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录
(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8)
建国初中美关系走向全面对抗原因再审视
李怀录
(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8)
对新中国成立初中美关系从僵持最终走向了对抗,过去同类研究基本侧重于从中美双方意识形态上来分析其原因,对苏联从中的影响分析不够,忽视两国国家利益上的差异性。国与国的关系比一般的意识形态更复杂,过去那种单纯认为双方不从国家利益出发的观点是不符合事实的。新中国成立初,中美关系从僵持最终走向了对抗,其原因并不在于意识形态的对立,而在于双方外交政策主张和理念相差太远,双方积怨误解太深、互信缺失,冷战背景下中苏关系的影响,朝鲜战争使双方走向直接的军事对抗。审视原因,对抗具有必然性,必然趋势中又存在着种种的变数,双方都没能很好利用。这段历史给人留下了太多思考与遗憾,它对于我们今天处理与美国关系很有启迪。
中美关系;对抗;理念;冷战;朝鲜战争
随着国民党在内战中的败局和共产党的胜局既定,中共政权即将诞生,中美都不得不考虑未来的两国关系,当时,双方都有寻求建交的考虑,然而,经过一段僵持观望,中美关系没有走向友好,却走向全面对抗。这是必然的结果,还是可以避免的结果呢?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双方从僵持走向对抗的呢?我们常说,国与国之间应以国家利益为第一考虑,中美双方都有共同的利益,但可惜的是,利益却没从中起到决定性作用,双方都没从国家利益的实际需要来发展关系。过去,人们更多的从意识形态上解释这种变化。[1]实际上意识形态的对立并不是中美走向全面对抗的根本原因,双方从开始就没有陷入意识形态的对立中。审视建国初中美走向全面对抗的原因,它是多方面的、复杂的,同时也给我们留下太多的遗憾。本文试图重新审视其中原因,以从中汲取经验教训。
1949年,中国共产党胜局已定,成立一个新政权和新政府只是个时间问题。美国是否承认中共新政权就自然被提上议事日程。实际上,从1948年始,美国已接受了国民党失败的结局,对其采取“脱身”政策。当国民政府迁往广州时,美国大使馆并没迁走,大使司徒雷登留在南京,并试图与中共接触。1949年5月13日,美国国务卿艾奇逊致电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提出美国政府承认新政权的三个条件:(1)这个政权必须在事实上控制着国家的领土和行政机关;(2)新政权必须既有能力又有愿望承担其国际义务;(3)这个政权已经得到本国人民的普遍认可。[2]这虽然不是专门针对中国制定的,但它完全适用于中国。对于中共政权,其核心是让新生政权承接此前中国民国政府的各项国际义务。在1949年5-7月间,司徒雷登在与中共驻南京外事办副主任黄华有过5次会晤。在会晤中,黄华希望美国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尽早承认新生共产党政权,并邀请司徒雷登访问北平。司徒雷登对此很感兴趣,但同时表示“平等互利连同接受‘遵守现存条约’的国际惯例”将构成美国外交承认的唯一基础,美国 “等待产生了为中国人民所拥护的民主政府,而这个政府也证明了愿意并有力量担负其国际义务时,问题自然解决”。[3]艾奇逊和他领导的国务院对司徒雷登访问北京赞同,但总统杜鲁门不赞同,司徒雷登最后得到的指示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访问北平”[4],司徒雷登北京之旅未能成行。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成立,新政府向全世界发出了外交承认的请求。10月3日,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宣称:“美国政府在与国会磋商之前,不会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并指出中国关于谋求外交承认的要求没有附加新政权的承诺。在美国看来,共产党政权对前任政府国际义务和债务的态度,是衡量新政府是接替政府还是革命政府的关键。艾奇逊曾对英国大使说,美国将全力防止中国出现后一种政府的可能。①Foster Rhea Dulles,American Policy toward Communist China,pp.49-51.10月6-8日,美国国务院还召集专家、官员、商界代表等重要人物召开东亚问题圆桌会议,讨论对中共政权问题。一种观点认为,基于国民党已经垮台,共产党已经掌控中国大陆的事实,美国不仅应承认,而且应相应早地承认新政权。因为承认中共新政权对美国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不承认也没有什么可得到的。但占主流的观点是美国不应急于承认中国的新政权,因为“事情并没有那么紧迫,共产党人还没有控制整个国家,他们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愿意承担一个政府应该承担的国际义务。”美国政府决定对中共政权采取“观望的立场”。[5]11-12
