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品特戏剧中时间的张力

2013-08-15 00:53何军侠
关键词:品特杰瑞艾玛

何军侠

(南京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1167)

“张力”作为一种对立统一,是辩证法原理在文学艺术中的一种创造性运用。对此,罗吉·福勒说得十分精辟:“一般而论,凡是存在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冲动或意义的地方,都存在着张力。”他将文学批评中的“张力”界定为“互补物、相反物和对立物之间的冲突和摩擦”[1](P280),从而把张力引申到一切文学包括戏剧批评领域,拓展了张力的适用范围,它不再仅是新批评主义的拥趸者、张力理论的创始人艾伦·退特所称的“一切优秀诗歌的特质”[2]。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国戏剧家哈罗德·品特作品充盈张力之美:矛盾对立的或互补的两面在碰撞冲突中,被进一步凸显,更好地反映了突兀的现实世界。

对于品特戏剧中充盈的矛盾性,国内外众多评论者给予关注,但从张力角度审视对立中的统一性的却很少。英国戏剧评论家马丁·艾思林关注品特作品中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认为他用荒诞表现现实,对与错之间、真与假之间没有界限,现实的真相不可知,他的作品因此被标上荒诞主义的标签[3](P157-158);戏剧评论家沃德尔·欧文最早合成了“威胁喜剧”这一名词来定义品特作品的特色:在浅显和机巧的表层故事下暗藏威胁,在看似平和中包容危机,在貌似宁静中设下不安,在机智幽默的语言里蛰伏着骚动[4]。认为其作品中人物受到来自外部的威胁或者内心深处的恐惧心理的影响,生活在焦虑中,害怕失去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庇护所或立足之地,但表现手法是喜剧的。国内外研究品特的专家关注的矛盾对立性,具有张力的美学效果。笔者在以前的研究中从静与动的张力[5]以及虚与实、悲与喜的张力角度[6]分析了其作品的矛盾性,认为品特戏剧世界中这些对立面的并存、冲突、来回摆动,刺激着读者、观众的神经,挑战他们的习惯思维,激发他们思考。

品特是一位对时间有自己独特看法的剧作家,他作品中的时间张力,颇具魅力。他的记忆戏剧独树一帜:过去与现在错置或过去是被记忆改写了的、平添了今天的错觉的过去,过去从未真正过去,过去冥冥之中掌控着现在[7](P17)。再者,品特大部分作品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夜晚或黄昏,即使是白天,也像是灰暗的夜晚,使其作品的基调更显灰暗、消极、压抑。但迄今为止,从时间张力视角审视品特戏剧仍是学界空白,这无疑是国内轰轰烈烈的品特作品研究的一个缺憾。本文拟通过对时间张力的研究,分析品特作品中时间张力的特点及其魅力。

一、过去与现在的错置

品特的戏剧在时间上是模糊不清的、凌乱和不连贯的、错置的,过去的记忆与现实错位。一般而言,戏剧时间有剧情时间和故事时间。剧情时间指戏剧所设定的情节从开始到结束所“经历”的时间;故事时间一般是戏剧故事开始、发展和结局的时间,按照过去、现在未来这样线性发展进行。在品特戏剧中,剧情时间有各种形态:当下的、过去的、未来的,梦境的、记忆的、现实的;这些时间形态交叉、倒置、错位、静止、重复……有故事时间和剧情时间相互穿插推进的;有现在时态和过去时态相互交替渗透或者同时并置的;有现实时间和心理时间(或梦幻时间)相互交错缠绕的……品特戏剧中凌乱的时间形态正如他标牌性的“沉默”语言一样,晦涩、模糊,但耐人寻味。

最能代表品特戏剧这种时间特色的是《背叛》,其剧情时间、叙事结构很值得品味。剧情时间从1977年开始,然后1975年、1974年、1973年、1971年到1968年,时间跨度达10年。这种倒叙框架里,戏剧的开头已是故事的结尾,戏剧的结尾却成了故事的开头。《背叛》一剧故事的结局在第一幕已经呈现,1977年春天艾玛和杰瑞两个人分手两年后在酒吧中的相约,回溯他们从前的交往过程;故事开头在戏剧最后一幕的结束处出现——在1968年的冬天,他们最初出轨的那一时刻,在朋友罗伯特的婚礼上,伴郎杰瑞在卧室挑逗朋友的未婚妻艾玛,从此开始了长达8年的三角关系。时光的倒流迫使观众(或读者)在欣赏时不得不积极思考,把正在发生的与已经发生的事件在时间上加以颠倒,重新将其按逻辑排序。这样的违背常规的时间安排,对观众、读者因为习惯而麻木的思维是一种挑战,带给他们强烈的冲击。

