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厚
自启蒙运动起,人类历史开始进入了“现代”。从此,在“理性”、“主体性”等内源性精神力量作用之下,人们的认知范式发生了变革,由此人们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行为结构也相应发生了变革,从而开启了对现实社会的系统性解构与建构的历史进程,社会因之获得了全面改观。基于此,“现代化”、“现代性”、“后现代”等学术话语应运而生,且经常交织在一起,从而给我们认知客观世界带来了困难。
从词源上看,“现代化”(modernization)源于“现代”(modern)。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内外学者围绕现代化作了大量研究,产生了丰富的理论成果。
1.对现代化的标准、动力和模式进行探讨。就现代化的标准而言,主要有政治现代化、经济现代化、社会现代化、文化现代化、生态现代化和人的现代化六种观点。实际上,每种观点只是在某一领域讨论现代化给现实社会带来的变革。比如,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认为,政治现代化是现代化的核心,政治现代化取得成功的关键在于政治的制度化及其秩序供给。而罗斯托(Walt W.Rostow)则认为,经济现代化是现代化的核心,如生产的工业化、居民生活的城市化以及经济的持续增长等;就现代化的动力而言,主要有内因论、外因论两种观点。内因论认为,内部因素是影响现代化进程的主要原因,如亨廷顿在著作《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提出的观点。而外因论则认为,外部因素是制约现代化进程的主要原因,如依附论和世界体系论的观点;就现代化的模式而言,认为主要有原发内生型、早发外生型和后发外生型三种模式。前者指以英、法、美等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国家所采用的现代发展模式,中者指以德国、日本等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模式,后者指目前正向现代化目标迈进的大部分第三世界国家所采用的发展模式。
2.基于世界各地现代化的经验,对现代化的内涵予以揭示。其一,现代化是一种社会转型,即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过程,这种转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变化,而是人类社会活动方式的根本性转变,是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乃至生态文明的跃进,是人类文明结构的重塑和时代的整体性变迁。其二,现代化是一个历史过程。现代化不是已结束的发展结果,而是逐步展开、深化和不可逆的过程,它具有鲜明的阶段性特征。其三,现代化是一种发展手段。对于一个国家或地区而言,现代化不是终极目标,而只是促进发展的一种手段,通过这种手段以促进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最终达到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的目的。其四,现代化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人们可以用现代化的实现程度来衡量一个国家或地区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态乃至人的素质等方面是否已达到或接近世界先进水平。其五,现代化是共性与多元化的统一。世界各地的现代化进程既有共性,也有实践路径和目标模式上的差异。
同理,“现代性”(modernity)从词源上源于“现代化”和“现代”。相较于现代化,现代性表达的应是现代社会本身在性质、状态、品质、精神内涵等方面的特征和属性。鉴于当下现代化与社会转型的现实背景,我们站在社会解构与建构的视角上,通过对现代性的深刻内涵及其本质予以揭示,以系统地考察现代性与现代化、现代性与社会转型的内在关系,这无疑具有极强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1.现代性是一种自觉的社会建构。这种建构主要表现为对社会秩序的追求,正如有人所说,现代化运动带来的是社会问题丛生,而现代性则表明现代文明秩序的建立。对此,也可以从“现代”的历史进程中得到确证。我们知道,现代性是从西方的现代化过程中逐步培育出来的:从笛卡儿起,贯穿整个启蒙运动及其后继者,所有关于现代性的理论话语都推崇理性,把它视为知识与社会进步的源泉。而且,人们深信理性有能力发现适当的理论与实践规范,依据这些理论和规范,思想体系和行动体系就会建立,体现社会进步、公正平等的社会秩序就会建立,社会就会得到重建。
