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福荣
孙犁之所以能蜚声文坛,成为一代名家,不在于其创作数量的丰盛,而在于他突出的质量和独特的艺术风格。综观孙犁的小说创作截止八十年代,仅有一部长篇(《风云初记》)、两部中篇(《村歌》和《铁木前传》)和四十多个短篇,单就数量而言,确实不算多,然而正是这为数不多的小说作品,却使他赢得了大量读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自走上革命道路和文学创作以来,孙犁先后经历了我们民族和国家的几个重大变革时期,为他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他对于人生的崇高愿望及为实现这一愿望所作的追求和斗争实践则促使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的形成。
本文主要就《风云初记》、《荷花淀》等一系列小说探讨孙犁小说的艺术特色。
孙犁的小说创作,始终回荡着时代主旋律,将重大时代主题寓于日常生活和摹写中,以浓重的生活实感和生活韵味多方面展示时代的风貌和特点,力图通过我国革命进程中最普通、最常见的生活现象,表现出他所经历过的那个时代的“内容和形式”、动态和节奏,使之“在各方面”呈现出时代的色彩和气息,从而奏出时代的主旋律,反映重大的时代主题。
我们先来看孙犁小说的取材。《菏花淀》写的是几个妇女的寻夫遭遇;《嘱咐》写的是一个离家八年的战士在家中的一夜短暂停留;《山地回忆》写的是一次河边的磨擦与和解及居家度日等生活琐碎。这些作品中没有激烈的战斗场面的描写,也没有重大的社会生活场景的描绘,尽是些平凡而又平凡的日常生活事件,然而,正是这些平凡的生活小事中蕴含着重大的时代主题,传达出时代的“主要的旋律”:在《荷花淀》里,我们听到了冀中人民抗敌的呐喊;在《嘱咐》里,我们听到了广大妇女送郎参战的心声;在《山地回忆》里,我们听到了人民热爱子弟兵的热情表诉……这难道不是那个时代奏出的最强音吗?
不仅孙犁的短篇小说具有这样的特点,就是他的长篇和中篇也大都是通过一些日常的生活场景来勾勒时代的风云变幻。众所周知,他的《风云初记》是一部描写滹沱河两岸人民在党的领导下进行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但是,他主要写人,写这场神圣的民族自卫战争在每个平凡的人,每个普通的家庭中间引起的各式各样的反响,战争对当地人民生活的破坏和他们所承受的精神创伤,及他们迅速动员起来反抗侵略的情况。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人民动员的程度是相当广泛的:青壮年背起了三八式;孩子们组织起了儿童团;就是妇女碾一口袋粮食,也尽先想着交公粮,支援军队;至于老人们,他们除了贡献出自己的子弟和可能有的力量外,还用自己的经验和智慧关心着、计算着这场战争的前途。总之,作者通过大量的普通生活场景的描写,把那一时代群众的情绪表现得异常饱满而热烈。它虽然没有描写战争,但写了从事战争的人民的伟大力量。这不是炮火纷飞组成的威武雄壮的战斗场面,而是心灵力量组成的同样令人鼓舞的激动场面。通过作者这些看似平常的描写,我们同样看到一个大时代的变动。
总之,题材上的平凡、细小和主题上的深远重大,形成了孙犁小说的一种似淡而浓、似索而绚、似平而奇的又清新又繁富的格调,时代的主旋律似被作者在不经意间(其实是作家刻意追求的)敲响了,凝神细听,竟是那么动入心魄。
孙犁的小说中经常创造出令人惊叹的清新优美的意境,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这是因为他将自己真挚浓烈的情感融入对景物的描绘之中,抒情与写景总能达到完美的结合,使小说充满了诗情画意,给人以独特的美的享受。