像过去与现在时间的错置令读者困惑一样,戏剧事实的杂乱也让人错愕。《背叛》中夫妻、情人和朋友之间的人物关系扭曲、破碎,表面温情脉脉,却互相背叛,隐瞒真相。艾玛和丈夫的朋友杰瑞发生婚外恋,他们经常在租住的爱巢里共度美好的午后时光,背叛了自己的丈夫罗伯特;后来艾玛又和两位男主人公罗伯特和杰瑞的合作伙伴凯斯在一起,产生了恋情,从而既背叛了丈夫罗伯特又背叛了情人杰瑞。罗伯特告知杰瑞几年前艾玛就向他坦白了他们的婚外情,他只是秘而不宣,装作若无其事。杰瑞很难堪,感觉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可怜也可鄙,罗伯特背叛了朋友杰瑞,艾玛也背叛了情人杰瑞。

倒置的时间,杂乱的剧情,凌乱的背叛关系,品特彻底撕开了情爱中欺骗、欲望的外衣。每个人物在打着如意算盘的同时,蓦地发现跌入了一个陷阱。自己既是背叛的主体,也成为它所指向的对象。背叛本身不再成为乏味婚姻情爱的调剂,而成为一种压迫力、一种忧心忡忡。背叛所能产生的激情、伤痛等的诸多体验,此起彼伏。在传统戏剧框架下,剧中人物随着剧情的发展总是从单纯变得老练,所掌握的信息量也总是从少到多、从“不知”到“有知”。观众(或读者)也早已形成与之相配的思维定式。然而,在《背叛》的倒叙结构里,在一个反转的时间镜像中,过去与现在错置,随着情节的回溯,剧中人物从心灰意冷到春心荡漾,从老于世故到朴素简单,从心事重重到天真无邪,从罪孽深重到单纯无辜,从痛苦不堪到满心欢悦[8]。这对观众(或读者)的心理预期来说是一种逆反。而这样一个形似温情的“结局”,观众(或读者)往往会陷入强烈而复杂的感情旋涡,不知对剧中的背叛者该是鄙夷,还是怜悯;对于婚姻、爱情、友情是保持原始的冲动,还是彻底绝望,不再相信爱情、友情以及婚姻?品特让我们思考人际关系中的持久和短暂,“忠诚与背叛”带给亲密关系中的人的狂喜与伤痛,从而使整部戏剧变得耐人寻味。

虽然《背叛》在整体上呈倒叙格局,但是局部以顺序推进。整体倒叙:从杰瑞和艾玛婚外情的结束追溯到他们分别背叛家庭婚外情的最初开始;整部戏剧在逆序回退的大前提下也有局部的顺序前进,仿佛像退潮的海水,在逆流的过程中不时还有小幅的前涌[8]。局部顺序:在开头2场(1、2)和中间3 场(5、6、7),按时间顺序向前推进。头两场顺序讲述杰瑞听到朋友罗伯特对他和艾玛的奸情几年前就已经知情后的尴尬,中间3 场讲述杰瑞和艾玛的热恋。顺序部分看到的情节极具张力,背叛与爱恋该何去何从?倒叙夹杂部分顺序,整体的悲剧气氛点缀喜剧花絮,观众会想:背叛是否值得?从整体看《背叛》一剧,不管背叛带来愉悦还是伤痛,主要人物之间的背叛已经结束了,但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之间的背叛还在继续进行,戏剧外现实世界的背叛还在进行着。艾玛与杰瑞分手了,与罗伯特离婚了,却又与两位男主人公的合作伙伴在一起,杰瑞的妻子也有了婚外情。这种婚外情的结束与开始,此起彼伏,隐喻爱情和背叛的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二、过去对现在的掌控

