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雪冰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姑姑作为《蛙》里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她的传奇经历以及独特个性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人生大起大落,她的作为大善大恶,她一次又一次地积极投身到社会的改革潮流中,以期获得自身价值的社会认同,却以失败告终。曾经风光无限的她,晚景过得十分凄凉。探究姑姑悲剧命运的深层原因是本文的目的所在。
《蛙》涉及到一个极具中国特色的敏感主题:计划生育。尽管我们不得不承认,计划生育政策具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但其内容却与我国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相违背。因此此政策一出,在华夏大地,尤其是传统生育观念根深蒂固的农村地区便引起了轩然大波。作品的故事背景就定在了一个典型的中国乡村——高密东北乡当中。在那里,村民们抱着不可动摇的“延续香火”的信念,与以姑姑为代表的国家意志进行激烈对抗。姑姑之所以能承担如此重任,与她革命后代的身份以及出色的工作能力等都不无关系,但最重要的,是她始终保持着一股参与社会事务,成为社会改革的先锋力量的热情,这一点与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家庭琐事上的传统女性有着很大的区别。可以说,姑姑代表着一批想在新中国新社会中取得女性主体地位、争取女性话语权的不同于传统女性的新女性形象。虽然姑姑的生活背景决定了她不可能是理论意义上的女性主义者,但是她自发的女性主义立场还是显而易见的。在小说中,姑姑多次对重男轻女,把妇女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的传统观念表示抗议。有一次她为“我”家的一头难产的母牛接生,母牛生出来一头小母牛,“我父亲”十分兴奋,敏感的姑姑却借此机会表达了她对重男轻女的传统生育观的不满,她气哄哄地说:“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乐!”[1]可见姑姑对于女性之社会地位低下的状况有多么不满。姑姑应该算得上是高密东北乡中女性意识觉醒得最早的女性了,可是,先觉者觉醒以后却不一定有路可走,这也正是姑姑的悲剧。
在封建时期,中国女性的一生都受家庭规定,她的家庭地位就是她全部的本质和地位,她的家庭职能就是她全部的社会职能,她的家庭范围就是她全部的日常活动范围。不公平就体现在“夫受命于朝,妻受命于家”等传统的职责规定之中,我们可以发现:“相对于‘朝’所包含的社会、仕途、主导地位等意义而言,家的范围仅限于私人性的、亲属关系之内,‘受命于朝’的男性理所当然是社会生活的一份子,而‘受命于家’的女性却因生存于家庭之内而被拒斥于社会之外,她周围那一道道由父、夫、子及亲属网络构成的人墙,将她与整个社会生活严格阻绝,使她在人身、名份及心灵上,都是家庭——父、夫、子世代同盟的万劫不复的囚徒。”[2]新中国建立以后,都市女性的社会地位大大提高,但在文明进程大大落后于城市的农村,男女地位不平等问题依然十分严重。女性要在社会地位上与男性取得平等,首先要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参与到社会的事务中来。认识到这一点以后,我们对姑姑在工作时那股狂热的激情便不难理解了,工作是姑姑参与社会的唯一平台,只有工作干得出色了,她的社会地位才能得以确认,否则,她就只能退回家庭之中,把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社会肯定如数交还了。在追捕王胆去做人流那会儿,姑姑感染了破伤风病毒,差点送了命,但她只住了半个月院,伤没好利索就从院里跑出来,因为“她有心事啊,她说不把王胆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她饭吃不下,觉睡不着。”[3]姑姑的责任心之所以强到了这种程度,除了对党的忠诚,争取那从来不眷顾女性的社会地位应该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在文学中,也是在现实中,女性们只有两条出路,那便是花木兰的两条出路。要么,她披挂上阵,杀敌立功,请赏封爵——冒充男性角色进入秩序。这条路上有穆桂英等十二寡妇,以及近代史上出生入死的妇女们。甚至,只要秩序未变而冒充得当,还会有女帝王。要么,则解甲还家,穿我旧时裙,著我旧时裳,待字闺中,成为某人妻,也可能成为崔莺莺、霍小玉或仲卿妻,一如杨门女将的雌伏。这正是女性的永恒处境(见克莉斯特娃《中国妇女》)。否则,在这他人规定的两条路之外,女性便只能是是混沌、无名、无意义、无称谓、无身份,莫名所生所死之义。”[4]在封建时期,绝大部分的中国女性都选择了第二条道路——嫁作人妇,因为这条路最容易走,最没有危险。到了辛亥革命以后,由于反封建的革命需要,女性解放的问题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社会上相应地出现了一些“新式”女性。她们不甘于再做家庭的奴隶、男性的囚徒,于是纷纷开始活跃于社会的舞台之上,进入以往被男性占领的领域,做着原来男人们做的事情。“新式”女性们大概自以为找到了一条全新的出路,殊不知,这条路其实“前辈”穆桂英她们早就走过了。作为“新式”女性之一的姑姑正是选择了第一条道路。尤其是在遭到王小倜的抛弃以后,她毫不爱惜自己的女性之躯,像一个男人一样地去吸烟、喝酒、抡拳头,就好像不如此就无法把工作做好一样。这些行为体现了所谓“新式”女性的无奈与不得已。
