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九歌》对沈亚之传奇小说的影响

2013-08-15 00:55:15
关键词:九歌湘中屈原

杜 涵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南郑州 450046)

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到唐代,在形式上基本已与史传脱离,文人开始了有意识的小说创作,其想象更加丰富,情节也更加曲折。其中,中唐沈亚之将诗歌词赋糅入小说中,使其作品在传奇小说繁荣的唐代闪烁着特殊的光彩。李剑国在《唐前志怪小说史》里认为,沈亚之“以其强烈的诗意识着意为小说中创造迷惘凄厉的意境,《湘中怨解》《异梦录》《感异记》《秦梦记》堪称诗化小说、意象小说”[1](P89)。从题材选择、文体风格和意境塑造上可以看出,沈亚之的传奇小说明显受到了《九歌》的影响。

一、强烈的悲剧色彩

(一)故事情节的悲剧性

《九歌》是《楚辞》中色彩瑰丽、情致婉转、弥漫着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的一组诗歌,它以祭祀诗特有的形式演绎着缱绻哀伤而又绝望的情节。如《云中君》“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2](P55),《湘君》“扬灵兮未及,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悱恻”[2](P57),以及《大司命》:“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之思而不得[2](P67);又如《湘夫人》“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2](P64),《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之求而不遇[2](P70);或如《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之得而复失[2](P77);更如《山鬼》“风飒飒兮萧萧,思恭子兮徒离忧”之望而未果[2](P82)。《九歌》似乎除了《东太皇一》和《东君》之外,都弥漫着忧郁悲伤的气息,就连送神曲《礼魂》也不例外。

屈原用悲剧的情节构建了一个至纯至美的世界。沈亚之显然从屈原的悲剧世界里得到启示,其最为优美和诗化的传奇小说都在讲述被天神或死亡阻隔的爱情。《湘中怨解》可谓其最有诗意和《九歌》韵味的一篇,载于《沈下贤文集》卷二《杂文》中。太学进士郑生桥下遇孤女,怜其美色,携之与归,号其汜人。后得知其为湘中蛟龙水下宫殿之姊,因人神相异不得不分离,而十余年后郑生岳阳楼望鄂渚时与汜人的重逢,则将全文的哀伤之情与惆怅之感推向了顶点。二者相望而不可相触,相遇而不可相得,与《九歌》中的悲情如出一辙。

《秦梦记》收于《沈下贤文集》卷二,《太平广记》卷二八二中亦收有此文,题为《沈亚之》。多数学者倾向于将此文看作作者一生的写照。作者以第一人称讲述自己梦入秦国,为秦穆公率兵伐晋有功,秦穆公将弄玉公主妻之,二人甚为恩爱。后一年,公主无疾而终,亚之作诗赋悼念甚哀以致生病,病好后遂辞去。作者花了大量笔墨渲染公主逝去后的哀伤气氛,尤其是亚之所作挽歌及墓志铭,把全文都染上一层凄婉艳丽的色彩。这一点,美国浪漫主义诗人爱伦坡应最赞同。他认为,艺术的最高形式是悲剧,而悲剧的最高形式则是一位美丽女子的死亡:“美妇人之死无疑是最富有诗意的主题——而这主题如由悼念亡者的恋人口中说出是再恰当不过的了。”[3](P25)而沈亚之正是通过将佳人推向死亡的方式来创造艺术至美的境界。

(二)至美易逝之感

载于《沈下贤集》卷四《杂著》中的《异梦录》,记录的是在宴会上听陕西公讲述的故事:刑凤昼寝,梦见一古装美人,自西楹来,执卷且吟,刑凤得以抄其首篇《春阳曲》,又得美人演示弓弯舞,醒后乃觉一梦,然所录《春阳曲》尚在。后又记王炎夕梦游吴,值西施下葬,王炎应教作诗,得吴王嘉许,醒来又是一梦。

《异梦录》较之《湘中怨解》和《秦梦记》,情节较为简单,悲剧色彩也不如前两者那么浓烈,然而,我们仍能深刻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惆怅,究其根源,这种惆怅源于行文中所传达的至美易逝之感。如美人所作《春阳曲》:“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4](P255)这分明是首少女怀春之作。象征着青春和活力的“春阳”,绚烂之极,然而也终将归于“秋霜”。美人迟暮之感跃然纸上。而王炎悼念西施所作挽歌更是一首悼念至美逝去的哀歌:“西望吴王国,云书凤字牌。连江起珠帐,择水葬金钗。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春风无处所,便恨不胜怀。”[4](P255)

