源配置网络是社会秩序最基本的存在形态。总之,社会学正是将人与人围绕着权威生成、规则建构与资源流转而展开的社会互动方式与行动关系模式作为自己学术观照的焦点,而同时它也承担着理解与阐释这一系列共识符号与意义系统何以构结与如何嬗变的任务,即对社会秩序如何生长与演化这一中心问题进行独特的学术审视与解读。
或许我们无法认可社会不平等,但却不得不承认:上述社会组织与整合及其基础上的秩序生成过程本质上就是有关社会存在之斑驳错落的差异性图景的展示。因为如果没有差异就无所谓整合,没有不一致、不均衡及其内在冲突就无须“建构”秩序。因此,社会不平等是承续社会秩序而来的社会学的核心问题之一。概言之,个人之间的差异通常表现为拥有不同的社会资源、位于不同的社会层级、占据着不同的社会地位、扮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大家经由彼此互动,不断争取着社会分层格局的重构,社会地位、社会角色的再确认以及自我价值取向与自我意义归属的再认定。而社会不平等正是社会互动的差异性后果的直接体现,更是现实社会存续及演进的根本动力。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相对的社会差异或者不平等仍然会在上述各个维度上不同程度地存在,所以我们才有理由认为社会学源起、生发的契机正是人类所追求的理想状态的平等与当下社会现实的不平等之间持续的紧张态势。此外,因为现代性的来临使我们对延续自传统的诸种不平等有了更自觉的批判与反思,也催生出各种版本的力图消除社会不平等的政治筹划与社会行动,而社会学除了接续这一“历史性”取向,更是对因资本主义勃兴而引发的诸多新的社会不平等尤为关注,其在某种意义上已然成为当代社会学家审视与解析的基本内容。总之,有了社会不平等这一焦点,才有了社会分层、社会流动、社会保障、社会福利等社会学的基本关注,同时也才有了社会组织、社会结构、社会权力、社会秩序、社会控制等有关社会互动场域及互动规范的学理阐释与剖析。
英国社会学家克里斯·希林在《社会学何为》一书中曾说:“19世纪兴起的社会学的雄心抱负,在于把握社会生活和道德生活之间变动不居的复杂关系。”[3](P3)他认为,“我们无法仅仅借助抽象理性基础上的设计、干预而为社会提供一套令人满意的秩序框架”[3](P5)。相反,对社会之运行机理的把握必须经由理解、阐释、感悟等路径,因为社会本质上是以人类本在的向他性、互赖性,即共存共生性为基础而建构起来的,而其最核心的组织纽带则是群体共享共识的“意义”网络及其表征体系。故只有超越独存的理性个体的简单“肉身”欲求及化约论意义上的功利盘算取向,转而着眼于“前契约” “前理性”(即“默会维度”[3](P19))上的“群体整合”层面来解读与透析社会,才能准确周严地展示其有机和合、承转流变的内在关系格局与联动模式,而后者显然已经凸显出对群体道德纽带与集体价值的高度关注。“道德关注塑造着社会学的发展轨迹”[3](P4),而这一演化轨迹已然不断表达出这样一种信念:我们能否继续生存,是否能欣享福祉,端赖于我们所结成的关系,取决于我们赋予这些关系的道德意义[3](P5)。总之,社会学源起于“上帝”已死的现代性语境,理性的伸张、科学的驱迫追问使其一直以来力图摆脱神学背景与哲学背景的羁绊,但它越是企图远离道德观照而聚焦纯粹的理性行动关系,就越是体味到深切的集体意义缺失所带来的秩序虚无,于是它最终将自己的学科抱负定位于:一是说明共存互赖的群体存在如何将世界终极意义与道德关怀转化成互动规范与集体行动模式;二是说明群体道德以何种实践方式内化入个人的行动取向及角色法则。也就是说,社会学意欲通过在个体与群体、独存与共存、理性科学揭示与道德意义“理解”等诸种矛盾间的持续穿行,从一种始终充满“紧张”感的关系流变视角来呈现社会运行机制及秩序生成路径,以为我们“勾勒出一个更具涵括性关照的社会总体性”[3](P7)。
为了实现上述学科抱负,社会学谨慎而富有创造性地开启其发现社会之旅,它常常有意识地以“熟悉世界的陌生人”的目光去发现生活于其间的场景的新意义,而这一充满智慧的社会学“意识”之旅使我们逐渐认识到:事物并非表面看上去的样子……社会现实有许多层意义。而对在个人行动与互动模式上所彰显出来的每一层新意义的重新发现又会反过来改变人们的现实感[4](P25)。于是,社会学将理解、阐释个人行动选择与社会价值规约之间“意义”紧张、“意义”断裂的关系样态以及其间所蕴含的意义“融通”与“意义”整合的实践模式作为自己学科担当的切入点,而这一切入点也正是所谓社会学“意识”最集中的彰显,且这种社会学意识就是彼得·伯格所认为的社会学理解人与社会的一种觉悟、一种知识、一种人文修养。而以下四个社会学意识的母题则具体体现了其综合、动态把握“社会总体性”的基本路向。
