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筱娟,刘 丽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沙滩文化”,为什么会产生在偏远的贵州?张其昀先生在研究遵义历史时,为什么会给予如此高的评价?在地域文化中,沙滩文化具有哪些特质,值得我们研究和深思?为此,笔者不揣鄙陋,试着进行了解读。
沙滩文化作为清代中晚期一个全国知名的文化区,其主体内容是大众认可、主流倡导的儒家文化,而不是边缘文化的少数民族文化或其他文化。清晚期,一方面,是国门被迫打开,人们不得不睁开眼看世界,不能再陶醉于儒家文化营造的温柔敦厚“诗境”之中;另一方面,是长期以来的学术思想的僵化、学术方法陈旧和门户之见等各种原因,使儒家文化在江淮地区乃至全国都处于变革时期,“不管是被梁启超认为处于琐碎没落状态的汉学,还是高居庙堂、被奉为官方哲学的程朱理学,都无法在国门被强制打开时承担救国救民的重任,因此,有了曾国藩的汉宋调和,有了康有为等人的托古变制,有了洋务派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总之,这是一个思想剧烈变化的时代,是中国文化思想的转型时期。”[1]
在西南边陲的黔北沙滩,“清中叶曾为一全国知名之文化区[2]。”(张其昀《遵义新志》)其主要学术思想是汉学、宋学、经世之学。乾嘉之际的黎安理,大力提倡的是宋学;嘉道之际的黎恂,道咸之际的杨开秀都是以宋学为其宗,讲求的是修身养性。而沙滩文化的代表郑珍,则是宗汉为皈依,提倡汉学,其学术成就在全国有较大影响。其实,不管是汉学还是宋学,其本质上都是传统经学,是几千年来封建文化的思想基础,也是封建文人的精神支柱。但在嘉道年间,作为晚清学术主流的乾嘉学派,“及其学既盛,举国希声附和,浮华之士也竟趋焉,故也渐为社会所厌,且兹学荦荦诸大端,为前人发挥略尽,后起者率因袭补苴,无复创作精神;即有发明,亦皆末节,汉人所谓‘碎义难逃’也。而其人犹自居贵俨成一种学阀之观[3]。”(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更主要的,是在咸同战乱后,“今海内大师,凋谢殆尽,灃前在江南,问陈石甫江南学人,答云无有,在浙江问曹葛民,答一同。二公语或太过,然大略可知。”[4](陈灃《与徐子远书二十一首》)由此可见,以江南为中心的汉学在战争中遭受到重创,其学术思想开始向四周扩展,形成多个学术区域,沙滩文化也就是在这一背景中得以繁荣兴盛的。
沙滩文化的产生地遵义沙滩,幅员不足十里,在清代后期百来年间竟然走出二三十位学者文士,著述宏富。据初步统计(截至民国初年)黎氏专著69种 (刊行39种,436卷,《华盛顿传》未计卷数);郑氏专著58种 (已刊25种,144卷);莫氏著作30种(已刊20种,176卷。其中《遵义府志》48卷,《樗茧谱》注l卷与郑氏合纂合著;《黔诗纪略》及《后编》各33卷与黎氏合纂)。三家合计(除去重复),有各类专著153种,其中已刊80种638卷,大约一千二百万字。其中郑珍、莫友芝、黎庶昌学术成就与诗文造诣不仅为黔中之冠冕,而且名播海内,在我国学术史与文学史中均领有一席之地。
沙滩文化的出现,我们不仅看到了儒家文化对边远地区的渗透,还看到了它在边远山区的辉煌展示。不惟是贵州文化发展史上的奇迹,也为全国文化发展史中所罕见。
儒家文化在西南的一个小乡村辉煌展示,并由此溉及邻里,形成一个特殊的文化区域和文化现象,并非无由,而是有着深厚的文化基础。
说到沙滩文化,就不能不提及移民,沙滩文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本身是一种移民文化。
