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洛肯,刘美霞
(西北民族大学少数民族汉文学典籍研究所,甘肃兰州730030)
满族作家文学,是在缺乏本民族作家文学传统和文学根基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它一开始就采用汉族作家文学的创作形式,但值得重视的是,满族作家文学在采用汉族文学形式进行创作的同时,还突破了汉族作家文学旧有的形式,创造出了具有满族特色的民族文学形式。
塞尔赫,是清前期满族宗室中享有盛誉的一位诗人。昭梿《啸亭杂录》:“国初,宗臣皆系王公世荫,无有任官职者。”“国家厚待天潢,岁费数百万,凡宗室婚丧,皆有营恤,故涵养得宜。自王公至闲散宗室,文人代出,红兰主人(岳端)、博问亭将军(博尔都)、塞晓亭侍郎(塞尔赫)皆见于王渔洋、沈确士诸著作。”[1]可见,清前期宗室诗人中,以博尔都、塞尔赫、岳端诗名最盛。塞尔赫(1676-1747),字傈菴,一字晓亭,号北阡季子。康熙三十六年袭封奉国将军。雍正七年官工部侍郎,九年授内阁学士、仓场总督。乾隆十二年卒,年七十一[2]。沈德潜说“晓亭遇能诗之人,虽樵夫牧竖,必屈己下之,固以诗为性命者也。”[3]著有《晓亭诗钞》四卷,为其次子鄂洛顺所刊刻,每卷一集,卷一《春雪集》、卷二《三余集》(徐珂《清稗类钞》曰《春云集》《二余集》[4])、卷三《怀音集》、卷四《秋塞集》。《晓亭诗钞》收诗七百首,古体诗约一百四十二首,近体诗约五百三十二首,其中以七言律诗为主,绝句约四十七首,应制诗约二十六首。题材多以写景抒情、即事感怀类居多,其诗“气格清旷而不无雄浑;风度谐婉而不伤纤弱”[5]。
塞尔赫雅好文学,青年时期已略显诗名。他淹通经史、工善诗书。乾隆九年两次奉命侍宴的事情更是说明了他在诗坛上的影响,时人无不称赞羡慕,以为荣耀之事。但遗憾的是可能由于种种局限,对其诗歌创作关注研究者较少,就目前所掌握资料来看,仅有高兴璠和张佳生有过开创性的简略介绍。本文试从塞尔赫诗歌思想倾向、艺术特色等方面对其诗歌成就进行较为客观全面的评析。
塞尔赫一生跨越康雍乾三朝,他幼年丧父,由母亲南氏抚养长大,这必然会影响到诗人的成长。但恰恰也正因为这样的生活经历,塞尔赫养成了爱勤俭、重孝义的美好品德。虽然他身为宗室,地位优渥,较一般人享有特殊照顾,却没有沾染宗室恶习,能够严于律己,礼贤下士,重视文学素养。作为清前期重要宗室诗人,其文学创作必然会受到当时社会背景的影响。清前期文化氛围主要体现为“融合”,即满族文化受汉文化浸润、影响,最终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特点。清前期满族士人从龙入关,受汉文化影响较小,学习汉文学的诗词文体创作有较为明显的模拟痕迹。从另一方面来讲,也正是因为受到汉文化影响不深,所以满族文人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更加侧重于表现具有民族风情的景物、习俗及民族情感。这些因素决定了塞尔赫思想感情的变化,也决定了他对生活的态度,同时也决定了他诗歌作品的思想内容。塞尔赫诗歌创作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满族,是一个骁勇善战的马背民族,由于地理位置及经济活动的原因,造就了他们善于骑射,骁勇善战,坚韧,能吃苦的民族特点。满族人可以在悬崖峭壁上健步如飞,遇到行军打仗,几日几夜不进米水,耐饥耐渴。就连他们所骑的马,也能在几天几夜不吃草的情况下奔驰。满族妇女执鞭骑马、豪放爽朗,与男子也没有两样。这与汉族古代女子羞涩、内敛、与世无争,不参与男子世界的文化传统是截然有异的。就连十来岁的儿童,也能佩戴弓箭骑射奔驰。这种民族文化和风俗,在塞尔赫的诗歌创作中有着深刻地描述。比如《马射行》(《晓亭诗钞》卷二):“彩云坠天珠走盘,老蛟赴海驱狂澜。年年次日城南端,长状儿郎颜渥丹。春服粲粲绮与纨,雕弧肖月金梁鞍。青骊飒杳骄鸣銮,髇无虚发骇众观。掣电眩转流星寒,矜绝争奇智力殚。翩迁低昂舞回鸾,有时屈曲效泥蟠。滑如宜僚巧弄丸,倐忽操舟十八滩。瞪目欷歔发长叹,一朝倘使破楼兰。落花蝴蝶飞成团。”[6]作者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形象逼真的画面,诸多满族少年齐聚城南,学习马射。“掣电”、“流星”写出了少年身手迅急,技艺惊人。“十八滩”是清王朝发源绵延之地,“滑如宜僚巧弄丸,倐忽操舟十八滩。瞪目欷歔发长叹,一朝倘使破楼兰”描绘形象、逼真、活泼,写出了少年的英姿飒爽。这种具有民族风情的诗歌题材,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别具一格的审美感受。