过去与现在不只错置,而且对现在有致命的影响。品特对过去在戏剧中的呈现及其对现在的影响有着独到的看法。他认为过去从未真正地逝去,而是一直与现在并存。人们关于过去的记忆实际上是主观的、不连贯的、模糊不定的,甚至是人为虚构的,因此过去可以被不断地重建,过去的力量在冥冥中影响和改变着人物的现在甚至将来。

《生日宴会》是品特最经典的舞台喜剧。主人公斯坦利竭力逃避过去,不愿提及过去的潦倒和不堪,蛰居到海边小旅馆。这里半年只有他一个住客,在这个很好的隐居地,他体面地生活在这里。房东夫妇对他照顾有加,他像被宠坏的孩子,有时还戏弄房东太太。他谈起过去,总是闪烁其辞:他曾经举办过音乐会,似乎成功过,而最后一次,他去演奏,毫无理由地没有观众,连演出的音乐厅的门都没有开。他对陌生人充满戒备,害怕见到他们。然而,两个曾经也许与他同属于某神秘社会或宗教组织的爪牙,不期而至,使他如惊弓之鸟一般,无法躲避,无地方可去。他连连神经质地尖叫“他们不会来的,他们不会来的”[9],而事实却是这两个人像猎犬一样循着他的足迹,尾随而来,并已悄悄地潜入他的藏身地。他们说:“我们就算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的。”[9]他们莫名其妙地限制他的自由,胁迫他不能外出,强行宣布当天是他的生日,给他搞生日晚会,对他的过去进行盘问、侮辱,逼着他面对过去。无聊、自相矛盾而又虐心的问题近乎语言暴力,似无形的利刃,刺向斯坦利内心某个隐秘所在:“你老婆在哪儿?……你为什么杀老婆?……你为何从不结婚?……为什么墨尔本要建造水库?为什么小鸡要过马路?……数字846是可能的还是必要的?……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9]一夜的不见血的审判彻底击垮了他,他不仅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且使他精神错乱。他竟然恩将仇报,把房东太太差点掐死;房东太太作为生日礼物送他的儿童小鼓,他很喜爱,也在生日聚会中被踩坏,他精神完全崩溃了。第二天,他被这两位神秘人物带走,完全失去自由,而他似乎不知反抗,完全被驯服了。过去对他现在世界的暴力入侵,摧毁了斯坦利独特的自我。过去的威胁诡谲难测,他本想避开过去,避开威胁,却变得恍惚错乱,失去自我。

与斯坦利的一味逃避过去不愿提及过去不同,《月光》中的安迪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不愿面对现实中亲情的疏离、死亡的残酷和孤独。然而,无论是对过去的迷恋还是逃避都未能最终帮助他们躲避外来的威胁,减轻生活的焦虑。在充满力量的神秘而可怕的过去面前,剧中人物都无法保证在充满威胁的世界中按照自己的意愿生存下去。

三、白天和黑夜

品特戏剧世界里过去的力量持续着,掌控着人物的现在。逃避和迷恋都不是办法,人物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剧中人焦虑、压抑、绝望,作品的基调灰暗、消极。品特剧作的高潮大都设置在夜晚,更加重了暗淡、压抑的氛围。从早期《房间》、《生日晚会》到中期的《回家》,再到晚期的《月光》、《归于尘土》无不是在夜晚,戏剧气氛无不压抑。

