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鹏,傅宗洪
史铁生的作品在其创作的不同阶段显现出不同的风貌,其前期的小说简练严谨,往往从个体经验出发表达其对生活的体察和领悟。而后期的小说则更为深邃成熟,听从内心的召唤,展开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和思索。在史铁生后期作品《务虚笔记》中,我们看到作者以静水流深的理性与思辨完成了自我的超越。作品显现出与传统独白小说迥异的美学风格:主人公独立的自我意识、各自鲜明的“声音”、不同的价值和意识以及在平等的对话中所阐释的对人的存在和生命意义的思考。这些独具品格的特质都完美呈现了巴赫金复调小说的审美特征。
巴赫金在其著作 《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以新鲜独特的理论视角和思维模式提出了复调小说、狂欢化诗学、超语言学等著名概念。“复调”本是音乐术语,巴赫金借用这一音乐术语形象地说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特征:“各种独立的不相混合的声音与意识之多样性、各种有充分价值的声音之正的复调,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基本特征。”
在传统的独白小说中,所被描写的对象只是“无声的客体”,“作者的思想可以表现在主要主人公的思想立场中”。而复调小说则与此截然不同,具体特征可主要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新的作家立场下的新型形象建构。复调小说中,主人公有着鲜活独立的思想意识,有着充分表达自己的话语权力。主人公与作家之间的自由距离使得主人公“自我意识”真正建立,而成为思想型的人。第二,独白小说往往通过对外部事实等典型环境的描写来塑造典型形象。但是在复调小说中,外部环境只是主人公“自我意识”中的附属部分,思想与意识才是作品核心之所在。作家“创造的不是性格,不是典型,不是气质,总的说来也不是主人公的客观形象,而恰恰是主人公关于自己和自己的世界所说的话语”。第三,对话性贯穿始终。巴赫金认为生活的本质就是对话,“复调小说整个都是对话的。”意识开始的地方,就是对话开始的地方。主人公之间、作家与主人公之间、作品内部以及作品与外部世界都处在“大型对话”与“微型对话”复杂关系之中。
对话性是复调小说的本质特征,在 《务虚笔记》中,对话贯穿始终。爱情与残疾、忠诚与背叛、命运的偶然与必然、梦想与现实、生命的本质及意义等等都在以主人公苦苦思考探索为前提的对话中呈现出来。在对话过程中,个体的不同意识、价值观和对生命的冥思玄想得以释放,互相碰撞之中各自反思并找到自己的确切意义。
《务虚笔记》并不是按照线性方式展开情节故事,而是几个故事平行发展,而平行发展之中又有交合,在结构上也形成对话。作者在给柳青的信中也写到:“人们完全可以把《务虚笔记》看成是自传体小说。只不过,其所传者主要不是在空间发生过的,而是在心魂中发生着的事件。”因而这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务虚笔记》并非传统的独白小说,“它是哲学。但同时也是诗,甚至是音乐。在这部音乐中,每个人的故事就是其中一个声部,合起来就是一曲悲壮的交响乐,它的基本主题就是当代中国人的青春史,由此而衍生出一系列的变奏”。
1.爱情与残疾
小说中的几段爱情都是“残疾”的,不圆满的。残疾人C与X,F医生与女导演N,女教师O与政治家WR,画家Z的两次恋爱,以及诗人L和他的恋人。这几段爱情都在激情浪漫的美好中萌芽,来不及成熟就在现实的碰撞中夭折。C残疾的身体如凋谢的花儿般枯萎,但他依然有着对爱情的强烈渴望,命运删改了他的肉体,却偏偏“忘记了删改他的心魂”。C与X相遇并相爱了,但是世俗的舆论终究不愿轻易放掉他们,C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害怕。
“如果我爱你,如果我不想让你离开,如果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永远和我在一起……我还是不是一个好人?”
“为什么不是?”
“因为……如果一个男人,他再也站不起来,他永远都要坐在轮椅上,可他还要他所爱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要那个女人抛弃她自己的幸福走进这个男人的苦难,那么这个男人他,不是太自私吗?他还能算一个好人吗?”