塞尔赫还有一些抒发对祖先业绩钦佩之情的诗作。诗人从民族情感出发,用热忱、真挚的诗句表达了他深厚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比如《松山歌》(《晓亭诗钞》卷四):“锦州城南多嵬岩,路入坡陇低复起。行行旷望见广原,一掌平开浑如砥。东南突屼耸高阜,行人指说松山是。松山之上一松无,风过涛声清入耳。此山得名不记年,半土半石形迤逦。汉魏北燕辽金元,有明至今一弹指。人民城郭凡几更,此山依旧苍然峙。我来山下访旧事,当年战圣无遗址。缅邈崇德五、六年,神兵御敌渡辽水。弯弧洞铁气如虹,俯视将军埒羊豸。千骑转战杏山前,路隔松十八里。战鼓惊天海浪翻,百万覆军强半死。凯旋牧马沈水阳,天助龙飞良有以。今日田园古战场,万缕炊烟墟落里。沉吟怀古向秋风,残照松山暮微紫。”一六四一年,皇太极亲自率领大军前往锦州,驻兵于松山、杏山之间,一六四二年三月大败明军,洪承畴被俘虏,清军占领锦州。从此,明军在关外除去宁远一座孤城之外,其余城池全部落入清军之手。这次战役的胜利,对于日后清军攻占北京,入主中原,完成全国统治,都有着关键性的意义。时隔数年之后,塞尔赫来到这里,虽然今非昔比,如今已经是田园的古战场,他缅怀先辈的丰功伟绩,写下了这首诗。“东南突屼耸高阜”,道出了松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之特点,为下文突出松山战役胜利的艰难作了伏笔,也更加突出了先辈们的英勇善战,“神兵御敌”“气如虹”“战鼓惊天”,虽有夸张手法却令读者感到热血沸腾、情真意切,字里行间透露着浓浓的民族自豪感。
据《清代八旗王公贵族兴衰史》记载满族宗室“以致诸凡用度,皆涉奢靡,不识撙节之道,罔顾生计”“平居积习,尤以奢侈相尚”及“酒肉弃于街,绮罗照于市,楼台相接,钟鼓相闻”[7],他们过着腐朽糜烂的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塞尔赫没有沾染上宗室恶习,他依然严于律己、勤俭节约,虽贵为宗室却能礼贤下士。塞尔赫“侍母纯孝,修身持严,酷嗜读书,遇能诗之人,虽樵夫牧竖,必屈己礼下”[8]。法式善《梧门诗话》:“宗室晓亭侍郎塞尔赫,性至孝,历官所至有声。”[9]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名宗室贵族,他能体谅民众疾苦,作为一名有良知的宗室文人,他用自己的诗歌作品来表达对普通民众的关怀和同情,这种忧国忧民的社会责任感,在宗室贵族中显得弥足珍贵的。比如《盐关》(《晓亭诗钞》卷三):“众水会津门,东流势浩瀚。淄绳辨东北,飞湍激洄澜。浮梁跨奔流,长虹亘秋汉。万落迤市尘,千樯集鹅鹳。煮海堆白盐,分飞从泮涣。皑皑玉沙明,峨峨雪山灿。咫尺价悬殊,公私竟昏旦。嗟哉天地利,何年成垄断。垅外起歌楼,锦绮光零乱。转念煎者劳,隆冬欲挥汗。”津门指天津,天津塘沽间多盐场,全诗看似平淡,却不尽然如此。似乎是电影镜头由大到小,由远及近的切换,从众水浩瀚之势,到盐场洁白似雪,似乎是在描绘景物。然就在此刻,诗人调转笔锋,“转念煎者劳,隆冬欲挥汗”,寒冬挥汗如雨,道出了对煮海为盐的穷苦百姓的关怀和同情,这种对比、伏笔更能突显贫苦百姓的辛酸。这种精神对于宗室出身的塞尔赫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再比如《麦秋咏》(《晓亭诗钞》卷三)七首:“麦浪乾时歇伯劳,腰镰肩钟竟分曹。黄云片片随人断,漫说薰风似剪刀。”“万里无云日午时,场边鸟雀噪空枝。