在美国看来,它所提出三条承认新政权的条件符合国际惯例。特别是承担国际义务是一个负责的政府应当做的,承接前任政府的国际义务理所当然。在中国,这一点对美国更有特殊意义。因为美国在二战及其后完全取代了英国和日本,在中国具有极大的利益存在,当然不愿意因政权更迭而丧失长期经营才获得的权益。同时,作为强国大国,美国居高临下,始终认为弱势的中国会有求于它。如司徒雷登认为中共以其弱者的地位有求于美国,美国可以向中共施压迫其屈服,软化对美国的态度。当年的美国对华问题专家乔治·凯南认为新中国对美国的需要远比美国对中国的需要强烈得多。杜鲁门也认为中国经济上是个烂摊子,中共无法收拾,迟早会向美国求援,指示国务院不得对中国共产党表示任何软弱。[5]10这样的强势外交理念对美国来说是天然的,决定它不可能平等地对待中共政权。
在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针对是否要争取美国和西方对新政权承认问题时指出:“帝国主义对我国的承认问题,不但现在不应急于去解决,而且就是在全国胜利以后的一个相当时期内也不必急于去解决”,因为“敌视中国人民的帝国主义决不能很快地就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们。”虽然我们不对西方承认抱希望,但当得知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留在南京有意与中共接触时,中共中央专门调黄华任中共驻南京外事办副主任,负责与司徒雷登接触。由于受阻于华盛顿,历史留下深深的遗憾。6月30日,毛泽东发表了《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正式提出了即将产生的新生政权的三大外交政策:(1)打扫完屋子再请客;(2)另起炉灶;(3)一边倒。其意为:(1)凡属国民党承认的各国外交使团,在新中国和这些国家建立外交关系以前一律不予承认,只将他们看作外国侨民;新中国将与外国在新的平等互利的基础上建立新的外交关系;(2)帝国主义过去在华特权必须彻底取消。中共新政权希望新中国成立后能同所有平等待我之民族国家发展平等友好之关系。(3)新中国倒向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阵营。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外长就宣布中国愿与一切平等待我之民族和国家开展正常的外交。中国外交政策的前提和核心是平等。
在中国共产党看来,新政权应当是独立、民主、统一的政权,尤其是独立的、不受外来干涉的、对外平等的政权,这是中国人百年来的梦想。对于近代以来中国饱受侵略而签订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革命目的上,让中共政权去承担所规定的国际义务是难以接受的。在中国共产党人看来,真正的独立就是废除这些不平等条约带给中国人的耻辱,平等地开展对外交往,要新政权承诺愿意履行国际义务是充满敌意,难以接受的。美国提出的条件完全忽视了中国人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
从以上双方外交政策主张看,双方的立场相差太大,要求也相差太远。透过双方政策主张的对立,反映的是两国外交理念上的巨大差异与严重对立。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要对方承担以往的国际义务,另一方则坚决不愿意承担这些可耻的“国际义务”,外交理念和政策主张的巨大差异必然导致双方陷入僵持之中,增加相互敌意,无法建立正常关系,由此导致双方在行动上越走越远。
战后,由于美国政府奉行扶蒋反共、助蒋内战政策,造成了与中国共产党间极大的积怨,使得中共领导人对美国极为反感。新中国成立前后,美国又对新政权采取敌视态度,特别是政治上挤压,加重了中美间的积怨。中国视美国为帝国主义,坚决反美;美国视中国为共产主义,极力压制。
现在看来,其实双方存在着严重的误解。
1.把中共当成苏联的傀儡。美国以冷战思维考虑问题,认为中共与苏联在意识形态上天然一致,认定中国必成为苏联在全球进行共产主义扩张的伙伴,是对美国和自由世界的极大威胁。中国倒向苏联和朝鲜战争更强化了这种认识。正如费正清所指出那样,当时一些所谓专家对美国的公众舆论进行了错误引导,“只知道一些西方的名词术语,或马克思主义的只言片语,便妄自去概括中国的形势,去说明中国社会的现状及特征”。[6]
