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致杜确书流变论

2013-08-15 00:49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王实甫西厢张生

章 芳 张 放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作为一部优秀的古典戏剧,王实甫的《西厢记》以其在戏曲领域破旧立新的文化价值彪炳史册。尽管王实甫袭用了董解元的大团圆结局,但在张生致杜确书这一情节上,则体现出了一定的创新,从而圆满地完成了此情节的流变。

一、张生致杜确书之流变

从唐代元稹的《莺莺传》,到金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再到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是西厢故事发展演变的主要线索。

“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始有意为小说。”[1](P59)唐传奇的出现,的确标志着小说文体的正式形成和创作上的相对成熟,但是,它也有自身的局限:反映现实的深度和广度不够;情节不够丰满,叙事语言不够生动;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的认知性,但是却带着孩童时代的天真。这就使得《莺莺传》虽然是西厢故事的始祖,但是影响却不及董西厢和王西厢,从张生致杜确书的演变就可略知其详。

杜确是统领数十万军队的将军。除了《莺莺传》,在其他的两部作品中,他都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人物。尽管三部作品对杜确其人,无论是肖像,还是性格,都没有进行细致的刻画,但是,随着朝代的更替,张生予之使命的方式和内容却有着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是一条叙事性文本日益完善的线索,更是社会动态的一面镜子。

《莺莺传》有关杜确的情节一笔带过:

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统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

作品并未明确交代张生与杜确的关系,但是在《西厢记诸宫调》中就大不一样:

辱游张珙书上将军府:仓皇之下,不备文章,慷慨之前,直陈利害。不幸浑太师薨于蒲郡,丁文雅失制河桥。兵乱军判,悉残郡邑。蒲州兵火,盈耳哀听。生灵有俱死之忧,黎庶有倒悬之急。伏启将军:天资神策,人仰洪威。有爱民之乱之谋,夺斩将破敌之勇。忍居住守,安振军威?坐看乱军,肆凶暴恶?公如不起,孰拯斯危?稍缓师徒,恐成大乱。公至,则斩贼降众,守郡安民;百里无虞,一方苏泰。诏书将下,必推退君之功;旌师不行,自受怯敌之过。今贼兵见围普救,陋儒何计逃生?但愿上扶郡国,下救寒生。垂死之余,鹄观来耗;再生之赐,皆荷恩光。辱游张珙再拜良契将军帅府足下。

在元稹的基础上,董解元对此情节加以深化和细化,不仅具体交待了张、杜二人故友之关系,而且展现了张生渴望解民于倒悬的责任心与使命感。如此一来,杜确所为就不只是报私恩,慰故交这样低下与狭隘了。

到了王西厢,此情节的设置可谓锦上添花,别开生面:

伏自洛中,拜违犀表,寒暄屡隔,积有岁月,仰德之私,铭刻如也。忆昔联床风雨,叹今彼各天涯;客况复生于肺腑,离愁无畏于羁怀。念贫处十年藜藿,走困他乡;羡威统百万貔貅,坐安边境。故知虎体食天禄,瞻天表,大德胜常;使贱子慕台翰,寸心为慰。辄禀:小弟辞家,欲诣帐下,以叙数载间阔之情;奈至河中府普救寺,忽值采薪之忧,不及径造。不期有贼将孙飞虎,领兵半万,欲劫故臣崔相国之女,实为迫切狼狈。小弟之命,亦在逡巡。万一朝廷知道,其罪何归?将军倘不弃旧交之情,兴一旅之师,上以报天子之恩,下以救苍生之急;使故相国虽在九泉,亦不泯将军之德。愿将军虎视去书,使小弟鹄观来旄。造次干渎,不胜惭愧。伏起台照不宣。张珙再拜,三月二十六日书。

