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艳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认为现代的叙事伦理有两种: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历史的沉重脚步夹带个人生命,叙事呢喃看起来围绕个人命运,实际让民族、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只是个体生命的叹息或想象,是某一个人活过的生命痕印或经历的人生变故。自由伦理不是某些历史圣哲设立的戒律或某个国家化的道德宪法设定的生存规范构成的,而是由一个个具体的和个体的生活事件构成的。随着消费文化的兴起,曾经一度占据文化中心地位的理性思维逐渐让位给感性直觉,感官刺激娱乐和欲望满足替代了理性启蒙和人文思考。消费时代的到来改变了社会的结构,这种改变使文学的叙事结构发生了复杂的变化。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西方后殖民文化的渗透而来的是社会价值观的转变。在消费经济的引导下,自由叙事伦理的核心表现为欲望叙事的书写。从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到卫慧的《上海宝贝》,可以看出当代文坛近几十年来自由叙事伦理在消费主义的影响下表现为由本我到自我,由形而上到形而下的转变。
较早从事消费主义文化研究的西方学者丹尼尔·贝尔指出:消费主义文化“与众不同的特征是,它所满足的不是需要,而是欲求,欲求超过了生理本能,进入心理层次,它因而是无限的要求”。当“解构”“消解”“颠覆”等字眼像洪水一般涌来时,一个新的文学时代宣告它的到来,后现代的文化建构了一个狂欢的欲望神话。20世纪未中国女性文学中以性为伦理反叛的核心,在开放的多元化文化背景下,自由叙述伦理最突出特点表现为对欲望的大胆书写,对感官狂欢的膜拜。
在《爱,是不能忘记》里,张洁构建了一个圣洁美好的爱情神话,女主人公钟雨以一位“隐忍的热恋者”形象出现,构建了一个柏拉图式的爱情世界。为了看一眼他乘的那辆小车,她煞费苦心地计算过他上下班可能经过那条马路的时间;每当他在台上做报告,她坐在台下,泪水会不由地充满她的眼眶。她和他之间的交往,最接近的是两个人的共同散步。彼此在一条土路上走,但是离得却很远。“我们走得飞快,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去做,我们非得赶快走完这段路不可。我们多么珍惜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散步’,可我们分明害怕,怕我们把持不住自己会说出那可怕的、折磨了我们许多年的那三个字,‘我爱你’。”纯粹而圣洁的爱情湮没在世俗的道德和舆论背后,精神上的相依相伴超越了世俗的欲望。这是男权社会和“政治伦理”掩护下的一个爱情神话。
爱情故事脱离不了身体与性。《爱,是不能忘记的》中,身体和性是隐身的,在女主人公的爱情世界里,单纯而美好的思念和守望是爱情的全部,男女主人公相爱几十年,坚守着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完成了由人到神的蜕变。女主人公临终时要求女儿把契诃夫文集与笔记本一起火葬———与其说钟雨是从精神层面完成了对“他”的爱情的坚守,不如说她是以精神无限强大以至消弭肉体的方式完成了对爱情圣坛的献祭。男主人公在女主人公心中不仅是一个爱人,而且是一个可以膜拜的英雄,一个神。张京媛说:“男人可以在其合理选择过程中组建自己的未来而女人的本性则决定了她的行为,限制了她的思维,使她只能依靠情感而度过一生。”这是爱情的一种升华,也是一种寄托,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纯精神信仰和迷恋。从故事的一开始的“为什么爱”、“爱什么”、“找什么样的人结婚”到最后“相互呼唤的灵魂”、“一定要是有爱情的婚姻”,从追寻“一个相当漂亮公子哥们似的人物”,到寻求具有“坚定成熟的政治头脑”、“出生入死的经历”、“活跃的思维”、“工作的魄力”、“文学艺术上的素养”的男性,女主人公对爱情要求的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种理想爱情则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超越了物质的纯精神的企念,在灵与肉、爱情与婚姻中,她们放逐的是肉体与欲望,更多的是关心婚姻的实质,即有无爱情作基础,爱情被作为理想追求、人生价值和实现自我的本体而被赋予了更为深厚的内涵。