2.误解中共领导人和新政权。在开始,美国一部分人尚能认识到中共政权和领导人的独特性。如艾奇逊就认为中国革命的胜利与苏联关系很小,毛泽东很像是“中国的铁托”,不大会成为苏联的傀儡,苏联在中国西北和东北都有领土野心,中苏关系短则6年,长则12年必然破裂。司徒雷登也认为,中国共产党与苏联共产党是不相同的,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有着相对独立性,得到了农民的大力支持。……一个有自己目的的党,一个独立于莫斯科、独立于共产国际,后来又独立于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的党。[7]288-289但当我们宣布“一边倒”,随即1950年2月《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署后,彻底改变了美国决策层对中国的看法,增加了美国政府内部一些仇共人士对新中国的偏见和猜疑。在美国看来,新中国开始成为苏联与美国对抗棋盘上的一部分;毛泽东也从一个民族主义者变为苏联的走卒和帮凶;中国的“铁托主义”越来越远,中国威胁论开始上升。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68号文件把中共和苏联放在一起看待,并认为中国将成为苏联在东南亚扩张的“跳板”。[5]24-25
3.不了解中国人民的心理和情感。美国一贯的大国强国心态,使它只看到弱势的中国对美国的需要,却理解不了中国人长期受屈辱而产生的民族主义情绪有多么强烈,理解不了中国共产党人对支持国民党政权的美帝国主义的反美情绪有多么强烈。1949年8月3日,美国发表了《白皮书》①《美国与中国的关系——着重1944-1949年的关系》引用大量秘密材料,叙述了从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签订以来直到1949年为止的中美关系,着重说明了1944-1949年美国对华的各项政策,为美国政府对华政策做辩解,把中国内战和国民党的失败责任推卸给国民党政府。,极力为美国对华政策辩解,更引发了中国共产党人的愤慨。毛泽东先后亲笔撰写了《丢掉幻想,准备战斗》、《别了,司徒雷登》、《为什么讨论白皮书》、《“友谊”还是侵略》、《唯心历史观的破产》5篇文章,系统揭批美国对华政策的侵略实质。结果是施压愈大,中国反弹越强烈,中国向苏联一方靠得更紧。“任何引导革命成功的革命党及其领导人,都必然会充满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自尊心……越是自尊和自信,其心态上也就越是容易转向敏感,对一些问题做出过度的反应。”[8]
就新中国来说,也存在着对美国的严重误解。
1.对美国当时的对华政策底数不清。尽管表面上美国不承认新政权,但从实际看,美国没有放弃与中国共产党人打交道的机会,试图与中共接触,没排除承认新中国的可能性,只是想延缓承认的时间,想以此作为筹码,因此,政策上还是有极大的回旋余地。表现一,虽然美国在内战中站在国民党一边,但到了1948年后,美国对华政策发生明显改变,开始在中国脱身,继而对台湾国民党实行彻底的“撒手政策”,想甩掉国民党这个包袱。我们发起渡江战役时,毛泽东曾考虑了美国干涉的可能和应对之策,但美国事实上并不做干涉。1950年1月5日,杜鲁门对新闻界发布:“美国目前无意在台湾寻求建立军事基地的任何特权。美国政府既不拟对在台湾的中国军队提供军事援助和咨询意见,也不拟使用武装部队干预那里的局势。”①美国国务院文告(Department of State Bullet ion),第22卷,No.550,P.59.表现二,美国没有放弃与中国共产党打交道的希望。司徒雷登留下来试图与我们接触就清楚表明了美国的政策并不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一度影响了当时西方许多国家使节。在黄华与司徒雷登会晤交涉时,美国的态度是积极的,基本按我们的要求撤军,退出驻地。司徒雷登还主动建议将上海经济合作分署所存粮食、棉花等援助物资交付中共,以支援上海恢复生产;将经济合作总署的在途和未起运的物资运回中国以支援、应对华北的旱情。[7]270当新中国成立后,美国公众对中国的态度也非常含糊不定,反对的力量很大,同意的力量同样强大,不可低估。艾奇逊曾暗示美国有意与北京建立外交关系。当新政权宣布征用外国兵营的土地和那些未承认新政权的国家在华使领馆房产时,艾奇逊提出一个妥协的建议,美国房产的大部分可以征用,但得保留一所房子作办公用,如果美国房产全部被占用,美国将从中国撤回全部外交人员。这样的要求却被我们坚决拒绝了。美国国务院无奈,只好于1950年1月14日电令撤走在华人员。