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义强
(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葛学溥与2 0世纪初潮州乡村生活的人类学书写
——以《华南的乡村生活》为中心的讨论
徐义强
(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在众多的西方学者中,葛学溥最早以规范的人类学民族志方法和社区研究方法来对华南乡村生活进行研究。他的研究是上个世纪早期以科学方法研究中国乡土社会的代表性成果,是欧美社会学调查方法和社会研究范式在华南社会的成功尝试,具有特别的社会史研究价值和难以替代的历史意义,也是我们不应淡忘的一笔文化遗产。
葛学溥;华南研究;乡村生活;社会人类学
近世外国人对中国乡村进行考察研究,其先行者当属美国传教士明恩溥 (Arthur S.Smith,1845-1932)1899年所著的《中国乡村生活》①。此书由作者亲身见闻体验,对中国农村进行了考察并做了精彩而翔实的记述,其影响力颇大,但严格说来这还并不是真正学科意义上的学术著作。紧接其后的是上个世纪初,一批西方学者首先掀起了中国乡村调查和研究的序幕,其典型代表有美国学者凯恩(F.H.King)于1909年2-6月间实地考察了中国、朝鲜、日本的农村经济和农民生活,在此基础上于1911年出版了《四千年的农民》(Farmers of Forty Centuries or Permanent Agriculture in China,Korea and Japan)一书,真实再现了中国各地农村状况。1914年,清华学校社会科学系狄特摩尔教授(G.Pittmer)和学生对清华园附近的195个农户的调查,发表了《中国生活标准的一个估计》(An Estimate of the Standard of Living in China)。此外,著名学者还有白克令(Bucklin)、卜 凯 (J.L Buck)、 甘 布 尔 (Sidney D.Gamble)、兰姆森(H.D.Lamson)、布朗(H.D.Brown)等,都可以算作西方学者调查中国农村的先驱,他们冀望以此来认识中国社会,可以说,他们也带来了社会学的调查方法和欧美社会研究的范式。在他们的影响带动下,一批中国学者投身乡村研究,个中翘楚如陈翰笙、陶孟和、李景汉、吴文藻等等,这股关于中国乡村调查和实地研究之风始于1910年代初,到1930年代达到了顶峰。
一
在众多的西方学者当中,有一位不太为中国学者所注意的,但却是最早以规范的人类学全貌民族志方法和社区研究方法来对华南乡村进行研究的,当属美国学者葛学溥(Daniel Harrision Kulp,1888-1980)。葛学溥本人是一位传教士,毕业于美国布朗大学,1913年来到中国,受上海沪江大学②之聘,任该校社会学系主任和教授。受过专门学术训练的葛学溥认为要真正了解中国人的生活,就必须要深入研究被选择的群体、村落或地区,为此他旗帜鲜明地提出研究中国的理念与方法:“应该对中国各地乡村社区分别进行调查研究,中国可以划分为几大文化区域,在每个区域内,按照器物、职业、社会组织以及态度和理想标准,选择有代表性的村、镇或市作为精密的考察单位,从所考察现象的相互联系中,发现社区的功用、历程和趋势,由此认清中国社会的现状和发展走向。他还指出,乡村社区研究分静态和动态两类,如潮州凤凰村因受外来势力影响较小,居民基本上保持传统的生活状态,所以可作静态的研究;而处于通商口岸附近的乡村,或正经历急速工业化的城镇,则应作动态研究。静态研究用于描述社区组织的结构与功能,动态研究用于分析社区的变迁趋势”[1]。可以说,这段话为乡村社区研究做了极佳的诠释,强调了村落作为基本研究单位之于区域研究的重要意义,与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结构的基本实际颇相符合,不啻为中国乡村研究的纲领,对其后的中国社会学调查有极大的启示意义。
在上述理念支配下,他曾多次组织学生利用假期对中国乡村进行调查,他的学生中恰有一位来自华南沿海地区的潮州凤凰村①现为广东省潮州市归湖镇凤凰村,本名溪口村。,于是他设计好调查提纲,派这位学生对自己土生土长的村子进行调查,时间大概是1918-1919年。他本人也于1923年春亲自来到凤凰村,实地走访并进行体质测量,对前次调查进行检验和补充。之所以选择凤凰村,可能是因为其人口仅有650人,较为适合开展社区研究。葛学溥最终以历次调查所得资料为基础,汇集写成《华南的乡村生活——广东凤凰村的家族主义社会学研究》(Country Life in South China:the Sociology of Familism),于 1925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出版,这被认为是国外学者第一次对中国乡村社区所做的比较全面的调查②关于他的调查,还有一段小插曲,学界曾有一段有趣的公案是关于他到底有没有到过凤凰村的争论,这其中最有影响者便是英国著名的汉学家暨人类学家弗里德曼(Freedman,Maurice),根据他的说法,葛学溥本人根本就没有来过凤凰村。