《爱,是不能忘记》注重的是“精神化”和“政治伦理”。事实上,老干部作为那个特殊时代的精英,是被美化了的人物,女主人公钟雨对老干部的感情超越了婚姻、法律的制约,也超越了道德、文化的束缚,甚至不受承载生命的肉体的局限,作为一种精神直到永恒。《爱,是不能忘记》固然提供了一个神圣爱情文本,但小说中支撑这一叙述的是恩格斯的名言,也是新时期初年口耳相传的名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在爱情小说的外壳之下,它“建构并显现了新时期(部分延伸到20世纪90年代)一个重要的精英知识分子的思考与话语形态:反道德的道德主义表述。
赫尔德提出这样的思想,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独到的做人方式。用他的话讲,每个人都有他或她自己的“尺度”,这个思想已经深深进入现代意识之中。世纪之交,后现代主义以解构一切的凌厉攻势,威胁着任何终极价值的预设,求真求善的价值理性蜕变为追求物欲的工具理性。传统价值解构的叙事倾向表现为价值的虚无主义,创作主题价值判断的失声使知识分子的叙事立场发生改变。边缘化的知识分子再次从泛道德主义的立场撤退,大众伦理出现混乱状态,不受束缚的感官欲望得以滋生蔓延,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成为都市大众的主要精神特征。“另类”作家的出现回应了后现代的时代召唤。《上海宝贝》这部备受争议的作品打破了曾经建构的爱情神话,以直白赤裸的语言展现消费时代人们的欲望狂欢。
谈到《上海宝贝》,应该涉及“宝贝”一族。名词“宝贝”指的是珍奇的东西,动词“宝贝”表示对某样东西的珍惜和疼爱。长久以来,由于男权话语的历史,“宝贝”一词具有明显的性别意向,这里的“宝贝”隐藏了“美艳迷人、妖媚动人”之类的含义,这同时暗示着“宝贝”被看、被欣赏、被议论、被定义的命运。“上海宝贝”这本身就是一个被畸形化了的词语。在《上海宝贝》中,我们看到的宝贝更多的是对生活的迷惘,她们把爱与欲分开,灵肉的分离与欲望纠缠在一起,崇尚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创造的爱情论语“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干的感情,前者是情欲——感官享受,后者是爱情——相儒以沫”。她们处于无根的状态,没有信仰,游戏,叛逆社会,颠覆了以父亲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和生存方式,她们是现代性的城市病与后现代思想杂交的结果与品种。
《上海宝贝》女主人公倪可是一个“性本论”崇拜者,是一个工业时代的狂欢者,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可我渴望打开冰箱里面突然跳出一只老虎来把我强奸。”“上海宝贝”们去世界级大酒店进食,到高级百货公司购物,抽“七星香烟”,喝“苏格兰威士忌酒”,喷“CK 香水”,吸毒品“hash”,穿 chanel衣裙,系 ZOI牌领带,家具则是屈臣氏浴霸、宜家(ZKEA)……“另类”的她们寄生在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废墟上,只有这些才能带给她们些许肤浅的满足和快乐。卫慧为“另类”生活哲学代言,那就是:“简简单单的物质消费,无拘无束的精神游戏,任何时候都相信内心的冲动,服从灵魂深处的燃烧,对即兴的疯狂不作抵抗,对各种欲望顶礼膜拜。尽情地交流各种生命狂喜包括性高潮的奥秘,同时对媚俗肤浅和市民地痞作风敬而远之”(《像卫慧那样疯狂》)。在消费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催化下“身体美学”开始泛滥。