莫忘风雨凭陵侯,索賦官家有定期。”“打麦清晨日又晡,殷勤儿女镇相呼。莫教颗粒轻拋落,记得三春米似珠。”“細洒晴空如雨栗,落花飞絮树西东。恍疑身泛江湖宅,十幅蒲帆趁好风。”“为寢尝新初磨麦,龙山晴雪乍悠扬。已堪半岁无饥色,直到秋风问稻梁。”“甕头应少九年蓄,新麦初登莫厌陈。末路人情无小范,只今谁是赠舟人。”“九穗双歧近有无,百钱一斗当春租。春租绕过秋租近,五月荒田尚未锄”。这组诗以直白通俗的语言淋漓尽致地再现了农忙时节割麦、打麦、扬麦、磨麦的真实情景。诗人观察细致入微,对农民劳作的时间、地点、动作、劳具等一一交代,可见其体察民情之深入。诗人对百姓劳作之辛苦感同身受,既有对其劳作从早至午至晚时间之长的同情,又有对官家索赋深重的控诉,“莫忘风雨凭陵侯,索賦官家有定期”,“凭陵”亦作“凭凌”,侵犯,欺辱之意。官家索赋一季接一季,其欺凌之势犹如狂风骤雨,不容喘息。有对百姓珍惜来之不易粮食的感叹。整组诗语言简洁,看似娓娓道来,但内心深处是对百姓辛苦终年,却不堪赋税重压的深重苦难的同情。无言的愤怒呼之欲出,整组诗堪称从割麦至贮麦的艰难史诗。
《晓亭诗钞》七百首诗歌作品中,有一半以上作品属于描绘诗人及其友人隐逸闲情生活的。这些诗看似平淡、清新、明快,细细品读,却隐藏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和无奈之情。《长相思四首》(《晓亭诗钞》卷二):“残月恋江楼,辗转夜将曙。佳人怅空帷,梦向天涯去。芳草自萋萋,王孙竟何处。”“林中鸠唤雨,林外鸠逐妇。鸠婦声嗷嗷,雌雄不相顾。谁怜平生亲,弃捐在中路。”“亭亭嶺上梅,高枝横四面。南枝已芬芳,北枝尚霜散。共在阳和中,荣枯不相见。”“妾鬓乍堪梳,郎年才弱冠。郎性喜从戎,棄妾桑田畔。蚕死桑叶枯,茧成丝难段。”残月将落,诗人却辗转难寐,遥望夜空,触景生情,引起无限遐想。望月相思,佳人独守空帷,芳心寂寞,思夫不得,便寄情明月,月亮成了诗人思念的见证。“谁怜平生亲,弃捐在中路。”“共在阳和中,荣枯不相见”,这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和伤感。诗人以物自况,将隐藏在自己心中的愁绪、苦楚用诗句表达出来。全诗并无一字写思念之感,然又句句不离此意,可见功力之深。“残月”“江楼”“南枝”“北枝”,诗人将感情融入这些景物之中。一切景语皆情语,景为情用,情在景中,其实这种含蓄的表达方式更能表现浓郁的情感。
再如《悲悯》(《晓亭诗钞》卷二):“小寐初成忽自惊,捏捏心已似悬旌。古今盛说斋三沐,出处常多鲁两生。风送落花春澹宕,巷喧急柝夜分明。此身有酒无他恋,长醉何如阮步兵。”诗人小寐忽醒,卧不安席,心如悬旌,眼前风吹落花,睹物思情,感慨颇多。“此身有酒无他恋,长醉何如阮步兵”,诗人渴望像放荡不羁的阮籍一样,长醉不醒,以排解心中压抑、愤懑、无奈之情。诗人一生并不如意。塞尔赫的先祖虽地位显赫,但按照王公贵族袭封规则到了塞尔赫这一代,境况已经不比当年,他的爵位也位于下等爵位之列。再加之父亲早卒,由母亲独自抚养,生活经历造就了塞尔赫为人谦虚谨慎、节俭、重孝节的美德,因此他的诗歌作品呈现出一种含蓄、低调、婉约的主题风格,但作者也并不是完全隐逸,逃离现实,整日附庸风雅,只是将自己的社会责任感用含蓄的方式表达而已。
对于宗室诗人来说,塞尔赫并不存在考取功名的问题。他已经袭封爵位,无需为寻求一官半职而从事举业。他勤于学习,并非想以此追名逐利,作为“登堂入室”的敲门砖,而是为了抒发胸臆。如《古意二首寄李惟馨》(《晓亭诗钞》卷二):“庭前有奇树,孤挺不成林。春来发荣华,绕树多鸣禽。雨露积膏浑,飘风生远音。安得秦川水,悠悠鉴此心。巨鲲为云鹏,沧海还成陆。可怜逐臭夫,海涯空彳亍。长松生崇岩,幽兰馥空谷。相于忘岁年,感彼徒鹿鹿。”这首诗是诗人寄好友李惟馨之作,诗人借奇树赞扬友人的孤傲清高,卓尔不群,同时也借以明志,表明自己对追逐名利的世俗之人的摒弃,诗人更渴望像幽兰空谷中的青松一样正直无私,高洁伟岸,远离喧嚣世俗。“巨鲲为云鹏,沧海还成陆。可怜逐臭夫,海涯空彳亍”,抒发了对追逐名利者的抨击和蔑视,也反映了诗人淡泊名利的人生价值观。塞尔赫选择了一种淡泊名利、闲适随意的生活态度,事实上,是为了自保的一种无奈选择。