残疾人C背负着众人舆论的重压开始对自己产生质疑,引发了对自我内心的质询:我是一个好人吗?我还能够爱吗?因为众人那无所不在的眼光和声音时刻在提醒他:“你已经残废,难道你还要再把她的青春也毁掉吗?”而此时C与恋人的对话和外在世界也构成一种潜在的对话关系,外界的“他人精神”在无形中影响逼迫着C,他人以一个“好人”的标准无形中使他陷入困境。要么爱她,成为众人眼中的“坏人”、“自私鬼”,在众人的鄙夷与唾骂中度过余生;要么放弃爱,做一个众口皆碑的“好人”。在这场关于爱的权利争夺战中,残疾人C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爱她却要放弃她,和她结合就是对她的损害。在与“他者意识”的紧张关系中,C恋爱的权利在他身体残废那一刻起就连同被判了无效。实质上史铁生以“残疾”为逻辑起点,破译了人的存在与生命本质的密码,作者将具体的“残疾”上升为具有象征意义的“残疾”,从而揭示出了人类最普遍的生存境况。生命源于孤独,由于残缺这一最原始的驱动人类才会不断地生发出追求美好与完满的欲望。因此我们需要爱情,需要爱的滋润来愈合生命的伤口,残缺与爱情就似西绪弗斯每天推滚着石头,千古轮回永无止境。
2.关于爱的平等和差异
女教师O因偶然的机缘认识画家Z,深深被Z的魅力吸引,“Z,真是O从少女时代就幻想着的那种男人。家境贫寒、经历坎坷、勤奋简朴、不入俗流、轻物利、重精神……”于是,O选择离婚而投向画家Z的怀抱。单纯的O永远坚信着爱的自由与平等,听从自我内心的真实召唤。但是最后她的服毒自杀无疑宣告了她与画家的爱又是一场美丽梦想破灭的惨剧,尽管她死前遗言:“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其实O的死亡很大原因是因为她逐渐发现了Z潜意识之中的功利性与不平等意识,她与Z之间价值观与意识的相悖进而对爱情感到绝望。
O:“我不这么看。我不认为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一切人都是平等的。”
Z:“那么你认为,人,应该有其价值么?”
O:“当然。 ”
Z:“但是价值,这本身就是在论人的高低……”
……
“但是在爱情中,人是不论价值的。爱是无价的。”
这是O与Z展开的一场人的价值与爱的平等的探讨与对话。善良纯粹的O在精神上始终是坚信爱的平等自由的理想主义,她对Z的爱也是如此,“她说只要每天看着Z画画,生命之于她也就足够了,只要一辈子都在Z身旁,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举动,闻着他的气味,照顾他的生活,对命运就绝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了。”但是Z截然不同,Z从小的生活经历就告诉他,人是不平等的,有差异的。Z9岁时在女孩家玩被大人叫做“野孩子”那一刻起,他的内心与潜意识之中便埋下了恨与屈辱的种子。他人话语与他人意识无形中时时对他形成胁迫,因而他很注意别人话语之中对自己的评价。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中的地下室主人公,他总是“从他人意识的各种镜子中望着自己”。为了雪耻,画家Z强烈渴望成功,成为像伊格尔王那样高贵的王者。因而他对O毫不留情地反驳道,“至于爱嘛,就更不可能是平等的,最明显的一个事实——如果你能平等地爱一个人,你为什么偏要离开你的前夫,而爱上我?”O顿时几乎陷入无言的境地,这句话彻底击垮了O的价值观和全部精神世界。她离开自己的前夫而爱上画家Z,这行为本身就践行了爱的不平等。纯粹的O猛然间发现自己逻辑与行为的悖谬,对爱从此绝望。
对爱情的思考和追问贯穿着 《务虚笔记》始终。“那么,爱情是什么?是的是的我们都相信,性,并不就是爱情。但从中减去性,爱情还是爱情么?”这是“我”也是作者对爱情的探寻与追问,这也呈现了巴赫金笔下的“微型对话”,即对话转向内部,转向主人公的每一句话里,是主人公也是作者内心思想矛盾的独白与对答案的思索和追寻。残疾人C,弥足珍贵的爱情却饱受众人非议。诗人L,痴情的种子最后却走向滥情的极端,在性乱的历史中,他从未理解真正的爱,最后也丧失了“上帝留给爱情的语言”。画家Z,成功的渴望和强烈的征服欲使他变得高傲而偏执,爱情于他只是无关紧要的点缀。而女教师O,爱情在她看来就如同梦境般美妙而虚幻,因此她的不现实与不成熟最终遭致梦的破灭。Z与O、F与N、C与X,以及诗人L的爱情都没能阐释爱的真谛,爱情是那么奇妙难以捉摸,“不管在什么时候,我们可能丢失和我们正在寻找的都是——爱情!”关于爱的本质的答案或许早已存在或许尚未形成,古往今来人们都在为着一个“爱”字而向往、期待、欢喜、忧愁。在现实体验中我们知道爱情不是权力不是征服不是欺骗不是梦幻,但是爱情究竟是什么它的答案是未形成的,无定论的。而正是这种一代又一代对爱的不断追求和追问,才是爱的魅力与价值之所在。