在中国政治观念和文学传统中,贵州历来是发配流放者的地方。从汉以来,夜郎与汉孰大的询问,就给这偏远的山地打上了封闭落后的色彩。唐代以后,中央政府将一些犯人强制性地流放到贵州,黔北是主要流放地之一,如李白流放夜郎。这些流放者,其情感的悲绝、被遗弃的孤独、遭惩罚的创痛,都会使他们对贵州这一地域产生不认同之感。在他们笔下,贵州是一个“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王阳明《瘗旅文》)在这里,是死亡连接死亡,是孤独、冷清,是瘴气连天,是他们曾经在心底鄙视的南蛮之地。而今他们被发配至此。迫于无奈,于是,他们就只有通过诵诗读经来表达他们对中原的怀念,而这种诵读,也就得到了同为无奈的其他中原人的响应和支持。因此,沙滩文化能在遵义这一隅之地广为传播,他首先是居住于此的汉人情感的需要。
当然,来到贵州的汉人并不尽然为发配的犯人,也有被统治者有意识地迁徙边疆,移民实边的军人、大户、商人,即所谓的军屯、民屯、商屯等,甚而是穷困无地之人、斗殴犯命之人等等。他们虽然不像文人那样感伤多情,但在这闭塞偏远的西南山地,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们同样怀念故乡,希望了解家乡的讯息,需要说说家乡话,希望家乡带来的习惯不被人议说、歧视,视为异端。深深的乡土意识,就这样在反复的唠叨中积淀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因此,在许多黔北汉人记忆中,他们是“江南人”,他们的籍贯是“江西”或“河北”、“安徽”,而不是他们现实的居住地贵州。对贵州的排斥,是对被强迫意愿和无奈选择的反抗,是希望终究能归“家”的愿望的表达。因此不管是战争,还是政府的强制,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因素,背井离乡的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需求:思念气势磅礴的中原,思念温柔浪漫的江南,自觉自愿地奉行当初他们家乡所原有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让心灵“回家”。对大多数迁移黔北的移民来说,在感情和意识上,他是“中原”人,是“江南”人,是外地人。“西南”或“黔北”不过是一个行政区域标志,在他们的观念中是抽象的,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才是真实永恒的存在,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黎家最初是落脚于龙里,平播之后则匆匆迁到黔北。平播后的黔北,大量的汉人迁入,贵州、遵义等地几乎全为汉人居住。而龙里,在当时居住的主要是被称为南蛮的少数民族,在中原人的眼光中,它是不宜人居的“蛮荒之地”。而明末清初时的黔北,汉族移民人口已占绝对优势,成为黔北的主体民族,无论在语言、宗教信仰、风俗习惯、家族制度、伦理观念、经济行为等各方面,都大同小异。虽然仍是异乡,但相同的文化习惯使之心理认同,在文化的维系中获得了心灵的宁静。我们看到,黎家到遵义后,不管是生活方式还是文化教养,都有一种执著。执著诗文,骨子里其实深深执著的是未被流放的情感。由此可见,人口流动的背后,体现出的是无所不在文化情感和文化要求。
任何一种文化的形成,都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它一方面具有自身发展的传统,另一方面是适应特定时期人们生活而被接受并固定下来的。沙滩文化中所倡导的儒学,并非黎家或郑珍首导,而是与遵义地方文化的发展密不可分。
