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利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元代散曲作家常常把前代文人作为吟咏对象,其中对于陶渊明、屈原的咏写,得到学界的较多关注,但是对于苏轼形象的塑造,论者甚少。本文梳理元代散曲中的苏轼形象,并初步探讨元人之所以如此塑造苏轼的原因,以俟方家斧正。
一代文豪苏轼,诗词文兼擅,文学成就卓著。元代文人对于苏轼的各体文学都给予高度评价。
苏轼高超的诗歌艺术首先受到元代文人的关注,他被称为“诗仙子瞻”、“诗里魔”。众所周知,文学史上,唐代李白有诗仙之称,白居易有诗魔之称,以示他们的诗歌艺术成就和特征。但在元散曲中,元代文人对李白和白居易的关注,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诗才,而是别有会心。元散曲中的李白,很多情况下被与刘伶并提,突出他放旷豪饮的酒仙形象。如:“谪仙强,刘伶缪。笑豪来鲸吸,有甚风流?”[1]298“且进杯中物,莫言李白仙,休说刘伶墓。”(贯云石[双调·清江引]《知足》)对白居易的描写,更多地着笔于他的江州之贬,通过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形象描绘,写出他被贬谪的遭遇,以寄托元人自己的不遇情怀。如:“琵琶冷江空月惨,泪痕淹司马青衫。”(卢挚[双调·蟾宫曲]《浔阳怀古》)“写愁辞赋自伤悲,传恨琵琶人共知,司马哭痛如商妇泣。”(周文质[仙吕·一半儿])苏轼在元散曲中得到的“诗仙”、“诗魔”之称,表明元代文人对他诗歌成就的高度肯定。如卢挚[双调·蟾宫曲]《钱塘怀古》云:“问钱塘佳丽谁边?且莫说诗家,白傅坡仙。”[1]123曾瑞[滚绣球]云:“学刘伶般酒里酡,做坡仙般诗里魔,乐闲身有何不可。”把苏轼的诗才作为学习的楷模。
苏轼诗歌作品中,被元人提及最多的是《饮湖上初晴后雨》。这首诗里,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经典比喻,使西湖从此有了“西子湖”之称。元散曲中,咏物写景是一大题材,西湖是文人们的主要描写对象之一,苏轼以及他的“西子湖”之喻因此频频出现在散曲作品中。如卢挚[双调·蟾宫曲]《六月望西湖夜归》:“看西湖休比谁呵,才说到西施,便似了东坡。”[1]128任昱[双调·折桂令]《吴山秀》:“钱塘江上嵯峨,浓淡皆宜,态度偏多。……消得吟哦,欲比西施,来问东坡。”[1]1017无名氏:“钱塘自古繁华胜,和靖咏子瞻评,西湖堪与西施并。浓淡妆,昼夜观,俱相趁。”薛昂夫[中吕·山坡羊]《西湖杂咏》:“山光如淀,湖光如练,一步一个生绡面。扣逋仙,访坡仙。拣西施好处都游遍,管甚月明归路远。”[1]709奧敦周卿[双调·蟾宫曲]:“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1]152贯云石[正宫·小梁州]:“宜晴宜雨宜阴旸,比西施淡抹浓妆。”[1]358这些曲子,或直接引用苏轼的“西子湖”之喻,或整首化用苏轼此诗来写西湖景象。张可久在元代作家中散曲存世较多,其作品中运用苏轼及其“西子湖”之喻也是最多的,共计六处:“删抹了东坡诗句,糊涂了西子妆梳,山色空濛水模糊。”[1]840“无是无非心事,不寒不暖花时,妆点西湖似西施。”[1]797“年年春事,西湖强似西施。”[1]805“林君复先生故居,苏子瞻学士西湖。”“东坡旧赏心,西子新妆面。”[1]781“引壶觞何处徜徉,南浦离情,西子秾妆。”[1]963经过曲家的反复引用,苏轼的“西子湖”之喻广为流传,成为西湖的别称。