事后,艾奇逊对参议院外交委员会解释说:“我们以前认为他们会停下来……我们该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拿走这些财产,我们就从中国所有地区撤走,这些信息已传给了他们,他们非但不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从1月6日到我们最后提出建议这段时间里,我们一直对此严格保密,因为我们不愿减少中共可能回心转意的机会。我们认为,此事一旦公诸于众,所有的可能性将不复存在。”②美国参议院外委会听证会,205-206页。1949年底,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在一份备忘录中建议:“应该意识到,美国对中共采取比对苏联更加敌视和强硬的政策是不可取的。”[9]当时,美国国内鹰派主张对中国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要继续支持台湾对抗大陆,但国务院坚决反对鹰派主张。当中共对美国采取了一系列反美行动后,艾奇逊还一再强调在共产党控制区没有一个美国人被杀的事实,他仍没放弃与中共打交道的愿望。这说明,美国没有放弃建交的可能性。在此事上,恰恰是我们强硬,没有给美国以商量的余地。表现三,在加入联合国问题上,当苏联提议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取代中华民国政府时,美国虽反对立即接纳中华人民共和国取代中华民国成为联合国成员,但明确表示这是一个程序上的问题,美国在此问题上不会使用否决权,它将接受大多数会员国的意见。苏联提案以3:6没能通过。这时的美国并不像后来那样坚决反对中国加入联合国。表现四,美国尽管试图劝阻其他盟国“迅速而草率地承认共产党新政权”,但当一些西方国家正式承认新政权后,它并没有强烈反应。尤其是在铁杆盟国英国承认新政权后,美国竟然相当理解,舆论让人“吃惊地持赞成态度”。这与苏联反对我们与美国接触形成明显的对比。以上这些说明,美国对华政策还是有很大的变数,中美关系还存在着很大的余地,但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清楚认识到并把握这点。
2.对美国国内政策制定体制缺乏了解。一般认为,美国对外政策由政府制定,但却忽视美国国会和社会团体对制定外交政策的作用。由于美国宪法规定的组织结构和原则,国会在政策制定过程中享有相当的权限,代表各种舆论的社会团体对国会和政府的影响也非常大。因此,美国政府对外政策不得不受制于国会和社会团体。当时,国会反对政府对华政策和支持国民党的势力很大,国内支持国民党的舆论也很强大。1949年6月25日,16名共和党和4名民主党议员联名给总统杜鲁门写信,要求政府不要承认中共政权。另外,按照国会在1949年4月14日通过的“援助欧洲复兴计划”法案中的附加条款,美国对国民政府援助的有效期延长到1950年2月。照此条款,政府承认中共政权就违背了这一规定,势必与国会意愿相悖。政府对外政策需要国会的支持,在对华问题上,杜鲁门政府不得不与国会和“院外援蒋集团”打交道,也不愿背上丢掉中国的罪名。所以,当艾奇逊建议杜鲁门早点承认中共政权时,杜鲁门告诉他的国务卿说问题不在总统本人,而在于如何克服来自国会和其他团体要求不承认中共的阻力。于是,艾奇逊于7月1日给参议院发了一封信,保证政府关于承认中国新政权的任何决定,都会在参议院外交委员会进行磋商。美国这样的体制与我们的体制有很大的差异性,习惯于高度集中统一的我们不了解美国体制,自然很难理解美国政府对外政策的摇摆性。
3.对美国的价值观念和大国心态不了解。中共与美国在意识形态上对立,在价值观上尖锐对立,我们总是带着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看美国,把美国反共归之于此。其实,美国奉行实用主义,一切取决于美国利益需要。只要利益需要,美国可以与昔日的敌人成为朋友。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可以说形象生动地反映了美国的价值追求。美国对苏联、对日本、对国民党,以及20世纪70年代对我国的所作所为都印证了这点。另外,美国具有强烈的大国心态。二战后,其他国家遭受重创,美国独霸世界,即使苏联也无法与之相争,昔日的欧洲大国也不得不仰其鼻息,有求于它。大国必然傲慢,在它看来,是我们有求于它,而不是它有求于我。长期受人欺压、受美国冷落的中共新政权难以理解和极度反感美国这种态度,以致双方在思想观念和行事方式上针尖对麦芒,不可调和。双方的一些误解和行为甚至是建立在偏见和情绪化之上的。其实,处于不同地位和环境中的人照样可以相处交往,国与国之间又何尝不可呢?利益才是决定的根本因素。
这样,在特定的背景下,美国国会和政府任何一个亲蒋反共声明,都为中国的反美运动提供了口实,而中国共产党的每一起反美行动又为美国那些反共亲蒋势力提供了“弹药”。旧怨加新仇加深了误解,其结果是双方互信的严重缺失,对抗心理加重,最终影响到两国关系的正常化。