《房间》场景设置在冰冷刺骨的漆黑的冬夜,一间被黑暗裹挟的出租屋里。黑暗弥漫于整个建筑物:阴暗的门厅、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罗斯租住的小屋成了黑暗世界里温暖和光亮的唯一源泉。然而这一小片福地也终不得保。躲在地下室的盲眼黑人不请自来,叫着她的小名,声称带来了她父亲的消息,要带她走。从寒冷冬夜突然归来的丈夫伯特看到妻子罗斯和盲人暧昧,伯特拿起椅子砸死了黑人,罗斯霎那间失明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旋涡将她卷入地狱般的黑暗。黑人信使可能会带她脱离苦难,找到自我,希望的烛光被彻底掐灭了。在《生日晚会》里,两位神秘的不速之客在黑夜中闯进这座海边旅馆,对斯坦利进行暴力审判,他刚开始还应付着,逐渐答非所问,最后完全沉默,呆坐着一动不动,像个木偶;屋内突然断电,眼镜被夺走,暴力发展到高潮,他也看不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斯坦利仿佛变成了僵尸,神情呆滞,被灵车般的黑色汽车带走了。《月光》中主人公临死前在乌云遮蔽的月光下无望地等待儿子归来。在《回家》中,在美国做哲学教授的特迪深夜带着妻子露丝回到阔别六年的伦敦家中,父亲和两个弟弟很不友好地接待他们;当他与露丝准备返程时,天黑了。随着夜幕降临,疯狂的事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两个弟弟与嫂子接吻、鬼混,身为兄长和丈夫的特迪对此不但不生气,反而和父亲和弟弟们探讨说服妻子,让她留下来一边为父亲和弟弟们服务,一边当妓女谋生。更令人瞠目的是,露丝对此不但不反感,反而非常老练地在具体待遇上讨价还价。黑夜就像摧毁人意志和身体的刽子手,人物在黑夜里沉沦,疯狂,道德死亡。《归于尘土》中夏天的一个傍晚,丈夫引诱瑞贝卡回忆前男友对她施行的暴力与压迫,回忆中、现实中,过去与现在,她都被胁迫,不能把握自己的幸福,黑夜的到来似乎意味着没有了出头之日。

品特剧中人物在黑暗里精神和肉体都受到了摧残:黑夜里人最需要安全,而安全感在黑夜里被剥夺,被不可名状的威胁携裹;最渴望亲人的陪伴却只能失望;黑夜里伦理道德没有了标准,荒唐的没有道德约束的性行为在上演,人性中的恶和荒诞在夜里表现得最怵目惊心、淋漓尽致;才跳出火坑,又跳进另一个火坑,没有尽头的黑夜让人绝望。黑夜也给人一种朦胧的神秘感,让人看不清真相,然而这正是终极意义上不可预知的生活本质。剧作家参透了生活的本来面目:世界充满了出人意料的事情,一扇门可能会被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我们很想知道这是谁,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进来,但是,我们又有多大的可能性弄清他的想法、他的身份、他的成长过程,以及他和其他人的关系呢?[10]品特的高明之处正是表现了这种神秘感和不可知性,而黑夜更加重了神秘感和不可知性。

四、结语

过去与现在的时间错置也许是爱情、友情、婚姻关系颠倒混乱的隐喻;看不清真相的黑夜多于白天的戏剧场景设置也许是剧中人物压抑、迷茫、忧郁、绝望的心境的写照。在品特的戏剧世界中,爱已经被抽去或者被扭曲,处于真空状态,人们感受到的只是恐惧、谎言、欲望、背叛等消极的力量。这种消极、令人绝望的氛围营造出最契合的主题——威胁无法逃避,背叛无处不在,人际关系不断恶化。这也许是品特童年时二战留下的梦魇、成名后背叛糟糠之妻的复杂的人生感受的投射。

[1][英]罗吉·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K].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

[2]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3][英]马丁·艾思林.荒诞派戏剧[M].华明,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157 ~178.

[4]Irving Wardle.Harold Pinter[M].London:The Guardian.12 June 2008.

[5]何军侠.哈罗德·品特《房间》、《月光》中静与动的张力[J].短篇小说原创版,2012(22).

[6]何军侠.哈罗德·品特戏剧《月光》中的张力[J].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科版,2011.(4).

[7]Gussow Mel.Conversations with Pinter[M].New York:Limelight Edition,1994.

[8]孤独的老愤青:简析哈罗德·品特的剧作《背叛》[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7e51d1b0102dw5v.html.

[9]Harold Pinter.The Birthday Party [M].London and Boston:Faber and Faber,1993.

[10]何其莘.品特的探索真相之旅[J].外国文学,2006(2).

猜你喜欢
品特杰瑞艾玛
杰瑞回来了
贪吃的杰瑞
艾玛打雪仗(下)
艾玛打雪仗(上)
你的鞋子上有洞吗?
杰瑞回来了
你的鞋子上有洞吗
艾玛打雪仗
你的鞋子上有洞吗
艾玛·罗伯茨:“星二代”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