有的曲家咏写西湖,把苏轼的经典比喻翻深一层用,带有翻案的意味。如汤式:“山空濛湖潋滟随处写坡仙旧诗,水清浅月黄昏何人吊逋老荒祠?伤情思,西湖若此,何似比西施?”意思是说苏轼的西子湖之喻,看到的只是西湖美如西子的表象。西湖惹起的游人的忧伤情思,则不是西施给予人的单纯的美的感受所能比拟的。
有的曲家咏写西湖,把苏轼的西子湖之喻加以发挥变化,摇曳生姿,摹画出西湖的多种风韵。卢挚的[双调·湘妃怨]《西湖》咏写一年四季的西湖,把它描绘成“是个妒色的西施”、“是个好客的西施”、“是个百巧的西施”、“是个淡净的西施”。马致远的[双调·湘妃怨]《和卢疏斋<西湖>》为唱和卢挚之作,把西湖描写成“可喜杀睡足的西施”、“清洁煞避暑的西施”、“风流煞带酒的西施”、“难装煞傅粉的西施”。两支唱和曲子笔法相同,都沿用苏轼的“西子湖”之喻而多方拓展,描摹西湖四季不同的景色和风韵,新颖而别致。
在咏写其他的湖光山色时,曲家也用到苏轼西子湖的比喻。如张可久“花前北海樽,湖上西施面”[1]978([双调·清江引]《永嘉泛湖》)、任昱“金沙路上,胜却苏堤。若东坡来此游历,向西湖懒把诗题。”[1]1021([南吕·一枝花·梁州]《题东湖》),两支曲子,前者写永嘉之水,后者写绍兴鉴湖,都用到了苏轼与西湖的诗句。
苏轼的词也得到元代文人的欣赏。王恽《正宫·黑漆弩》《游金山寺》的“序”中记载说,他尝与友人赋曲侑酒,友人用《黑漆弩》曲名,嫌曲名不雅,欲易之以《江南烟雨》,询问他的意见。王恽欣然应和,所持理由是:“昔东坡作《念奴曲》,后人爱之,易其名曰《酹江月》,其谁曰不然?”由此可知,苏轼及其词在元代具有一种示范意味。另一元曲作家马谦斋憧憬的理想生活图景是:“近黄公酒垆,诵坡仙乐府,直吃到月转垂杨树。”可知他在酒席宴前,更喜欢关西大汉执铜铁板演唱的苏轼“大江东去”一类的豪放词篇。实际上,苏轼的豪放词在金元时期受到文人的普遍喜好,这与元代粗犷豪雄的蒙古文化的精神气质有很大关系。
苏轼的文在宋代即广受追捧。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当时谚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2]元代文人对于苏文同样推崇。明代贾仲明在悼念元散曲作家高克礼的吊词中称他“文章习子瞻,任县宰才胜江淹。”说明高克礼学习过苏轼的文章。张可久[中吕·满庭芳]《云林隐居》曰:“云林隐居,新诗缀玉,小篆垂珠。画图得见萧协律,文尚欧苏。”[1]959也说明欧阳修和苏轼的文在当时受到推崇。
苏文最为元散曲作家提及的是《赤壁赋》。元散曲写到苏轼赤壁之贬和《赤壁赋》共六处,其中四处是感叹他的赤壁之贬,两处化用《赤壁赋》。薛昂夫:“周郎赤壁鏖兵后,苏子扁舟载月秋,千年慷慨一时酬。今在否?樽有酒且绸缪。”写苏轼游赤壁的感慨。孙季昌曲曰:
[尾声]谩把洞箫吹,再把词章唱。苏子正襟坐掀髯鼓掌,洗盏重新更举觞。眼纵横醉倚篷窗,怕疏狂错乱了宫商。肴核盘空夜未央,酒入在醉乡。枕藉乎舟上,不觉得朗然红日出东方。
化用《赤壁赋》文句,在散曲中再造出与《赤壁赋》相似的意境。
苏轼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式的人物。林语堂在《苏东坡传》的序言里对他有精彩描述