新中国成立时,中美关系并不是单纯的两国之间的关系,而必须将其置于冷战的世界大格局下加以考虑。其中,中苏关系的发展深深影响到了建国初期的中美关系的发展。
由于历史上的原因,中国共产党与苏联关系非常特殊,在上世纪40年代特别微妙。苏联领导人斯大林对毛泽东一直心存疑虑,对即将到来的中国革命胜利,斯大林的态度极为复杂。一方面,他认为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的胜利加强了世界共产主义的力量,加强了苏联在远东与美国抗衡的力量;另一方面,他对苏联对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的胜利影响的认识并不深刻,并一度对中共颇多怀疑,认为中共不是真正的共产党①斯大林曾明确讲过:“中国共产党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而仅仅是‘土地改革者’”,是“人造黄油的共产主义者”。见《在华五十年——司徒雷登回忆录》,程宗家译,刘学芬校,北京出版社,1982年,207页;罗义贤的《司徒雷登与美国(战后-1949年)对华政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289页;(美)赫伯特·菲思著的《中国的纠纷》,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53年;中文版,见林海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159页。,他更担心和铁托有着相似起家背景的毛泽东会成为另一个铁托。因此,在苏美冷战气氛日浓的情况下,中共对美的谨慎态度引得苏联对中共的担忧、不满,乃至批评,苏联明确反对中共与美国发展关系。1948年,中国革命胜利大局已定,毛泽东曾两次提议访问苏联,均遭到斯大林婉拒,原因就在于苏联对中共和毛泽东的不信任。斯大林派到中国担任联络员的科瓦列夫曾指责中共无视斯大林的建议,试图在苏联背后同资本主义国家建立关系。当时,科瓦列夫曾向斯大林汇报说,在南斯拉夫与苏共闹翻后,毛泽东派陆定一和刘宁一考察南斯拉夫,目的是了解南斯拉夫如何与美国和英国发展关系;中共占领青岛后,也没有去碰驻守青岛的美军,其目的是要避免在中美关系中制造纠纷。1948年底,中国东北发生了沈阳美国总领事馆用电台发报一事,科瓦列夫主张应孤立美国外交官,没收电台,将他们视为敌对部队的指挥部对待,最终将美国人赶出东北,但中共东北局做了宽大处理,引起科瓦列夫不满。此后,为消除误解,周恩来不断把中共与司徒雷登接触情况通报给科瓦列夫。科瓦列夫直截了当地告诉中共领导人,不要试图与美国建立外交关系。1949年4月,斯大林也致电毛泽东重申了这一立场。莫斯科要求中共不要与美国有经济上的接触,不可有政治关系。当年7月,刘少奇访问苏联时,斯大林再次阐明了这一立场。当中国革命胜利之时,斯大林建议中国同志要肩负起推动东亚革命的领导作用,为更好协调中苏两党的战略,建议成立有苏联参加的东亚共产党联盟。毛泽东对斯大林第一个建议很感兴趣,但对第二个建议没有理会。斯大林对此很不满意,更为此怀疑毛泽东。1949年12月16日,毛泽东访苏时,科瓦列夫于24日向斯大林递交了一个有关中共中央内部情况和政策倾向的报告,明确认为中共中央存在着严重的亲美倾向,说中共中央在许多事情上都没有听取斯大林的建议,并且始终对英美两国政府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抱有幻想,而为了不激怒美英两国,刘少奇、李立三不反对日本、印度等受英美集团支配或从属于英美集团的国家参加亚洲国家工会会议;周恩来反对向美英两国有巨大利益的上海、天津两大城市派出苏联专家[10]。“一向多疑的斯大林未必不会受到这个报告中的一些说法的影响”,至少当时对毛泽东与斯大林的会谈增加了不快[8]309。
面对苏方的不满和指责,为了表明立场,消除苏方和斯大林的疑虑,中共采取了一系列亲苏反美行动。毛泽东严厉批评了东北局对电台一事的宽容作法,指示东北局要听取科瓦列夫的意见,对美国人强硬起来,1949年10月,沈阳市公安局传审并监禁了美国驻沈阳总领事华德,11月,华德连同沈阳领事馆全体官员以从事间谍活动为名被驱逐出境;新中国成立后,没收了美国在北京领事馆的财产。这些“违反国际惯例”的反美行动,在美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是中共想借此侮辱美国来表示不承认外国在中国的特权。美国公众对此极为愤怒,美国新闻界也大做文章攻击中共政权的不友好行为,中美关系在恶化。反美的同时,我们也积极亲苏。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特别强调了“一边倒”立场。司徒雷登曾对毛泽东在政协会议的讲话和《论人民民主专政》讲话评论说,前者容纳各国,后者偏于一方。