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芬芬
(湖南农业大学国际学院,长沙 410128)
曹雪芹殇曲《红楼梦》,以金陵贾府上下数百女儿为引,以荒唐之言挥洒辛酸之泪,终酿成“千红一窟、万艳同杯”①文中对原文的引用均来源于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岳麓书社,2001年版。的香醇之酒[1]。第一回甄士隐梦中的一僧一道有言在先,因绛珠仙草偿还神瑛侍者一生之泪,才勾出这些风流冤孽事,即红楼梦梦起绛珠;第三回《金陵十二钗正册》首页就道:“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黛玉位列宝钗之前;此外,悲金悼玉的红楼曲子《枉凝眉》更是以83字的篇幅来描述阆苑仙葩的林妹妹与口衔通灵宝玉出生的宝哥哥风流冤案,可见作者是将“病如西子”的林黛玉列为红楼钗裙之首的。
然外姓的林妹妹为何能成为贾府众女儿的中心人物,本文将以焦点/背景理论为出发点,从家世特殊、才情出众和性情不俗三个方面来解读宝二爷眼中“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在红楼钗裙中不可撼动的中心地位。
焦点/背景,即Figure和Ground,这对术语最早由丹麦心理学家Robin于1915年提出,用来描述人类在视觉感知时焦点和背景的关系;1935年德国完形心理学家Koffka将该概念运用到知觉组织的研究当中;1975年认知语言学家Talmy最早将其引入语言学研究并系统加以应用,并将两概念的首字母大写以区分完形心理学概念,解释自然语言里的空间关系之后扩展到句法、语篇和言语事件等语言范畴的研究;到1987年,Langacker把焦点和背景置于“视角”(perspective)这一理论框架下进行研究,将二者归于人类认知建构活动的同时,对二者的关系下了定义,即一个情境中,“焦点”是次一级结构,在被感知时,它相对于情景的其余部分(背景)更“突出”,显著性得以体现,成为了中心实体,此情景围绕“焦点”组织起来,并为它提供一个相应的环境[2]。环境为了衬托焦点而铺设,焦点因环境的组织而更易于被人们感知。
在语言中,焦点与背景是相互独立、分离的,即可以是方位事件中相联系的事件或空间中运动的两个事件,也可以是时间上、因果上或其他情况下彼此相关的两个事件。在大部分叙事小说中,人物是图形而环境是背景[3],人物往往因其独特的心理与个性特征而与背景界线分明。在语篇中塑造人物形象,乃是指“创造一个确定的个性,一个完整的主角”,而古典的性格塑造是围绕着命运的主题展开的[4],焦点与背景的关系已不能停留在具体构图的虚实、明暗、布局等等层面,而应该以焦点——要塑造的人物为中心,组织一系列的背景——即围绕人物展开所需的情景,“突显”出焦点的特殊、出众与不俗之处,让焦点在背景的衬托下更容易被人们所感知。
在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大环境下,林黛玉跻身于数百钗裙之中仍能成为读者眼中的焦点人物,这与作者的精心刻画是分不开的。本文将从特殊的家世、出众的才情和不俗的性情三个方面来阐述黛玉在《红楼梦》大背景下是如何得以突显的。
在家世背景这一大的参照框架中,林黛玉的家底是焦点事件,而京都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是背景事件,语篇主要从家财多寡和人丁兴衰两个方面来突显黛玉的身世特殊性,从而易被读者感知。
1.家产多寡
贾史王薛诸系京都大族名宦之家,皆联络有亲,一荣俱荣,其中以贾家宁荣二府最盛。此为背景;林黛玉之祖虽袭列侯,业经五世,已为书香之族,虽与贾家结为姻亲,到底薄弱,此为焦点,在如此悬殊的家财比较之下,林黛玉得以突显。
首先,四大家族的显赫已深入人心,联络姻亲。宁荣二府为金陵遗迹最盛之一,占据石头城,贯通东西,钟鸣鼎食;史家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为金陵世勋;王家为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王子腾时任京营节度使;薛家为紫微舍人薛公之后,书香继世,如今家拥百万之财,且领内帑钱粮。故事的主体发生在四家最盛贾府之中,且贾府有其他三家之人,如老祖宗史太君、宝玉之母王夫人和宝玉之妻薛宝钗。贾雨村补授应天府之后,上任就得一官司来判,被告乃金陵一霸薛家公子薛蟠,仗势弄出人命,本欲将其绳之以法,不料门子抄写“护官符”扭转案情。