2.现代性体现为系统的社会制度。对现代社会秩序的建构,是以社会制度为依托的。离开一定制度体系的维系,无论什么样的社会秩序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吉登斯认为,现代性的社会制度包含工业生产和市场经济为基础的经济制度、以科层制和民主化为主要原则的政治制度、以效率为目标和竞争为手段的大生产组织体系、以公共性和高水准为特征的生活模式、以契约化和法制化为主要内容的法制体系等。正因为如此,与从前的社会秩序类型相比,现代性的活力要大得多,这种活力主要源于现代性得以建构的一系列社会制度的合理性。这样,社会制度是现代性所追求的一切得以实施、延续和表现的物质性基础,是将现代化进程中一切有利于人类文明进步的要素与特性进行制度化的结果。
3.现代性具有明确的价值目标。欧阳康将西方现代性概括为六个方面特征:一是理性化,以宣传资产阶级思想文化为主要内容的思想文化革命;二是工业化,以张扬自然科学和技术为主要内容的大机器生产和与之相适应的工业革命;三是市场化,以航海和跨国贸易为主要内容的商业革命;四是都市化,以生产社会化和服务规模化为主要内容的城市革命;五是民主化,以建立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治为主要内容的政治革命;六是法制化,建立能够保护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法律体系为主要内容的法律革命。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现代性代表现代化的基本价值取向,对现代化运动起着价值导向和价值引领作用。
4.现代性是一种社会文化模式。这种文化模式以鲜明的个性和精神追求,创造了世界文化发展的一个新时代。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人类文化的发展大致经历了“原始文化时期”、“人类高级文化发展时期”、“文化发展的轴心时期”和“现代文化时期”四个时期。在前三个时期中,各种文化都是按造自己的规律在分散的世界中独立发展。然而,到了第四个时期,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以西方文化为代表的现代文化逐渐把世界带进了统一的世界史。这种文化是遵照17世纪启蒙思想家们提出的自由、平等、理性等目标在西方率先建立起来并逐渐扩散到全世界的一种文化范型,它的核心结构是商品、市场、民主、法制、科学、技术、理性、主体性等。
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现代化”与“现代性”乃为同一体的两面,它们寓于同一社会发展的过程之中,既联系又区别,存在着内在勾连、不可分割、互依互动的结构关系。
1.无论是现代化还是现代性,它们都发轫于西方社会,而随着全球化以摧枯拉朽之势在全球范围内扩张、渗透,东方社会也被纳入现代的框架和秩序之中。因而,现代化或现代性已是一种全球现象,成为当代最为重要的社会时空背景。
2.无论是现代化还是现代性,它们都与社会转型内在关联。对于这样的社会转型,我们可以从多种视角进行观察。比如,从文化视角来看,它代表一种新文化和新精神的崛起,这种文化和精神与自己的传统有着某种不连续性;从非文化视角来看,它代表传统社会的外在形态和内在结构正逐渐地被解构,取而代之的是对一种新型社会形态和内在结构的系统性建构。
3.无论是现代化还是现代性,它们都根植于客观的社会历史进程之中。其中,现代化是一种持续发展的实践过程,而现代性则是现代之精神,彰显的是现代化的终极意义和价值追求,因而现代性是影响和制约现代化进程的内在逻辑与机制。因此,现代性是现代化得以发生并不断深化的真正依据,对现代化有着全局性和深刻性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说,相对于现代化运动而言,对现代性的认知与系统建构就显得尤为重要和紧迫,因为它在深层次上为现代化建构了一种基础性秩序,这种基础性秩序贯穿于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从而进一步规导着现代社会的发展。
4.现代性的建构在本质上就是对现代文明秩序的建构。它本身有一个日积月累、不断深化的过程,包括从孕育、生成到走向成熟,涉及到认知范式、思维方式、组织体制、价值秩序、文化观念和制度安排等方面系统性变革、转型与重构,涵括“传统”与“现代”、“主体”与“客体”、“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全球性”与“地方性”等诸多方面的对话、交锋与博弈。鉴于现代性本身的整体性、系统性和过程性特征,现代化的过程必然具有复杂性和长期性。因此,当我们的现代化实践遭遇种种问题、困境与危机时,我们要善于从现代性这一内在的根源、逻辑和机理上去反思并寻求破解之道。
综上所述,现代性内蕴于现代化,但又高于现代化。现代性是很多性质的综合体,而非某一单独的特质,它表达的是现代社会的整体性和结构性特质,是渗透到现代社会所有方面的本质规定性,是现代社会在本体论意义上的全面呈现与逻辑展开,而现代化则是一个社会逐步获得现代性的实践过程。
毫无疑问,“后现代”(postmodern)是相对于“现代”、“现代化”、“现代性”概念来说的。1970年代末期以来,后现代话语开始在西方社会风行。有人对后现代表示拥护,有人则抱以激烈的批判。无论人们在态度上如何悬殊,它激发我们进一步追问:后现代主义的理论旨趣是什么?它与现实社会有多大的适切度?它对现代文明社会秩序的建构有多少助益?