在这里,杜确俨然成了崔家、张生乃至天下苍生的救世主,他的地位及作用有了显著的提升与加强。

从《莺莺传》到董西厢再到王西厢,杜确这一艺术形象从可有可无到不可或缺,张生致杜确书这一情节的流变不能小视。

二、情节流变原因

社会变迁的产物。《莺莺传》出现在唐代,当时的封建士子以博取功名为己任,儿女之事只不过是其消愁解闷的玩意与游戏,“始乱之,终弃之”的行为是风流才子司空见惯的举动。张生与崔莺莺的自由恋爱与私自结合,是对封建伦理纲常的公然挑衅,所以,杜确只能以封建社会卫道士的形象出现。一介武夫对于张生的情变显然是无能为力的,因此,他在《莺莺传》中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董西厢则以大量篇幅描写孙飞虎抢亲,这显然是草原民族抢婚风俗的艺术再现。该作显然受到了金人文化的影响,草原儿女,一向追求自由,崇尚武力。这一情节的设置,体现了草原生活的自由与豪迈。而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则使我们感受到“中原文化中的反抗精神与草原文化富于挑战性格、崇尚强力、乐胜好喜的心理在北方剧作家身上的碰撞和统一”[2]。在王西厢中,崔莺莺的主动,体现了女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彰显,杜确为其铲除孙飞虎和郑恒的阻碍,实际上是王实甫赋予了杜确一种新的时代使命——捍卫美好爱情,肯定正常情欲。随着社会的变迁,西厢故事逐渐发展演变,作家在进行创作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时代的痕迹。小说、戏曲在古代虽然只是供消遣娱乐之用,但是它们同样具备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功能。唐传奇也好,元杂剧也罢,无非体现的都是人对于现实的一种认知。

经济关系的渗透。“文学与经济的联系是一种古老的关系。经济活动作为作家及其反映的人类生存活动的基本活动,不仅决定着文学创作的动因、方式,而且决定着文学作品的题材、内容。”[3]在唐代,中国经济盛极一时,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唐代户口殷实,人民安居乐业,因此抒情文学备受推崇。经历了安史浩劫后的唐王朝,经济萧条,政治腐败,小说这种叙事文体渐露端倪。虽然唐王朝气数将尽,但是,中国社会依然处于农耕制经济时期,农耕社会男子要操持绝大多数的体力活动,所以《莺莺传》的着眼点就在于表现男权社会妇女的悲惨命运。辽金时期,游牧制的经济生活赋予了人们粗犷豪放的性格,董西厢在杜确这一情节上的变化,显示出了少数民族的豪放硬朗,更见出了张生的男儿气。到了元代,王实甫创作《西厢记》时,蒙古族已经统治了中原,在扩张征服的过程中逐渐汉化,加之宋元商品经济较为发达,市民阶层扩大,他们的精神需求日益增强,在勾栏瓦肆观剧听曲尤为悠闲自在,对情节的关注与欣赏当然就会更加细致与深入,所以在王西厢中,张生致杜确书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显得更加符合世态人情,极大地迎合了受众的审美需求。

政治体制的影响。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日起,儒家便成为正统思想的主流。四书五经一直被尊称为经典,自唐朝的科举制到清代的八股取士,使得读书人只能机械地学习圣贤书,诗词文赋贵为文坛正宗顺理成章。而小说自从呱呱坠地,就像一个弃婴,被搁置在市井的泥潭中,排斥在主流文学之外。作为中国小说雏形的唐传奇,并没有一个良好的摇篮供其生长发育,所以存在着先天的缺陷。在《莺莺传》中,杜确这一情节之所以被一笔带过,就是因为故事旨在表现封建社会的男尊女卑,表现旧社会妇女的悲惨命运,加之元稹要展现的是一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爱情悲剧,而不是那种“山无陵,天地和,乃敢与君绝”的大团圆结局,因而杜确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自然不大,不必详述。金元时期,尤其是元代,取消了唐以来的科举考试制度,文人因之陷入精神上的迷惘之中,找不到出路。由于元代是蒙古族统治的天下,而少数民族崇尚武力,武将地位自然提升,故在王西厢中,杜确两次为张生和崔莺莺扫平障碍,足以表明杜确是除了红娘以外促成佳偶的关键性人物。