塞尔赫的诗歌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特色。他从崇唐宗宋的窠臼中解脱出来,独树一帜。他用自己的特点展现了满族诗人的风格特质。塞尔赫的诗歌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幽香,令人回味无穷。他独树一帜,抒情言志,真挚自然,毫无娇柔造作之感。他挥笔述怀,不堆砌典故,不寻章摘句,以俗为雅,给读者以平易、恣肆之享受。
情与景,作为诗歌创作的两个要素,孤不自成,两不相背。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二者相互生发与渗透,并从而达成融合无间的状态,于是美妙的诗歌便产生了。情景交融,作为我国古典文学中的一大理论,运用于诗词,散文等文学创作中,体现了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学传统。塞尔赫的诗歌创作也受此影响,读他的诗歌作品,无论是景中寓情,或是情中含景,或者是情景交融,这都成为塞尔赫诗歌创作的一种基本的表达方式。
塞尔赫《乙丑初夏同人泛舟看白相国别墅牡丹四首》(《晓亭诗钞》卷三):“东风池馆几番新,一度来看一怆神。柳絮仍飞谢公墅,桃源不是武陵春。曾移画舫同仙侣,却对名花忆故人。香泛青尊此烟水,红梨亭畔重逡巡;玉堂香惹雾冥冥,晓艳初分上锦屏。翻忆开时当盛满,谁教老眼见飘零。洛阳珍重应难惜,绿野萧条尚不启。未识人间空富贵,何如终古此娉婷;一片红香涨绿烟,日华零乱更鲜妍。妖娆自古能倾国,富贵于今莫问天。闲为芳春聊踯躅,贫为金屋负婵娟。纷纷蜂蝶忘人事,到此犹能占我先。”这组诗写诗人初夏时分携友泛舟赏牡丹的所见所感。诗人触目所见满眼娇艳妖娆的牡丹,心中思绪起伏,感慨颇多,“柳絮仍飞谢公墅,桃源不是武陵春”,物是人非之感萦绕满怀。“却对名花忆故人”,睹物思人,内心悲怆,“谁教老眼见飘零”,生世飘零,年华易老之叹油然而生。“妖娆自古能倾国,富贵于今莫问天”,前途难测,福祸难料之忧隐含在字里行间。整组诗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情与景浑然一体。
《马上口占》(《晓亭诗钞》卷四):“苍崖白水驻残阳,夹道红云一径长。九月黄花山下路,熟梨风过马头香。”短短四句诗,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深秋黄昏图。诗人用“残阳”“红云”“黄花”“熟梨”,描绘了秋景、秋色之美,这一系列景物相映成趣,更加显示了黄昏夕照之美。“熟梨风过马头香”尤其耐人寻味。
语言自然,可以说是塞尔赫诗歌的又一个特点。所谓自然,即不雕琢、不粉饰,过去我们常常将自然与“真”“纯”用于对文学作品的评论上,既指文学作品的情感表现,又指艺术技巧,其实两者是同一个问题的不同层面而已。
塞尔赫一生“以诗为性命”,即便就是在雍正年间进入仕途,官暇之余,仍然是以诗会友,并且能礼贤下士,遇能诗之人,虽樵夫、牧竖,必屈己下之。这种对待诗歌的态度,使得塞尔赫作诗能更好地吸收民间文化的精华。细读其作品,很多诗歌都明白晓畅,充满了生活气息。正如李开先所说:“如十五国风,出诸里巷妇女之口者,情词婉曲,自非后世诗人墨客操觚染翰,刻骨流血所能及也,以其真也。”[10]
《车遥遥》(《晓亭诗钞》卷二):“采莲莫剖心,剖心伤怀抱。伐木莫为车,为车驰远道。宁辞闺阁寒,但恨颜色好。日暮独彷徨,修途漫浩浩。安得梦中身,化作轮边草。”这是一首清新别致的闺怨诗,整首诗虽无一字直接抒发思念之情,但却情真意切。全诗语言直白,近乎白话,“采莲莫剖心”,诗人难免触景伤怀,“安得梦中身,化作轮边草”,甚至愿意化身卑微的小草,只求相伴爱人左右。诚挚的感情毫不伪饰,令人动容。
塞尔赫的诗歌无论是状物、写景还是送别、怀人、题画,都“以情为主线”,强调诗歌是人内心真挚情感的表达,贵真情反虚伪。他把目之所遇、耳之所闻、心之所想,真实贴切的裁剪入诗,致使其作品情真、景真、境真,我们读起来感到亲切、自然,毫无做作之感。