[11]1949年 7月,刘少奇秘密访苏,就建国问题向苏联求教求援。新中国刚成立,毛泽东年底就专程去苏联访问,并出席斯大林70寿辰庆祝活动。毛泽东对出访和贺寿,进行了精心准备,包括礼物,毛泽东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致词,盛赞“斯大林是世界人民的导师和朋友,也是中国人民的导师和朋友”,祝“世界工人阶级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斯大林万岁!世界和平与民主的堡垒苏联万岁!”[12]毛泽东访苏期间,为了向斯大林表明中方坚定的亲苏态度,毛泽东于1950年1月13日批准了中共中央关于征用包括美国在内的外国在华兵营、接收征用美国经济合作总署留沪物资以及准备将美国所有在华的旧领事馆全部挤走的计划。随后,还特意把决定通知了苏方,目的就是“把美国的领事代表驱逐出中国”,“努力拖延美国承认中国的时间”。[13]2351月20日,经过中苏协商①1950年1月12日,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发表了一场演讲。1月17日,莫洛托夫、维辛斯基在与毛泽东会谈时,说到艾奇逊的演讲有挑拨中苏关系的言论,提议最好由中国政府先于苏联外交部就此做出反应。毛泽东当即同意,表示要驳斥艾奇逊的对苏诽谤,随后起草文稿,传给北京,于20日以谈话稿形式发表。,毛泽东专门指示以新闻总署署长胡乔木名义公开发表了针对1月12日艾奇逊发表的演说中有挑拨苏中关系的言论的谈话。谈话用“艾奇逊低能演说”、“赏了艾奇逊一个清脆的耳光”、“国务院老爷们已经感觉自己的赌博快要输光了”、“不乞灵于最无耻的谣言就不能活下去的最低能的政治骗子”[13]246-247的话语极尽嬉笑讥讽。这说明,中共显然不惜得罪美国而示好苏联。1950年2月,《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订,它彻底改变了美国决策层对中国的看法,把中国与苏联联在了一起。中苏关系这种状况决定了中美关系不可能有什么新的进展,以前还存留的各种可能性到此也就没有了。
以上情况说明,苏联和斯大林的态度决定了中苏关系,中苏关系深深影响着中美关系。中共对美国、对苏联态度一冷一热,势必使中美关系疏远,走向对抗。冷战背景下,在两大阵营对峙的情况下,中国在当时似乎只能选择其一。正如毛泽东曾针对新中国在美苏之间能否保持中立的观点时所讲的:“当今之世,非杨即墨,不是倒向苏联一边,便是倒向美国一边。”[14]在当时的背景下,美国也不可能接受中共的“骑墙”做法。
如果说以上这些因素都只是使中美关系陷入僵局的话,那么,1950年爆发的朝鲜战争则彻底使中美从僵持走向了全面对抗。这看似一件偶然的事件,但却在特定情况下影响了中美关系的必然走向。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美国在48小时内做出反应,认为北朝鲜的进攻是受命于苏联,是共产主义全球扩张的一部分,它直接威胁到美国的国家安全利益,于是,决定以武力介入冲突,同时,命令第七舰队进驻台湾海峡。尽管杜鲁门在国情咨文中说:“美国对这个岛屿没有领土野心,也不为我们在台湾要求任何特殊地位和特权。”“朝鲜战争结束后,美国第七舰队就没有必要留在台湾海峡,目前第七舰队在那里,是为了保护在朝鲜作战的联合国军侧翼的安全。”[5]29但明人皆知,这是为了保护奄奄一息的国民党,不使台湾落入中共之手,美国改变了对台湾国民党的“脱身”政策。
对这样的说辞,中国政府当然不会相信。中国政府认为,美国派出第七舰队进驻台湾海峡就是“武装侵略中国领土”,是阻止中国的统一。周恩来外长代表中国政府强烈谴责美国的行为,要求联合国安理会制裁美国的侵略,使其舰队撤出中国领土。当时,中国政府正紧锣密鼓地准备解放台湾事宜,解放台湾指日可待。美国在台湾海峡的行动,迫使我们武装解放台湾延缓,台湾得以在夹缝中生存下来,中共领导人当然为此愤怒。
随着朝鲜战争态势的发展,美国无视中国的一再警告,让中国感到了安全的威胁。10月份,出于保家卫国的目的,中国介入了朝鲜战争,派出志愿军抗美援朝,中美变成了战场上的敌人,中美两国走向了直接对抗。华盛顿再也无法考虑承认中国的问题,而且美国公众也以81:5的比例认为,中国出兵朝鲜是受命于苏联,对红色中国的仇视和愤怒在美国社会爆炸开来[1]31。为了赢得国内公众对美国出兵朝鲜的支持,杜鲁门政府对红色中国的攻击迅速升级,伴之以全面贸易禁运,冻结中国在美的全部资产,派第七舰队封锁台湾海峡,尽一切可能遏制和孤立中国。新闻舆论界也配合政府,全面地建立了遏制中国的防御体系,使东亚成了中美对抗、较劲的战场。可以说,朝鲜战争的爆发使中美关系僵局彻底打破,走向了全面对抗。
综上分析,美国二战后主宰全球的野心,美苏在全球的对抗,中共与美国积怨和敌意地加深,中国长期受辱的历史,一些事件对一个时期历史走向的影响,等等,决定了中美关系在建国初走向全面对抗似乎存在着必然性的因素。