为何背负人命的薛蟠能逍遥法外,只因“护官符”有言:“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是金陵当地人口口相传的谚俗,即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显赫地位已经妇孺皆知,是得到了广泛公认的;“护官符”这一提法旨在提醒为官者四大家族在政界的地位不凡,且扶持遮饰,俱有照应;如欲仕途坦荡,针对各家的事务亟需慎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且,贾雨村的官职也得益于林如海修书一封与内兄员外郎贾政,经贾政竭力内中协助谋到的,于是贾雨村做个顺水人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乱断了此葫芦案,让薛蟠逍遥法外。囿于被告的背景,原告得了烧埋银子便缄口无话。
其次,贾家宁荣二府历享祖荫且为皇亲国戚。贾家自宁国公和荣国公起,世代饱受浩荡皇恩,承袭了诸多职位,从文字辈的贾赦、贾政,到玉字辈的贾珍、贾琏,再到草字辈贾蓉,从御前侍卫龙禁尉到员外郎不等,时至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贾府鼎盛。元妃省亲,贾府着手修建别院处所,置地三里半,所花银两掷如土泥,淌如流水,世上珍奇无不堆山填海。
而林家传到第五代的林如海时,出身前科探花,仍是相当有钱的人家,但与四大家族相比仍势单力薄。虽然有林如海与贾敏的婚事为证,但能娶到这样的千金小姐并不能说明二者门当户对。因为在第二十九回的描写中,贾母嘱托张道士为宝玉物色妻室时说道:“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对于宝玉的另一半,贾母主要强调了“模样”与“性格”,而“根基富贵”等外在因素则全然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故林家不一定显赫如贾府[5]。且对于属于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女子,文中对黛玉家产的描写着墨不多,以少见多。
在被观察和被感知的过程中,各种事物个体以不同的方式作用于人的大脑,而人脑在识别这些个体时不可能同时同等地进行意象的转换,其中一些相较而言突出的被识别为焦点,而另外的一些则可能会被识别为背景。故四大家族是背景,而黛玉以家产的少寡成为焦点,得以突显。
2.人丁兴衰
作为互结姻亲的四大家族与林家,人丁兴衰显而易见,虽然已历经五世,但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为堂族,虽有几房姬妾,独有黛玉一枝独苗,虽清秀聪明,仍膝下荒凉,而四大家族中薛家与黛玉同辈者就有薛蟠、薛蝌、宝钗和宝琴,贾府更是香火鼎盛,文字辈就有敷敬赦政敏,玉字辈有珍琏珠环、元迎探惜四姐妹,草字辈着墨较多的就有蓉兰二人,更不用提贾府中几百名花招袖带,柳拂香风的一二几等丫头婆子了。
由此可见,在贾史王薛四个家族庞大的背景衬托之下,黛玉作为焦点变得孤独零丁的同时也得以突显。
大观园中钗群之众无以计数,尊者史太君与王邢夫人,敬者李纨王熙凤,智者宝钗探春湘云,憨者袭人晴雯香菱等为首的众丫鬟,无不识文解字,当中诸位夫人小姐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之辈。然黛玉捷悟敏才,成为了红楼群钗中作诗最多最好的诗人[6],有海棠结社与菊花诗为背景,以才情出众突显出黛玉之焦点。
林黛玉是个诗化了的艺术形象,她的生活、思想和气质中都渗透着一股强烈的诗意[7]。元妃省亲之时,黛玉的才情已初现端倪,届时元妃命妹辈各题一匾一诗,黛玉本欲大展奇才,不料只得一匾一诗,失望之余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不想得贾妃称赏,与宝钗引领风骚;而后帮宝玉解围的一首《杏帘在望》又超越了宝玉大费神思的另外三首,令贾妃称颂不已。这不仅达到了林如海请私塾先生来府上专授黛玉的成效,也为后来黛玉作为图形结社海棠之时的绝佳表现做了铺垫。
元妃省亲之后,贾府中众少年女儿入住大观园,且各有别院,怡红院有宝玉,蘅芜苑是宝钗,潇湘馆为黛玉。众人为了不至于光阴虚度岁月空添,由李纨自举掌坛,偶结海棠社,众人自是响应,独黛玉一人推让,而后起社皆改姐妹叔嫂俗名,李纨首定稻香老农,探春自称蕉下客,宝钗被封蘅芜君,黛玉低头不语唤作潇湘妃子,而宝玉终为怡红公子,迎春惜春得名菱洲藕榭。首开一社,众人以三寸长香草燃尽为限,以盆魂痕昏为韵咏海棠。探春急切先得一首涂抹一回成稿,宝钗谨慎谦语不好挥就,宝玉背手穷思,黛玉从容提笔掷与众人,李纨评其只让宝钗含蓄浑厚,然风流别致为首。此一回合,黛玉的诗情得以突显。