让我们看看他在《荷花淀》中是如何状景抒情的: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长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鼻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好象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象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这是《荷花淀》开篇部分两段优美的景物描写,在作家笔下,月亮、场院、水淀、水淀上的荷花,如同雪地和云彩般洁自的苇席,一个在月下编着苇席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人——一幅充满着诗情的渔家劳动画面,逼真而鲜明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在这里,每天进行的繁重劳动变成了一首诗;辛勤的劳动者和她的劳动产品变成极富诗意的美丽迷人的形象了。通过这个画面,我们可以间接地感受到作家对劳动和劳动者及荷花淀水乡的热爱与赞美,因为没有这种真挚的感情,他的笔下是描绘不出这样令人陶醉的画面的,在这里,优美的意境与作家的情感和谐地融为一体,给人以美的享受。
孙犁善于把人物的特定情感融化于相应景物中,借景抒情,景中出情。例如在短篇小说《正月》里有这样两处描写:
“她坐在小院里做活,只觉得太阳照的她浑身发热。她身后有一棵幼小时候在麦地里锄回来的小桃树,和她一般高。冬天,她给它包上干草涂抹上泥,现在她把泥草解开,把小桃树扶了出来。
春天过早挑动了小桃树,小桃树的嫩皮已发紫,有一层绿色的水浆,在枝脉里流动。”
“第二天,就是好日子。天上只有小朵白云它们飘过来,前后迫赶着,并排浮动着;阳光照着它们,它们叠在一起,变得浓厚,变得沉重,要滴落下来的样子。”
从前一处描写中,通过对小桃树在春天里显示出的生机和活力的描绘,我们看到了即将结婚的小说主人公多儿的青春活力和喜悦之情,在后一段描写中,我们从阳光照耀下的晴空中小朵白云互相追逐交叠中,感受到了一对新婚夫妇的浓重的情意和美好的生活韵味。通过对特定情形下景物的描绘,人物感情活动的具体情景及其内涵,便自然而然,惟妙惟肖地呈现了现来。
我们可以看出,作家笔下的景物描写总能创造出一种诗一般优美的意境,而这种意境总是和现实生活、现实斗争及作者真挚的思想感情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使他的小说充满了诗情画意,具备了独特的美感。
一谈到作家孙犁,许多读者便自然而然地想到冀中平原,这就是因为他的小说,不论是刻画人物性格,还是讲述风俗民情,都渗透着鲜明浓郁的地方色彩。
孙犁是冀中人民的儿子,在冀中的阳光里和土地上出生长大。他就像冀中平原上茁壮成长着的庄稼和树木,把自己感情的根须深深扎在冀中人民的心里。他像爱母亲一样地爱着冀中人民,从他们的生活斗争中吸取着自己创作的营养,如同吸吮母亲的乳汁。冀中人民哺育了作家孙犁,而作家孙犁的笔也是饱吸了冀中人民感情的汁液后,才写出了那样瑰丽多彩的人民的诗篇。
在他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第五十八章中有一段精彩的描写,让我们领略到了北方“社戏”的风味:
“……乡下人看戏,要拼着全部力气和一身大汗。戏唱到热闹中间……台下就像突然遇到狂风的河水一样,乱挤乱动起求。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讲究看戏扒台板,就像城里的阔人,听戏要占前五排一样。他们通常是把小褂子一扒,三五个人一牵手,就从人群里劈进去。挤到戏台前面,双手一扒台楹,然后用千多的力量一撅屁股,这一动作,往后说可以使整个台下的人群向后一推,摧折两手粗的杉篙,压倒照棚外的小贩,往前说,可以使戏台摇摇欲坠,演员失色,锣鼓失声……”
和鲁迅《社戏》中的江南水乡充满优雅气氛的民间唱戏不同,这是北方平原上的粗犷格调,但在热闹和喧扰中同样洋溢着人们的热情和兴奋,只有对自已经历过的故乡风情怀着温暖的感情和记忆,才能用寥寥几笔勾画出如此热闹且充满地方色彩和生活情调的场面。
孙犁是很善于描写风俗的一位作家。在他那里具有鲜明地方色彩的风俗描写常常具有多方面的意义。如《风云初记》第七十三章关于“灯笼红”的描写,就很富有诗意:一个用萝卜雕成的精巧花篮儿,春节前后挂在房梁上,“里面种上麦子,等麦苗长高,萝卜缨儿也就开花了。过年的时候,还可以在里面插上一支蜡烛……”这个用象征着五谷丰登的麦苗、蔬菜和表示喜庆的蜡烛构成的小小 “灯笼红”的故事在帮助读者了解冀中风俗的同时,还包含了对人民的赞美和对敌人的揭露。