其实,至美易逝的感慨是沈亚之传奇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无论“至美”表现为一位如花的美人,还是一段甜蜜的爱情(如《湘中怨解》和《秦梦记》),而沈亚之最善于通过将今昔相对,梦寤并置,来折射出昔日、梦时之美丽甜蜜,今日、醒后之哀伤孤寂,从而创造出强烈的悲剧效果。

沈文中对青春易逝、美好不再的慨叹可在《九歌》中主人公所表现出的生命意识和孤独感中找到根源。如《湘君》与《湘夫人》中的主人公在等待迟迟不来的恋人时的哀怨:“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2](P58)及“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2](P64)良辰美景难再得,我还是在江边悠闲地散散步吧。又如《大司命》:“老冉冉兮既及,不寖近兮愈 疏。”[2](P67)“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2](P68)则表现了主人公生命意识的觉醒和对青春易逝的感叹。更有《山鬼》对始终未曾出现的恋人的反问:“留灵修兮儋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2](80)我这样痴痴地等待,等得老了谁还能使我青春再来?

《九歌》虽可视为一组来源于楚地原始巫术的祭歌,但其中无不渗透着诗人屈原的个人情感和个人体验。其美政理想破灭后又遭到放逐,诗人的哀怨和绝望在这些楚地神袛身上找到了最佳表现形式,于是借着神袛未果的爱恋故事唱出了一曲曲愁肠百转的恋歌。跨越千年,先后痛失妻妾而又多遭贬谪的沈亚之似乎在屈原身上找到了与自我的契同,他在文中大量糅入诗赋,甚至有仿楚辞而成诗者(如《湘中怨解》和《秦梦记》),描摹着潇湘迷离哀怨的意境,诉说着至美易逝的慨叹。

二、凄美迷离的意境

鲁迅先生认为,沈亚之的传奇小说“皆以华艳之笔,叙恍惚之情,而好言仙鬼复死,尤与同时文人异趣”[5](P42)。窃以为“好言仙鬼复死”并非沈亚之“与同时文人异趣”之处,以仙鬼复死、人神相恋为题材的唐代传奇小说实属普遍,如李朝威的《柳毅传》、陈玄佑的《离魂记》、李景亮的《李章武传》、温庭筠的《华州参军》、裴铏的《传奇·颜睿》等,而“以华艳之笔,叙恍惚之情”则实属沈亚之传奇小说异于同时期文人的一大特点,也是其有诗化倾向的一个主要原因。鲁迅先生用“华艳”与“恍惚”点出了其传奇小说意境凄清迷离的特点。

(一)冷艳的景物描写

与西方小说不同,中国古代小说往往注重情节叙述而很少有独立的景物描写,而在沈亚之的传奇小说中则不乏这样的段落。如《湘中怨解》中汜人所撰《风光词》曰:“隆佳秀兮昭盛时,播薰绿兮淑华归。顾室荑与处萼兮,潜重房以饰姿。见稚态之韶羞兮,蒙长霭以为帷。醉融光兮渺弥,迷千里兮涵泅湄。晨陶陶兮暮熙熙。舞萎娜之秾条兮,骋盈盈以披迟。酡游颜兮倡蔓卉,毂流旧电兮石发髓旎。”[4](P291)此段骚体赋所绘之景、所抒之情与《湘君》多么契合:“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2](P58)这首带有鲜明的《九歌》烙印的《风光词》在此不仅是对凄清冷艳景物的描写,更是通过互文的效果,使读者联想到《九歌》所创造的清冷迷离的意境,从而得到更为丰富真切的审美效果。

可以说,《湘中怨解》是沈亚之有意而为的一篇具有《九歌》韵味的抒情文。首先,故事演绎的背景是烟雨迷离的湘水,令人自然联想到《湘君》与《湘夫人》中的无奈与悲情。另外,此文的整体情绪和意境全由其中的骚体赋创造,力求描画出《九歌》中的忧郁与哀愁。如十余年后,郑生在岳阳楼望鄂渚的愁吟:“情无垠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而类汜人者起舞歌曰:“溯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袅绿据。荷拳拳兮未舒,匪同归兮将焉如!”[4](P292)其融入湘水的缕缕思念和哀伤多么像《湘夫人》中求而不得的怀思与哀怨:“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2](P61)面对无法得到的爱人,满腔的哀怨只好付与青山流水。