一些人把当年中美关系走向全面对抗的原因归结为意识形态的对立,把它意识形态化,其根源还在于思想认识上的保守落伍,仍然用旧的思维习惯来思考问题。在处理国家关系上,意识形态化必然会以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异同来决定亲疏好恶,其结果将会使国家核心利益得不到很好的维护,使国家在国际社会上陷于被动与孤立,使国家失去许多战略机遇期,使人们的思想和思维方式长期受到有形或无形的束缚。国内外的历史与现实已雄辩地证实了这一点。
时过境迁,审视这个时期的中美关系,留给我们太多太深的遗憾:
其一,如果理性对待国家利益,双方不致于走得太远。
其二,如果加强对话与了解,双方就可减少敌意,一切皆有可能。
其三,如果外交上,我们能多些灵活性和弹性,少些情绪化,中美关系不至于30年后才正常化。
其四,如果中美关系不走向对抗,中国的发展或许是另一种景象。
这启示我们在处理国家关系时,应注意如下四点:
一要始终以国家利益为最高准则。二要与时俱进,知己知彼,正确判断形势变化,这是外交战略科学化的基础。三要坚持原则和策略的灵活统一,善于针对不同情况做出务实反应,避免过激行为。四要在思想观念上融入国际社会,在共同的准则下发展平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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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Re-examination of Sino-U.S.relationship as It Moved toward an All-round Confrontation in the Preliminary Stage of PRC
LI Huai-lu
(The PLA Xi'an Institute of Politics,Xi’an,Shanxi,710068)
The existing researches explore the reasons why Sino-U.S.relation moved from a deadlock to an all-round confrontation mainly through analyzing the two countries’ideology,without a thorough examination of the influence of the Soviet Union and their different national interest.However,international relation is more complex than ideology.The worsening of Sino-U.S.relation is due to different opinions and ideas in their foreign policies,instead of their ideological opposition.A long-term hostility,the lack of mutual understanding and trust,the influence of Sino-Soviet relation during the Cold War and the Korean War led to a direct military confrontation between the two countries.Despite its inevitability,there were some variables which were largely neglected.A reexamination of this history helps us maintain Sino-U.S.relation in the current situation.
confrontation;Sino-U.S.relationship;idea;the Cold War;the Korean War
D829.712
A
1001-4225(2013)02-0018-08
2012-06-13
李怀录(1969-),男,陕西眉县人,历史学博士,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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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汪小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