有些人因孙犁作品中鲜明的地方色彩而将他的艺术风格主要归结为白洋淀地区人民生活的乡土色彩,这种看法虽有些失之偏颇,但将其作品中浓郁的地方色彩作为研究其艺术风格的一个方面,我认为还是非常恰当的。
凡读过孙犁作品的人无不赞赏他的语言。他的作品之所以那样惹人喜爱,被人传诵,是同他的语言魅力分不开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现代作家中,孙犁不愧是一位卓越的语言巨匠。
孙犁的语言,保持了河北平原上群众语言的精华,是从群众口语中提炼出来的诗一样的结晶,简洁精炼、率真朴实。他认为,“文学的语言应当是大众的口头语,但这并不妨碍作家在他的作品语言上用功夫,加以洗炼和推敲。作家要在使大众的语言不变种为“另一种语言”的原则下,使语言艺术化。
语言愈是精炼,就愈有表现力。孙犁的作品以短小精悍闻名,短篇小说往往三四千字就是一篇,长篇小说也不长,包括三集的《风云初记》,也不过二十多万字。以这样短小的篇幅,包容丰繁的生活内容反映时代的风云变幻,要归功于他语言的简洁精炼。
孙犁运用自己的彩笔,刻画了许多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虽然着墨不多,却能深入细致,呼之欲出。
例如 《嘱咐》中描写水生女人见到离别多年的丈夫的情景:“女人一怔,睁开大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子去抽抽打打的哭了。”由“怔”而“笑”,由“笑”而“哭”,久别重逢时的复杂心情,感情上的曲折变化,在作者笔下是那么细腻,而文字又是那样简洁,短短一句话,不仅真实地写出了人物感情变化的过程,且把“怔”、“笑”、“哭”的神态、动作,非常形象地刻画出来了。
孙犁描写景物,往往简单几笔就能描给出一幅精彩的“风景画”。例如短篇小说《钟》里的一段描写:“到了春天,苇锥像小牛犊头上钻出来的柴红小犄角,水灵灵地充满生气。”一句话,就使我们看到了苇芽的形状、颜色和那生机勃勃的神态。作者笔下的文字,绘形、传神,“水灵灵”三字不仅“画”出了苇锥的生气,且“画”出了春天的气息。
梁斌同志对孙犁的语言曾作过这样的评价:“是在古典文学和新文学语言的基础上吸收了广大群众的语言,而且提炼加工得很巧妙,不着痕迹。”这是恰当地抓住了孙犁语言特色的评价。请看《藏》中的两段语言:
“这个女人,嘴快脚快手快,织织纺纺全能行,地里活赛过一个好长工。她纺线,纺车像疯了似地转;她织布,挺拍乱响,梭飞的象流星;她做饭,切菜刀案一齐响。走起路来,两只手甩起,象扫过平原的一阵小旋风。”
“婆婆有时说她一句:‘你消停着点’。她是担心她把纺车抡坏,把机子碰坏,把案板切坏,走路栽倒。可是这都是多操心,她只是快,却什么也损坏不了。自从她来后,屋里干净,院里利落,牛不短草,鸡不丢蛋。新卯的娘念了佛了。”
看看这是多么“干净”、“利落”、“牛不短草”、“鸡不丢蛋”,叫人 “念了佛了”的语言!这完全是充分运用了群众口语,并作了巧妙提炼加工的结果。
在孙犁同志的小说中,简洁精炼、率真朴实的群众语言是构成其作品的要件,我们简直可以说俯拾皆是,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一一举例分析了。
总之,孙犁小说的艺术风格是多方面的,很难用几句话概括,最后,笔者借茅盾同志对孙犁创作风格的评价来结束这篇全文论述:“孙犁有他自己一贯的风格。《风云初记》等作品,显示了他的发展的痕迹。他的散文富于抒情味,他的小说好象不讲究篇章结构,然而决不枝蔓;他是用谈笑从容的态度来描摹风云变幻的,好处在于虽多风趣而不落轻佻。”
[1]金梅.孙犁的小说艺术[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
[2]孙犁作品评论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3]孙犁文论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4]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A].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