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3]
元散曲作家对苏轼文学以外的才能也给予一定的关注。胪列如下:
马致远在赞扬友人的书法时以苏轼书法为楷模之一:“颜真卿苏子瞻,米元章黄鲁直,先贤墨迹君都得。”无名氏的“笔端写出苏黄字,才调吟成李杜诗”[1]1702([中吕·喜春来]《四节》),也把苏轼的书法作为“一个俊人儿”的衡量标准。
苏轼是一个美食家,与他有关的“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包子”等美食传世至今,成为著名的佳肴。王恽有一首[越调·平湖乐]《辛卯九月二十五日夜解衣欲睡适有饮兴顾樽湛余醁灯缀玉虫而乐之然酒味颇酷乃以少蜜渍之浮大白者再觉胸中浩浩殊酣适也仍以乐府绛桃春歌之》,其二曰:
笑分花露出妆奁,香软金杯潋。满着华池润吾咽,展眉尖,坡仙酿法真堪羡。却怜蜜课,蜂儿官府,辛苦为谁甜。[1]102
曲子写道,作者嫌酒味苦,就给酒里加入少量蜂蜜,结果酒味变得醇香。作者把这种方法称作“坡仙酿法”,对此赞不绝口。苏轼对酿酒非常懂行,在他自己的诗词文中,记载有做法的酒类就包括米酒、蜜酒、黄柑酒、桂酒、真一酒、天门冬酒等。关于蜜酒,苏轼有一首《蜜酒歌》,其序曰:
西蜀道士杨世昌,善作蜜酒,绝醇酽。余既得其方,作此歌遗之。
诗里既介绍了蜜酒的酿造过程,也抒写自己痛自节俭的生活态度。由于苏轼的介绍,蜜酒得以流传。苏轼之后,宋代李保所著的《续北山酒经》,就把蜜酒列为酿酒法之一。南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记载说:
东坡性喜饮,而饮亦不多,在黄州,尝以蜜为酿,又作蜜酒歌,人罕传其法。……予尝试为之,味甜如醇醪。善饮之人,恐非其好也。[4]
张邦基说他根据苏轼的方法,酿出了醇甜的蜜酒。王恽在这里所说的“坡仙酿法”,就是指苏轼以蜜酿酒的技术。可见,在元代的时候,苏轼的蜜酒法仍然流行。
苏轼在杭州为官时所筑苏堤,也得到元人欣赏。冯子振云:“水空秋月冷,山小暮天青,苏公堤上景。”[1]353([中吕·红绣鞋]《题小山苏堤渔唱》)张可久云:“百花裁舞衣,同赏苏堤。”[1]956([双调·湘妃怨]《苏堤即事》)说明苏堤美景颇堪赏玩。
张可久[越调·寨儿令]《鉴湖即事》:“白发禅和,墨本东坡,相伴住山阿。”[1]782禅和,谓参禅之人。检《苏轼年谱》,东坡一生并无鉴湖(在今浙江绍兴)行迹,这里是借用苏轼与佛印、参廖等方外人士的交往,来写在鉴湖居住的风雅人士。苏轼之风流行迹,亦成为元人乐道之雅事,可见其魅力之一斑。张可久又有“绿槐梦已南柯,苍松老似东坡”的比喻[1]966([越调·柳营曲]《西山即事》),可知他对苏轼的敬仰与偏爱。
有元一代,知识分子社会地位低下,命运悲惨。科举制度的断续,使大量文人读书仕进的梦想破灭,或沉沦下僚,或鬻文为生。他们对前代文人的关注,常常是关心、同情他们命运的坎坷与曲折,如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辞官归隐,屈原见黜于怀王之后的自沉汨罗,白居易的江州之贬等。对于苏轼,元人也多次提及他遭贬谪的经历。如:
邓玉宾[快活三]:“一个韩昌黎贬在水潮,一个苏东坡置在白鹤。一个柳宗元万里窜三苗,一个张九龄行西岳。”
张养浩[双调·沉醉东风]:“班定远飘零玉关,楚灵均憔悴江干。李斯有黄犬悲,陆机有华亭叹,张柬之老来遭难。把个苏子瞻长流了四五番,因此上功名意懒!”