不管选择当穆桂英还是崔莺莺,传统民间伦理始终睁大一双“监视”的眼睛盯着女性们。不管如何反感于传统伦理观念对女性的压迫,姑姑身为一名女性,却从来没有获得过真正的自由。
其实姑姑与传统民间伦理观念之间的关系并非一开始就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在小说的开头部分,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当工作内容对乡民们的生育安全有贡献时,姑姑获得了高得超乎常态的荣誉,她被捧上了神坛受万众膜拜。但由于被膜拜的人被放在了一个瞩目的位置,她一言一行都逃不过群众的眼睛,说得好听点叫做“受关注”,说得不好听了就是“被监视”。姑姑由于工作内容对乡民们的生育安全有贡献而成名,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人们并不是将姑姑作为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来崇拜的,他们将姑姑符号化了,崇拜的是她的功用,而不是这个人本身。这种肯定与姑姑真正追求的女性的社会地位有着很大的距离。在戏剧部分,老年姑姑语带嘲讽地反复说道:“人民群众是需要一点神话的”,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人们群众需要的是神话,而不是姑姑这个人?
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姑姑所追求的“社会地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社会”的内涵里有一些相反相成的元素,比如政府与民间。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和民间意识形态从来就不是沿着一个逻辑来思考的。当二者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的时候,社会的声音似乎来自于一个方向,可一旦二者之间出现了矛盾,那么,社会的评价便会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射来,同一件事情,一方叫好,一方指责。在计划生育政策推行之际,作为一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姑姑在只能二选一的情况之下选择了国家政治意识形态作为价值标准,但同时,民间的指责蜂拥而至。
成为公社计生工作领导者是姑姑生命的重要转折点,由于这项工作的内容与民间意识形态具有不可调和的巨大矛盾,姑姑的声誉一落千丈。当她的身份不再是“菩萨”以后,作为普通女性,尤其是作为大龄未婚的推行计划生育工作的女性,社会上针对她的具有人身攻击性质的话就如春潮泛滥了。比如在结扎技术刚刚开始出现的时候,乡里就有传闻,说“男扎技术是我姑姑与黄秋雅共同发明的。”[5]“肖下唇煞有介事地对我们说:她们俩,都是没结过婚的变态女人,看到别人夫妻双双她们心中嫉恨,所以发明了绝户计。”[6]“活阎王”的称号与其说是人们惧怕姑姑的证明,还不如说是将“祸水”妖魔化的传统再现,中国的女人一直就是倾国倾城亡国亡天下的冤头债主,将小小结扎技术冤在两个女人头上实在是小事一桩了。这些不堪入耳的“传闻”再次说明了姑姑即使选择了国家政治意识形态作为价值标准,她也从来没有逃离民间伦理的“监控”。
姑姑在推行计划生育政策时的手段并非无可厚非,很多做法有违人性,这些是事实,但那种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逻辑思维并非为姑姑独有,也不是她的发明创造,甚至她自己也深受其害。我们可以谴责姑姑没出息,最终沦为国家政治意识形态的宣传工具,但这也是女性没有主体身份的结果,她只能从属于某种价值,否则她自己本身一无所有。
由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小说的前半部分,由于所作所为符合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姑姑似乎已经打破了中国女性几千年来没有社会地位的困境,成为了价值的创造者,成为了自身命运的主人。殊不知,社会的风向是会变的,所谓的“成为价值创造者”其实只是顺应潮流时一种假象,而潮流的主宰者从来就不是女人,姑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某种意识形态的承载者与传播者而非主体。传播者传播的理念如果遭到颠覆,她的价值也就消失了,自我身份认同的危机也会随之出现,姑姑争取女性主体地位之路从一开始就满布荆棘与陷阱。