(二)唯美的女性人物形象

沈亚之传奇小说清冷而绮丽,更多地具有阴柔之美,除了凄婉的情节、迷离的意境,或许还与其塑造的唯美的女性人物形象有关。其小说中的主人公总是一位遗世独立的佳人。无论是《湘中怨解》中“隆佳秀兮昭盛时,播薰绿兮淑华归”的汜人,还是《秦梦记》中“髻发着偏袖衣,装不多饰,其芳殊明媚,笔不可模样”的弄玉,或是《异梦录》中“高鬟长眉,衣方领,绣带修绅,被广袖之襦”的美人,无不是至美的象征。不仅貌美,这些佳人也都被赋予了艺术的灵动,如汜人的舞姿、弄玉的箫声、古装美人的诗卷。然而,这些至美的佳人演绎的故事或是人神相离,或是死生相隔,或是梦寤相别,最后至美终不能得。作者愈是尽力描画其美,其最终的失去也就愈具有强烈震撼的悲剧效果。在这一点上,沈亚之似乎继承了屈原香草美人的传统。

屈子赋中幽怨哀伤的美人形象可谓深入人心,已成为完美理想的化身。以《山鬼》为例,诗歌一开始就对山鬼做了灵动的描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2](P79)不仅如此,诗人又花了大量笔墨来描述美人所乘之车和所佩之饰,由此,纯洁高贵的美人形象更加凸显:“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2](P79)当时间愈来愈晚,景物描写愈来愈晦暗,美人的哀怨也愈来愈深。最终恋人并没有来,诗歌就定格在这样一个在凄厉晦暗背景下的美人身上。“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2](P82)烟雨迷离的景物和哀愁幽怨的人物共同构成了凄美的意境。

三、结语

如上所述,沈亚之的传奇小说与屈原的《九歌》表现出极大的契同,可以说继承了屈原唯美的浪漫主义传统,如陈涌所说:“不但精神上是浪漫主义的,而且在艺术方法上也是浪漫主义的或倾向浪漫主义的。”[6]沈亚之的传奇小说是唐传奇中的一支奇葩,以其浓郁的悲剧色彩和凄美迷离的意境异趣于同时期的传奇小说,而这两个特点又与《九歌》传统有着密切的联系,可以看出作者受其影响颇深。

首先,沈亚之传奇小说因人神之异、死生之隔、梦寤之别演绎的悲情故事与《九歌》中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望而未果之吟唱遥相呼应,其中的悲剧情绪也都主要由至美易逝之感所生成。

其次,沈亚之传奇小说深受屈原浪漫主义精神的影响,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凄美迷离的意境上。沈亚之传奇小说中糅入大量诗赋,这些诗赋不仅是文中人物表达感情的方式,更是意境的渲染,从而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有些篇目甚至将背景置于湘水,直接以骚体赋抒情。另外,沈亚之延续了屈原香草美人的传统,其小说的核心人物必是一位哀怨的佳人。这样,从景物和人物两方面,沈亚之传奇小说创造出《九歌》般凄美迷离的意境。

[1]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

[2]屈原.楚辞[M].吴广平,注.长沙:岳麓书社,2001.

[3]潞潞.准则与尺度— —外国著名诗人文论[C].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4]沈亚之.沈下贤集校注[M].肖占鹏,校注.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0.

[6]陈涌.鲁迅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问题[J].人民文学,1981,(10).

猜你喜欢
九歌湘中屈原
情景在变条件在变方法不变
湘中大云山金矿地质特征及找矿潜力分析
梦见屈原
文苑(2020年8期)2020-09-09 09:30:26
端午思屈原
少先队活动(2020年6期)2020-07-27 01:35:04
屈原及其《离骚》(外三则)
中华诗词(2018年9期)2019-01-19 01:11:02
《九歌》中的文化符号观
湘中民歌研究现状综述与思考
戏剧之家(2016年15期)2016-08-15 20:34:33
屈原作品《九歌》中体现的楚地巫文化
浅析《九歌》祭祀与戏曲之关系
屈原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