《冬夜楼子庄别墅访平弼侯》(《晓亭诗钞》卷二):“炯炯灯明夕,遥遥犬吠门。柳深陶令宅,路暗谢公村。罗绮新台榭,桃花旧水源。故人欣握手,相对一忘言。”这首诗写诗人冬夜访友的情景,夜幕之下,家家户户灯光明亮,犬吠之声从远处传来,不绝于耳。陶宅谢村,柳深路暗,满目旧物新景,感慨良多,终至友人居所,两人无限欢欣,激动的“相对一忘言”。
《觉罗烈妇东鄂氏诗》(《晓亭诗钞》卷三):“死生皆各得,义贵行其难。名高亦敞屐,但存心所安。兽有蛩与驹,鸟有凤与鸾。生既得同室,死亦当同棺。百年只须臾,永追泉下欢。檀香缘根枯,梅香缘天寒。煌煌玉牌光,璆琳与琅玕。”这是一首歌颂节烈之妇的诗。诗人不吝笔墨,赞扬了东鄂氏不惧生死,不求高名,以实际行动赢得世人的景仰。并以鸟兽中忠贞不二“凤”与“鸾”,“蛩”与“驹”作比,对东鄂氏与其夫死生契阔、生死相随的感情追慕不已。全诗语言直白通俗,直抒胸臆,令人震撼。
《晓亭诗钞》约七百首诗中,就其诗歌风格来说,确实如杨钟羲所评“气格清旷,风度谐婉”[5],读他的作品,感受确实也是如此。
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中选录塞尔赫诗句如:“一水明残照,孤村入暮烟”“宋朝南渡君称姪,周室东迁帝是侯。”[3]法式善《梧门诗话》:“诗多绵丽,余独爱其清拔之作。如“浮云能补断山缺,迟日暗添行路程。”[9]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诗话》:“其诗气格清旷,风度谐婉。”并选录其佳句如“风欺孤枕人无梦,云过空山雪易成”“背山路僻人稀到,空谷风腥虎自来”等[11]。由此我们可以感受诗人婉约、含蓄的诗风以及他笔下清新旷达的艺术氛围。
如《中秋夜观象台上看月》(《晓亭诗钞》卷二):“秋色平分夜,高空万象悬。登台疑近月,探尺好量天。风相芉頭信,声从澻里传。清光九霄上,宁独惜婵娟。”中秋月夜,诗人登上观象台,举头望月,感觉自己离明月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与李白“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有异曲同工之妙。风声过耳,诗人柔肠百转,竟开始怜惜高挂九霄之上的月亮之孤独寂寞。全诗清新、婉约、浪漫,读之回味无穷。
“气格清旷,风度谐婉”是就塞尔赫诗歌的总体风格而言的,这固然不错,但也并不是说塞尔赫诗歌的风格首首如此。他虽然受汉族传统诗教的影响很大,但他毕竟出自于具有豪放质朴民族性格的满族,因此,慷慨豪放、气势恢宏的诗作在集中也时时出现。比如《题李壮猷疆场制胜图》(《晓亭诗钞》卷二):“君不见,李氏画笔称绝奇,疆场貌出并州儿。曼胡之缨博浪椎,連环铠甲光陆离。追风蹑景噪鼓声,羽旗锦伞凌朝曦。觱篥声中白昼暗,短戈长矛星零乱。汉家飞将犹等闲,十萬貔貅生羽翰。却笑田单仗火牛,鹅鸭居然下蔡洲。终军弱冠长缨在,有时李广不封侯。吁嗟,丈夫建勋苦不早,叹息将军战场老。麾下偏裨傲五侯,愁听悲笳塞天晓。”全诗句句不离疆场,胡缨、铠甲、鼓声、旌旗、长矛、飞将等战事词汇扑面而来,读者仿佛置身于铁马冰河、旌旗飘扬的沙场。“觱篥声中白昼暗,短戈长矛星零乱”,描绘气势磅礴,令人热血沸腾,豪气冲天。塞尔赫的歌行体诗基本上以这种雄放风格为主。
清前期依然存在着浓厚的宗唐与宗宋的争论。“今谭诗家人人殊,言唐言宋宗尚各异,为正为变,派别流分,譬黑白之不相为,南辕北辙之分途而惊也。”[12]塞尔赫虽受当时唐宋之争影响,但他不像前代的宗唐宗宋派一味模拟,也没有极端的非要分清唐宋界限,而是秉承一种“学得其神,不袭其貌”诗学态度。
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谈到塞尔赫对唐宋之争态度言:“晓亭辨唐、宋之分如渑、淄。”[3]渑、淄为山东二水名,二水味道本各不相同,但是合流后却不易分辨其味道,比喻物极必反的一种道理。他虽然主张要分别看待唐宋之别,但是也强调不必一味关注其外在形式差异之处,应该持一种兼容并收,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态度,学习掌握二者之神。否则,即会像渑、淄二水,过于强调差异或者过于强调其一致性,必然会适得其反。诗歌本是主情的艺术,作品都是为了抒发主体内在的情感而已。塞尔赫在“唐、宋之辨”上所持态度是一致的。这种态度体现了塞尔赫对诗论的兼容性和科学性、进步性。从另一个层面来讲,也显示出了当时一些文人一味拘泥于唐宋诗歌朝代之分、诗体之分、风格之分等等一味强调其差异性的狭隘和疏浅鄙陋。