次日宝钗起社菊花,咏菊赋事,与湘云研磨撰写十二题目成菊谱,编出次序:忆访种对供咏,画问簪影梦残。此菊谱已是手笔不凡。诗社中人无不列席,各取几题尽情挥洒。众姊妹饮酒吃螃蟹,都得佳句,互道称赞之时,李纨再得公评:其中黛玉三首《咏菊》《问菊》《梦菊》诗与立意皆新,即因其诗词的纤巧,不堆砌生硬且将题目描写得面面俱到,连那菊也无言以对,排名前三,推为诗魁,再一回合,黛玉出众之才淋漓尽致。
诗社作为大的参照系,众姊妹的才华挥洒作为背景,黛玉才情的清丽脱俗与飘逸超然成为焦点,得以入驻读者视野,得以突显。
之所以称黛玉为红楼钗群之首,是由于她与红楼这个大参照系中的其他女子(即背景)形成鲜明的对比,除了其特殊的家世背景与过人的才情之外,还因其有着不俗的性格特点与特定的命运。
黛玉的一大性格特点为清高敏感,李希凡在《林黛玉的诗词与性格—<红楼梦>艺境探微》一文中提出林黛玉的性格之所以具有如此动人心魄的艺术力量,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在于其敏感的诗人气质,诗的境界和氛围造就了其风神秀骨,使她在“红楼钗裙”中始终荡漾着清雅的韵味。她既擅长封建文人所长的诗词歌赋,又富有琴棋书画等艺术经验,她是华夏子孙赤子之心与纯真之情的优秀文化性格的完美样式[8]。其中《葬花吟》与黛玉断不了的泪水就是其感伤主义和人生空幻意识的明证。另一大的特点为恃才傲物,主要表现在其纯净的心灵以及强烈的自我意识之上。黛玉进入贾府年纪较小,除了遵守基本的礼节之外,她的行为是比较随心所欲的,没有被世俗的环境所污染,心地善良,不为俗屈,朴实之余容易招来他人闲言闲语,比起圆滑的宝钗,她在周边人们心里的形象变得尖酸刻薄,其实她只是秉持自己的心性,不想随波逐流。所以,她在日常接人待物与诗词创作时易显孤独。在人们都随大流的社会背景下,这也为黛玉成为焦点打下基础,人们才容易记住或者关注这个口齿伶俐的林妹妹。强烈的自我意识则在于她先进的思想,即尊重“人”,维护“人”的尊严,不能容忍人格和自尊心上的丝毫亵渎。此外,黛玉在阿谀奉承虚伪做作的封建大背景下,蔑视权贵,敢于抗争,嫉恶如仇,追求自然与纯真。用现代的价值观来看,黛玉超越群芳在于其个性意识或自主意识的觉醒,传统的根基同新素质结合强化了其性格的真正的独立性和独特性,故高雅聪颖的黛玉成为了读者视线的焦点。
另外,黛玉非凡的命运使其一开始就注定芳逝,原因有二:一是由于她是绛珠仙子的转世,人生的使命就是还泪,泪尽则人逝;二是其心气高,积郁成疾,最终撒手人寰。她以脱俗的才情和自然意趣而自傲,又因寄人篱下、孤单无靠而常常陷于自我焦虑和忧患而不能自拔[9]。这最终可归结为黛玉如水的性情,而黛玉形象的塑造也是以“水”为主线来展开的,而水被认为是人类智慧的象征,柔弱清静迅疾不定。她与宝玉结缘于天地精华的雨露,绛珠草意欲下凡用一生的眼泪来还神瑛侍者甘露之惠;宝黛初次见面,黛玉就是“泪光点点,娇喘微微”,也正是这里开始了黛玉“以泪洗玉”的生命历程[10];情到浓时,黛玉亦是用自己的似水柔情来获得与宝玉的心有灵犀,通过对他心灵的净化来诗化其爱情;而其水性的迅疾不定在于有时也会产生一些冲突,即直接导致两败俱伤,也为二者的爱情悲剧与黛玉的凄凉芳逝埋下伏笔。此外,黛玉心气高是有目共睹的,最明显的就在于其独特的价值观,不仅体现在其接人待物上,还体现在其追求爱情的方式上。以宝钗为代表的大观园的主流价值观,是以圆滑与装愚守拙之智处世,依仗显赫的家世,利用心计来获得爱情,而黛玉却以看似弱小不谙世事的形象,深谋远虑地经营着自己的人际关系,再以自然真性追求自己脱俗的爱情。也就是因为其出脱于主流价值观的性情与其相较而言柔弱的身体根基最终导致了其泪尽人非。更有甚者,作为金陵十二钗正册之首的她,在红楼中存在的回目竟不到三分之二,就匆匆离世,匪夷所思,令读者意犹未尽,正是这种欲扬还抑的手法使其突显。
人物形象的塑造手法与绘画艺术中景物的布局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绘画中可采取明暗、虚实与集中和分散等不同手法来分布视野中的各个事物,以此来达到各种不同的绘画目的,而人物形象的塑造则需要在一个大的参照系下,比如所处时代、周围环境等等,通过为特定人物打造特定的背景,用或细腻或粗犷的笔触进行描写,使之与背景分离,焦点得以突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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