三、情节流变所折射的民族文化心理

张生致杜确书这一情节的流变,最本质地体现了民族审美能力的提升。从一个国家的审美需求上,就可以准确地判断出这个国家的民族文化心理。

传统武官心态的折射。古之英雄,存浩然正气于胸,忠肝义胆,不为女色左右,为国家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朋友可赴汤蹈火,两肋插刀,最忌因女人而误事,因美色而弃友。作为生长在封建纲常制度下的读书人,张生知道,如果告诉好友杜确,自己是出于为了得到被困寺中的莺莺小姐而写信求救这纯粹的一己之私,那么杜确不但不会发兵来救,反而会认为张生枉为读书人而不齿。在王实甫的《西厢记》中,张生的书信先是寒暄一阵,以唤起杜确潜藏在心中的那一份美好的存在于孩童时代的真挚友情,再谎报自己受困的原因以及请求援救的意图,对于崔母许婚之事绝口不提,最后更加上升到了国家大义的高度,使得杜确不得不出兵。张生为了崔莺莺搬到普救寺内居住,在孙飞虎围寺的时候,他主要是出于对莺莺的爱慕才给杜确写信求救,但是在书信中,张生只字未提崔母许婚之事,而是从社会安定的角度去立意,说明他是深知武官心态的。倘若张生置信言“一切皆为莺莺之故”,那么杜确定会捶胸大骂“张生枉为读书人”,而只“读圣贤书,不思报国,贪图美色”的小人当然不会得到杜确的帮助。

传统书生形象的颠覆。“中国文学因为受到千年礼教的束缚,无论是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虽然都具有丰富的时代精神,然而于一个‘情’字,却未尝有深刻的描写,尽情的抒发。元曲才打破了这重桎梏,把男女相悦心灵的深处,赤裸裸地表现出来。”[4](P98)《西厢记》重在写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集体本位思想是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思想,可以说古之读书人的抱负都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科举考试是读书人全部的寄托,但是,张生却为了美人甘愿放弃科举,这说明读书人已经不再把科举考试作为唯一的出路。这是文人价值取向的一个转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是中国传统读书人的典型写照。古之书生,最忌“习奕而思鸿鹄”。这个鸿鹄是一个有着多重象征义的名词,首先它象征了不脚踏实地学习知识,妄想一步登天;其次,它更象征了学习过程中的诸多诱惑。在王实甫的《西厢记》中,通过张生致杜确书这一情节,我们看到了一个巧舌如簧的书生形象。这一封书信,绝不仅仅只是一封普通的求救信,它更是一个时代的通信员,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处于蒙汉文化融合时期的书生的形象。这是对传统书生形象的颠覆,同时也体现了人们对于书生形象的新的向往。

蒙汉文化融合的体现。王世贞在《曲藻》序言中,谈到了南北曲的差异及元代北方民族音乐对北曲的影响:“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主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元杂剧就是在这样一种多元文化的融合过程中产生的。在董西厢中,张生的书信虽然给人一种莽撞的感觉,但是我们透过书信观其人,其俨然一个胸有丘壑,不惧生死,大义当先的男子汉形象。原本是他请求杜确发兵相救的书信,却变成了一种要挟,体现了一种文人的尊严。他说:“公至,则斩贼降众,守郡安民;百里无虞,一方苏泰。诏书将下,必推退君之功;旌师不行,自受怯敌之过。”这样一种口吻,让人感觉到了一个铁骨铮铮,视死如归的草原汉子形象。但是到了王西厢,张生的口吻完全改变了:“不期有贼将孙飞虎,领兵半万,欲劫故臣崔相国之女,实为迫切狼狈。小弟之命,亦在逡巡。万一朝廷知道,其罪何归?将军倘不弃旧交之情,兴一旅之师,上以报天子之恩,下以救苍生之急;使故相国虽在九泉,亦不泯将军之德。愿将军虎视去书,使小弟鹄观来旄。造次干渎,不胜惭愧。”张生口气委婉,措词恳切,一个典型的儒雅的读书人形象跃然纸上。两相对比,蒙汉文化的融合,是造成这一情节流变的重要的心理机制。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济南:齐鲁出版社,1997.

[2] 许建平.草原民族审美理想与元剧“大团圆”模式的定型[J].中国诗学研究,1988(12).

[3] 祈志祥.文学与经济关系的重新审视[A].许建平,祁志祥.中国传统文学与经济生活[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

[4] 贺昌群.元曲概论[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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