当市场经济大潮冲淡了国家政治意识形态的绝对权威,计划生育政策成了一纸空文。姑姑作为一个曾经为推行计划生育政策而殚精竭虑的人,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坚信不疑的真理到头来毫无严肃性可言。当然,计划生育政策由于仍在实行,其功过得失难以妄下定论,姑姑只能将过错归咎于自身。姑姑的自我认同感出现了严重的危机,她对自己在执行计划生育工作时的所作所为的合理性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她追求主体价值的梦想就此破灭了,她眼前只剩下一条路可选:回归家庭。
姑姑宣布退休的那天晚上在酒宴上喝醉了酒,在回医院宿舍的路上被成群结队的青蛙袭击。青蛙跳到她的身上又咬又挠,姑姑恐惧到了极点,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奔跑,身上的裙子被偷袭的青蛙一条条撕去。姑姑几乎是赤身裸体跑到了小桥上,与郝大手相逢,她喊了一声:大哥,救命,便昏了过去。姑姑醒来后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她提出要与郝大手结婚,就这样,六十岁的姑姑嫁作人妇了。蛙群袭击事件是一次极具象征意义的事件,蛙象征着生殖、性、孩娃。一方面,姑姑对婴儿抱有无可救赎的负罪感,因此她害怕青蛙;另一方面,青蛙也能令人想起女性作为传宗接代工具的传统观念,这一点也是姑姑终身逃避的。姑姑在惧怕中逃到郝大手的怀里,她与郝大手的结合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两性结合,还是姑姑社会地位争取失败,回归家庭的象征。
姑姑爱过王小倜,如果不是王小倜叛逃,姑姑是准备与他组建家庭、结婚生子的。可爱情偏偏与姑姑擦肩而过,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倍受打击的姑姑将所有的力比多转移到了工作上,对爱情不抱幻想了。郝大手对于姑姑而言更像是一个避风港,是溺水时抓到的一把稻草。。姑姑说:“那时我根本没看清他是谁,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是个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7]她希望通过与郝大手的结合获得安慰与平静。她与郝大手的合作,将以前她引流过的孩子通过泥娃娃的形式一个个还原出来,然后再将这些泥娃娃供奉在家里,通过这种类似宗教仪式的行为祭奠死去的胎儿,进行着精神上的救赎。但内疚感依然没日没夜地折磨着她,致使她的言行都变得怪异起来,被认为是“神经有点不正常”。可见回归家庭也并不能给姑姑带来想要的安宁。“神经不正常”的姑姑还做了一件事情:她的女徒弟兼现在的侄媳妇小狮子也过了生育年龄,小狮子找到代孕公司让代孕女陈眉为丈夫生育孩子,为了掩盖这一事实小狮子谎称自己怀有身孕,而姑姑则以妇科医生的身份为她打掩护。姑姑这样做的目的大概是为了弥补自己当年为第一任侄媳妇王仁美做人流导致母子双亡的悲剧的过错,但她的补过方式却建立在代孕女陈眉的痛苦之上,实在非明智之举,因此她的负疚之心并没有因此而减弱。
前面我们讲过,这种“解甲还家,穿我旧时裙,著我旧时裳”的做法是女性仅有的两条出路之一。也就是说,女人想获得意义、称谓、身份,就只有这两种办法。姑姑在第一条路上摔了大跟头,走不下去了,于是转向第二条路,虽然这条路上的女人更难获得社会的尊重,但是姑姑别无选择。可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姑姑虽然选择嫁作人妇,但由于年龄太大,她已经不能生育了,不能尽到传统伦理所要求的一位妻子应尽的所有职责。在戏剧部分,姑姑说了这么一句话:“一个女人,只有从产道里生过孩子,才知道什么是女人,才知道怎样当母亲!”[8]姑姑自己就没有生育过,按照这逻辑,岂不是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了吗?可见在回归家庭以后,姑姑依然存在着身份认同的问题,她即便想做个传统意义上的女性也已经不可以了。
姑姑一生的悲剧反映了女性主体身份建构之路困难重重的现实,她的抗争尽管失败,其勇气却是值得我们敬佩的。在历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女性一直以“他者”的身份存在,忍受伴随而来的压迫与束缚,并且也享受其中带来的好处。直到今天,还有许多女性没有表现出主体的态度,而是甘心放弃自由,成为他人意志的造物,做男性的依附者。姑姑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不甘心沦为永恒的“他者”。她最终没能达到西蒙·波伏娃所说的“每个主体都要十分明确地通过开拓或设计去扮演自己的角色”[9],但正是因为有了姑姑以及和姑姑一样的追求主体身份的女性们的苦苦挣扎,女性主体身份建构的事业才能得以走到今天,并将走向更美好的明天。
[1][3][5][6][7][8]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24,150,57,57,216,323.
[2][4]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7,23.
[9](法) 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