20世纪未女性文学创作主要特征是针对性的解放与颠覆,这种颠覆的结果从表面上看来是个平面化的无深刻意义的主题,仍以自身作为承载个性的与社会性的矛盾体统一体,却遭遇了以性的观念为核心爱情、婚姻、家庭的伦理线团的纠缠,并引发了女性作家在“个人存在”的形而上思索,从而使当时非常“直观”的女“性”书写也有了耐人寻味之处。美国社会学家约翰·奥尼尔在《身体形态》一书中,将“现代社会的身体”分为五种,即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和医学身体。极度个性化和自由化的消费社会导致“性伦理”的改变,对个人经验的大胆书写赤裸裸地表现出来。“消费身体”在媒体的催化下走向历史前台。新时期以来,作家们突破了政治话语、权力话语的藩篱,使文学创作呈现出多元化的景观———主题思想的丰富、人物形象的多元、艺术手法的多变。正是在这种多元化的景观中,为作家的创作选择提供了自由。在这宽松的年代里,精神的自由空间前所未有地得以疏通和拓展,文学作品中到处充满着一种感性的张扬。对身体夸张性的自由描写使欲望的叙事逐渐框定到对“消费身体的”的描写。正如邱华栋在《白昼的骚动》中所说:“社会制度已允许每一个充满欲望的人释放他们所有的欲望,因此每一个人都在干着自己想干的事。”自由伦理叙事挣脱传统伦理叙事的模式,逐渐渗透消费伦理和欲望伦理的叙事话语。
从钟雨们到上海宝贝们,跨过了很长的一段文化路程,从有信仰进入到虚无的无信仰社会,工业社会加快了这样一个历程。卫慧写道:我的本能告诉我,应该写一写世纪末的上海,这座寻欢作乐的城市,它泛起的快乐泡沫,它滋长出来的新人类,还有弥漫在街头巷尾的凡俗、伤感而神秘的情调。这是座独一无二的东方城市,从20世纪30年代起就延续着中西互相交合、衍变的文化,现在又进入了第二波西化浪潮。天天曾用一个英文单词“post-colto-nial(后殖民)来加以形容,绿蒂咖啡店里那些操着各国语言的客人总是让我想起大兴辞藻华丽之风的旧式沙龙,时空交移,恍若一次次跨国旅行。(《上海宝贝》)上海是一个充斥着后现代殖民文化的现代都市,其实早在70多年前的“十里洋场”上海,就聚集了一批怀有殖民心态的唯美——颓废主义者,他们“颓放恣肆地沉湎于‘火与肉’的艺术征逐之中”。消费的狂欢,感官的刺激使后现代宝贝陷入欲望的深渊,颓废主义趁虚而入,孤独与虚无,灵与肉,生与死,虚幻的思考是挣扎催生出“用越来越失控的话语制造追命夺魂的一群纨绔子弟”((上海宝贝》)。 个人自由主义叙事伦理标志着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从现代的“立法者”向后现代的“阐释者”角色转变。“立法者”代表着20世纪80年代精英文化的主导者,“阐释者”代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一种新的写作姿态,即将伦理关系置于“欲望化”的文化图景中进行观照。鲍德里亚在其著作中强调了后现代性文化体验和意指模式在日常生活的直观性和影像性审美体现。欲望以更直接的形式展现,对欲望的书写以影像般直白的方式,赤裸裸地展现在人们的文化生活中。在复杂与多元共存的文化空间,人们在大众文化和全球性消费浪潮联手打造的自由伦理叙事体系中,由于欲望取代主体诉求、强调本我的放纵,信念伦理、责任伦理遭到异化,消费文化、欲望话语对个体以及社会的控制力越得到强大呈现。卫慧等新生代后的一批作家信守“消费主义”的“现在时态”的写作,只着眼于现实生活场景,着眼于自己的经验与感受,重视自己的体验与介入,成为现实生活的目击者和欲望的代言人。自由叙事伦理意味着对20世纪80年代“宏大叙事”的自觉放弃,“欲望化”的个体叙事打破了20世纪80年代“政治伦理”对“精神化”的诗学追求。从张洁的最求永恒的精神之恋到卫慧追求灵与肉分离的后现代爱情,自由伦理叙事伦理在对自由与欲望的极度夸张叙事话语中完成了在后现代工业时代形而上到形而下,在自由中凸显自我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