汤式[南吕·一枝花]《旅中自遣》:“羸似老文园病渴的相如,寂寞如居海岛伤怀的子瞻。”[1]1537
张可久[中吕·满庭芳]《山中杂兴》其一:“琵琶恨青衫乐天,洞箫寒赤壁坡仙。”[1]775
元散曲通过写前代文人的仕宦坎坷,揭露官场的凶险和黑暗。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晚年又因党争被贬惠州、儋州的经历,自然也引起元代文人的同情和共鸣。
苏轼的人格魅力也是元散曲的咏写内容。有的曲家称赞他风流多才:“一个风流如高才子瞻,一个聪明如能文蔡琰,似这等女貌郎才厮并兼。娇羞甜腻腻,君子美谦谦,非是俺将言词故谄。”[1]1789(无名氏[正宫·端正好]《相忆》)曲作者在这里夸赞对方,以苏轼为风流高才的标准,是对苏轼风流才气的高度肯定。“楚天长山色青青,昨日钱塘,明日宣城。子贡言辞,子瞻才思,子贱廉明。”[1]1017(任昱[双调·折桂令]《饯尹希善之宁国尹》)苏轼的才思同样是曲家夸赞的榜样。有的曲家欣赏苏轼的超逸情怀:“命友南山,怀人北海,遁世东坡。”[1]771(张可久[双调·折桂令]《鉴湖小集》)张可久歆慕苏轼乐观旷达的性格:“不学那愁默默呆汉江淹,则学那兴悠悠诗仙子瞻,乐醉客陶潜。”甚至把苏轼作为人生的偶像:“不负平生,风月坡仙,诗酒耆卿。”“道丽春园重长个羲之,豫章城新添个子瞻。”[1]1182(赵显宏[南吕·一枝花]《行乐》)两支曲子都抒写作者不拘形迹、放浪形骸的自我形象,其中的柳永、王羲之和苏子瞻都是曲作者仰慕的历史人物,在这里是作为才子的代称,是作者的人生理想。
元散曲中仅见的一首以苏轼为吟咏对象的专咏曲,是鲜于必仁的[双调·折桂令]《苏学士》:
叹坡仙奎宿煌煌,俊赏苏杭,谈笑琼黄。月冷乌台,风清赤壁,荣辱俱忘。侍玉皇金莲夜光,醉朝云翠袖春香。半世疏狂,一笔龙蛇,千古文章。[1]394
这支曲子对苏轼做了全面的评价。从苏轼的杭州为宦、乌台诗案、赤壁怀古、儋州之贬,到他的天纵高才、书法文章、疏狂性情,都一一写到,仿佛一篇散曲体的苏轼小传。鲜于必仁也有一支咏写陶渊明的曲子:
羡柴桑处士高哉!绿柳新栽,黄菊初开。稚子牵衣,山妻举案,喜动蒿莱。审容膝清幽故宅,信怡颜潇洒书斋。隔断尘埃,五斗微官,一笑归来。[1]393([双调·折桂令]《晋处士》)
这支曲子专写陶渊明的隐逸和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几乎不及他的文学,由此可见曲作者对于陶渊明隐逸精神的着意拔高。这种鲜明的主观倾向性的表达是元散曲抒情特质的体现。又如,元曲里有一首无名氏咏写李白的作品,称赞他“鲍参军般俊逸,庾开府似清高”[1]1734([越调·柳营曲]《李白》),作者化用杜甫《春日忆李白》的诗句“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却易“清新”为“清高”。一字之别,显示出由对李白的文学评价向人格评价的转移。相较之下,鲜于必仁对苏轼的描摹就很客观全面。
陶渊明是元散曲中被咏写次数最多的前代文人。据学者统计,“《全元散曲》中共有50余位曲家(占210余位元散曲家总数的四分之一)在200余首作品(约占现存4 300余首元散曲总数的二十分之一)中礼赞、吟咏提及陶渊明。其中通篇吟咏陶渊明的曲子就有二十余首。”[5]这个数量,在元散曲中位列第一。元代文人对陶渊明的高度关注,与元散曲叹世和归隐的两大主题有关。元代社会是知识分子尤其是汉族知识分子地位最为卑下的时期,黑暗的现实使得他们对政治和仕途普遍感到失望。“非是懒,无意近长安。”[1]491(曾瑞[中吕·喜春来]《隐居》)“如今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1]1156(查德卿[仙吕·寄生草]《感叹》)“世事秋蓬,惟有渔樵,跳出樊笼。”[1]1321(王举之[双调·折桂令]《读史有感》)元散曲中曲家类似的心声俯拾即是,不胜枚举。因为对仕宦失望,隐逸山水就成了他们不得已而为之的归宿。以张养浩为例来看。张养浩把入仕为官看作“睁着眼履危机”[1]418([中吕·朱履曲])的危途,反思“功名百尺竿头,自古及今,有几个干休。……仔细寻思,都不如一叶扁舟”[1]424([双调·折桂令]);“翻腾祸患千钟禄,搬载忧愁四马车。浮名浮利待何如?枉干受苦,都不如三径菊四围书”[1]414(张养浩[双调·得胜令]),从而在曲子里反复表达自己的归隐情怀。作为隐逸文人典型代表的陶渊明自然成了元代曲家普遍高度关注的对象,对他的隐逸生活和高洁情怀发出热情的礼赞。所以,元散曲中的陶渊明,是元代文人隐逸情怀的象征和寄托,元代文人刻意拔高陶渊明的隐逸,较少涉笔其文学,就是出于这样的主观创作动机的需求。