1.社会学意识之揭露的母题
社会学作为对现代性的一种知识回应,源起于理性觉醒的反思与批判必然是其最核心的学科意识。这就意味着穿透社会结构的外表机制,洞察意识形态笼罩下的偏见与假象,揭示知识与话语中渗透的强权与拒斥已然成为社会学的基本功用之一。这正如彼得·伯格所说:“社会学有责任揭示人们用来掩盖互动的托词和宣传,它带有揭露真相的逻辑必然性。”[4](P43)每当人们普遍接受的现象的理所当然性开始动摇或来自权威人士的正式解释的合法性式微时,社会学的这种揭露的意识便会强力彰显,它鼓励并推进社会学家谋求穿透正式版本 (工头、军官、教师的版本)的现实的烟幕,尽力捕捉来自“下层社会”(工人、士兵、学童)的信号[4](P38)。总之,社会学意识之揭露的母题要求其超越现有社会结构的表层秩序及其合理性自述,针对社会动态关系中那些被掩藏的层面提问,以暴露与展示行为者不愿正视甚至否定的动机与偏好。
2.社会学意识之不恭敬的母题
与上述揭露的母题紧密关联的社会学意识母题便是不恭敬。所谓不恭敬指的是将我们的学科兴趣与关注更多地聚焦于社会不官方、不正式、不体面、不光明甚至不道德的层面,展现其民间、下层、边缘、阴暗甚至野蛮、粗俗与残暴等所谓社会关系与情境之“另一面”的基本取向。这就要求社会学家超越某种中上阶层及权威人士习以为常的语言,走出其充满符号区隔与排斥的生活世界,同样也竭力绕开社会生活的官方阐释角度,以一种平和、宽容的底层视角去言说另一种下层群体的生存、体察边缘人的边缘世界,透视现实社会被遮蔽的真实互动模式与关系结构。也即呈现“贫民窟的生活、公寓房的凄冷、穷人街的悲凉、罪犯和妓女的无奈”,研究“职业舞女、公寓房看门人、职业拳师或爵士乐手的世界”[4](P51)。而这恰恰是一个不会被官方意识形态影响、感动或糊弄的世界[4](P49)。
3.社会学意识之中性化母题
彼得·伯格曾说:“社会学之所以与当代契合,正是因为它代表的意识是价值完全中性化了的世界的意识。”[4](P53)即是说社会学意识中包含着承认自己的文化,包括基本的价值观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具有相对性[4](P55),并以变化、宽容、尊敬的态度去对待其他的社会、文化与世界的基本取向。而这种来源于对封闭性与永恒绝对性展开持续怀疑与质问的态度使我们相信支持我们存在,于是,我们将更容易体验并认可不同的价值体系、文化模式及实践样式。总之,中性化的母题使得社会学研究将剔除先入为主的价值偏好,转而以更加同情与积极的眼光去理解与评价异文化,于是,一种平等观照、互利共生的多元文化并存的新格局亦将渐变渐成。
4.社会学意识之世界眼光母题
与上述中性化母题紧密关联的便是社会学意识之世界眼光的母题。随着现代性在全球范围内的弥散与扩张,不同的文化模式与生存样态有了更多彼此碰撞激荡、交流融通的契机与可能,而与这一文化全球化过程相伴以行的绝不是排他性的文化一统化;相反,不同的文化在与异文化接触的“边界处”意识到自己的独特性,且促发了更为强烈的本土化自觉及跨文化体验的冲动。但这种自觉或冲动都并非源自简单狭隘的本文化中心主义,而是基于一种视野更广阔、关系更平等、选择更自主基础上的文化多元主义。总之,世界眼光的母题将使社会学及其研究变得更加平和、更加宽容,继而更加充满智慧甚至慈悲。
综上所述,社会学兴起于两次大革命之后的现代性语境,在这一特定场域中:理性觉醒与民主科学成为时代主旋律,“祛魅”的冲动激扬四射,传统意义上的道德崇奉、价值归属与宗教信仰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怀疑甚至鄙弃。但旧的困扰并未因反思与批判的勃兴而消失,而新的矛盾却随着现代性的来临而日益凸显。社会学正是以一种在矛盾与紧张中不断穿行的体认方式去理解及应对日益加剧的社会变迁,去洞悉理性人型构合理的社会秩序的可能性路径,去把握社会运行的基本规律与人际互动的基本模式,去区划独特的学科视域与抱负的。这是社会学实现其学科地位合法性确认必须做出的知识回应,也是其基本的社会承载的体现。
[1][美]乔尔·卡伦.社会学的意蕴[M].张惠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2][美]约翰逊.见树又见林[M].喻东,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3][英]克里斯·希林.社会学何为[M].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美]彼得·伯格.与社会学同游——人文主义的视角[M].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