而据葛书的追踪研究者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周大鸣教授介绍,他也曾经为此也十分迷惑,专门四处求证。最后在田野调查时恰好遇到一位来自凤凰村的乡镇干部,一眼从地图上指出是自己老家所在的村子。后来,周大鸣在凤凰村得到验证并从当地老人那看到一张珍贵照片,恰与葛书中一张插图照片相吻合,老人也一眼认出当年这位老外,由此证明葛学溥确实来过凤凰村,也等于为一段学术历史公案猜测画上句号。。
就全书的指导思想和写作风格来看,比较重视村庄总体性联系与结构功用,其研究路数上根本看不到当时广为盛行的进化论的影响,而反倒十分接近于20世纪20年代以马林诺夫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为创始人的英国结构-功能主义学派的主张。该书运用村庄全貌民族志(holistic ethnography)的方式,研究了凤凰村的自然环境、人口、体质、族群关系、经济、村落政治、乡村教育、娱乐生活、婚姻和家庭、宗教信仰以及社会控制等等。由于该村具有一定代表性,从而使读者可以获得对于上个世纪初华南乡村的全景式感观认识。难怪人类学者称之为是中国社会学、人类学的第一次对村落全面的田野调查,是第一本华南汉人村落社区研究的论著[2],而著名的人类学家容观夐先生把这本书称作为社会人类学史上的第二个里程碑:把社会人类学从研究规模小而简单的部落社会转向研究更为复杂的农民社会[3]。因此,有学者就此认为:我们可以看到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费孝通《江村经济》的里程碑意义似乎被一些研究者过分拔高了[4]。不管怎么样,葛学溥的研究可称得上是中国最早的社区研究实践以及华南乡村研究的开端。但十分可惜的是,由于葛本人后来转向教育学研究领域,因此在人类学社会学界并没有引起广泛的注意和重视,且本书在相当长的时间仅仅是英文出版③中译本已有周大鸣教授翻译,2006年由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未能在中国造成广泛影响。
然而,葛氏在书中提出不少重要的学术概念,成为以后海内外汉学研究的出发点,如本书副标题所强调的“家族主义”(Familism)这一概念,葛学溥认为,“家族主义是一种社会制度,所有的行为、标准、思想、观念都产生于或围绕着基于血缘聚居团体利益的社会制度。家族是所有价值判断的基础和标准。一切有利于家族的事务、行为都会采纳、推行,反之,就会视为禁忌而加以修正和限制。村落所有的其他制度,包括政治制度、社会控制、宗教信仰、亲属制度都围绕家族主义这一核心。”可以想象在那个时代,在一个西方人眼中,中国华南乡土的家族组织现象是十分独特而与西方社会大不相同的一道亮丽风景,对于他应该有不小的文化震惊,故而他把书的副标题定位为“广东凤凰村的家族主义社会学研究”,以此来概括乡土社会的基本特征。他的另外一个贡献是提出了影响深远的“家族类型说”,从制度类型上把家族分成四类:自然家庭、经济家庭、宗教家庭和氏族家庭;并且在书中将家族主义的视角广泛地应用于村落的经济政治宗教的描述之中。他还认为随着技术的发展、新观念的输入,市民性的兴起必将取代家族主义,乐观地认为在严格的家族主义的裂缝中能产生市民性。这些论述使家族主义成为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解读中国的一个关键词,因此《华南的乡村生活》一书也可算是传统乡村“家族本位”论的代表作和一本家庭社会学的著作。这种乡土社会以家族主义这一现象为核心的看法对汉学人类学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极大影响了科恩(M.Cohen)、武雅士(A.Wolf)、华琛(J.Watson)等汉学家,而弗里德曼则更是在此家族类型基础上发展出更为精准的概括力的宗族模式,写出著名汉学经典《中国东南宗族组织》(lineage organization in southeastern china)及《Chinese Lineage and Society》。于是,宗族家族的研究也成为了后来华南东南区域内人类学、历史学与社会学研究的一个主要切入点和视域。
书中也不乏建设性意见,例如对改善农村卫生的建议,应该加强学校教育,现在看来,很有前瞻性和现实意义。难能可贵的是,葛学溥还在史禄国的指导下进行了中国南方人口的体质测量,这无疑是深受美国式人类学四大分支即社会文化人类学、体质人类学、语言人类学与史前人类学(考古学)的学科理念影响使然。