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光辉伟大的人物,他的文学和人格受到后世文人的高度赞美,而元代却是屈原在文学史上获得评价最低的一个时期。“读元散曲,会发现一个很耐人寻味的现象:在历代文人心目中地位高得差不多成了楷模的屈原,在这里却一下成了揶揄、嘲笑的对象”。[6]简言之,元代曲家对于屈原的否定,仍然与元代文人的命运和对元王朝的态度有关。对元代社会现实和个人仕途的失望,使得元代文人对政治采取了不合作乃至抗争的态度。这种情形下,屈原那种眷恋楚国、系心怀王的对统治者的忠诚自然遭到了元代文人的否定。他们认为屈原的忠诚是愚忠,是不觉悟:“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贯云石《双调·殿前欢》)认为屈原没有见识:“有见识越大夫,无转理楚三闾,正当权肯觅个脱身术,那的是高才处。”[1]495(曾瑞[中吕·快活三过朝天子]《警世》)范蠡的功成身退,是元代文人非常羡慕的;屈原的不能全身,则是他们明确反对的。这种人生价值的评判,反映了元代文人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与陶渊明、屈原形象相比,苏轼应当是元散曲中塑造最为全面客观的历史人物。如前所述,他的各体文学成就受到元代文人的高度评价,他的多才多艺为元代文人所激赏,他的人格魅力折服了元代文人。总之,在元散曲中,苏轼形象的塑造最接近历史的真实,最为客观。个中原因,恐怕与元代文人仅仅把苏轼当作历史人物,没有刻意在苏轼身上寄托自我主观化的理想和情绪有很大关系。元散曲的两大主题是叹世和归隐,而就苏轼的生命历程来看,他既不愤世,也没有隐逸的举动,元代文人无法在他身上寄托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价值批判。换句话说,就是苏轼未能给元代文人提供可以有更多主观寄托的可能性,反而促成了元散曲对他形象塑造的客观性。不过,即便如此,元散曲对苏轼形象的塑造,仍然有所偏重,如对他的为官政绩所及甚少。由此表露的曲家创作上的主观倾向性,和对陶渊明、屈原的塑造意图是相通的。
通过上文对元散曲中苏轼形象的分析,并和陶渊明、屈原形象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元散曲的一个创作特征,即它的鲜明的主观倾向性。元散曲家毫不掩饰他们对于历史人物的主观感情,爱憎分明,这和元散曲直白通俗的体性特质有直接的关联。俚俗质直的元散曲,自有其独特迷人的魅力和价值,值得我们仔细品读和研究。
[1]隋树森.全元散曲[M].北京:中华书局,1964.
[2]陆 游.老学庵笔记: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林语堂.苏东坡传[M].“原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
[4]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五[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黄 卉.元散曲中的陶渊明形象[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6(4):34-41.
[6]田守真.元散曲家为什么嘲笑屈原[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89(5):3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