张菊玲曾认为,有清一代的满族文学和汉族文学的研究是可以有突破的,这种突破在于两者之间关系的深入研究,但是,这种“关系研究”常常被研究者所忽视[13]。我们承认,突出文学所体现的民族性固然应该是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者所追求的中心,然而不可置疑的是,没有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发展是完全局限和封闭在自己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之中的,社会环境的交流、吸收、变迁,必然会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相渗透的格局。对于满族,这一统治民族来说,与异族的文化的碰撞、接触必然会带来文化上的交流。另外一点,满族文人在入关后,采用汉文进行文学创作,学习汉族文学的诗词体裁等等,也注定了满族文学与汉族文学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不可分割的关系。
塞尔赫,是清前期满族宗室中享有盛誉的一位诗人。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局限,这些价值并没有引起学者们的足够重视。塞尔赫诗歌中散发出来的满、汉文化融合所折射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双重特色,别有一番滋味。或许,这就是张菊玲所说的那种“关系研究”所产生的魅力吧!
[1]昭梿.啸亭杂录[M].何英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23.
[2]多洛肯,刘美霞.清代满族宗室文人塞尔赫生平及诗歌研究述评[J].沈阳师范大学学报,2012(4):13-16.
[3]沈德潜.清诗别裁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5:18.
[4]徐珂.清稗类钞:第八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3:3860.
[5]杨钟羲.雪桥诗话:一[M].雷恩海,姜朝晖,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174.
[6]塞尔赫.晓亭诗钞[M].乾隆十四年鄂洛顺刻本.四库未收书辑刊本.
[7]杨学琛,周远廉.清代八旗王公贵族兴衰史[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322.
[8]钱仲联.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清代卷[Z].北京:中华书局,1996:838.
[9]法式善.梧门诗话[M].张寅彭,强迪艺,点校.江苏:凤凰出版社,2005.
[10]浦泉,群明.明清民歌选:甲集[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125.
[11]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九[M].闻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
[12]丁炜.问山诗集:卷十[M].晋江景义堂藏板.咸丰甲寅重刊.
[13]张菊玲.清代满族文学概论[M].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0:33.