在《务虚笔记》中,主人公都是以字母的形式命名的,全文几乎没有对他们进行过外貌描写。而且更考验读者的是事件、故事之间常有重叠、混淆,例如O偶遇WR的婚礼和N遇见F的婚礼描写毫无二致,以及男孩绞尽脑汁想出的以长跑锻炼的名义去跑过自己喜欢的女孩家以求见上一面,这样的事发生在L身上也曾发生在C身上等等。因此,史铁生将其称之为“在心魂中发生的事件”。但是,在《务虚笔记》如诗又如散文般的行文结构中,摒弃了传统的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塑造路线,人物何以打动读者?答案就是主人公们及作者丰富的思想和精神世界。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人物都被赋予了‘思考和探索崇高事物’的特点,他们每个人的‘思想是强大的、无法解决的’,他们每个人都首先需要解决‘思想问题’。”同样,在《务虚笔记》中,符号化的主人公们有着活跃的思维和独立的思考能力,对周围的世界时刻在探寻、思考、追问。没有戏剧化的情节,没有逼真的人物及环境描写,更没有楚楚动人的乞怜哭诉或令人震撼的咆哮和愤怒,一切的睿智和深邃都化为一股股细绵的泉水,静水流深。作品中有作者经历过的红卫兵时代的折射,L被贴在墙上的情书,因“家庭出身”而遭流放的WR、掩护了爱人却招致“叛徒”罪名永世不得翻身的葵林女人以及被质疑与损害的残疾人C的爱情……那个癫狂时代的逻辑和行为而今看来是多么荒唐和不可思议。但是史铁生作为一个有那个时代体验的作家,却摆脱狂热的政治理想和拥护,没有控诉灾难和痛恨伤感,而是以警醒的态度去反思这一切。
葵林女人,年轻时为了追随爱人也加入了革命。善良单纯的她或许并不懂什么革命信仰,一心爱着Z的叔叔,愿意跟随他为他付出。在敌人的搜捕中,她为了掩护自己心爱的男人而被敌人抓走。受尽屈辱之后她活了下来,但就是因为她的“活着”却成为人们眼中的“叛徒”。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逻辑:“如果她高尚她就必须去死,如果她活着就不再高尚,如果她死了就不能享受幸福,如果她没死就只能收到惩罚。”而当年她所掩护的那个人,现在顺理成章地成了“英雄”。“英雄”的光环掩盖了多少卑污可耻,而“叛徒”被忽视的价值和尊重永远见不到光明。
一个葵林女人的屈辱不过是万千被侮辱被损害者残酷不公事实的一个缩影,直面惨淡的现实,个人与集体、忠诚与背叛、真理与谎言、“英雄”与“叛徒”,究竟是谁在规定,谁在裁决,谁在判断?作者揭开了历史的假面,揭开了人性的假面,让我们直面被遮蔽的肮脏和丑陋,进行人性的反思和灵魂的拷问。
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以符号化的人物承载着沉重的思想质询和探索,人物之间、故事与故事之间以对话为展开方式交织在一个“大型对话”与“微型对话”的复杂世界中,呈现着巴赫金复调小说的种种特质。作为一个“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饱受病痛折磨的作家,史铁生能够超越一己之苦难而勇敢地挑起探索生命本质、人类灵魂的精神重担,何其不易!在跟随《务虚笔记》的灵魂旅途中,我们对爱和生命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1]米哈伊尔·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2]程正民.巴赫金的文化诗学[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3]邓晓芒.文学与文化三论[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4]史铁生.务虚笔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5]史铁生.信与问:史铁生书信序文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