二
需要注意的是,葛学溥对凤凰村的调查时间较短,资料主要是利用他的学生戴天纵的调查写成,他本人并没有像经典人类学家如马林诺夫斯基、埃文思·普里查德那样亲自进行长期的参与观察,所以对乡村生活的脉动缺乏感同身受,对华南社会逻辑的体认上并不深刻,也就不能真正了解概括中国乡村本质。加上缺乏中国乡土社会生活体验以及对于中国文化的不熟悉,因此一些理解上较为肤浅或仅停留于表面。例如该书基本上看不到彼时土地所有者和农民之间的阶层矛盾(但是当时的确应该是普遍存在的),不注重阶层分析,从而书中所呈现给外界的印象是一派温和的乡土和谐景象,葛学溥也因此可称为一位“乡村和谐论”者。如学者所言,这种解释把传统村落视为具有高度价值认同与道德内聚的小共同体,其中的人际关系,包括主佃关系、主雇关系、贫富关系、绅民关系、家(族)长与家(族)属关系都具有温情脉脉的和谐性质[5]。这其实也掩盖回避了乡土社会的一些基本矛盾和冲突。而对于乡村的经济生活,本书也只是较为泛泛地介绍,只看到技术层面的落后导致了生活的贫困,却回避了帝国主义者的侵略压榨,忽视了西方列强和全球殖民体系对手工业农业带来的严重影响,没有触及乡土社会经济的中心问题。这也与他的身份和所处的立场有着很大关系,当然,我们也大可不必求全责备苛求一个西方学者必定具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视角。
同时,书中也有一些地方存在误读,比如周大鸣教授认为他对于“归湖”的来源解释为“鬼湖”就是望文生义。此外书中一些词语明显的带有西方文化中心主义色彩(例如对于脏的看法等),且有进行价值判断的痕迹。
总体来看,葛学溥等西方学者兼传教士的社会调查是有着特定目的的,即是通过社会调查来达到认识中国社会,以村知国,尤其是认识宗族就能认识中国的宏大目标。有的试图探讨改造改良中国的路线,更多的以此来服务于基督教天主教的传教事务,因此可能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调查的精度和研究的深度。
三
此书1925年出版,距今已经80多年,时过境迁,凤凰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书中的人物皆已成历史,作者也已经作古,只留下这本著作代代流传。综合起来看,葛学溥的研究是上个世纪早期以科学方法研究中国乡土社会的代表性成果,是欧美社会学调查方法和社会研究范式在华南社会的成功尝试,对后来的研究有着重要的示范与借鉴作用。虽然他并没有明确的将“村庄”提炼为一个概念性可操作性的学术理论分析单位,但其所倡导的村落研究对中国人类学初创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有学者便指出:美国学者葛学溥和中国“乡村建设运动”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所做的农村社会调查,为中国人类学的发展做了很好的铺垫。随着吴文藻引入英国社会人类学的功能学派,社区方法论便使人类学和社会学在中国这个传统农业社会实现了结合,促进了中国村落研究的规范化和兴盛[6]。它还为后辈学人的回访与追踪研究提供了可贵的学术资源,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中山大学周大鸣教授寻访凤凰村之后,撰写博士论文并修改成《凤凰村的变迁:<华南的乡村生活>追踪研究》于2006年出版,对凤凰村的变迁进行了全方位的展示和分析,对葛学溥书中提出的72个结论一一作了重新考察和对话。因为他的努力,潮汕地区的凤凰村也因此与费孝通的“江村”、杨庆堃的“鹭江村”、林耀华的“黄村”、黄树民的“林村”一道,从默默无名的小村落成为了学术界广为关注的学术名村。
诚然,葛学溥的研究还有很多遗憾之处、粗浅之处,正可谓“初生之物,其形必丑”。即使如此,读者也可于雪泥鸿爪之中得以一窥当时华南的风土人情以及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可以说,以葛学溥为代表的这些乡土社会调查成果提供了一个外界认识中国的有效管道,有力地增进了西方世界对中国农村的了解和交流,本书和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林耀华的《义序的宗族研究》一起便是很长时期内海外学者探视中国乡土尤其是宗族问题的重要文本读物。此外,对于中国乡村研究乃至人类学研究而言,多一本还是缺少一本这样的乡土民族志,其意义也许并不那么重要,可是对于凤凰村以及凤凰村的人们而言,却是第一次,也是相当长时间里唯一的一次较为全面的村庄写真。