1.后现代质疑社会理论的可能性。后现代主义拒斥辩证法和总体化的方法论,反对各种“整体性理论”或“宏大叙事”,摈弃有关社会和历史的总体化宏观透视,转而鼓励各种“局部性理论”或“小叙事”,对某种无选择或类似无选择极为崇尚,尤其偏好各种微观理论与微观策略。在具体研究中,非常强调差异、多元、片段、异质、分裂,而对理性、共识、系统、总体性等概念一概拒斥。而社会理论则一般是以对社会整体的类型把握作为思维特征的,比如,孔德的“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实证阶段”社会划分理论,涂尔干的“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理论,滕尼斯的“社区”和“社会”理论,等等。因此,后现代常遭诟病,被指责为笼统、混杂,没有精确的内涵指涉,没有统一的理论体系。不仅如此,后现代还攻击社会,而且倾向从原则上将社会规范、制度及实践视为压迫性的东西予以拒斥。
2.后现代质疑社会认知的客观性。后现代主义重视话语分析,认为一切社会现象都是依照一定符号和规则建立起来的话语文本。通过话语分析,强调语言在认知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强调语言的自主性及其意义的不确定性。在人们对社会现象的认知中时刻渗透着语言,所有理论也都在语言的限制之内发挥作用。这样,语言并非是用来把握现实、表达自我的媒介或工具,也并非是客观实在的呈现。
3.后现代质疑社会主体的真实性。后现代主义反对主体性,认为“主体死了”,所谓的主体只是一种建构物,是一种虚构的假象。这样,后现代所考察的社会是一个“没有主体或个体的社会”。通过把社会简约为差异的体系,把社会主体简约为自我在场,从而将社会主体给彻底消解掉了,即将行动者从社会当中抽离。如此一来,带来的理论困境是,我们很难理解社会行动的意义以及社会变革又是何以发生的。
4.后现代质疑社会发展的规律性。我们知道,许多思想家前后相继,一直以来对社会发展的规律性孜孜以求。比如,马克思认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推动人类社会由低级向高级不断发展;韦伯将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概括为不断理性化的过程;涂尔干针对不同社会总结出“机械团结”与“有机团结”的整合规律;帕森斯非常关注AGIL之间的能量转换及其对社会均衡的维持所具有的意义。然而,在后现代主义看来,在现象与本质的界限消失之后,否认存在所谓的普遍性和一般性,所谓的社会发展规律只不过是基于形而上学二元对立的一种虚构而已,社会运行乃至社会发展本身并无规律可言。
5.后现代质疑社会建构的可行性。后现代主义反对理性、反对理论、反对总体化、反对主体性、反对中心论、反对本质主义、反对基础主义,等等,从而对社会理论、社会认知、社会主体、社会事实、社会发展、社会秩序等统统表示怀疑和拒斥。
如果说现代化或现代性理论是一种社会理论,代表的是在社会转型时期对带有普遍性的社会发展进程的一种理论认知,那么后现代主义则更像是一种文化思潮,旨在通过文化批判,从微观层次上彻底解构现代社会,以便把人从理性主宰的社会结构化和压制中解放出来。因此,在后现代逻辑下,现代化或现代性理论的基本预设受到了质疑。一方面,这种理论用来观察、分析现代社会的总体化的宏大叙事是有问题的,另一方面,建构起这种理论的理性根基被抽离。这样一来,现代化或现代性理论的逻辑前提不复存在,从而使一切现代化和现代性话语失去了合法性,也就根本谈不上对现实的社会转型乃至现代文明秩序的建构有任何的思想和行动参与。
实际上,后现代主义毕竟是现代性的产物,它并不能脱离现代性而造就一个分散的、无序的和没有中心的“后”现代社会。后现代主义的解构性策略或许源自对现代性问题的焦虑,或许源自重建社会的欲望,但在其笼统、庞杂、新奇的思想火花中,似乎并没有为建构新的社会框架提供一个可替代的整体性方案。因此,惟有将后现代主义重新置于现代性之中,我们才有可能发现乃至发挥其潜在的建设性功能。
进一步分析,我们也无法从内在的经济占有关系、利益机制等方面区分出所谓“后现代社会”与现代社会有什么本质区别。正如利奥塔所言,后现代并不是一个新的时代,而是要重写现代所代表的某些特征。贝尔也说,后现代打着攻击“技术官僚社会”的幌子来攻击理性本身,而一旦理性被取代之后,所有的一切将变得空洞无物。因此,作为对现代发展的一种批判性思潮,后现代主义不但不能建立新的社会秩序,更不能对人性做出科学的解释,甚至使生命的价值和世界的意义趋于混乱与虚无。
显然,今天在现代化已获得经验、现实乃至思想的合法性情况下,把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建设的理论无疑是很成问题的,因为现代性是带着我们走到历史的当下而且还要继续走向未来的东西,它不是我们可以拒绝的东西,而是必须肯定和接受的生活现实。鉴于此,我们不是要抛弃现代性,或者说现代性已经终结,而是要倍加关注现代性,尤其是关注那些与西方现代性缠绕在一起的负面效应。对于这些负面效应,在正常情况下,我们很难识别,这就需要我们跳出“现代性”来审视、反省现代性,并从自身特点出发,寻求一种新现代性,从而更好地完成现代性这一未竞的社会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