早在黎家进入黔北之前,汉代的尹珍就爬山涉水,师从许慎,向中原的大师学习汉文化,并在学成归来后,用自己所学反哺乡梓,四处办学,传播汉文化。“开南中文化之风气”。唐宋以来,黔北虽然在土司统治下,但杨粲、杨价、杨汉英等也十分仰慕汉文化,派人到中原学习汉学,对中原先进生产方式、政治制度、文化成果的引进和吸收,折射出的是黔北人民开放的文化心理,不仅大大加强了西南与中原的沟通,而且也为汉文化在遵义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但杨氏土司对汉文化的吸收大多停留于上层阶级,其影响也仍有限。虽有杨选“性嗜读书,择名师授子《经》,闻四方士有贤者,厚币罗致之,岁以十百计”、杨氏“留意艺文,蜀士来依者愈众,结庐割田,使安食之。由是蛮荒子弟,多读书攻文,土俗为之大变”。“杨氏时守有遵义,文教盖蔑如也。南渡后,选始择师礼贤,轼益留意变俗,蛮荒子弟乃多读书。至粲,乃始建学。再传至文,乃始建孔子庙。则遵义学校之设,盖与杨简之拓临安,与权之建钱塘,同时并著矣。天荒文化,不以此欤?”[4](郑珍《遵义府志卷二十二·学校》)但杨氏推行汉文化的热情,更多地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确立“汉人”的身份,拉近与中原的关系。所以《遵义府志卷四十三·艺文二》引清李凤翧《遵义府科名录序》说:“遵义科名,自唐宋以来俱无所考,旧《志》所载惟冉从周一人。从周、宋时人,登进士,时号破荒冉家是也。至冉琎、冉璞,虽夜郎名士,亦不闻由科第登也。尝试思之,杨氏守土时,五司七姓皆世家巨族,而奋迹于文林、飞声于艺苑者,历朝曾不一闻。至于我朝,而登贤书、捷南宫、列词垣者,何彬彬接踵耶?岂天地钟英之意泄于今而闭于昔耶?是殆不然也。按杨氏自唐袭封以来,酋帅一方,十三里地皆蛮髦爨僰之种。麟介之风,冠裳所弗耀也;鴃舌之俗,文字所不通也。而且山深水险,僻在天末,历朝之声教所不讫,杨氏又恃其要害,倨享富贵,犬马游猎,世以池台苑囿为事,而于诗书庠序概未之及。是以杨氏司播凡九百余年,而其子孙未闻有由科目而登显宦者,职由此矣,而况于所辖部落之子弟乎?”[5]
汉文化真正对民间的影响,应是贵州建省以后。万历二十八年,平播战争结束,大量的汉人进入遵义,使黔北的经济和文化都得以开发。汉人不仅带来了先进的劳动工具和先进的生产技术,也带来了先进的文化生产。汉文化在众多汉人涌入和统治者的倡导下,成为强势文化。他们所带来的文化习惯、风俗特征、信仰习俗等各方面也因其人口众多而潜移默化地渗透到当地土著居民之中,这样,汉文化在黔北逐渐安家落户,成为一种主流文化。
作为儒家文化的沙滩文化,随移民的进入兴起,且并非纯然的诗书阅读,它包含的是一系列的日常礼仪和行为规范,将儒家典籍为主导的思想贯穿于礼仪规范之中,这一切是与少数民族地区风俗是有较大区别的。而这一因素又恰恰适应了大量移居于此的汉民族的文化需求,也较诗书易为老百姓所接受。如前所说,不管因何而来贵州的汉人,他们在情感上和心灵深处都需要其家乡的文化——汉文化作其精神的支撑。而正是这一特点,使它成为黔北汉人心灵的皈依,成为与“家”对话的通道,而沙滩人追求的汉文化,也就成为黔北人的精神家园。于是,聚居而谈,文人并起,从而形成共同的文化追求,进而达到一定的学术造诣,再而形成文化区域特色。黎、郑、宦、蹇四家族先后在乾隆年间中科举,奠定了各家族文化发展的根基,这为地方文化性格的形成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为儒家文化在沙滩的乃至黔北、贵州发展奠定了文化的基础。
[1]黎铎.汉学西移——沙滩文化的崛起与发展[J].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11,(6)
[2]张其昀.遵义新志[M].遵义市志编纂委员会整理出版,1987
[3]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陈灃.东塾续集[M].台北县:文海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