由凤凰村开始而至华南乡村研究,时至今日,后继有人,已经蔚然大观,既有葛学溥所开创的人类学式研究,也有历史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多学科的研究。特别指出的是,以中山大学、厦门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等为主的一批学者在华南进行了历史学和人类学相结合的成功尝试,建立了历史人类学学科,取得一系列丰硕的成果,已经形成了海内外熟知的“华南研究”或者“华南学派”。因此,对于华南研究而言,本书重要价值在于为我们记录了大量鲜活的生活写真图景,提供了重要的华南乡土历史信息,保存了第一手关于华南乡村生活的珍贵资料。这些一道构成了20世纪初华南乡村生活的人类学书写,因此具有了特别的社会史研究价值和难以替代的历史意义,也是我们不应淡忘的一笔文化遗产。
[1]阎明.一个学科与一个时代——社会学在中国[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20.
[2]葛学溥.华南的乡村生活——广东凤凰村的家族主义社会学研究:序言[M].周大鸣,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6.
[3]容观夐.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成立十周年庆祝讨论会论文[C]//北京大学民俗学研究中心通讯,1996.
[4]胡鸿保,张丽梅.20世纪早期外国民族学家在华调查对中国民族学建设的影响[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12):43.
[5]秦晖.“大共同体本位”与传统中国社会[J].社会学研究,1999(4):12.
[6]许斌,胡鸿保.追寻村落——对两种不同的人类学田野研究的省思[J].思想战线,2005(3):42.
Daniel Harrision Kulp and the Anthropological Writing on Country Life in Chaozhou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A Discussion around Country Life in South China
XU Yi-qiang
(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510275)
Among numerous western researchers,Daniel Harrision Kulp is the first to study country life in South China with the methods of anthropological ethnography and of community research.His research has become a representative achievement of the scientific studies on Chinese rural society in the early 20 century,and it is a successful application of European and American sociological investigation method and Social Research Paradigm to South China.As a cultural heritage,it possesses unique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and special value of social history studies.
Daniel Harrision Kulp;studies on South china;country life;anthropological ethnography
C913·3
A
1001-4225(2013)02-0026-04
2012-10-31
徐义强(1980-),男,安徽安庆人,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博士研究生,云南省红河学院国际哈尼/阿卡研究中心副教授。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哈尼族疾病信仰与医疗实践的医学人类学研究”(10XMZ0022);中山大学博士研究生创新人才培养资助项目;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云南国际哈尼/阿卡文化研究”建设项目
(责任编辑:佟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